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夜与昼

成猛坐在院中一架很大的葡萄棚下,慢慢翻看着报纸文件,悠悠地抽着烟。他坐的藤沙发旁边,大茶几上整整齐齐排满着报纸文件。

这是一位在中国属于决策层次的人物,虽已退居二线,仍然举足轻重。

午后四点钟的太阳还很热,但是院中树很多,特别是在葡萄架下更显得凉爽。他刚刚睡过午觉,带着老年人在夏日午睡后特有的安详和悠闲一口一口慢慢吸着烟。烟气在面前飘荡弥漫,变成一派淡淡的烟雾横浮在凉棚下。一个极小的蚊虫在眼前飞过,大概是烟雾熏着它了,它飞得匆猝起来,左一转右一转地乱飞,好容易才冲出这一大派浮烟。他脸上不禁浮出一丝微笑。对于这蚊虫,这也相当于浩荡荡十里烟云了吧。

他慢慢地像是很随意地圈阅着一份份文件。这些文件,有的关系着数以十万、百万、千万计人的利益,有的影响着一个十亿人口的国家的命运。然而,他拿起它们并不觉得有多重,他大多只是大略地看看,画一个圈,偶尔才细读读,批几个字。然后像是掂着文件的分量一样,慢慢把它放到一边。他看完的文件都撂在一张小竹椅上。那是小孙孙坐的竹椅。

他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威望颇高,动辄有令。恰恰相反,是因为感到自己能这样安闲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处置一些大事。他能够这样松松坦坦地午睡起来后披阅文件,他能够这样悠闲地抽着烟,他能够这样慢慢地拿起一份文件又这样安闲地放到一边,他能够这样观其大略地就把一些大事安排好。他不喜欢过多地讲话,过多地指令。事事做指示并没有用,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只是做该他做的事情。

他又放下一份披阅完的文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稍事休息。微眯起眼凝视着眼前,眼前闪现过许多画面。他没有去凝视其中任何一张画面。他知道那隐约闪动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历史。他恍惚中有一个感觉:自己在飞机上,一个很大的地球在下面转动着,不断有洲、有洋在前方地平线上出现,转过来,又转到后面去,他很清楚地看到中国的版图……

他笑了笑,抬起目光看着院里。那边树下蹲着自己唯一的孙子小军军,他正在一边自言自乐地轻轻叨唠着,一边专注地挖着蚂蚁窝。

他看着孙子,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慈和,身心也变得慈和,像是夏日下午五点钟的太阳。他就是夏日下午五点钟的太阳吧?不是夕阳,已近黄昏;不是黄昏,正近黄昏。还是明亮的,有热力的,安详的,融融的,然而,毕竟已接近尾声了。

……两年前,北戴河海边的沙滩上,他穿着游泳衣仰躺在遮阳伞下,那时才三岁的小军军光着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感到小孙孙那肉嫩的小手、小脚、小胳膊、小腿,还有那光溜溜热乎乎的小身子在自己苍老的身体上抓着,踩着,摩擦着。一种醉人的熨帖,一种搔心般的舒服。他从生命深处洋溢出快乐和感动。和这幼小生命的接触带来的快乐,是任何其他快乐不能比的,天伦之乐。当然,他也感到一点晚霞夕照的苍凉,大海在他身旁喧响……

小军军仍然蹲在那里挖着蚂蚁窝。他还在目光慈和地凝视着小孙孙。

秘书安晋玉,一个神情谦谨的年轻人脚步无声地走到身旁,俯身轻声告诉他:客人来了。

顾恒早已走进院子,看到成猛正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树下玩耍的小孙子,他站在那儿没敢惊动。他对成猛、对这个院子有一种敬畏感。成猛现在虽然像个慈祥的爷爷,虽然眼前这场面充满了亲切的家庭气氛,但是,自己仍能感到他那巨大的、威严的、令人不能不敬畏的权势和分量。秘书小安无声无响地走来冲他笑笑,走过去俯身对成猛轻声说着,成猛转过头,伸手示意道:“噢,你坐吧。”

