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坎、离、震、艮、巽、兑。”
——她的回答,清楚、工整、秀丽地用粉笔写在石桌上。
答得没错。
“最伟大的科技发明家应该是爱因斯坦,而不是使用火的发明者。”这是她在他上次的回答旁又批写的,“你认为开创者、先行者最伟大,我却认为站在前人肩膀上做出最新创造的人最伟大。”
她和他是截然相反的衡量标准。
谁更有真理呢?
这似乎涉及一大篇关于人类历史的大道理,可以让无数人研究。但此刻,他却能感到在她的答案中,含着一种更生动、更富有历史脉搏的新鲜活力。
她的答案更年轻。
这年轻的气息带着黎明、朝霞、晨风、清泉、林间的雀鸣一缕缕进入他的心胸,亲切地刺激着他,使他生出美好又有一丝惆怅的情感。
他对那些比自己年轻的青年,不是向来有某种自我优越感吗?他不是惯于以自己的成熟俯瞰他们吗?
然而,年轻难道不是更值得骄傲和令人羡慕的吗?
他感到了她远比自己年轻。
这使他爱,使他惆怅,使他嫉妒,使他生出各种联想。
脚下的草诗一般柔嫩多情。
四周的空气透明而融融。
她在他画太极拳动作路线示意图的那张纸上写的一行钢笔字则是:
“我不知道您喜欢的是什么,看不懂。请允许我明天再回答。好吗?”
他笑了。
他擦掉了她前天画的舞蹈路线图,拿出一张摘录卡片(从今天起,他将用这硬卡片当明信片。)在上面写下了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乐谱的开头部分。
他已搞清了,她画的是圆舞曲舞蹈路线图。
她跳圆舞曲;他打太极拳。
她是西方;他是东方。
她年轻;他年长。
她是女性;他是男性。
她推崇爱因斯坦;他推崇使用火的发明者。
样样对比。
这次,她给自己留下了什么问题呢?
“你爱天还是爱地?
你爱火还是爱水?
你爱黎明还是爱黄昏?”
——这是她写下的。
借着八卦,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自己爱什么呢?
他赤脚踏在草地上,用脚接触、感觉着伟大、慈祥、温暖、深厚、潮湿的大地,养育万物的大地。
他抬起头看着广阔、透明、辉煌、晴朗、布满阳光的天空,充满雄伟生气的浩渺的天空。
他爱什么呢,天空还是大地?
他喜欢天空的浩大、光明、雄性的热力,他常常喜欢把自己融化在天空中,喜欢那火热的心脏——太阳,太阳输出的血液充满整个天空,通红透亮。
他是爱天空?
火和水呢?
他向来认为自己有着火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由于坎坷生活的磨炼,变得含蓄、克制、表面平静——他认为人生应该像团燃烧的火那样生动。
他是爱火?
应该是。爱天空,爱火,这是雄性的性格。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钢笔,准备在卡片上写下自己男子汉的回答。
他又停住了笔。
她会爱什么呢?
女性的回答应该相反,是爱大地,爱水。
对吗?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
对她的判断不对;对自己的判断似乎……嗯……也不一定对。
他,“面对”着她,对这个问题再作考虑,答案似乎与刚才不一样了。
他到底是爱天空还是爱大地呢?
他到底是爱火还是爱水呢?
什么是爱呢?
他是男性,她是女性。他对自己的感情,他对她的感情,哪一种是爱呢?
他立于天地之间,突然真正明白了。
他向往天空,融化于天空,和天空合为一体,他就是阳刚的天空。
他爱(真正的爱)的却是阴柔的大地。
他仰面看着晴朗的天空,心中有着雄伟、骄傲、豪迈的情感,但并没有那种与爱情相同的柔情。
他看着草坪,看着远处的山、湖、森林,看着温柔起伏的大地,顿时感到一股爱的柔情涌上来。
他想拥抱亲吻大地,他爱它的潮湿、滋润、沉静、深情,他爱它的女性美。
他在草坪上俯卧着,使自己男性的胸膛、身躯,贴着温情脉脉的大地。
他趴在草地上,往卡片上写道:
“我是天空,我爱大地。
我若是火,我将爱水。
我在黄昏,我爱黎明。”
他在草地上用手撑着下巴,想着她的形象,脸上漾出了笑。
“你呢,你爱天还是爱地?爱火还是爱水?爱黎明还是爱黄昏?”
他写下了自己的反问。
黄昏降临了。
整个宇宙像个透明的黄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