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二-柯云路作品精选

古代的宫殿。

它叫什么宫,我记不清了。从来没有记清过。琉璃瓦顶,黄澄澄的,像晒满金黄的老玉米。象征什么,我说不上来。那是讲解员的事情。

我来这里是扫地。这是我的差事。

宫殿时开放,时不开放。循什么规律,我不清楚。每天天未亮,我都要起来扫地。殿内,殿外,扫树上刮下的落叶,扫天上飘下的尘土,扫砖缝里冒出的小草,扫游人丢下的纸屑脏物。

宫殿开放时,就有不多不少的游人,在里面不稠不稀地走着,多是些目光生疏的外地人,东张西望,步伐款款,目光也款款。男的,照例对女的指点着、讲解着,渊博得很;女的照例睁大眼,惊讶着,好奇得很,不是少年天真,就是中年天真,还有老年天真。

这时,我就不能大扫了,大清扫是天刚亮早已做完了。但是,我还有必要拿着扫帚,拿着不用弯腰的长把簸箕,在一旁伺候着,不引人注意地巡视着。稍有糖纸果皮,就赶过去将其收拾走。

我的目光低惯了。像编辑在稿中寻找错别字,我在寻找垃圾。我的眼睛每日阅读的是各种各样的腿,各种各样的脚。

我没有看人物们脸面的资格。

这双脚,穿着普普通通的平底皮鞋,步伐安详极了,笃定极了,沉稳极了。它不年轻,但有足够的权威。你看,它移向哪儿,周围就有无数双脚跟向哪儿,簇拥向哪儿。

这双脚小巧极了,穿着红色的细跟高跟鞋,走起来鸡啄米般得得得响,那么娇贵,那么春风,红色的风衣下摆喇叭花一样旋来旋去,让人不敢多想。多想,会满天出现一个红彤彤的肉红的太阳。人会融化在里面的。

这双脚好潇洒,黑皮鞋,不高不低的跟,走走停停,原地跺跺,以一只脚为圆心,左右旋转一下,或者,很才气横溢地将一只脚斜伸出去,腿还有诗歌节奏地微微抖动着,听见上面有浑厚的男人声音。听见他富有魅力地爽声笑着。听见几个年轻的女子与他一同笑着。几双漂亮的女人脚围着这双自信的男人的脚。

我恨所有的男人。尤其恨这座小城中的男人。

还恨女人。有时恨她们胜过恨男人。

我阅读他们的脚,同时就把我的仇恨都注入了进去。

有时,我也感到他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脑门。还时而听见姑娘的声音:那个扫地的小伙子长得挺不错的。这时,往往会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补充:他的命就是扫地。

我的命就是扫地。

我把仇恨又注入了自己的牙根,在那里化为青色的冷酷。

偶尔,一双或两双脚在我面前比较礼貌或比较迟疑地停住了。过几秒钟,就会不出我所料地发问:厕所在哪儿?

这礼貌已足使我感动了。我不敢抬眼看对方,只是转过头,往厕所方向一指:在那儿。

然后,一个人或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说声谢谢走了。

他们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他们。

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大概只是一个厕所的路标。

然而,有一双美丽善良的脚在我面前停住了。很清洁、很青春的女式运动鞋,很有弹性、很友好地踮了踮,站住。听见一个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是这儿的清洁工吗?

是。我照例低着头就做了回答。

这儿每天参观游览的人多吗?星期天人最多,每天几点就没人了?一连串快活而友好的提问。

我窘促地回答着。

我依然垂着目光,从那双脚上阅读着她的面部表情。

你说话怎么总低着头啊?对方友善地笑了。

我脸红了。为了表示我不怯懦,略抬了抬目光。我阅读到了她那相握在身前的一双手。

很白净、很纯洁、很善良的手。

我喜欢善良。

我感到自己轻松些了,坦然些了。我仇恨一切使我紧张窘促的人,我喜欢一切使我轻松坦然的人。

她叫妮妮。她自我介绍了。是刚分配到这古代宫殿来当讲解员的。

原来的讲解员呢?我问。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躲在角落里偷看过她。

妮妮说:她调走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讲解员是被哪位大公子看上了。

妮妮好。她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很快乐,很新鲜,燕子一样在宫殿里飞来飞去,剪出一片春意。

她是这小城中惟一和我平等对话的人。

纷纷乱乱的、数不清的脚描绘出的可憎图画,开始有了好看的地方了。

阳光,淡黄的、橙黄的斜照下来,方砖地上绿绿的青苔鲜嫩可爱。古老院墙的墙根,多年雨水滴化出的痕迹,有如最迷蒙动人的山水画。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裤子在眼前晃动,青苔如茵的砖地上,阳光都留下了它们晃动的影子。

这宫殿还真不错。

古代的帝王还知道修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多少年的战火也还挺留情,一直保存下来了这个建筑。

一大群人,一大群人的脚,现在都跟随着妮妮那双清洁的、矫健的白色运动鞋。听见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

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她的聪明,无疑征服了他们。

这让我高兴。也让我不好受。

我没有阅读过她的面孔,我知道她的美丽。

有那样一双脚、一双手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有那样动听嗓音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你怎么总低着头,怎么不抬头看我?妮妮有一天又这样笑着说。

我竟然抬起了头,阅读了她的面孔。

我惊呆了。

你怎么了?

我过了好久才说出来:没想到你这样漂亮。

她笑了,开心地笑了。

她确实比我想像的还漂亮。她的眼睛可以说是天下最动人的了。

喜欢我漂亮吗?她问。

当然喜欢。我有些慌乱地回答。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话梅:给,吃这个。

我接过来了,同时也轻松了,坦然了。我开始和她平平常常地说话。

我真喜欢让我不发窘的人。

妮妮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