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夜与昼

天一亮,夜的沉重消逝了,一切都重新开始。

清晨是一天生活的童年。

李向南早早起来,一个人走到外面。他希望感受一下北京的清晨,整理一下思想,开始在京的活动。

淡淡的晨雾笼罩着虎坊桥一带的街道。车辆行人不多,洒水车刚洒过水,街面宽阔,空气凉爽。前门饭店楼前,一辆挨一辆停放着几十辆大中型高级轿车,空寂无人,显出沉睡一夜的静谧。马路对面,光明日报社的绿栅栏大门两侧,几个早起的黄头发外国人溜溜达达,仔细看着玻璃橱窗内展出的一幅幅苏州水彩画:《人家尽枕河》,《姑苏城外寒山寺》,《渔舟唱晚》,《小巷雨景》……领略着东方的风情。几个老头在路边意态安详地打着太极拳:野马分鬃,白鹤亮翅,搂膝拗步,手挥琵琶……几辆赛车从马路上疾速掠过,留下一个个俯身蹬踏的影子。

一群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蓝色镶白条的短运动衫裤从身旁腾腾腾地跑过。她们的短发在跳动,脖颈汗湿发亮,步子富有弹性,年轻健美的腿在交替绷紧着。

这股青春的旋风使李向南受到了刺激。他也想跑一跑,而且要比姑娘们跑得更矫健。他感到自己身子开始提起来,脚下有了弹性。然而,他微微笑了。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林虹和小莉,特别是想到了小莉那年轻苗条、充满热力的身影,闻到了她那被汗水蒸出的发香,有一种想把她一下紧紧拥抱的强烈欲望……邪念。他在想象中体验了拥抱小莉的感觉后,这样嘲笑自己。自己该结婚了,年内一定要确定目标。

一对年轻人胸前骄傲地别着北京大学的校徽从里侧并肩走过。男的打着手势,自信地讲着:“我准备在几年内彻底解决这些理论问题。你看那些理论文章,尽是些庸俗社会学。我现在要积蓄力量,几年以后一定要扫荡他们……”

好狂妄的口气。李向南心中宽厚地笑了。他们这个年龄对自己力量的限度还毫无感觉呢,不知天高地厚。但心中随即袅袅升起一丝清晰的嫉妒。那个姑娘很信服地听着,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的男友。她穿着白衬衫蓝裙子,散发着嫩叶般的青春生气。李向南这才“发现”那个男生也同样年轻,更感到自己对他的越来越增强的嫉妒。这是对青春的嫉妒。美丽姑娘的崇拜目光照亮了这一切。

他们并肩走去的背影在清晨淡雾中是那样和谐,李向南感到一股酸劲儿揪着他的喉头。他凝视了几秒钟,又微微笑了。要看到自己的优越。再过十年,他们便是自己的年龄了,未必能达到自己这样的成熟。他们不会有那样坎坷复杂的生活经历,年轻时谁都会做许多理想之梦的,那并不难……他眼前又浮现出小莉活泼的形象,她的瓜子脸闪着光亮,她的羚羊眼眨动着。她和那两个大学生一样年轻,她却在崇拜和爱慕自己。这骄傲足以支撑他克服那股使他喉头发酸的嫉妒。男人最大的美是性格成熟。年龄并不是主要的。年轻的奶油小生并不可爱……

自己这是想什么呢?今天首先要去的就是顾小莉家,要和她的父亲进行一次高水平的谈话。要用自己的坦诚和才能打动这位上司。同时,必定会遇到小莉。

对小莉的态度也要恰到好处……

小莉穿着睡衣来到阳台上,仰着睡容未消的红扑扑的脸,迎着晨风张开柔软的双臂,提起脚后跟,慢慢向后伸了一个懒腰。这个懒腰那样舒展,抒发了她对清晨、对生活的全部爱情。她暖热的身体,暖热的胸脯,暖热的双臂,她每一条肌肉,每一个关节都被抻开了。凉凉的空气透入肌肤,使她抖着头从上到下打了个冷战,她脚跟噔地落了地,暖暖的睡意消失了。她清醒了。双手往后理了理蓬松的短发,以年轻姑娘在清晨特有的盎然怡悦而春意朦胧的心情,展望起北京的晨景来。