“小军军蹲在那儿干什么呢?”顾恒笑着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坐下。他知道成猛极喜爱这个小孙子,所以话题也便从这儿开始,“你这个小孙孙可真是个聪明孩子。”

“他在那儿研究蚂蚁王国呢。”成猛果然笑了,“他聪明,一岁就能认字了;一岁半就会唱歌,认世界地图;两岁时,认识的字我给他统计过,就有九百多个;三岁就会摆象棋……”他如数家珍般说起来。

“该好好培养培养他,长大准备让他搞什么?”顾恒问,他的敬畏感有所克服了。

“他长大?第一不要搞政治。第二不要搞理论、搞社会科学。文学也不要搞。我希望他最好搞点建筑、水电之类,务务实。”

顾恒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这位搞了一辈子严酷的军事、政治斗争的政治家的心情。

“来,小军军,到爷爷这儿来。”成猛招着手。

“我不,我还忙着呢。”小军军蹲在那儿头也不回地嘟囔着。

“啊,看看他怎么研究蚂蚁王国吧。”为了给成猛助兴,顾恒站起来,显得饶有兴致地走到小军军身后。成猛也走了过来,背着手在孙子身后立住。

一把铅笔刀划来划去,已把地上挖得坑坑洼洼、沟沟壑壑,堆着许多小土堆,有的沟里还汪着水,一个茶杯般大小的小塑料水桶放在一旁。看见许多蚂蚁正在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跑。

“你这是干什么呢?”顾恒俯下身问。

“我不让它们住地下,地下多黑呀,我给它们在地上盖房子。”

“怎么盖呀?”成猛慈蔼地微微弯下腰问道。

“爷爷,你看,这是山,这是楼,这是一条河,这是马路,这是桥。”

成猛和顾恒这才注意到那些汪着水的水沟上,用小木棍架着“桥”。

“你们别瞎走哇。你们从桥上走啊。”小军军把几个蚂蚁往“桥”上驱赶。蚂蚁们乱跑着,一碰到水便缩回头,转个方向继续奔跑。“我要它们分成两个国家,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小军军一边弄着土一边说道,“爷爷,我这样倒点水,就是它们的大河、大海了吧?”

“那当然,它们比你小得多。”成猛点点头。

“我想了,我要像蚂蚁这么小,看见这沟里的水一定以为是黄河呢。爷爷,你看,我昨天挖开的那个蚂蚁洞,它们今天又把洞口堆上沙子了。”

“小军军,你这是乱安排嘛,它们可不愿意住你的楼哟。”成猛笑道。

“我偏要让它们住。”

成猛背着手摇了摇头,转头看着顾恒幽默地说:“对于这群蚂蚁来讲,小军军的意志可是一场不可预测又不可抗拒的巨大灾难。他这一玩耍不要紧,这群蚂蚁的命运可都要改变。”

顾恒表示高兴地应和道:“好像原始人类遇到一场大地震、大洪水。”

“这群蚂蚁密密麻麻地跑来跑去,让我想到咱们搞过的人海战术。”成猛说罢抬了下手,“好,咱们到屋里坐吧。”

小军军还蹲在那里摆布着蚂蚁世界。数不清的蚂蚁在眼前跑来跑去,他想到看过的一本连环画《蚂蚁国的故事》了。童话中的故事和眼前的蚂蚁世界交织在一起了。

黑蚂蚁国的蚂蚁侵略褐蚂蚁国,把褐蚂蚁国的许多蚂蚁俘虏了,让它们当奴隶,拿着刀枪看押着它们,让它们排成长队,在饥寒交迫中弯着腰干苦力:搬石头、搬土、挖洞、运蚁卵。褐蚂蚁们累得精疲力尽,腰折腿断,有的就倒下了,累死了。褐蚂蚁国的英雄灰灰又领着褐蚂蚁来反攻黑蚂蚁国了,要解救被俘虏的褐蚂蚁们。两国蚂蚁在战场上厮杀,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上下雨了,洪水泛滥了,把它们都淹没了。没战死的蚂蚁又被淹死了许多,洪水上漂满了尸体。幸存的褐蚂蚁和黑蚂蚁又在洪水没淹到的高地上战争起来。黑蚂蚁用了许多诡计,想把褐蚂蚁逼到洪水里淹死,褐蚂蚁则假装撤退,把黑蚂蚁诱入山谷,然后掘开堤坝把洪水放下来。黑蚁王败逃了。它又去黄蚁国请来救兵,把正在庆祝胜利的褐蚂蚁们包围了。又是厮杀……

