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战胜狼就要比狼还狼-柯云路作品精选

白京京对鲁小兵说你们算是到极限了。

白京京的意思是,在方便门诊,鲁小兵与吕步处方也算处到头了。一个月拿提成一万三,加基本工资月薪一万五,应该说没什么潜力了。白京京说,要是有潜力,吕步早就上来了,他这是被你赶着又往上蹿了蹿。又说,鲁小兵还想往上上,就得想办法调到主楼去。主楼里一般科室不行,得进男科妇科,那里最来钱。可你又不是男科妇科的专家。白京京说,往下我不能太偏向你,要不吕步会不平衡,他已经去陆主任那儿不满过。

鲁小兵对白京京的一番说道不以为然。他在往下的第四个月中,还要和吕步拉开距离。在白京京看来已没潜力的极限,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再创奇迹。他不需要白京京这个医导再给他吃偏饭,自己完全有能力在平等的起跑线上跑头一份。他也不需要白京京再开悟他,以他的脑子,现在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炉火纯青。

现在坐在诊室里,鲁小兵觉不出自己心软还是心硬,也不需要想着狠一点,他已经有了足够的从容大度。看着前来看病的男女老少,他觉得自己有种俯瞰众生的悲悯。首先,他知道,这些人在医生面前都是睁眼瞎。这种说法很难听,鲁小兵换了另外一句话,相信台下的观众一无所知。这是他读大学时看一本戏剧家传奇记住的话,意思是,一个戏剧家,只有把台下的观众看成是一无所知的,才能放开表演,重复表演,如此等等。想着自己那么多年医学院吃力地学过来,就知道那些病人无论是怎样久病成医,在医生面前都很无知。就像白京京那天烫发一样,因为信息不对称,一个文化不高的发廊女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听。其次,最重要的是,鲁小兵现在总算彻底明白了,人是有弱点的:烫发的怕伤头发;病人怕死怕残,怕伤身体,怕治不好,怕有副作用,怕各种各样的危险。病人是最脆弱的,比婴儿还脆弱。在医生面前,他们难免俯首听命。看明白这一点,根本用不着声嘶力竭,从从容容的就能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可以说,只要你不想手下留情,没有处方下不来的。

说到具体的坐诊经验,鲁小兵一共五条:

第一,“绝不硬推销”。就像卖东西一样,硬推销常常适得其反。你想让对方用贵药好药,先从从容容把各种可选择的药摆出来,让对方决定,绝不要硬性建议用贵药。等对方询问了,你可以心平气和说,这种药论效果当然最好,只是价格高些。然后不再多话,听凭对方思索。那结果一定是你想要的。第二,“话需要反着说”。你既然在这几种药中犹豫,我看就先用这普通的吧,普通药的价格能便宜不少,副作用虽然大一点,但如果肝肾没大毛病,应该没大问题。再说人的肝肾一辈子总在损耗,多损耗一点就多损耗一点。这样,病人会咬咬牙说,还是用好的吧。鲁小兵的第三原则是,“逐步水涨船高”。这可能是那天在发廊得的启示。一百块、二百块、三百块、四百块、五百块,发廊女逐步就把白京京推到了最高消费。给病人处方,不要一股脑都开出来,对方心里一下子承受不了。要由最便宜的到中等的、到最贵的一点点往上调:先把最贱的去掉,似乎看中中等;说着要开中等的,又言及点副作用之类;最后调成贵的。检查也是开了一项,对方承受了,再开一项。血检套餐,已经要开三百多块的了,看着对方决心已下,不妨说,不如换一个更全的套餐,同样抽次血,添一二百块钱,查个遍。要不以后想查了,还得白抽一回血。第四个原则是,“不问病人问陪同”。单是病人,贵药贱药他会多挑选,有亲属陪着,你只要看着亲属问,用好药还是用普通的?那陪同看病的常常是买单的,无论是子女陪父母,还是男人陪女人,谁敢说不用好药?第五个原则,语调一定要温和平静,随遇而安,毫无倾向性,“绝不要吆喝”。这样,既省力又效果好。总之,医生面对病人,完全是我聪彼盲,我强彼弱。只要看得透拿得定,言语方法得当,确实有那么点随心所欲。随心所欲也不是没边儿,医生当然第一要看病,看了病的同时也要让对方多花钱。花钱多少也有个差不多,大病花得多,小病花得少。总不能一个感冒,钱花得和癌症动手术一样。花钱还要和钱多少有关。有钱的,该让他多花点;没钱的,总要少些。

