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恍惚惚睡着了一会儿,便起来了,想到外面走走。院子里一片黑暗。父亲的房间,姐姐的房间,向东的房间,窗户都黑洞洞的。心血来潮,怕走不远,又推上自行车。别响动,不要惊醒他们。大门轻轻地开,轻轻地关,他紧张得只怕门会嘎吱吱响,奇怪,那门一点声音都没有。谁上油了?
后半夜了,北京街道上真清静啊。一幢幢楼、一家家商店无声无息地向后掠过。这马路任他通行,毫无阻碍,毫无规则,真痛快。他在马路中央骑着,风在耳边呼呼响,他突然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要睡着了。
千万别睡着,会摔倒的。可他太困了。但他又不愿回家。这马路平时一直那么拥挤,那么狭窄,那么多岗卡,那么多红绿灯,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的,生怕与别人相撞,总是担心出事故,违反交通规则,多受约束。现在,都没了,任他驰骋了,多畅快啊。想往哪儿拐就往哪儿拐,想在马路中央转圈就转圈,想在十字路口左冲右突就左冲右突。他真想放开胸怀大喊一声。
可是喊不出来。自己骑着车睡着了?
睁大眼。这是哪一座立交桥?他睡意朦胧,不想分辨。真明亮啊,一大片灯光,庄严地照亮着桥上桥下纵横交错的马路。没有一辆车通过——刚才好像有一辆小轿车拖着尾灯通过?红色的尾灯?黄色的?
一辆车一个人没有也不好,一个人恣意在马路上通行,畅快感到一定程度就消失了。倒是愿意有一些车,一些人。那样,有所节制下的骑车似乎更充实。要考虑穿行,要比赛速度,要考虑路线,要讲究技巧……更有意思?
真困啊,坐在车上,脚踏着路沿,头伏在车把上,打个盹儿。
河水,铁桥,桥下的滚滚黄河,火车颠簸……自己在做梦吧?
这是哪儿?礼堂?举行集体婚礼?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鼓掌,听不见声音。一对对新郎新娘戴着红花向来宾们微笑鞠躬。那个新娘是谁,不是林虹吗?他心中一阵酸意。披着一身白纱的林虹真漂亮啊。她在笑。新郎是谁,旁边怎么空着?她回过头朝后面喊着什么人。人群在窃窃低语。那边的一个新娘不是小莉吗?穿着红纱裙,像火,像怒放的鲜花,也在鞠躬,还骄傲地瞥了他一眼。他心中又酸酸的。人群涌动着跳起了舞。他的目光在旋动的人群中寻找着身披白纱的林虹和穿着红纱裙的小莉,然而,他的眼睛无法同时跟踪两个目标……
这是到哪儿了?自己从梦中醒来,又懵懵懂懂地骑上自行车了。街道像胶卷,无声地往后卷着。这条街长得没头,静得出奇,他咳嗽了一声,没有回声——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这不是紫竹院吗?几个小湖,几座小山,树是葱绿的,绿得透明,一动不动,像是画的。那边过来一个小学生,这么面熟?不是他自己嘛。是小时候的他。怎么会见到自己的过去呢?
自己和一群小朋友们在玩打仗。他争着要当总司令,而且要当好人的总司令。他指挥着几十个将士往对面小山上冲,冲啊冲,去拔对方的军旗。自己这边的“工兵”是个女孩,叫徐小萍,她摔了一跤,手被扎破了。他扶起她,拿过她的手,想用手绢为她包扎。她脸一红,瞟了他一眼,抽出手跑了。他自己的心也突突突跳了起来……
她从周末俱乐部回来了,还不想睡,在大街上走着。这是动物园门口?半夜了,清静得没有一个人。前面怎么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看背影像李向南。他骑得很慢。她加快步伐,想超过他,给他一个冷蔑的背影。可是,她走多快,那个人骑多快。他们之间总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算了,她放慢步伐,想和他拉开距离,可是,他骑车的速度也慢了,还是那段距离。她气坏了。想骂一声,就是张不开嘴,喊不出声。怎么了,嗓子哑了?她回头看看,哥哥顾晓鹰呢?他不是和自己一块儿回来的吗,什么时候和自己分的手?