他们在素雅宽敞的客厅里坐下,门敞开着,隔着竹帘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看见那很大的葡萄凉棚。

“您气色很好,比我上次见您更健康了。”顾恒笑着说。他双手扶着沙发扶手,身体稍稍前倾。此刻他发现:一个人并不是在任何场合都有仰靠而坐的“权力”的。他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有趣。

“我主要是心宽,不管天下事。”成猛笑笑,很舒服地仰靠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徐徐地吐出烟说道。每当他说这种话时便感到一种富于幽默的享受。他身体着实很健康,头发基本是黑的,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现在提倡实事求是,您说自己不管天下事,这话可不算实事求是。”

成猛开怀笑了:“我确实管的很少。有那么一些同志在一线工作,我们不须多加干预,我也要讲点无为而治。”

“无为为了有为,您只是不做无用功而已。”

这话显然使成猛感到满意:“你的这句总结,对我可是最高嘉奖。我们几十年来做了多少无用功啊。”

“有的还是反作用功。”

“我有一条很明白、不昏:一个人,一个政党,不可以向历史索取不能得到的东西,否则是要头破血流的。”成猛伸手很有力地弹了弹烟灰,“做到从容大度、游刃有余是很不容易的。孔子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已是耄耋之年,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不逾矩了吧?活到这个岁数了嘛。”

“不是人人能按岁数做到的。三十而不立,四十而不能不惑,五十而不知天命,六十而不耳顺的有的是。都能做到六十而耳顺,我看咱们过去很多事情就不发昏、不胡来了。都能做到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那您可真是什么事都不用管了。”

成猛很舒心地笑了:“要努力做事,又不要做无用功,要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又要尊重客观实际,这是两条原则。”

“应该提倡这两条原则。”

“第一,不管在什么时候,一个政治家都应该保持自己的声音,而且要使自己的声音正确、准确、明确。第二,如果自己的声音暂时不起作用,那是条件还不成熟。你不必着急。着急是没有用的,不如去游泳,钓鱼,种菜,啊?条件一旦成熟了,那声音会被所有的人想起来的,会变成行动的。”成猛抽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气来,“所以,我有话就讲,讲完就完了,人们听不听我不管。”他又笑了,对自己的话补充道,“当然,有的话什么时候讲,早讲还是晚讲,要选择适当时机。”

“您讲得很深刻。”

“省里情况怎么样?”成猛垂下眼弹了弹烟灰,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眼问道。

顾恒又往前坐了坐,他知道正题开始了。成猛常常直截了当进入主题,而且是三言两语谈完主题。他是成猛的老部下,战争年代就跟随过他,深知这位老首长的作风。“总的情况还是很好的。”他说。

“哪有那么多‘很好’啊?”成猛不满地挥了一下手,“形势没那么好——没你们说的那样好,也没那么坏——不像另外一些人说的那么坏。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嗯……没有。”顾恒答道。他觉出来了:成猛今天约他来,并不想听他讲什么情况。

“给你两年时间,能不能把省里的工作安排就绪,做个了结?”

顾恒一时有些呆愣,他揣摸不透这是什么含义。

“两年内,把各方面工作再搞得出色点,然后把接班人物色好,把整个班子搞年轻一点,你就撤出来。有困难吗?”

顾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不是让他退居二线?“我想……”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

“我原想再用三至五年时间把……”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成猛的声音提高了,明显露出严厉和不满来。

“没困难。”顾恒答道。这是对这位老首长唯一能够做的回答。否则,无论你是沉默还是解释,他会再次提高声音问你“有困难吗”?