远远近近的楼房街道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雾下。首班无轨电车在冷清的马路上疾驰而过。不远处正施工的国际饭店已建到十一层,两座塔式起重机顶天而立伸着长臂。整个晨景像一幅画。小莉凝望的目光渐渐变得矇眬了。她想到了昨夜的梦,在梦中和她所爱的男人在跳舞,她旋转着,周围的人群和天地也都旋转着。她晕眩了,紧紧搂住对方,她感到了他男性的呼吸,她感到了自己身体的酥软。她闭上了眼,任凭自己在爱情的拥抱中晕眩,不知所向……那个人是谁?

小莉凝视着自己的梦境,慢慢露出一丝含情的微笑。她忽然感到脸上微微发热,像被什么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睁开眼。相邻的阳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瞅着她。这是个很魁伟很漂亮的男人,一双眼睛像刚喝完酒,含着一种要把女人看化的热度。与小莉的目光相遇,他并没有退缩,依然很有魅力地笑了。

“晓鹰哥哥起来了吗?”在那个男人身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像是他的女儿,她望着小莉,有点腼腆地问,“说好了,今天早晨和他一块儿打羽毛球。”

“我给你看看。”小莉说着拉开阳台门进了屋。

“哥,起来没有?还睡懒觉,大懒虫。人家小女孩叫你打羽毛球呢。”她用力敲着顾晓鹰的房门,大声嚷着。然后唱着歌进到盥洗室,哗哗哗洗涮起来。她感到兴奋,感到一种勃勃的生气。她今天一定要做点什么。

突然,她停下手,想起一件事,笑了。

昨晚的周末俱乐部上,她知道了审阅自己小说的出版社编辑李文静竟然是李向南的姐姐。太有意思了。这让她生出一个调皮有趣的计划。

她今天要对李向南来个出奇的行动……

李文静又早早踏进了陶然亭公园。

清晨的公园不喧闹,却充满了活力和生气。湖面上晨雾飘荡,湖边,树下,空地上,到处是晨练的男女老少。这一群小伙子排列成几行,在齐刷刷地打着少林拳,一个个脸上汗水晶亮。那三三两两的老人站在树下,或甩手,或活动腰,或缓缓做着深呼吸。两个面色红润的秃顶老头在对练太极推手,你进我退地推来推去,十几个人在四面围观。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太太正在教一些人练剑。她的动作矫健轻捷,潇洒自如。学剑的人中有的拿着剑,有的只拿着长度相等的竹竿木棍。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拿着根临时拾下的枯树枝在人群后面笨拙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跟着比画着。

李文静对这一切都没注意,她径直来到一棵大槐树下。这是陶然亭气功培训班,树下已经聚了十几个人。

“你来了?”一个戴黄框眼镜的中年人看见她,上来打招呼。

“来了。你早来了?”李文静笑笑,然后,两个人便从交谈气功要领说起话来。她体弱多病,再加上神经衰弱,想学气功以健身。而现在,每天吸引她早早来到这儿的好像不仅仅是这个目的了。这个中年人叫戴润生,是个工程技术人员,妻子和他离了婚。李文静同他有着一种平淡的却日趋增长的亲切感。也没别的,就是觉着还谈得来。虽然至今谈的只是些极平常琐碎的话。

李文静突然看见父亲背着手,正沿着湖边的小路从另一侧慢慢踱过来。她极不愿意在这儿,特别在她和戴润生说话时撞见父亲,忙别转过脸去。

李海山一边漫步,一边微眯着眼浏览园内晨景。每天早晨来陶然亭散步,已是他多年来的必修课目。

跑步的人一个个呼哧哧喘着气从后面追上来。他不用看,只听他们的脚步和呼吸,就能分辨出他们的性别、年龄和体型来,甚至能听出他们的性格。这也是多年如一日练就的本事吧。这肯定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了,步子轻捷而富有弹性。他们从后面跑上来擦肩而过。自己的判断不错,是两个学生。他们沿着小路又跑上了那边种着松树、建着小亭的小土山,时隐时现着很快又跑上第二个小土山。