她的身子飘了起来,晕忽忽地飘入太空。她变成了美丽的嫦娥。不,她不要当嫦娥,她变成了武艺高强的铁扇公主。不,她才不嫁给牛魔王呢。她是神通广大的仙女之王。她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她不喜欢天上的神仙。她喜欢地上的男人。她下凡了,喜欢谁就选择谁,喜欢几个就选择几个……
是在做梦吗?这不是她童年时的幻想吗?
是谁搂住了她,搂得这么紧,把她压在床上?她的身体冲动地起伏着,电流在她周身传导着。她也搂抱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结实、柔软、有劲儿,全身滋润。她被搂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推开他,真重啊。她看见喷泉向天上喷水,看见水龙头在往下流水,看见救火车的水龙头射出几丈高的水柱,到处是龙头,到处是水……
她在和几个人打克郎棋,她输急了,用棋杆乱捅,乱拨拉,把别人的棋子统统打到四面的“井”里去了。……
他还在跳舞?搂着谁跳呢?是范丹妮吗?那腰身挺苗条,可怎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总是向后扭着。是黄平平吗?黄平平很少接受他的邀请,说他跳舞太放荡。身子贴住些就放荡?管她是谁,搂住谁是谁。女人是好东西,能带来快感。不过,女人也和饭菜一样,要经常换换口味,总吃一种饭菜,会倒胃口的。可他搂住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怎么总看不见她的脸?他换来换去,实际上是一个女人?女人都一样?看不见脸时,不都一样?不,身材有胖瘦高矮之分,皮肤有润泽粗糙之分,肌肉有柔韧松弛之分,性格有冷热温凉之分。酸甜辛涩,各有各的味道。可是,他现在连这都分不清了,所有他搂过的女人今天都变成一个人了?
小莉呢?该叫她一块回家了……
他站在香山鬼见愁峰顶上,满山红叶,真美啊,像个多情女子,真想发一声喊搂住她。远处是波光闪闪的昆明湖,像个伤感的美女。他克制不住了,扬开双臂凌空扑过去,他要从天空扑向湖水,把整个身体化在里面,一旦扑出去,他后悔了,要摔死的,可他收不住了,脚已离开山顶了,身子飘悠悠往下坠着,一种失重感,他昏迷了……
中东战争怎么打到北极去了?新华社要派记者去北极采访。去者九死一生,很可能葬身北冰洋。牺牲了,将立个冰雕纪念碑。人人畏难,没人敢去,她奋勇登台说了一句:我去。台下一片惊叹。她要选个男记者当助手。几百个男记者纷纷挺身而出,在她面前排成横队,任她挑选。
她在队列面前走过,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真诚微笑。她对他们都信任,都看重,她谁也不愿意刺激,虽然她最终只能挑选其中一个。她在横队面前第二次走过,迟迟作不出选择。她不愿因挑选出一个,而疏远了其余几百个。而且,实际上她也挑选不出一个最满意的。
怎么回事?李向南也出现在记者行列里,他不是记者呀?
她能选他吗?……
他和吴冬的棋怎么还没下完?这是残局了,自己只剩一个帅,一个车;吴冬除了将,还有一车,一炮。棋盘上空荡荡的,只有五个子儿。走来走去,吴冬就是不知道怎么赢。“和棋了,李部长。”吴冬笑着摊开手,“炮没炮架子,一点没用。”“不不,你再走走试试。”他挥了一下手。这个吴冬怎么这样没经验?就不知道“海底捞月”的招儿?那是车、炮赢单车的惟一招法。唉,到底还年轻,嫩着呢。自己教不教给他呢?不教不符合自己的风格;教,是成了和局再教呢,还是先教了然后认输?向东怎么又在一旁指手画脚了?瘦长的胳膊在眼前挥来挥去,真讨厌。不知天高地厚。
怎么又下开了?正是中局格杀,界河两岸犬牙交错,满盘混战,遍地硝烟。自己也跑到棋盘上了?化成帅了,化成车了?化成炮了?好像是化成马了?乱了,下棋的人怎么和棋子混为一体了?先得搞清自己身份,自己是棋子儿,还是下棋的?