成猛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两年后,你准备到中央来。”

顾恒明白了,而且知道任何谦虚之辞都是不必要的。

“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就行了,从现在起多关心点全国的事情。”成猛说完很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脸上露出开朗的神色,“以后,你也要适当多研究点国际问题,啊?”

顾恒正准备答话,从里面走廊里走进来成猛的妻子萧觉,她是个苍白文弱的妇女。六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她动作有些迟滞地坐下,目光疑惧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顾恒,反复看个不停。

“他叫顾恒,”成猛走到她身边,像对小孩一样和蔼地对她解释道,“是我约请他来的,我和他谈谈工作。”

萧觉睁着眼似懂非懂地听着。

顾恒知道:萧觉在“文化大革命”的揪斗中神经受刺激失常了。现在每逢有人来家,她总不放心,总要守在成猛身边,生怕来人又要揪斗成猛。

“萧大姐,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小顾啊。”顾恒笑着对她大声说。

萧觉像没听懂似地眨着眼。

成猛又走回来在沙发上坐下,继续同顾恒谈话。

萧觉一直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不放心地一会儿看看成猛,一会儿看着顾恒。她观察着他们的神态,观察着两个人的关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看出了成猛的安然,也看出了顾恒的恭敬,她才放心地站起来,用完全像是正常人的声音,温和地说了一句:“你们坐吧。”便离开了客厅。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感到坐立不安。外面有大学生们的呐喊声,有人翻墙进来了,院门哐当被冲开了,一片冬冬冬的脚步声,屋里屋外一片嘈闹。又是他们来了。眼前现出人影,各种神态的眼睛晃来晃去,绿色的衣服,蓝色的衣服,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小书,红色的旗。耳朵嗡嗡嗡嗡轰响着,好像贴在耳朵上的收音机里的噪音。她站不稳,扶着椅子坐下来。她用双手捂着耳朵,惊惧地左右看着。报纸,黑体字的通栏大标题在眼前出现。又是报纸。一张比一张大。天一样大的报纸。横于天地间的大标题。大字报栏,一层层的大字报栏,人群像海洋,到处海潮汹涌。海潮中闪射着可怕的火光。海潮涌进体育场,黑压压的人头,口号声轰鸣,容纳不下了,体育场炸成了许多块。一块黑色巨大牛头在空中转动着遮住了太阳,一条断臂血淋淋地在天上横飞,残缺的半截身体躺在云中,巨大的面孔在痛苦地痉挛扭动着,黑色的、红色的碎块布满天空,有眼睛,有嘴巴,有手铐,有脚镣,有皮鞭,有喇叭筒,有女人的头发,有一截巨大的烟囱,有残断的蟒蛇……这些碎块转动着,又相互撕咬着,张开了黑色的大嘴。牛头咬住了断臂,喇叭筒咬住了人脸,人脸咬住了手铐,一道青色的闪电穿过它们,天上落下黑的雨,红的雨,淋在地上,升起了烟雾,地面已经烧焦了,一条巨大的蚂蝗也烧焦了,一动不动躺在一双草鞋旁,草鞋也焦了,一抖动,变成一摊灰……

自己在这乱纷纷的世界中干什么呢,在一张又一张地撕大字报。只要看见大字报上有成猛的名字,她就撕。不断地撕,皮鞭在她头上飞舞……

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发呆?成猛呢,还在客厅里?他会不会出事,自己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

成猛与顾恒谈古论今。

“关于国际问题,您觉得应该怎样研究呢?”顾恒问。

“从大的方面入手嘛。由大及小。每天研究一点,一两年就完全掌握了。这个世界不大,问题也并不复杂。我看不出有什么太复杂的地方。”成猛说道。

“因为您有战略眼光嘛。”

“战略眼光也不神秘,你一个省委书记没有战略眼光?一个军长没有战略眼光?有吧。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团长,也可能有战略眼光嘛。”

