小城还是那样脏。我还是不敢多上街。阳光漩涡一样照下来,所有的枯枝都在打转,女人的头发横飞。偶尔有戴着假面具的人在面前走过,那又红又高的鼻子总使你胆战心惊。
十字街头充满危险。汽车流来流去,布着陷阱。红绿灯像深夜荒原的鬼火,眨着眼,使你浑身发麻。
我还是像影子那样稀薄,在权力砌就的宫殿里飘来飘去。是暖壶带着我,不是我拿着暖壶。
各个房间的房门还是那样千篇一律,一个面孔。里面的主人,有的已换几代,有的依旧。据说,谁能久留,是艺术问题。
我只是楼上楼下、楼东楼西地移来移去。
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我头顶上方交叉着。它们像节日夜晚的探照灯,相互阅读着。我太矮,不会被照着。我很安全。我不需要读那些可怕的目光。
那和蔼就可怕。
和蔼而智慧,我更觉可怕。
我受不了一切“深刻”的东西。
“深刻”就是多了许多害人之心。这年头,害人是讲艺术的。
那不是,有几个头头,挺年轻,一搬进办公室,就想做什么好事。接待乡下人、城里人的上访啊,为什么蒙冤的人办案啊,弄来弄去,来了许多热泪盈眶的感谢。不久,却来了什么文件,调走了,免职了。总之,是离开办公室了。
大楼里也就有了对调离者、免职者的评价:沽名钓誉。别出心裁。
我于是明白了,这办公楼里,何以所有的办公室房门都一个面目。
这是统一的王国。
有的时候,妮妮从她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摞有红字头的文件,她会朝我挥一挥,说:又要开会了。
我知道,这会是一层一层开下去的。
金字塔,是由上到下越来越大。
我也知道,金字塔是从下到上盖起来的。
这一天,楼里的年轻人热闹起来,下了班,还说说笑笑地聚在一起。我听说要过节了。
过节就要庆祝,就要联欢。
首先是机关内,要上下同庆。
会议厅里张灯结彩,挂满了彩色纸条和精致的手工艺品。灯笼啦,脸谱啦,红缨子啦。
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都来了。头头们也都挺着肚子笑呵呵地来了。
大家先请头头们写字。据说,不止一个头头是本市书法协会的领衔人物。
笔墨纸张是早已伺候好的。宽大的桌上早已铺垫好画毡。据说,宣纸下垫上这玩意儿,才可书法。
几位头头豪兴大发,捋起袖子,挥笔写了一幅幅字。
写完一幅,人们就争着嚷起来:这幅送我吧,送我吧。
这时写字的头头便会怡然地、满足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笑了,就会非常和蔼地说:谁要都行。你要,我再写一幅。
妮妮凑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一幅?
我说:我不敢要。
妮妮说:你不敢要?别人是不敢不要哩。
不敢不要?我不懂了。
要,是讨好头头的最好方法。
你要吗?我问。
妮妮一笑:我?当然要。要了回家一揉就完了。
该最大的头头写字了。第一把手。他很谦虚,连连摆手:我的字不行。来来,他指着左右几位头头:你们能者多劳吧。
人们自然不让。那几位头头也都笑着推举他:你写,大家要你的字!无所谓笔法,表现出你的气派就行了。
第一把手眯起眼,拿着笔上下端详着大幅宣纸,自言自语地说:写点什么呢?
旁边有人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第一把手笑着点点头:写字是要自由态。要放开。来——,他饱蘸墨汁,淋淋漓漓地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拟同意。
人们始为愕然,继而便拍手欢呼:写得好,写得好。
接着是签名,也是大而苍劲的。
人们争抢着这一最佳墨宝,第一把手观看着自己的杰作,轻轻抚掌,呵呵而笑,说:太一般,太一般,不够典型化。
下面是文艺节目了。头头们舒舒服服地落座,在左右的伺候下,笑眯眯地展开目光,扫来扫去。
年轻的小伙儿们、姑娘们便一个个或一群群走上台,或唱或跳。
唱得好的,头头们就会赞赏地点头。
一个年轻姑娘,大概是新来不久的打字员,面孔陌生而俊秀,她一上台,第一把手的眼睛就发亮了。他很家长地转头问左右:这小鬼是谁呀,叫什么?
左右的头头便又问左右的人。
然后,把调查清楚的结果汇报给第一把手。
噢,第一把手点点头,笑呵呵地:咱们这楼里有人才嘛。
姑娘唱完了,就被几个不大不小的头头招呼过来,介绍给一把手,腾出座位让她挨着一把手坐。
姑娘幸福而兴奋,脸红扑扑的,感动得很。
第一把手轻轻拍拍她的手,和蔼地问东问西,关心了工作,关心了生活,然后鼓励道: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姑娘眼里有泪花了。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我注意到妮妮的目光。她远远看见了新来姑娘的一切。她在我身旁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她该小心才是。
这时,有人哄着,要妮妮唱个歌。
妮妮半扭捏半大方地微笑着站起来。
小伙儿们热烈地冲她鼓掌。
妮妮被公认为是这座大楼里最靓的“小姐”。
头头们也都把目光射向了她。
权力大的头头,可以坦坦然然地、放放心心地注视着她。
权力小点的头头,则不时要把目光收回来,察看一下身旁大头头注视妮妮时的表情。
欣赏漂亮脸蛋的权力也不是相等的。
妮妮冲大家笑了笑,既是冲小伙儿们,也是冲头头们,然后自自然然走上台。
她冲我招了招手。
就有人把吉他塞到我怀里。
我没有思想准备,但我不能让妮妮为难,也不愿让别的小伙儿为她伴奏,于是,我硬着头皮走到讲台的一侧。
好在人们根本不注意我。
吉他叮叮咚咚地响了。我和妮妮不用商量唱什么。我这样弹着,吉他就如小河对岸的期待,妮妮听着听着,就会找到她要唱的歌子的。
她唱了。
歌声和她的人一样美。
歌声完了,吉他声也失落在小河对岸的草丛中。
再也拾不起来了。
只有悠悠的回忆了。
小伙儿们眼睛里炯炯发光。姑娘们轻轻咬着嘴唇。人人想起自己最值得回忆的事。
头头们带头鼓掌。
然后是全体鼓掌。
第一把手一时竟忘了身旁刚刚坐下的姑娘。他乐呵呵地招呼妮妮到面前来,让她也在自己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