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做中国未来的政治家。没有人真正了解他这一抱负。他也绝不暴露这一“野心”。那是很危险的。他也只有在最冷静思考时,才正视自己这一深藏的心理。
此刻,夜深人静,全家人似乎都睡了。他独坐灯下,面对着墙上并挂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他喜欢挂这两幅图),桌上的一大摞中国史书,一沓活页纸,才真正进入自己潜在内心的角色,才从自己的坐姿中,从自己蹙眉思索的神情中,从自己深谋远虑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而有的胸怀气势。他伸出钢筋般黑瘦有力的手紧紧一握,慢而有力地收回来,似乎扭转了乾坤。
《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策略》
——他在活页纸上写下这个大题目。他无论是考虑全国的事情,一个省的事情,一个县的事情,一群人的事情,还是考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都必先写下这个标题,才能展开思路。一个国家、政党、集团,一个人(男人,女人,伟人,凡人,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做买卖的小贩,谈恋爱的年轻人……)不就要每时每刻研究自己的形势、任务、策略吗?谁不考虑自己的处境、要干什么、用什么手段呢?他不过是更自觉更彻底而已。他现在要通盘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制定完整的对策。
每遇复杂情况,他就要这样全面清理一下思想;就要翻看一些理论书、历史书。特别是中国史书——他盯着桌上那一摞书——尤其能使他头脑清醒。
∑:总论
——他在总标题下写下第一个小标题。在具体分析之前,先要确定自己的出发点。他抽出《古文观止》上册慢慢翻动着。《邹忌讽齐王纳谏》,《唐雎不辱使命》,《李斯谏逐客书》,《孔子世家赞》,《屈原列传》,他停了停,诸葛亮《前出师表》,《后出师表》,他又停了停。飘忽忽有什么感想,屈原,诸葛亮,自己?他没多想。这些文章此刻不对他思路。
又抽过《古文观止》下册。一下翻到明代方孝孺的《深虑论》,头一句话(那上面有自己划过的红铅笔道)便吸引了他:“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他目光停留片刻。古人的政治辩证法触动了他,思想开始活动。
他又往前翻,宋代苏洵的《心术》。“为将之道,当心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开头一句便又触动他。这篇文章,他过去读过几遍。他按照自己划过红笔道的字句往下读,“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毛泽东的“有理、有利、有节”的六字策略方针是不是从这儿脱化出来的呢?“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知理、知势、知节。
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
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他在自己的“总论”下,写下这三行字。
自己现在的理、势、节在哪儿呢?自己的小利小患、大利大患又都是什么呢?一忍可以支百勇。忍字所含蓄的策略太丰富了。
又有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一善,从而赏之。”“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然后是《论范增》。“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王。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先疑而后谗入。深刻。范增之类的贤能常常毁于一谗。政治是残忍的。那么别人谗自己呢?自己有哪些地方使得某些上层领导先已有疑了呢?或已有疑的基础了呢?太露锋芒?
又苏轼的《留侯论》。留侯,乃张良也。“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其志甚远也。”“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要“忍小忿而就大谋”。
不可“才有余而度量不足”。
苏轼的《贾谊论》更深刻。“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有才能并不难,能使用自己的才能却是很难的。如何使用自己的才能,是更高的艺术。“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书中有注:贾谊,雒阳人,年二十余,文帝召以为博士,一岁中至大中大夫。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帝于是疏之。出为长沙王太傅。后召对宣宝,拜为梁王太傅。因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帝虽纳其言,而终不见用。卒以自伤哭泣而死,年三十三。这位洛阳书生,真可谓“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苏轼论道:“夫君子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对政治的论述还有比这更透彻的吗?
