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平跟陈晓时一同去清华大学召开一个女大学生座谈会。
公共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涌来涌去,骂着一辆辆不停的和装上两三人就硬关门开走的汽车。现在,他俩经过一番拥挤总算上了车。又经过一个个车站,看到下面汹汹嚷嚷的人群便不多在意了。当车不停站一掠而过时,看着下面奔跑的人群,他们反而有一种如释包袱的轻松感。站站停,什么时候才到目的地?这一站,有不少人下,车不能不停,下面的人抢着往上挤,下不去,上不来,挤成一锅粥。一刻钟了,车无法启动。最后还有两个吊在门口,上是上不来,下是不愿下,门关不上,司机嚷,售票员劝,车上的人骂,黄平平也不耐烦地说道:“这几个人挤什么,不会再等一辆车?”陈晓时笑了:“人一上了车,立场就变了。”“是,人都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黄平平承认道。“可人应该不只从一个角度考虑问题。”陈晓时说。“我同意,人应该多换换角度,多换换处境。譬如在车上呆呆,在车下也呆呆。”“你这样说,还遗漏一个重要角度。”“什么角度?”“你自己想吧。”
到学校了,一群女大学生在楼门口迎着他们。陈晓时发现在台阶下站着一个女学生,她好像是被排斥在外,有一种怯生感。自己看她很面熟。“噢,咱们认识。”他向她伸出手。对方脸红了,很腼腆地也伸出了手。她就是那个因为无法摆脱中年男教师的纠缠,一个多月前曾经到人生咨询所找过陈晓时的易丽坤。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清华大学的呀?”陈晓时问。
“听说您今天在这儿座谈,我就请假来了。”姑娘脸更红了。
“现在怎么样?”他问,对找他咨询过的人,他都有特殊的亲切感,犹如医生对待自己治疗过的病人,老师对待自己教过的学生。
“我照您说的做了,他一开始老找我。”
“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正常了。”
“他没有恼羞成怒吧?”
“没有。我有不懂的问题找他,他还耐心给我讲,情况和您分析得完全一样。”姑娘眼里充满感激。
“那好。”陈晓时感到高兴,面前这位姑娘像是他亲自教授出来的毕业生了。不禁想到那个男教师,心中漾出一丝宽容。你们不要太“聪明”了,以为可以任意玩弄纯洁的姑娘,有人比你们更聪明,他能使姑娘们在和你们的交往中有智力的平衡,甚至还稍有优势。
黄平平则立刻显得对一切都感兴趣。实际上,她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其他人的言谈,而是自己这种“感兴趣”的态度。这是她获得信任、友谊、成功的妙诀。
然而,她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团阴影,这两天的遭遇太让她气恼了……
聪明人也不是事事都如意,本来定好由她陪一个代表团出访欧洲,可这时她却在机关的生活会上挨了整。向她发难的居然是那个人人厌恶的女编辑修彩桐。矮矮胖胖,南瓜脸,坐在那儿阴阳怪气就说开了:小黄工作有热情,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聪明有能力,我也是最最佩服的。可小黄许多事不检点。上班下班,自由散漫,其他方面也太随便。譬如这张照片吧,好多人都看了,影响不太好嘛。
是她和武汉的小伙子齐胜利在东湖上照的。俩人穿着游泳衣在船上,她坐在他腿上。这照片怎么会到了修彩桐手里?
修彩桐还在讲:据同志们所知,小黄,你好像还在和一个从美国回国来的教授,叫翁伯云吧,发展恋爱关系,这样不检点,影响就更不好了。
关键时刻这么一下,不用说,她的出国资格被取消了。
没想到会栽在她手里。
修彩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五十岁了,猪一样,又老又黑又难看,可还一股子矫揉造作。让人反复想起一句名言:儿童天真是可爱,老头老太婆天真是肉麻。她的最大特点是:嫉妒一切女人。同龄的她嫉妒,比她年轻些的她也嫉妒,作为一个编辑,她甚至嫉妒那些为她写稿子的女人。什么时候见过编辑嫉妒作者?什么时候见过医生嫉妒病人?什么时候见过卖菜的嫉妒买菜的?她只能和一种人搞好关系,即她的上司。她的忸怩作态还真能魅惑一些男人呢,臭豆腐在一些人心目中还真是臭中有香。
她,黄平平,照例是很聪明的。修彩桐这号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虽然人人冷淡她,自己却从不怠慢她。修彩桐泡病假在家了,社里发电影票,没有人会告诉她,自己却忘不了打个电话通知她一声,还托人送去。对方总是对自己感激不尽。
没料到修彩桐居然向她发难。
照片是还给自己了。修彩桐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小黄,以后就不要随便丢了,同志们捡到,给你提提意见就是了,换个人呢?要是给你放大到处张贴呢?要是寄给那位翁伯云教授呢?