至于现在自己有没有底线,鲁小兵很少想了。

可能一切干起来已经熟能生巧,用不着想了。

在第四个月里,鲁小兵还有一个标志性举动。他买了车,是宝马。在中国流水线上下来的新宝马,价格虽然不是最昂贵,品牌却足够豪华。是一次付清还是按揭,别人并不清楚也没人打听。鲁小兵买了车,就表明了自信。既然有这样的创收势头,攒下的钱都敢拿来花,没钱也敢贷着花。那天鲁小兵的新宝马一停到吕步的本田车旁,吕步正好拉车门出来,先是一愣,随后笑道:还是你这样一步到位好,我开车没几年,已经开了两辆。第一辆捷达开了不到一年,换了本田,这本田没开两年,看来又要换了。不过,吕步又着补了一句:你这样一步到位也有不好处。一上来手生,车难免遭罪。鲁小兵笑笑,吕步这番话的潜台词不用读就知道,他才不在乎这些。反正一有了车,周边的人际关系立刻发生了变化。先是不止一次送白京京回她的住处,有车送女性,自然情调不一样。又接着,免不了搭小方兜过风。这种事来得都很自然,总有这由头那由头。就像这天小方在班上遇见他,笑眯眯说,我这儿有两张票,晚上一块儿去听交响乐好不好?鲁小兵自然说好。临下班时,还显得很随意地问白京京,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白京京说要去看爸爸妈妈,鲁小兵便觉得十分解脱十分安全。听音乐,小方出票,他出车,颇有点男耕女织。他开着宝马虎虎生风地来到音乐厅。一下车,正碰见俄罗斯美女华倩挽着她那位“三高”博士从沃尔沃中钻出来。这边小方是天真无邪,很大方地挽着鲁小兵,真可谓靓车美女里外旗鼓相当。华倩一看鲁小兵这种人强马壮的势头,笑着打招呼不仅有同事情份,还明显添了刮目相看。

那一刻,鲁小兵觉得自己很壮。

这年头本来没有不透风的墙,鲁小兵和小方一块儿听音乐的风声透到白京京那里。白京京当然在随后一天给了鲁小兵很大难看。天下的事情有得就有失。鲁小兵和小方相挽着听音乐这里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只有鲁小兵自己心中有本账。

鲁小兵和小方贴近不光惹了白京京,也惹了吕步。

吕步当然不会来个骑士决斗,但是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也不怎么他就和鲁小兵掰开了腕子。也可能是鲁小兵吹牛吹到了掰腕子,也可能是吕步听着起忿,再加上围观的人起哄,两人都撸起袖子干开了。吕步人高马大,看着绝对强悍。鲁小兵虽然看着小一号,但是从中学起就有一个外号铁腕,人不大腕力大,再加上手臂短,就比吕步手臂长占便宜。周围人嗷嗷叫着,两个男人脸憋得通红青筋暴起,较着全力,最后谁也没掰倒谁。两人算是平局,站起来散。吕步没想到自己没赢,有些悻悻然又装做大大咧咧走了。鲁小兵原本知道自己不会输,现在就格外和悦。看着白京京、小方还有华倩三个一米七亮晃晃的眼睛从三个角度盯着他,他就知道自己作为男人正在越来越高大。

鲁小兵没敢得意忘形。吕步平局后离去的脊背很宽大地在他眼前晃动。那像是一副恶狠狠的挑战牌。鲁小兵不由得把这位对手又深打量了一番。上个月自己那样发廊开悟,那样有白京京给偏饭,那样全力以赴,和吕步才扯了个平。听说吕步还没在外面少讲课,一心二用还如此从容。看来吕步也真是相当透彻了。

他突然想起吕步在超魔鬼训练中的讲课了。

他想看清吕步是怎么回事,想知道超魔鬼训练是怎么回事。

鲁小兵对小方说他想去听课。小方立刻说,我帮你安排。

过了两天,晚饭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大厅里坐着几百个训练的学员,都是搞营销的年轻男女。他们在后排不引人注意地坐下。台上灯光雪亮,挂着“要战胜狼就要比狼还狼”的横幅标语。吕步气宇轩昂地正在讲演,那讲演自然是激昂的,让人看到一匹鬃毛飞扬的狂奔野马。讲了一阵,他开始主持现场训练。先叫上台的学员,是个很忠厚的小伙子。小方在鲁小兵耳边低声说,这就是她那位远房堂哥方小刚。接着,又自告奋勇上来几十位助练学员。今天训练的科目是,在骂声中挺立不倒,迎着骂声上。在吕步的调度下,几十个人围住方小刚,一个一个指着他骂,骂声一个比一个高,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骂到最后,声音震耳欲聋,每句话足可以杀伤一个人。鲁小兵看着这场面,联想到“千夫所指”,联想到一些书藉中描绘的“文化大革命”。方小刚在倾盆大雨的狂骂中硬挺着。无论人们怎么叫骂,他都说,您别生气,您听我讲。或者说,有理不在声高,你有什么理,您讲。最后,有些人骂到了祖宗三代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鲁小兵看到方小刚在灯光下满脸通红,额头汗水淋漓。那些带着恶毒能量的骂声像拳击一样落在他身上,能看出他身体的抖动。小方紧紧抓着鲁小兵的胳膊,好像在帮她堂哥承受。一伙人终于骂完了,纷纷下台了,方小刚疲惫不堪地戳在台上,多少有点东倒西歪的意思。吕步在一旁举着话筒继续激励他:挺起胸来,再挺起来,再挺起来。方小刚硬挺着把自己挺直,让人感觉随时可能像一根木桩倒地。吕步的讲话把主题点明了:就是要这样训练难不倒、骂不倒、打不倒、再累累不倒的伟大营销员!