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会儿,眼睛终于亮了,看清楚了。四周是黑暗。只有周围一步距离内有淡淡的微光。他走到哪儿,这一团微光跟到哪儿。想望得远一些,黑暗如墙四面包围。他划着火柴,没有一点可燃的东西,只好烧着手中自己那卷回忆录的稿纸,火炬照亮了几步远的距离,可火炬离自己太近,眼睛反而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她没有力量从梦中挣扎出来。
她在扫一条路,那是她刚走过的路?她把它踩脏了?她倒退着往回扫,两边人群夹道,都在指点她,议论她。她低着头往回退着扫,路扫不完,两边夹道的人也没尽头。梁志祥拿着一套木匠家具向她走过来。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两边的人,可她抬不起头来,她使劲扫着,人群中还有爸爸冷淡的目光……
他随着一大群人在参观旅游。人群闹哄哄地簇拥着他,他很高兴,很满足。薛小珊照例为他拿着风衣,雷彤林也不离左右。他颐指气使,好不威风。这一处公园的大铁门锁着,挂着牌子“风吹草低见牛羊——老年人不许入内”。他火了,这叫什么牌子?他手一指,便有雷鸣电闪,铁门轰然而开。好宽旷的一个天地。人群欢呼着他的功绩,争先恐后涌进去……
怎么变成一大片荒原了?空旷得可怕,四周连地平线都没有,浩渺无边的惨淡。风没有声音,光没有颜色,陌生得瘆人。身旁簇拥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四面眺望也不见他们的影子,他大声喊起来,没有任何回答,人们把他一个人遗失在荒原上了,他真正感到恐惧了。你们在哪儿呢?他拼命喊着,你们把我丢在这儿,我会冻死的,饿死的。天快黑了,他衣服穿得又不多,没有颜色的光黯淡下去,没有声音的风大起来,四面涌过来的是洪水还是狼群?他喊着……
黑云在天上海涛般起伏着,她在云中飘荡,忽上忽下,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乌黑的云海中到处是耀眼的闪电,骇人的雷击,一道道利剑划破天空。不要被雷电击中,上下左右都有耀眼的电光,躲不胜躲,白色的,青色的,还有一道紫色的,把天空裂成两半。
她在坐飞机?她在云上?碰见气流了?上下颠簸,心慌恶心。前面怎么开来一辆公共汽车,人们腾云驾雾地上车下车,去哪儿?她招手,车门却关了;她喊,车却开走了。她往前跑,脚下的云像棉花一样,怎么踏也使不上劲,而且云在不断地往后飘,她在云上拼命跑,却等于一步也没前进。远处,云雾缭绕中隐约浮现出南天门,就像连环画上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幅画?她这心理学家还看连环画?和工宣队能交代清吗?),她拼命朝那儿跑,可是总那么远。这一脚总算踏着实地了,离开软绵绵的云了,加快速度往前跑,脚下的地面怎么变成了向后转动的传送带了?她拼命往前跑,也最多维持原地不动。她精疲力尽了,摔倒了,传送带载着她飞快地倒退着,云在耳边呼呼飞过,她紧张,恐慌,后面的尽头处就是一千度高温的石灰窑——她在钢铁厂劳动时见过——掉进去就炼成渣了。她拼命挣扎着朝前爬,她伸出手向前面呼救着,后面,石灰窑的红火逼近了……
他在冰海雪原中抱肩蜷缩着。真冷啊,他再缩一缩,然而怎么也躲不过四面八方来的风。在冰雪地上刨个坑,蹲进去,不冷了,他可以备课了,可头顶又响起赵世芬的骂声。骂就骂。他捡起一根红果冰棍,举起来,朝她指去,她只用目光一瞥,冰棍就开始融化滴水了。他在这么寒冷的冰海雪原中冻成的这根冰棍,就如此经不住她的目光?