座谈会开始了。陈晓时在女大学生中很有些感召力。他的文章她们读过不少,凭借着这影响,他很从容地就开了头:我希望听到你们最畅开的倾诉。讲人生,事业,爱情,苦恼,困惑,总之,你们现在每日最想的事,最处心积虑的事,最为之困扰的事,都可以讲。提问题可以;愿意接受我的测验也可以。
我要和你对话。一个女大学生泼辣地说道。
很好。
姑娘叫郗菲菲,很精干。她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堆,她是学生会副主席,她喜欢社会活动,她学习名列前茅,她不愿意循规蹈矩,她因为“风头”出得多而到处遭人嫉妒,“我最恨的是嫉妒,我最苦恼的是无法摆脱受嫉妒。”……
陈晓时问:经常有男同学向你表示爱慕吗?
怎么说呢?郗菲菲看着左右的同学一笑:用她们的话说,就是铺天盖地。
你是什么态度?
我?一个也看不上。我们这一届不知怎么搞的,男生都不行,都不如我们女生质量高,要个儿没个儿,要才没才,要风度没风度。你学习好点也算,学习也不怎么样。看不上他们。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和一个男人相爱,但不能导致婚姻,譬如对方是有妇之夫,你会什么态度?
说真格的吧,他如果家庭生活痛苦,我就不理他,他如果家庭生活幸福,我就爱他。你问我准备不准备和他结婚?如果特别爱,他离了婚,我就和他结婚。
你吻过吗?
没有。我认为第一次吻是很神圣的,这个权利我不随便给别人。
你愿意听我谈谈对你的印象吗?
愿意。
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你准备找一个比你年长的男人。
太对了。郗菲菲拍手道,我绝不找比我小的男人。
你希望得到的是那种兄长式的性爱。我可以描述一下你理想中的爱情:最好他什么都比你强,知识比你渊博,个子比你高,性格比你成熟,你们外出游玩时,也是他给你讲这讲那,(就是。我就愿意这样。)你呢,愿意扮演一个幼稚无知的角色,这样你才感到幸福。(太对了。)如果是骑车旅行,你甚至愿意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脸倚靠着他的脊背,哼着歌踢着脚,一会儿想起个问题:嗳,那边地里是谷子还是草?他要是嗔你一句:连这都分不出来?你真是个小傻瓜。你就会十分幸福,还会撒娇:我就是不知道嘛。
您说得太对了。她就是这样。郗菲菲左右的几个大学生大笑着说道,有人还伸手胳肢她。郗菲菲一边躲着一边兴奋地拍着手:陈老师,我简直要喊您万岁了。
你会很任性,平时在家庭生活中会经常使小性儿,只愿听好话,生气了就不理人,他要过来哄你。(她平常在班里就这样。女同学们又笑着和郗菲菲起哄。)可另一方面,你其实又很愿意听人训你。(我愿意听训?郗菲菲睁大眼。)如果他说得对,你确实感到自己错了,你嘴上还硬,可心里是服的。从心理上说,一个男人这样训你你是愿意的,只会增加你的爱情。
郗菲菲交待,你是不是这个心理?女同学们又起哄地追问着。她惊讶地盯着陈晓时: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心理?
你很愿意理解自己,别人对你的任何不理解都会引起你的不满。然而一般说来,你不大愿意去理解别人,对吧?(嗯……我是不愿意多想别人。)你有很大的幻想。愿意生活浪漫。你有时不大愿意正视现实,而且,很可能——你是学土木建筑的吧——你不怎么热衷你的专业。对吧?你的表情已作了回答。(是,我更喜欢文学。)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恋爱过吗?(没有。郗菲菲摇头。)不对,你不会没恋爱过。我不会判断错。我真正要问的问题是:你是否爱过一个比你年龄大得较多的男人?