他知道,这湖边的七个小土山是1952年挖湖才堆起的,很年轻。但陶然亭这块地方已经不年轻了。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时代,这里已是居民区域。八百多年前,这一片是金中都的城厢区,当时河流如网,一派江南水乡风光。对面湖中小岛的绿树掩映中那座高台上的古刹慈悲庵,则是元代建筑的。清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江藻在古庙里建了三间西厅房,并取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诗意,命名为“陶然亭”。这便是陶然亭的来历了。

除了他这样的陶然亭通,满园人中有几个知道这段沧桑历史呢?特别是那一群群年轻人,做操的,走来走去念书的,嬉笑相逐的,他们有谁晓得自己脚下踏着的这块园地的历史呢?只有像他这样知晓历史的人,才能这样有滋有味有内容地欣赏眼前的景致,从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这样想着,心中油然生起一种可引以为自豪的优越感。这是老年人的优越感。他望着满园的年轻人,眼中漾出一丝慈厚的微笑。年轻人啊。他这样宽和地感叹着。然而,正是这感叹突然引出了昨晚的回忆,儿子向东激烈陈词的形象又浮现出来。他感到一丝隐隐的痛楚。难道他真的要被时代淘汰了?不,他不承认。但他又模糊感到,并不是儿子的话不对,恰恰是话中的尖锐真理刺中了他。这真理是他不愿看清楚的,但它却隐隐约约而又可怕地存在着。

他要努力去做一些有影响的工作,他要破除陈规旧律。他要在年轻人面前树立起自己的形象。他还是有用的,有所作为的……噢,这两天有时间,还应该去看看顾恒,谈谈向南的情况……

李向东背着水壶书包,俯着身,晃着头,哼着歌,飞快地骑着车。复兴门立交桥,儿童医院,紫竹院公园,在身旁掠过了。清晨的郊区,拖拉机,马车,被他一辆辆追过。披着件小褂坐在车上赶车的老头,悠悠地哼着小曲,开拖拉机的是个头发蓬乱的小伙子,神气十足的样子。两边是房屋稠密的村庄,绿汪汪的菜地,是小河,是一片片与村庄犬牙交错的新建楼房。一群姑娘骑着车说笑着,像一股五颜六色的风从他身边超过。是上早班去的工人?前边有个无线电厂。居然比他还骑得快,岂有此理。他被激起一种冲动,加快蹬车追了上去。

他向前骑。远处,西山披着晨光横在天边。他和同学们要在香山公园门口汇集,他们要一口气爬上“鬼见愁”,在海拔五百米的山上吃午饭。在爬山时,他一定表现出最好的体力,他一定要帮女同学们背水壶和书包,特别是替她——他心中的她——承担负荷。在陡峻处,他一定要在前面伸手拉她,她呢,一定会快活地用力抓住他的手,她的头发会在风中黑绸一样飘拂着……

刚刚跑完步,衬衫湿透了,头上还冒着热气,顾恒便溜溜达达地逛开了百万庄的农贸市场。这会儿他心情特别好。魁梧的身躯散发着汗气,全身气血通畅,他能感到心脏并不衰老,能轻易地将血液送遍全身。这样叉着腰,晃着肩,放松着腿,悠悠摆摆走着,又穿着球鞋和一身极随便的旧衣服,真感到自己满有一种篮球运动员的帅劲儿呢。

市场上已经熙熙攘攘。路边临时搭起的棚下一个接一个的摊贩排出百十米,卖着活鸡活鸭,卖着鸡蛋,卖着各种时令菜蔬瓜果。黄瓜翠绿水嫩,西红柿又红又圆,齐齐地一层层码在摊上,像艺术品。这一摊是卖活鱼的,用塑料袋连水带鱼装起来一扎,鱼在里面蹦着,打着水泡,怪有情趣。那竞相招揽顾客的卖主,都是殷勤带笑,手快嘴热乎。到底是自家做生意,态度比起国营商店的要多好有多好。人都要考虑个人利益。这是一个最简单但又常常被我们忘记的真理。