“是。”顾恒点头道。自己一贯研究“难眩以伪”,知道分寸,话再多就有奉承之嫌了。

“我现在确实感到这个世界不算大,”成猛还想继续发挥,“就那么大个地球,就那么几个算得上有力量的政治家,就像隔着一张会议桌嘛,你看得见我,我看得见你,各自有几下子,也都相互掂出来了嘛。”

“是。”

“几千年历史,现在看起来也不长了。原始社会,奴隶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就那么几个社会发展阶段嘛,就那么几十个朝代嘛,就那些数得上的大农民起义、大战争、大的变革嘛,还有就是那些数得上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诗人。”

“您认为中国历史上,哪些人物可以称得上伟大?”

“不超过一百个吧,孔子,孟子,老子,韩非子,庄子,墨子,孙子,陈胜,吴广,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朱元璋,李白,杜甫,屈原,白居易,唐僧玄奘,曹操,诸葛亮,祖冲之,张衡,蔡伦,李时珍,孙中山,毛泽东,这些都可以称为伟大人物吧。我这是随便列一些,不全。这一水准的都可以称之为伟大吧,还有,鲁迅。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都该算吧。”

“政治家中还有谁?”

“王安石,商鞅。”

“康熙、乾隆、汉武帝呢?他们都造成了盛世。”

“这就要看用什么标准衡量了。”

“武则天呢?慈禧呢?”

“我对她们印象很坏。当然,客观说,她们都是有本事的政治家。”

“您欣赏什么样的政治家呢?”

“总该对历史有所开创吧。我对那些守成的皇帝并不怎么欣赏。”

“那些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建树呢,还是因为他们的才能呢?”

“当然主要看建树,有时也看他们表现出来的才能。才能并不是和建树成正比的,首先是历史提供的条件,时势造英雄嘛。”

“那,您对自己的评价呢?”顾恒身子又往前倾了一些,尊敬地问。

“我?算不了什么。这一辈子能干的事情大致就这么几件了,不会再有更多的丰功伟绩。”

秘书安晋玉不知什么时候毫无声响地来了,他打开了客厅里的灯,客厅里一片明亮。“天太黑了,外面要下雨了。”他轻声说明道。外面已然是黑云密布,一片阴暗。

“叫军军进来吧。”成猛说。

“我叫过他了,他不进来。等会儿下开雨了,我再去叫他。”安晋玉说。

萧觉又目光疑惧地慢慢走进客厅,她的目光又转来转去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顾恒。

“没有来新客人,还是刚才的顾恒,我告诉过你了。”成猛又像对小孩讲话似地和蔼说道。萧觉站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顾恒。

“萧大姐。”顾恒亲切地招呼。

萧觉依然盯着他不动,顾恒只能微笑地看着她。

“你1966年被打倒了吗?”过了好一会儿,萧觉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地问道。

“被打倒了。”顾恒回答。

“是1966年就被打倒的?”

“是,1966年。”

萧觉似乎这才放心了,她慢慢转过身准备走,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了看顾恒。

“萧觉,”成猛站起来,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你该吃药了。”

外面亮起一道耀眼的闪电,响起震耳的雷声。

“快,叫军军进来。”成猛对安晋玉说。

窗外是一道道骇人的闪电,是狂风,是鞭打玻璃窗的暴雨,是雷声、风声、雨声,还有无数人的呼喊声。其中夹杂着军号声、枪炮声。

她独自在晦暗的卧室里坐着。闪电把窗外的天空割裂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跳跃着,畸变着,碎裂着,不合比例地相碰相拼着。一幅又一幅怪诞的画面在她眼前叠印着。