女同学们都把目光朝向她。她沉默着,最后点了一下头:上高中时,我爱过我大哥的一个同学。他早已结婚了。在外地。我没有再见过他,可我怎么也忘不掉他。
陈晓时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下你的人生观呢?
我不能白白到世上来一趟,至少不能让别人把我看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好,这句话很诚实,我喜欢听到真话。所以,我顺便推翻你刚才讲的一句假话,你说你没有吻过,对吧?那不是真的。(郗菲菲低着头,没否认。)好了,我最后对你提两点人生咨询,愿意听吗?
愿意。她抬起了头。
第一,你很善于理解自己,这是性格所致,但我还希望你能学得善于理解别人。多少增加一些对他人的理解力,对于自己的幸福是有利的。可以使你更聪明,不失去机会。明白吗?(明白。点头。)第二,我希望你去看看那个你曾经爱过的大哥的同学。(郗菲菲不解地看着陈晓时:我现在一直努力想忘记他。)你不是一直没忘记他吗?一直在怀念他吗?所以你应该去看看他。你去了,看到他了,你的心理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去了。然后,你在心理上就完全自由了。你就能真正地爱了。
黄平平速记着,她对这种座谈很感兴趣。郗菲菲这种女孩,有时并不一定很聪明,自己比她聪明。但一团阴影又像云影一样移过,想起昨天见到安晋玉的情景了……
她坐在那儿随便说着话,他在她身边拿水果,倒饮料,献殷勤。她又安宁了,修彩桐造成的影响并未怎样扩散。人们无非在单位里好奇地议论一下,不会当成什么事的。然而,她又不安宁了。安晋玉居然还在和别的姑娘来往。
这不是,还没坐多会儿,安晋玉的卧室门开了,出来一个挺艳的姑娘,安晋玉顿时有些不自然了。“我走了。”那个姑娘瞟了自己一眼,很有些不高兴。
安晋玉站在两个女人面前,颇有些为难。
姑娘走了:“电影我不去看了,我还有事。”
安晋玉尴尬地看看自己,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跟了出去,听见他在门外低声解释什么,又很快回来了,不自然地笑笑。
怪不得安晋玉刚才对自己那么热情,事事答应,原来是想尽快结束谈话,打发走自己。脚踏两只船,这种男人真是信赖不得。她很生气,感到受了伤害,但嘴上不说什么。那个姑娘留下冷脸的“惩罚”走了,自己要留下更有力的“惩罚”。她说:“本来,我想约你去看歌舞的,你不是还有事吗?我就不打扰了。”她也走了。她更高明,绝不露一丝气恼。安晋玉想表白什么,后悔莫及。对这样不专一的男人就要教训教训。
灌月花(灌,很怪的姓),又一个女大学生发了言。她只简单说了一句:如果我找爱人,对年龄没有要求,比我大点小点都可以,只要不差太多。另外,男的也不一定要比我强,可以相互帮助。
陈晓时注视着她。圆脸,很清爽,话不多。
她回答着他的提问又讲了几句,知道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陈晓时问:参加这个座谈会,你有什么感觉?
她什么感觉?真有意思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像月下的一朵白花,静静地开着,她看着满庭院斗艳的红花也受点刺激,可并不多嫉妒,她特别理解自己的位置,也习惯自己的位置。有一片月光照着她,她的花香也自自然然占着一小块空间。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不能只听一支乐曲,一个人一生不能只爱一个人。可她宁愿不那么浪漫蒂克,她愿意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有人讲爱是喜新厌旧的,我觉得不是。”
“爱一般是喜新厌旧的。”陈晓时说。
她说:“……我不会喜新厌旧。我愿意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一辈子爱一个人那是可能的,但爱还是喜新厌旧的。两个人能长久相爱,不在别的,在于他们都不断给对方提供着新意。懂吗?”