顾恒随人流走着,不时打问一下价格,和自己省城的集市作个比较。在北京,他这个省委书记毫不起眼,不算什么。但此时的这种比较,却使他不断重温当家掌管一省的主人翁感。这样逛集市就不一样,就有一种特殊的享受和满足。

全国各大城市的农贸市场价格,都应该随时掌握,这样排排队,就能大概知道自己省的经济搞得怎么样,对省内各县的农贸市场价格更应该有及时的掌握,这也是衡量一个县工作的参数嘛。他眼前叠印浮现出几个印象最深的县份来:名称、地貌、它的县委书记。他也想到了那个被称为“新星”又被人非议的李向南。昨晚和儿女谈话的情景也在眼前闪现出来。

对他们——李向南、晓鹰、还有小莉,自己都做到了“难眩以伪”了吗?

看到父亲晨练回来,顾晓鹰装着没看见,继续和邻家的小姑娘打羽毛球。父亲在一旁站住观看着,这让他很不自在。他太阳穴处的皮肤能感到父亲那饶有兴致的目光。他不愿父亲观看、介入和“干扰”。他在心中感到极大的厌烦。父亲看了一会儿,上楼了。他又自在了,一边矫健地打着球,一边风趣地说着话。姑娘叫小军,十六岁,身高已经长到一米七,和顾晓鹰一样高。她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样子很甜,特别是皮肤很白嫩,脸一笑就透红,腿的线条匀称,这让顾晓鹰颇感兴趣。要不,他哪来那么大劲头儿,一大早就起来打羽毛球呢?

他一边说笑着,一边尽情欣赏着姑娘,欣赏着她各种姿势中呈现出的美感,欣赏着她青春的光泽和诱人的曲线。

今天领她去看美展吧,要不要领她去郊外写生,她会去吗?她在跟自己学画画,很崇拜自己。那次和她并肩走,他一边讲着,一边把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他是试探性的。姑娘虽然脸红了,很紧张,却并没有马上闪开。不过始终处在一种想闪开又不好意思闪开的窘促中,他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直感到着姑娘的这种窘促。为了这,他当时格外教导地讲了许多有关素描的话,他搭在她肩上的手也格外显出随意、平和、爱护。他当时心中很好玩地笑了:紧张什么,小正经,有上几次,你就会习惯了。果然,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她就不那么脸红窘促了。今天呢?一块儿去写生时,如果自己一边走一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或是挽住她的腰呢?她会是什么反应呢?……算了,不要和小姑娘玩耍了,弄不好会狼狈不堪的。还是和女人们去调情吧。

他眼前浮现出昨晚在火车站与林虹相遇的情景,那双冰冷透亮的眼睛。他嘴角露出一丝要采取点什么行动的阴冷的笑意……

林虹一早就先起来了,叠好床,没惊动熟睡的吴凤珠、范丹妮(范丹妮像个疲乏不堪的小孩儿一样趴卧着,头歪扭着埋在枕头边),也没惊动外间屋的范书鸿、范丹林(这样走过两个男人睡的房间,她有些别扭),和在门厅里正收拾行军床的保姆笑了笑,悄悄下了楼。

这样好躲开一家人早晨起来后必有的拥挤洗漱和那些令人难堪的忙乱。

眼前豁然横向展开的是新建的环城公路:二环路。它宽阔坦荡地建在已拆除的古老城墙的墙基上,像条浩浩大江弥荡着淡青色的晨雾,晨雾中已溶入一抹最初的淡橘红色的霞光。近处的阜成门立交桥,远处的复兴门立交桥,像江桥一样跨着两岸。两岸林立的楼厦、塔式起重机,在雾气中展开了一个烟海浩瀚的现代都市。