是谁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是凌海?他的身躯没这么胖大,没这么重。这简直像个狗熊,那是谁?她只看见眼前一片黑毛,毛茸茸的,谁的胸?真的是狗熊?她拼命抵抗,要推掉它。咕咚,推掉了,压断了一根钓鱼竿。她翻过身来,可以喘气了,可四面又出现一群狼,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她没处可逃,看着绿幽幽的眼睛越围越近,她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她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粒草籽,躲进泥缝里。狼群从上面跑过去了,她轻松点了,可是又有一把外科用的镊子银光闪闪的伸进泥缝,伸向她——这不是外科主治大夫的手吗,为什么都不放过她,躲在泥缝里还不行?好几把镊子,寒光闪烁,都指向她……她从泥缝里跑出来。天上掉下来一根绳子,像是用医院的纱布绷带编的。她用它在地上盘了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圆形绳圈,然后用火柴点着它,绳子像导火索一样烧起来,留下一个圆圆的灰圈,她坐在灰圈的中间,总算安全了,这儿没人来了,妈妈在远处哭泣……
一根一丈多长的红蓝铅笔像柱子一样立在旁边。他双手搂住它,把它放平,然后像抱着一门大炮朝前冲。前面是一道雪白的墙,他举着大笔在上面画着大红圈,不断地画,一个接一个,然后,他抱着大炮一样的红蓝铅笔,依次钻进这一个个大红圈里,进一个出一个,出一个进一个……这一个个红圈迎面扑来,圈与圈连在一起,成一个圆形巷道了,四壁是粉红色的,摸着、踏着像肉一样柔软、湿热和有弹性。他在里面冲,满身大汗。他自己也变得湿乎乎软绵绵的了,那枝大炮一样的红蓝铅笔也变得发软了,总算冲出这圆形巷道了,凉快了,可以歇歇了。他擦着汗,那枝红蓝铅笔被凉风一吹又变得坚硬了,他又四处张望着寻找雪白的墙壁,想接着画红圈,接着钻巷道,可到处找不着白墙了。他抱着一搂多粗的红蓝铅笔,漫无目的地前进,像是站岗巡逻的士兵——自己不是大兵出身的吗?
前面有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女子在哭、在骂他。他火了,冲过去,用红蓝铅笔一戳,把她挑起来了。是谁?他吃了一惊,好像是小兰。他浑身冒出冷汗,想转身去寻找白墙画圈,可那个小女子被挑在铅笔头上下不来了。他使劲甩着大炮似的铅笔,她还在上面,钢铁一样硬挺的红蓝铅笔又发软了,像是装满水的一个圆柱形橡皮筒……
面前是一口大油锅,下面炭火熊熊。他被剥光了,赤裸裸捆在一边,过一会儿就要把他扔进去炼成油。他浑身大汗,被火烤着,等待着那可怕的一瞬,那枝红蓝铅笔瘫软地躺在旁边,也要一同下油锅……
当空一道闪电,奇迹令人不敢相信地发生了。大地倾斜过来,他挣脱绳索挺立起来,油锅翻了,满地是火。他抱起自己的红蓝铅笔,它又变得像门大炮一样硬挺,他朝四面扫射,炮火连天……
他还是被赤身裸体捆着,还是在炭火熊熊的油锅旁,油还没热,慢慢烧着……
家庭财务账算完了,平平不和她说话了,黑暗中听见平平均匀的鼾声。她朦朦胧胧地也想睡了,实在是太累了,身子像捆干柴,松散散的,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散架的,就会满天飞舞的。她稍一放松知觉,就飘入空中了……
她的肚子突然像吹气球一样大了,她恐慌——怎么了,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和谁发生过关系啊。还在十年前她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恐慌,现在绝没有必要这样恐慌——又惊奇,有两个小婴孩儿从她肚子里跳出来,肚子一下瘪了。胖胖的,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笑着向她拍手,蹦蹦跳跳地踩在她胸脯上。那小脚肉乎乎的,热乎乎的,踩得她真舒服。这是她的孩子?她真想伸手去搂他们。她发现自己干瘪的乳房饱满起来,往外溢奶汁了,白色的,她又惊喜又难过,难过什么?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一个高大的城门,像是前门,又像是天安门,城门楼上横挂着一个大匾,四个金色大字:“难眩以伪”。他站在城门楼上,看见无数的人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龙,一个个顺序从城门洞通过,他俯瞰地一个个审查着,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眉一眼都看得很清楚,有一种独居要津的优越感……