她懂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她和郗菲菲不一样,她不进行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她不会去爱一个有妇之夫,如果真和这样的人相爱了,“那我和菲菲相反,对方家庭生活若是幸福的,我就不爱他,如果他是痛苦的,我可以爱他。”“如果问我的人生观是什么,我就是尽自己的力量努力工作和生活。”
“愿意听听我对你的印象吗?”陈晓时问。
“当然愿意。”
你对未来的家庭是有理想模式的。其实一个未婚女性,不管她自觉不自觉,她对未来的丈夫和家庭有一个想像,一个标准。(我挺现实的,我不像有人幻想什么白马王子,我自己就是个很普通的人。灌月花说道。)这并不等于没有想像。我往下一说你就会承认了。你对未来的家庭大概是这样想像的:夫妻两人应各有各的事业,谁也不依附谁,对吧?(对。)更具体说吧,这个家庭应该是这样的:下班了,谁先回家谁就做饭。(太对了,我就是这样想的。)你喜欢男女平等,喜欢相互尊重信任,你希望有自己独立的事业,不愿丈夫管制你,同时你又愿意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对吧?(是。)如果丈夫做一件特别伟大的工作,需要你作出自我牺牲,你也会心甘情愿的。(是。)如果你的爱人重病了,遇到打击了,你会非常细心周到地照料他。(是。)你现在虽然很年轻,但你对于以后做母亲并不缺乏心理上的成熟。你喜欢小孩,愿意亲自带他们,对吧?(女生们哄堂大笑,灌月花垂着眼笑。)并不是所有的姑娘在这个年龄都喜欢小孩的,你们想想自己就知道了。(是,我就不喜欢小孩,我永远不要小孩。有人说道。陈老师,灌月花这些您怎么看出来的?有人问。)凭我刚才和她对话时的判断、感觉。还有,灌月花,根据我的猜测,你这种家庭生活的模式很大程度上是和你从小见到的父母的情况分不开的。(嗯……是。)我还问你一个问题:在你们家是不是母亲更有主见?(……是。您怎么猜出来的?)判断人是一门艺术,我开人生咨询所全凭这吃饭啊。(人们哄堂大笑。气氛十分欢快。灌月花含笑看着陈晓时,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她看见自己连衣裙领口上露出的那块弯月形胸脯,看见花裙下隆起的一对乳房,它们很饱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有些发热,她想抱点什么东西在怀里……)
我再给你提几条人生咨询,好吗?
那当然好。
第一,你认为自己很实际,不好高骛远,对吧?可我告诉你,那种好高骛远的幻想你没有,你却有另一种幻想。你想像着人与人关系真诚单纯,你想像着今后在一个友爱单纯的环境中工作,你想像你的家庭和睦,你希望自己能安心地做想做的事情,你愿意周围没有任何相互嫉妒伤害。对吧?(她很承认地点了点头。)这种幻想,我们可以称为把生活善良化的幻想。然而,实际生活却不是这样,要复杂得多,恶得多。因此,我对你第一个忠告是:要使自己正视现实,明白吗?其实,你思想上很不愿意正视现实的,你不愿意结束学校生活踏入社会的。对吧?(是。)第二,你今后要避免轻信的错误。(就是,我们昨天还说她呢,她就容易轻信。女生们七嘴八舌说道。)特别对那些故作优雅博取你同情的男人要有警惕。当男人想赚取女人的同情心时,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要明白:那是最虚伪不过的了。第三,你应该有更多的想像力。有些人野心大,能力小,会犯滑稽的错误,但你的“野心”太少了一点。这样有可能丢失许多机会,许多原本可以争到的东西会从你手中滑掉,懂吗?第四,生活该更勇敢些。你会很严谨,但同时便会很拘泥。你应该更活泼些,大胆些,不仅在事业上,也在感情上。当然,做任何抉择都该尊重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必勉强自己。能理解我这些意思吗?