这是一个在黎明中刚刚醒来的庄严宁静而又充满生机的城市。

她在路边久久伫立着,她喜欢这里的开阔。一辆辆汽车风驰电掣地驰过。车不多,也不少,既无白日里的繁闹,也无夜半的冷清。那毫无喧嚣的、安静有序的高速度,那车窗里一个个司机凝视前方的专注面孔和明亮额头(那是清晨才有的额头),都使人感到这座城市的朝气。她凝望着,沉浸在一种澄静而又惆怅的心绪中。她被北京的清晨感动。昨晚沉重的心绪似乎消逝了。在她心中展开着一个活跃的、无边无际的天地。这个天地和眼前的晨景一样,也被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庄严浩瀚,孕含着无数的希望,也孕含着神秘不可测的纷乱……

“林虹。”范丹林的声音。

她转过头。

听见林虹下楼去了,他也提前起来了。他每天照例按时早起锻炼,但今天更早,他原想头枕着手再躺五分钟。

楼前楼后都是早锻炼的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活动着腰腿,像是有所寻求似的不时张望着。他笑了。自己是希望发现林虹。在这清晨中遇见她,说说话,会让他高兴的。看来自己对林虹还挺感兴趣。只是因为中学时代的美好印象吗?不完全是。那因为什么呢?昨晚他们还没来得及谈什么话。他并不知道她的情况。感觉告诉他,林虹是个让他感兴趣的人……

一个姑娘在路边慢慢来回走着,同时念着一本英语书,看样子是个高中生,大概在复习功课。当范丹林从她身边走过时,不禁有些惊讶了:姑娘似乎在朗读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他站住,又听了一会儿。“你是在读阿奇博尔德·约瑟夫·克罗宁的《城堡》吗?”他用流利的英语含笑问道。

姑娘放下书,好奇地打量着他。她上身穿红色运动衣,外面披一件灰蓝色茄克,下身穿白色运动短裤,脚上穿一双白球鞋,整个身体结实而匀称,她有一双亮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圆圆的脸上鼻头有些调皮地微微翘着,好像随时在天真地问:“是吗?”“是。克罗宁的《城堡》。”她同样用英语流利地答道。

范丹林感兴趣了,“你很喜欢这本书吗?”他依然用英语问。

“我刚读了一半,还不能下结论。不过,我觉得这本书很好读,很吸引人。”姑娘用一口让人不得不吃惊的流利而标准的英语答道,同时,她含笑注视范丹林的目光中有着一种调皮的、挑战的意味。她在和范丹林进行英语会话的较量。

范丹林感到一种兴奋,“你还读过他的其他著作吗?”他又用英语问。

“读过原文的《帽商之堡》和《众星俯瞰》。”姑娘也同样用英语回答。

范丹林更惊异了,这是克罗宁的又两部长篇小说。“你读的是英文原著,还是中文译作?”他用英语问道。

“有没有中译本我不知道,英文小说我只读原著。”姑娘用英语答道。

范丹林越来越感到她目光中所含有的调皮的挑战意味。他和她继续用英语交谈下去:“你以后准备干什么?”

“搞文学翻译和写作。”

“你还读过谁的小说?”

“海明威的。”

“还读谁的作品?”

“狄更斯的,他的全部作品。”

“读的都是英文原著?”范丹林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惊异。

“我刚才讲过了,英文小说我只读原著。”

“除了小说,你还读别的英文原著吗——譬如历史、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范丹林问时心中有些紧张。

“没有。”

范丹林松了一口气,他继续用英语和姑娘会话:“那你应该读点。”

“为什么?”

“既是为了扩大知识面,也是为了进行全面的语言训练。譬如,我是搞经济的,除了研究经济方面的外文资料,也看哲学的、社会科学方面的外文资料,包括也看小说原著。你既然准备从事文学翻译和写作,更应该广泛阅读。”

姑娘的目光变得比较温柔了。

“除了英文,你还掌握其他外语吗?”范丹林问,同时仍有些紧张。

“还没有。”

范丹林更松了一口气:“那你应该再搞第二外语、第三外语。”他有了长辈的温和与从容。

姑娘笑了,可爱而纯真地笑了,眼里没有那种调皮的挑战意味了。她继续用英语和范丹林对话:“您在哪儿住,附近吗?您在哪儿工作,我能这样冒昧地问问吗?能认识您吗?”

“我就在那个楼住。”范丹林指了一下,“我在经济所工作,我叫范丹林。”

姑娘睁大了眼:“我认识您。”

“认识我?”