家里要来客人了,他和景立贞在圆桌上布置碗筷盘盏。他一个方案,她一个方案,两人争执起来。他的主意不能变,有些烦了,微微瞪了一下眼,景立贞妥协了,碗筷盘盏按他的方案摆好了,可是客人又提出另外的方案。又是争执,这不是家里人了,他不能随便瞪眼,可他还要坚持自己的方案。他笑着一指客厅,那里有沙发,有龙井茶,有高级烟,客人眨眨眼看了看他,想了想,高高兴兴到客厅休息去了。他一个人继续布置着餐桌。怎么回事?总也布置不好。就剩他一个人了,没有人和他争执了,他对自己的方案也不满意了。他一次又一次改动着方案,来回摆着,总是不理想……
唱片越转越慢,唱片上的纹路能看见了,唱片变成椭圆形了,像小海小时候画的一个个圆圈,一个套一个,螺旋放大……
这是她帮曾立波设计的北方宾馆的旋梯。爬上五层楼往下看,铺着红地毯的旋梯转着圆圈很华丽地旋下去。下面的大厅是淡蓝色的水磨石地面,看见两个女服务员的头顶和她们斜伸出来的脚……
她一阵晕眩,摔了下去。红色旋梯在她身旁旋转着,像个圆形的竖井。她呼呼地飞快地坠落着,摔到水磨石地板的大厅里,下半身摔成血肉模糊的一摊,只剩下上半身坐在血泊中。大厅里西装革履的宾客提着皮箱、公文包来来往往,服务员们甜蜜蜜的笑脸迎送着。烟酒柜台熙熙攘攘,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她。曾立波夹着一卷图纸兴冲冲地走进宾馆。她用力喊他,声音却小得可怜,小得令她自己心酸。他诧异地回头扫视了一下,没发现她,就又转过头,噔噔噔地上楼梯了……
他睡不着了,爸爸的呼噜声像猫叫。他来回翻着身,看见里间屋的门轻轻开了,隔着四扇屏,听出是林虹的脚步,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他尽量不去听那脚步声。脚步声出了外间屋了,然后必然是厕所的开灯声和关门声。听见这声音是令人难堪的,他尽量使自己打起呼噜来。可是,越不想听见越是听见了,不是去厕所,而是打开大门出去了。后半夜了,还出去转?肯定是太闷热,不习惯,无法入睡,可现在一个人出去——又是她这样一个女子——会出事的呀。
他想了想,起身穿上衣服,也跟着下楼了。
月光一片清亮,空气透明,一幢幢黑魆魆的楼房像剪纸,贴在深碧瓦蓝的天空背景上,静得奇异,童话世界,林虹在前面树下飘飘然慢慢散着步,他朝她走去。月亮在上,树冠在中,他们在下。他拥抱住林虹。林虹的身体凉凉的、湿润的、温柔地紧贴着他。他感到冲动和舒服。他的身体在融化……
她捧着鲜花朝前走,两边不断有人伸过手来采摘她手里的花。她还是朝前走。她把鲜花插在餐厅的花瓶里,插在朱红色宫墙的墙缝里。路灯的光线昏黄,她走着。有人想和她并肩走,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轻轻搪开了他的手,摘下手里花束中的一朵小花,沉默不言地放到对方手中。对方不解地看着她。她还是朝前走,路灯下、树影中的夜风像黑色的问号,在她面前画着装饰性的图案。一件装饰着这种图案的黑睡袍从天空落下来,披在她身上。她穿着它朝前走。睡袍在她膝下摆着各种黑色图案,一个问号接一个问号。她是谁?黑美人?天亮了,天上挂着一个黑日头,椭圆形,不,是菱形的,光很柔和优美。天在下雨,树叶满天飘,天空中一张张五线乐谱在翻动……
他电大毕业了,成为一个杰出人物了。他坐火车回内蒙古建设兵团。漫天黄沙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笑着一挥手,黄沙撤退了,一片绿洲。他下了火车朝前走,有人群来欢迎他。绿洲不见了,是大片的盐碱荒地,稀稀疏疏长着草,一片砖瓦房。她走过来了,还冲他微笑。他本来不想理她,本来想冷淡地点点头——那是他路上考虑过多遍的——可他还是止不住冲她笑了笑。她有些愧疚地垂下头。她那时为什么和他分手?她没想到他会有今天?看见她愧疚的样子,他突然得到满足了,也平静了,对重游故地也失去激情了。他要回北京了……
