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的故事,都讲给她听了。
她过去的故事,也都讲给我听了。
我每天依旧扫地。她每天依旧讲解。渐渐,就有许多年轻的或不年轻的男人来找她。在宫殿不开放时,邀她出去玩。
她便去了或没去。
她去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便充满了各种难言的滋味。等她消逝了,我便慢慢咽着。那滋味一点点经过喉咙头,往下走。如酒,如醋,如不知什么液体。
她若谢绝邀请,不去,我便觉得她像仙女一样超凡脱俗。这时,宫殿内外都是金灿灿的阳光。
一天,她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睛中有什么东西晶莹地闪烁。
出什么事了?我心头一紧,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心中立刻感到了对某些男人的刻骨仇恨。
她目光凝视着一点,恍惚了一阵,然后勉强笑了笑:没出什么事。真的。没那么严重。她看出了我的心理,说:遇到点没想到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严重的事。
她的声音使我放心了。
然而,从那天起,她就多了点忧虑。
燕子不单是剪裁春天了,也开始描绘秋愁。
我始终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我费尽心思地猜测,我又不敢多猜测。
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什么罪恶都有。有杀,有抢,有比杀、比抢更可恶的事情。
妮妮又来了。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像片树叶,像抹湖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她说: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慌了,没想到自己有这种资格,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愿意吗?她的声音有些难过。
不,不。我连忙回答。今天宫殿不开放,我打扫完了,就和你一起去。
这是早晨的早晨。鸟还在树上刚刚露面。
她说:我和你一块儿扫。
不,不。我一个人扫就行了。我连忙说。你站着和我说话就行了。
扫完了。我洗了手,掸净了衣服,和她一起走了。
城市很闹,很脏。自从进了宫殿,我很少再到街上去。扑面而来的喧嚣,五颜六色的气味,各种气味的颜色,都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怀念故乡洁白空旷的荒野,那没有人烟的山坡,那童话般的小房子。
出了城市了。这儿有山坡,有黄土,有枝枝丫丫的树,有萧萧瑟瑟的枯叶,铺在田间小路上。
我才知道,已是秋天了。
妮妮穿着连衣裙,让我总以为是在春季。
她缓缓地走着,看着自己脚下,目光沉思。我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
但她没有说什么。
好久好久,她站住了,这是黄土断崖。下面是深深的沟谷。对面仍是参差错落的黄土断崖。再远处,是黄土坡起伏着展向广大,再缀上点树林,就堆到天边了。
她望着断崖下的深谷,默默无语。眼前,一簇芦花在秋风中瑟瑟地拂动。
她凝视着芦花,目光恍惚。许久,说出一句话:真是秋天了。
是秋天了。我说。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冬天过去,一年就完了。她叹息道。这简直不像她的声音。
我没有话接。
她转过头,看着我:你真纯,你是我在这个城市中遇到的最纯的人。
我不无悲伤地嗫嚅道:我傻。
你不傻,你纯。她抓住我的一只手。
她的小手很亲切,很绵善,很舒服。我没有慌乱,只是感动。我的手一动不动,任凭她抓着。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她让我跳下这断崖。
她的目光又垂下来,恍恍惚惚想着什么,最后好像想通了,抖了一下美丽的短发,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
她看着我,那样的笑了:我想通了。这个世界就这样。
哪样?我疑惑地。
就这样。她说。
我看着她,直直地。
她迎视着我,扑哧笑了:你真太纯了,你简直是个大儿童。
我心中不服,想申辩。然而,我讷讷无言。
过了一些天,妮妮和我告别了。她被调走了。她到这个城市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去工作了。
那是另一座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