“我爷爷常提到您。”

“你爷爷叫什么?”

“我爷爷叫陈子越。”姑娘第一次用汉语回答了。

“你是他孙女?”范丹林也第一次用汉语问道。陈子越是经济界的老权威了。

两个人改为汉语会话了。

“是。我爷爷常提起和您的学术争论。”

“对。我们观点上常有些分歧。”

“我爷爷有时候对您又气又恼。”

“那你也恼恨我了?”

“不,我佩服您。我爷爷也常常夸您知识渊博,精通英法德日四国外文。”

“不,我只精通法文。”

“您的英文还不算精通?”姑娘惊讶地问,“您精通的标准是什么?”

“我精通的标准是能和外国人进行最随便、最广泛的闲聊。聊天要求的词汇量最大,而且必须熟悉对方国家的民情、风俗、历史、现实。”

“您真了不起。”姑娘眼里闪露着崇拜,“我以后能找您吗?”

“能。你叫什么?”

“我叫小京,北京的京。”

“你每天也早起吗?”林虹问。

“这还算早?六点多了。”范丹林双手插在裤兜里耸了耸肩,诙谐地眨眨眼。他以他一贯的军人式的笔直姿势在林虹身旁站立住,“哎,林虹,你外语怎么样?”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来了?”林虹有些奇怪。

“没怎么,随便问问。”范丹林显得很随意,但心中却有些莫名的紧张,生怕林虹的回答让他失望。

“我英语还可以,不用字典能阅读。日语刚开始学。”林虹眼里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用英语流利地回答道。

范丹林心中似乎一块石头落了地。林虹在他心目中没有黯然失色,林虹会外语,林虹有才华,这让他高兴。

“早晨真好。”范丹林与林虹并肩站着,看着大江一样宽阔的环城公路,看着朝气蓬勃的高速汽车流,看着在清晨中醒来的北京,情不自禁地说道。

“是,真好。”林虹凝视着北京晨景也用同样的感情说道。

范书鸿在油烟喷香的小吃店门外排队,等着买全家早餐吃的油条。安徽籍的保姆这两天为涨工资联合“罢工”,家里又太乱,他宁肯忍着脚上的烫伤亲自来,图个清静。排队的人中有人在看书,有人在看报,有人在着急地看看前边的队,又抬腕看着手表。街上开始闹嚷。他还在想着如何安排全家与法国来的老同学相聚。

吴凤珠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两个找到的笔记本,放下了,呆呆地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范丹妮坐在镜子前面,像每天早晨一样又精心梳妆打扮起来。新的一天,一切又重新开始。昨夜的激动痛苦已经过去。她劈里啪啦放着梳子,拿着卡子,嘴里还哼着歌。她今天要快快活活过一天,而且要对胡正强来个惊人之举。

父亲、姐姐都从陶然亭活动回来了,李文敏还在蒙头睡懒觉,她蜷缩在毛巾被里,感到一个人躺在这大大的双人床上的孤零冷清。她想象着秦飞越如何认错地回来了,如何涎着脸站在床边。她如何不理他。他如何哄她,逗她,推她,摇她,拍打抚摸她。她如何往里一扭身裹紧毛巾被冷淡他。他如何厚着脸皮俯身搂住她。

秦飞越却并没有想到她。他一大早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就拿着话筒给四处的朋友打电话。他今天要在父母家里举办哲学——艺术月会。

张海花一边在公共汽车中没有立足之处地拥挤着,一边计划着这个月的花费,计划着下个月能存多少钱,而后又思谋起房子的事情来。

一个大家族的星期天实在是太混乱、太嘈杂、太烦人了,黄平平一个人走出家门到外面遛几步。一出南池子大街路口就是天安门广场。一幅壮阔的画面展开在眼前。

宽阔笔直的东西长安街上,中国最中心的街道上,数以百万计的自行车汇成的潮流在东升的红日下滔滔不息地奔泻着。

这里是北京之晨交响乐的主旋律。

“此时此刻,北京的人们都在想什么?”伫立了一会儿,林虹问道。

“很难说,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吧。”范丹林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