旧上海的大世界,被马队冲溃的学生游行队伍,从眼前过的马蹄,满地的三角小旗,血泊,一条举向空中的手臂,漫天飞舞的警棍,黑沉沉的大门,阴森森的台阶,一条铁链扭成“8”字形,黑暗的小阁楼,高楼,满天纸片,雷电,火车,小船,黑夜中的小路,纷纷乱乱的人影,黑魆魆的山脉,黑暗中一张脸,暗红的火花,谁的白牙齿,割裂黑夜的探照灯,几条扭曲的小路,跳跃不定的黎明,霞光,军号,宝塔,黄土山,被炮弹炸裂,小土院,破桌子,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人群,面对一只挥动的手臂,窑洞的门窗亮堂堂,下山的小土路,她低着头,并肩走着一个人,后面牵着马,路边一朵圆圆的野花,一株长长的狗尾草,她手中捏着手绢,马在河边饮水,河中有她的倒影,马头伸入水中,倒影抖动了,塔、山、马都抖碎了,一条蛇,蛇变成队伍,山像海涛涌过来,脚流血了,更高的山,更寒的山,更硬的山,她喘不过气来,满天炮火,横飞的血肉,遍地尸体,她看着厌恶的尸体,她看着难过的尸体,铺盖着山坡,黑色的闪电把一切又都割裂了。

这张画面她似乎看清了,山区,村落,土改,地主游街,插牌子枪毙,一个恶霸地主吊起来,周围是愤怒汹涌的人群,一张张扭歪的脸,火光涂上一片血红。

这张画又破碎了,变成布满天空的黑色巨块,黑色的牛头、狗头、蛇头,人的四肢、躯干,在空中张大嘴撕咬着。

“萧觉,你该吃药了。”谁的声音?外面的雷电基本平息了,只有雨还在哗哗地下,自己是该吃药了。

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然而,她拿着药,神经又控制不住了。这是什么药?是谁拿来的?她能放心吃吗?晦暗的房间角落里,到处是窥视的眼睛……

“她对1966年没被打倒的人都不相信。”目送萧觉的背影,成猛对顾恒说道。他目光凝视着一点停了一会儿,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冷峻:“‘文化大革命’否定一切,结果,它自己必遭彻底否定。”他的声音像是在做法庭上的宣判。

“是。”顾恒附和道,“这也是您在一生中所参与做的重大事情之一。”

“这一条大概是历史要记载下来的吧,功过千秋,让后人评说吧。”成猛略有些感慨地说,“小安,你坐吧,我和顾恒同志随便谈谈。”他对安晋玉温和地摆了摆手。安晋玉看了看窗外,谦谨地轻轻坐下了。外面的大雨还哗哗地下着。

“几千年的文明史很短,几十年的人生就更短暂了。”成猛又说道。

“你们的一生可以说是伟大的。”顾恒说道。

“伟大不伟大也由后人评定了。”成猛说,“刚才我不是讲过了:伟大不伟大首先是历史造成的,再伟大的人物也是由时势造出来的。”

“时势为一切人提供了机会,能不能做出伟大建树,还要看一个人的才能。”

“不,”成猛略摆了下手,“说彻底了,一个人的才能也是由他一生的处境、客观条件决定的。我回顾过自己的一生。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政治活跃的湖南,如果小时候不是遇到那样一个私塾老师——他对我影响很大——如果不是包办婚姻逼得我离家出走,如果不是在一些人资助下去西方留学,总之,如果没有这许多客观条件,有的看来似乎完全是偶然条件,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不会站在今天的位置上。你想过你的人生没有啊?其实,在一生中几十个、几百个环节上,只要有一个环节性条件——即使是偶然的条件——变化一下,你就不会成为今天的你了。”

“是这样。”

“所以,一个人,即使是伟大人物,其实是渺小的,他的命运是被一种更大的力量决定的。”

“是历史吧?”