黄平平却在想:这个陈晓时,你坐在这群女大学生中,和蔼,睿智,诚挚,扮演一个启蒙导师的角色,看那些姑娘们多崇拜你。在她们眼中,你再崇高不过了。看看她们注视你讲话时的眼睛,这就是你此刻讲话的动力,看你得意的。不知为什么,自己对这样的场面有着强烈的反感……
座谈会开到一半,休息十分钟,黄平平乘机告退:“陈晓时,我去找个人。后半截我不参加了,下午咱俩一块儿回。”
她到建筑系找翁伯云。
怎么?电视台正在拍摄对他的专访。节目主持人,一个漂亮姑娘,二十多岁吧,自己认得,叫矫慧君,拿着话筒走来走去,春风微笑地导演着一切。往这边坐坐,对,脸朝这儿看,表情放松些,她调度着翁伯云,让他在一张大写字台前坐好,在他面前排列着他的著作,有英文的,有中文的,硬皮精装,烫金字,显显赫赫十几大本。(自己还不知道他已有这么多著作呢。)对,看着我,自然些。矫慧君指点着,便有人举起两盏大灯,有人端着摄像机哗哗地拍着,一个从美国归来的建筑学博士,又是台湾籍,年轻,温文尔雅,又多著作,真是宣传的重点。然后,又拍他讲课的镜头。一群人呼呼噜噜涌进一间大教室,那里早已坐满学生。翁伯云走上讲台,从容温和,学者风度,偶尔夹着英文。自己突然觉得:翁伯云比以往更宝贵了。自己像学生一样坐在最后一排,不由得想起一句格言:任何人都在他的舞台上表演出他的价值和魅力。拍摄下课的情景了,他微笑着走下讲台,几个女学生热切地围住他。他讲解着,女生们不时又提出新的问题。他真耐心,像和自己在一起时一样。这不免刺痛了她:难道他的善良关心并非独独给予她的?嫉妒像一只猫爪从心头伸上来,抓搔着她的咽喉。她真想让他发现自己。他被簇拥着过来了,这才看见自己,他敦厚地一笑:我正身不由己呢,等我一会儿吧。他又被拥到了会议室,她也只好跟进去。他此刻无暇顾及她,但她仍很自信。很快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又只和她在一起了。这会儿是拍摄矫慧君和他的对话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你还在写新的著作?你对清华大学的学生有何评价?你满意自己的工作吗?你想念在美国、在台湾的亲人吗?我的打算是好好教书,好好写书,好好生活;我正在写新的书;我很喜欢我的学生们,他们朝气蓬勃很可爱;我满意我的工作;我想念我的亲人;我还有什么打算?我想尽早找到合适的对象,结婚,成家……两个人一问一答,谈得真亲切,矫慧君眼里含着笑意,甚至有一丝爱慕。她很美,在国内知名度很高,是很红的节目主持人。她对翁伯云也很感兴趣?自己又感到一丝妒忌,自己是不常有妒忌的,因为她一贯自我感觉优越。她此刻仍感优越,想到和翁伯云在一起时,自己如何随心所欲,恣意撒欢。那是她在他这儿才有的特权吧?又到室外拍摄了。清华园绿树成荫,拍翁伯云一人朝这边走来,与迎面相遇的师生们打招呼。他很自然,同他平常一样敦敦厚厚,没有一丝做作,把假的完全当真的来。总算都拍完了。他和电视台的人握手告别,他和矫慧君握手的时间格外长些,矫慧君一直不抽回手,说笑着,扬手,再见。都走了。翁伯云还久久地目送着他们,小面包车拐弯了,他才转过头,才发现自己:你一直等着呢?
她可不是一直等着呢,可她没有生气,她很少真正生气,只是有些不高兴:你那么光彩夺目的,哪还看得见别人。翁伯云笑了:那灯光照得我眼花,是看不大见。
两个人在浓荫遮蔽的校园里走着,她告诉他自己是来开座谈会的,顺便看看他。她还说:中国这种宣传报道你领教了吧?就是让你按它的要求说一些它需要的话,假话空话都不少。她有意无意地贬低着刚才的电视采访。翁伯云却认真地抓抓后脑勺,笑了:我对他们说的都是真话。说着,他站住:平平,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什么事?黄平平第一次见翁伯云这样郑重其事。翁伯云说:坐下谈吧。
两个人在长条石凳上坐下了。
“我想结婚了。”他说。
“结婚?”她没想到他如此突兀地、明确地提出问题。
“我不能再等了。”
她不知如何接话。翁伯云已经三十四岁,再不结婚是太晚了。可她……
“我想有个家,有个妻子,我希望今天听到你明确的意见。我只问你这一次,也只打扰你这一次。”他温和地看着她。