鲁小兵不想再看,就和小方提前撤退了。方小刚溜过来和他们会了会。小方问他感觉如何?方小刚说:要脱胎换骨,就要受点磨练。又捂着胸口说:就是每次练完,心脏有点难受。鲁小兵开车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脱胎换骨”四个字。想到吕步最后站在台上领着全体高喊着: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那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的喊声,颇让人觉得这世道太狼太凶狠了。

鲁小兵知道自己面对的吕步是什么样的对手了。

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怎么学医的也这么狼呢?

往下的细节可能不是我们想考察的。吕步从方小刚那里得知鲁小兵与小方一起来听训练,便有意无意透露给白京京。白京京对鲁小兵自然又有不是。鲁小兵在这种三角关系的纠缠中,越来越生出对白京京的不满。他已经发现,自己的感情天平倾向小方了。现在没怎么着,白京京就这么事儿。以后真怎么着,还不知如何事儿妈。可是,谁让自己脚踏过她这只船呢?自己现在还没站稳脚跟,不能和她翻脸。偏饭他可以不吃。倒偏饭,他还受不了。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痴呆女,要说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不错,但目光呆滞,神志不清。几个女孩陪她来看病,样子像饭店服务员或发廊洗头妹。过去一看这穷样子的人,鲁小兵肯定手软,现在早已吃透人们的承受力,处起方来并不含糊,再说这类女孩可能还真是钱不少的主儿。痴呆女并不是来看痴呆的,那些亲姊热妹也根本没想到要给她看痴呆,只是因为她腰扭着了,腿也行动不便。虽然一问三不知,但是从她被搀扶着一瘸一拐进来和脸上的疼痛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鲁小兵判断对方是腰椎间盘突出,顺手开了核磁共振检查。一同来的女孩似乎也懂点,嗫嚅道,别人说做CT就行。鲁小兵说,现在都做核磁了,核磁是深层的,检查彻底。CT在我们医院使用率已经很低了。几个女孩面面相觑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就做CT吧。鲁小兵心中恼,脸却不露,说,CT就CT吧。心里却一下算了账:核磁共振上千块,CT五百块,价钱差了一半。也可能是心存不满,潜意识就作了祟。本来病人的CT该照腰椎,他却开成了骶骨。那边的医生照完了骶骨,发现单子上写着腰椎间盘,便问陪同的女孩情况。几个女孩当下拿着单子回来,鲁小兵一看,知道自己处方错了,立刻改了,让病人再照。

这让鲁小兵心中稍微惊了一下。

腰椎照成骶骨,怎么说也算一个小小的医疗事故。

幸亏是个痴呆女,换个明白人看病,骶骨被白照了一下,保不住要和自己闹一番呢。放射线可不是随便照着玩儿的。有时就这么一个小小过失,会闹得医生又毁名誉又赔钱,以后该多加小心才是。这时,一条底线像“此处危险”的警示牌一样矗立在眼前,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医疗事故。鲁小兵明白,以前想底线涉及的是道德之类,现在的这条底线涉及的是利害。利害的底线人人都有,有良心没良心都逃不过利害。

痴呆女看病的事显得有些蹊跷。

它居然涉及到鲁小兵的一位表舅,他是法官。

那天下班后,表舅打来电话,问痴呆女的有关情况。说痴呆女的父亲在一个案子里被冤枉了,他当时想帮忙没帮成。小女孩原本好好的,现在痴呆了挺可怜。又叹气道:怜悯之心人皆有之。表舅问女孩的痴呆能不能治好?鲁小兵说,据他的经验看,很难。表舅那里又叹了气,说,听说她早两年也治过,一直没治好。现在痴呆不痴呆先不管她,把她身上这些病治治吧。鲁小兵说,痴呆女看来是腰椎间盘突出,另外很可能还有妇科病,只能往下再说了。表舅似乎还有话想问,但也就咂咂叹气着挂了电话。

鲁小兵并不是觉得表舅这些话有什么蹊跷,而是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中那难以灭绝的不自然显出了蹊跷。鲁小兵现在当然没富余神儿去管表舅的蹊跷。他得在第四个月继续往前超。到了月底最后一天,还没拿到工资,他已经给自己算清了账。这个月提成又多拿了一千,一共一万四,加上基本工资月薪一万六。因为到小方那里能够轻车熟路随意敲键盘,他已经八九不离十地算清楚自己这个月略超吕步了。

鲁小兵还没来得及庆贺自己夺得方便综合门诊头把交椅的胜利,危机出现了。

有两个老病号,一来看病就点名不要鲁小兵,说他处方开价太没边儿。白京京等不及下班,当时就进诊室对鲁小兵耳语了。鲁小兵没想到,心中遭到一击。这事要是传开可不得了。饭店的客源第一。律师的案源第一。医生的患源要是不行,那就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