“那就由你自己去想了。”成猛仰靠在沙发上,眼睛凝视远处抽了一会儿烟,“不过,人的一生是斗争的一生,这话是对的。”他说,“你爱看球赛吗?足球,排球,篮球,都爱看?对,应该爱看,那里有很多战略战术。知己知彼,扬长避短,以长攻短,战略防御,战略进攻,声东击西,迂回分割,集中兵力,运动战,阵地战……那里面都有。下棋吗?不下?象棋、围棋都不下?那不好,要学着下。人的一生就像一场球赛,从头打到底,拼到底,也像一盘棋,从开局杀到终局。”

“对。”

“人生还像一天的太阳,从早晨升起来,一直到晚上降下去。”成猛说着不由得看了看门外,隔着竹帘,外面的雨还是白花花的一片,“我现在大概就像下午五点钟的太阳。”

“您身体很健康。”

成猛摆了一下手:“健康也不是正午的太阳了。”说完,他的目光又有些恍惚。

……他与萧觉站在家乡的青牛山上,看着太阳在西面地平线上火红地、一点点地沉下去。太阳是慈和的。整整一个白天,它照耀了大地,它把光和热都洒在了万物上,万物欣欣向荣,它却疲倦了,它带着微笑安详地看着大地。田野上是金黄色的稻子,是一坡坡绿草,是一片片树林,是荡荡漾漾在天边流动的大江。太阳慈和地微笑着:我累了,我就要离开你们去了,你们会记得我,然而我并不需要你们记住我,我只是走完了自己的路程而已,我的心还是温和的,我对大地还有感情。太阳终于下沉了,半天红霞,田野一片宁静……

萧觉又目光迟滞地走进客厅。

“还没吃药?”成猛看了看她。

萧觉慢慢伸出手来,手里有两个药瓶。

成猛接过药瓶,亲自倒出药片,数了数,走过去拿起茶杯。小安上去要接过来帮着倒水。成猛摇了摇手:“我来。”小安停住了手,他刚才的动作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他知道:只有成猛亲自倒水拿药,萧觉才会吃。成猛倒了水,试试水温,然后一手拿药一手端水,一起递给萧觉:“吃药吧。”

这位权力很大的人物此时是个最善良的老人。

萧觉听从地吃了药。

“爷爷,雨停了,雨快停了。”小军军从里面跑进客厅来。外面的暴雨转瞬间变得淅淅沥沥,似乎要停了,天也开始晴亮起来。

“我该走了。”顾恒站起身,准备告辞。

“回去以后多培养几个年轻人,这是当前最重要的。”成猛边送客边说道。

“是。”

“噢,”成猛突然想起点什么,“那个古陵县的县委书记的问题查清楚了没有?”

“我正准备再深入了解一下。”顾恒连忙回答。显然,成猛也看到那份“内参”了。

“没搞清楚怎么就在报纸上宣传起来了?”

“他的一般情况我清楚,有魄力,有能力……”

“政治品质怎么样?”成猛略有些不满地打断了顾恒的话,“小安,你对他不是有些了解吗?”

一直跟在身后的安晋玉此时看着成猛,一脸诚实的表情,内心却在飞快地盘算,考虑该如何回答。“我接触过两次……别的情况不太清楚,只感觉……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好像……还有一些保留。”安晋玉谨慎地答道。

对“文化大革命”态度暧昧,是成猛最反感的。“用人要德才兼备,德是第一位的嘛。”他对顾恒说,“当然,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了解。”

他并不知道安晋玉对李向南才能怀有的嫉妒。

顾恒不便于再解释什么了。关于李向南的问题似乎已成定局了。他眼前不禁浮现出李向南这个年轻人的形象。这位有才华、努力进取的年轻人在一瞬间就被一个“更大的力量”决定了一生的命运?仅仅是因为成猛身边年轻秘书的一句话?

不要紧,他明天就要找李向南谈,事情会搞清楚的。倘若李向南是个德才兼备的人才,现在的形势下是绝不会被埋没的。

小军军正呆呆地站在水汪汪的院中。

“怎么了,军军?”成猛问。

“爷爷你看,我修了半天,被雨一下就冲坏了。”军军手指地下撅着嘴,难过得快哭了。小军军建造的蚂蚁世界被暴雨冲得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

“你修了半天,叫雨水一下冲光了,就难过了?那蚂蚁不知劳动了多少天才掏好的洞,不是叫你一下就挖坏了?”成猛哄劝道。

“我比蚂蚁大,雨水比我大,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