她该回答什么?翁伯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是“最后通牒”,她不能继续暧昧下去。然而,她回答什么?答应他,她将成为有夫之妇,她将以这种形象出现在社会,那再清楚没有了:她从此失去了许多自由,她在男人中的魅力将大为减少,她调遣男人的力量也将大大削弱,当她鱼一样在社会上游来游去时,身上便有了无形的羁绊,她将承担做妻子的义务,经常围起围裙下厨房,她还将为他生孩子。这太可怕了,太没意思了。不答应他?他会就此和她分手?自己心里明白:像翁伯云这样的人,这样的学识、地位、涵养、性格,以后是很难遇到了。她不想失去他,那是她的窝,她的依靠,她的退路,将来某一天,她实在累了,可能要到那个窝中去的,那是她万无一失的战略储备。战略储备就是备而无患,就是必要时用,就是也可能不用。然而,此刻她才明白:翁伯云再敦厚,也不能一直做她的储备。他怎么能不结婚?他更不能没把握地等下去。他的脾气好,性格温和,可她不喜欢他的身体,她见过他从洗澡间出来,裹着浴巾,浑身的肉松款款的,温乎乎的,没有线条,没有腰,胸上有一片浅毛。她不能想像他的拥抱,不能想像他的身体压迫自己。那太不舒服了。
“我没有思想准备……”她只能先这样说。
“那你现在想想,我等着。”他温善地说。
“我今天实在回答不了你,让我再想些天。”
他看了看她,“你是很聪明的姑娘。我一直在等你的回答——虽然我没有明确提过——你不会不知道。”
她无法否认,事情是这样的。
“你今天回答不了,以后也回答不了的。”他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看着他,说不出任何话。今天来找翁伯云,本想好好诉说一下这几天的遭遇。那个南瓜脸的矮胖女人修彩桐如何如何坏,自己出国的机会如何如何被取消,还有,安晋玉那样的人如何如何虚伪,既追求着她黄平平,又和别的女人来往……可没想到,她再也不能对翁伯云没完没了地倾诉了。她感到尴尬。看来,一个人总要遇到一些暧昧不过去的问题的,圆滑,有些时候也没用。“我真的还没好好想过……”她停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愿意和你在一块儿,我一直觉得和你是最好的朋友……”
“现在看来是朋友,也只是朋友。”翁伯云不无黯然地说道,仍显得很诚恳。他凝视着树根下的一片青苔,一只红甲虫在那里爬行,过了一会儿,他说,“什么事明确了,还是让我高兴的。平平,我还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他停顿了一会儿,笑了笑:“我最近非常想结婚了,要不太寂寞了。”
她用诚挚的目光凝视着他,迷乱的心中却有一个思想在闪动:难道事情只能这样结束了,再不能和翁伯云保持那种特殊又含混的关系了?她希望再有一段抉择的时间。
“这里有几个姑娘的照片,你帮我参谋一下。”翁伯云拉开放在腿上的大黑皮夹,拿出几张照片。一个,一看就是江浙一带的姑娘,南方风韵,亭亭玉立,显得活泼洒脱,是研究生。第二个,一眼就认出来了,电影演员,最近上演的《远去的白帆》就是她主演的,很单纯。这第三个,竟是刚才电视台采访翁伯云的矫慧君。侧影,含情脉脉地笑着。“是她?”“是她。前几天别人刚介绍的。”
她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怪不得刚才拍电视时他回答说想尽早结婚时,矫慧君那微笑的目光中含着一丝异样。她第一次感到心的疼。她是从来不痛苦的,没有人让她痛苦,虽然她知道许多人在为她痛苦。她是快活的,骄傲的,她没有真正迷恋过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愿意专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可她现在有了痛苦。她感到自己脸上的笑不那么轻松,每一条肌肉都含着她心中的酸楚。她原本是翁伯云宠爱的小天使,可他没有任何缠绵地就把她放置于一边了。她觉得有些委屈,可她能撑住自己。她本来坐在阳光灿烂的田野中快乐玩耍,可现在天一下阴暗了,她感到凄凉,她真想有一只温厚的大手来抚摸她。她很少哭过,可她现在有点想掉泪。
她困难地笑笑:“都挺好的,我参谋不出什么意见,要靠你自己选择。”难道她和翁伯云的美好情谊就此告终了,他为什么不能再多等等她?她不愿意天阴,她不愿意回家,她还要在田野上玩耍。没人真正爱护她。……
和陈晓时一起乘公共汽车返回的路上,她尽量显得没心事。
“你还记得咱们来时路上谈的问题吗?”陈晓时问。
“记得。”
“你知道你遗漏了一个什么重要的角度了吗?”
“我知道了。”
人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所以,人人又都该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