饭馆里乱糟糟的,人声喧哗。她坐在那儿开票,面前一块毛玻璃挡板,隔断了她和顾客。只有一个小窗,形状像个城门洞,钱和票,还有手,在里面进进出出,空气中都是油……
舞厅里灯光炫目,那么多英俊男人的脸,都在朝她微笑,她与一个人跳,却对许多人飞媚眼。突然,她目光一冷,人群中多出了卫华难看的脸,她转过头不去看他。
可是,她发现自己的舞步不灵便了,腰上被一条细绳子牵着。是谁把绳子系到她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她捋着绳子穿过人群去寻找绳源。绳子很长,一直出了舞厅。她奇怪了,这么长?绳子过了西单,一直往天安门广场去,还没尽头。突然,她怔住了,绳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小钮扣,还有一个小蝴蝶结,这她认得,是女儿小薇的。这不是根绳子,是根尼龙线,是今年春天卫华和她领着女儿在天安门广场放风筝用的。小薇说要和风筝一块儿上天,卫华就把她的蝴蝶结和钮扣系在了挨近风筝的线上,原来他是在用线牵着自己。她火了,上手去扯,尼龙线又细又结实,几乎勒破了她的手,她刚要用牙咬,小薇远远张着手哭跑而来……
中国字里“口”字最有意思,你们相信吗?一个一笔画,一个正方形——还可以演绎成封闭曲线——上下左右对应,四面八方皆有。“口”中有“木”为“困”,“口”中有“人”为“囚”,“口”中有“玉”为“国”,“口”中有“口”为“回”,“口”中有“卷”为“圈”……要是把口字用一条线分割开,就成两个字:凸、凹。这两个字是阴阳对立,凸为阳,凹为阴,阴阳为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万物,而阴阳两仪则来自口字的一分为二……
他在沙龙中和同学们大讲中国字中的阴阳辩证法,他在不断地写着凸、凹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他手底下成对地冒出来,一个个都变成有弹性、有血肉、有生命的,在那里手拉手跳着舞,一对对跑向大自然……
天上布满涌动的乌云。地上一个静静的绿色池塘。一道红色的闪电从云中垂直射入池塘,变成一条在水中游动的大鱼。池塘边长出一棵果实累累的马奶子葡萄……
明天要去香山……
她朝他走去,他后退着。她冷笑着鄙夷地站住。一群人包围住他,他低下头在那儿扫雪。人群议论纷纷,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导演。他惶惑地朝人群看了一眼,一个女演员和他的目光对了一下,便兴奋地脸红了。他还是低着头扫雪。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贵妇人。人们议论说:这就是他的妻子,那件貂皮大衣就是用他拍电影挣的钱买的。穿貂皮大衣的妻子走进人圈,冷冷地看了看丈夫:“你还没扫完,扫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扫到家门口?”他低着头,大汗淋漓。人们哄笑了。穿貂皮大衣的妻子唾了一口,坐上车走了。人们看完热闹,也都散去了。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瑟缩在冷风中发抖……
他朦胧中看见自己撕扯了的著作粘修起来……
她好像还在哗哧哗哧搓洗衣服……
他和李海山下棋,不断地下棋,终于下完了。李文静微笑地看着他。他走上前,携手并肩举行婚礼……
她恍恍惚惚地在书稿中走着,每到一个句号,就停在圆圈中歇一歇……
他把一本又一本哲学书愤怒地摔到李文敏脸上……
她已经被速冻起来了,准备下世纪再醒来,研究家庭社会学……
他拿着刀子,狠狠地盯视着小兰……
她比顾恒睡得还晚,一到另一个世界就什么都不再看和想了……
京都在沉睡。“北京人”和“山顶洞人”的幽灵在冥冥碧空中游荡。几百万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不能进行的活动。一粒白天落在雌蕊柱头上的黄色花粉中的雄性生殖细胞正在一点点伸长,准备钻进雌蕊。北京车站和北京电报大楼钟塔上的大钟时针在一点点朝前走着。地球沉重缓慢地旋转着。黑魆魆的地平线后面,青色的曙光正一点点从黑夜中结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