接着是《晁错论》,同理。这位谏请汉景帝削诸侯郡县、加强中央集权的出色政治家,遭谗而后被景帝斩。血腥的古代政治。“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晁错因忠诚而被害?其实是他自取的。他没看清政治,不成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像晁错这样,“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是难免要粉身碎骨的。
自己有“超世之才”吗?或许有。“坚忍不拔之志”呢?还有,欲求非常之功,有无“自全之计”呢?他眯起眼,闭紧嘴。残忍的历史使他心中生出冷酷,冷酷的心理使他绷紧的嘴唇含着一个冷蔑的嘲笑。头脑应该绝对清醒。现代政治虽然在现代社会条件下进行,但复杂性是同样的。窗外,黑魆魆的房顶上是暗黑的天空。
他在“总论”中又写下了:
只有治国的才能胆识而没有处世的复杂头脑是注定要失败的。
要有坚忍不拔之志。
要有高度的理智。
要有前所未有的忍受力,克制力,控制力。
要吃透中国政治情势。
要做一个真正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
星期天傍晚,网球场上四个人在双打。张老与他的小秘书邢笠一方,张老的儿子张克平与靳一峰一方。奔跑,击球,喊叫,打完最后一个球,四个人汗气腾腾地走到场边。
“还是我们赢了嘛,啊?反败为胜。”张老高兴地笑了,他个子不高,穿着白网球鞋,白运动短裤,白背心,头发略有些花白,兴致勃勃。“祥光,你不打打?”他接过董祥光递来的毛巾,很有力地擦着脸上头上的汗,那动作绝不像老年人。
“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嘛。”张老声音洪亮地笑了,又擦了擦手,放下毛巾,接过蒲扇,在椅子上坐下,“噢,你刚才说什么?你们省里准备提拔那个李……向南当省委副书记,分管农业?”他没忘记打网球前的话题。
“我已经和顾恒同志谈过,他早有这个考虑。”这位圆头胖脸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谦逊地汇报道。
“这个年轻人怎么样?我记得今年春天看过他写的一份研究报告《关于当前国民经济发展的几个战略问题》,是他写的吧?那份研究报告写得还不错嘛。”
“是。”靳一峰在一旁笑着应和道,他每星期天同张老一起打网球,“您当时还批过十六个字。”
“张老,您上次不是提洪克宽同志去我们省里当农业副书记?”董祥光小心地提醒道。
“噢。”张老想起来了,洪克宽是过去华北局的一个干部,“我不过是随便提议一下,不一定要照办嘛。”他又转头问靳一峰:“你对李向南印象怎么样?”
“算个人才吧。”靳一峰答道,他没有提李向南到自己家并与加拿大记者谈话一事,“在基层再锻炼一下,会是不错的吧。”
“他在古陵县就干得不错嘛,报上那份报道我看了。不过,叫什么‘新星’,题目不好。你们觉得呢?”
“是。”靳一峰、董祥光都应道。
“还有,从你们省里来的那份内参我也看了,大概多是些诬蔑不实之词吧。年轻人一露头角,就有这种奏本,不是好现象。”张老很健谈,不停地打手势,“不过,年轻人遇遇挫折没坏处。苏东坡的《留侯论》中不是讲:‘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吗?”
“是是。”
“你们说呢?”张老把目光转向儿子和秘书,“你们年轻人会同意我的观点吧?”
“是。”
“你那个政策研究室也可以把李向南要来嘛,”张老对靳一峰说,“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大胆把他们提到中央机关来,委以重任。”
“是。”靳一峰点点头。
两个年轻人,胖胖的张克平与瘦瘦的邢笠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
(一)关于“揭发材料”
——他在“总论”下面写下了第一个需分析的具体问题。自己正处于政治危机:那份刚到北京就听到的“内参”;才听到的又一份“揭发材料”。“内参”的内容他已知道,多是捏造,好驳。他在心中已不知有理有据地驳斥了多少遍,但这份“揭发材料”就有威胁了。几个有职有权的年轻人整的,已经送往上层领导手中,其中还摘引了他本人的一些信件。
那是他写给一个叫梁君的女同学的。他们曾经恋爱,后又分了手。
她到底交出了他的哪些信件?是一两封还是许多封,甚至还加上口头揭发?两天来,这个悬念一直折磨着他。要判断这些,就先要知道:她因为什么揭发他呢?这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不明确性对人的巨大折磨,但现在却要分析。
他在纸上列出各种可能性:
(1)因为恨他?(恨什么?恨他和她最终分了手?不是她要分的吗?——他想。)
(2)因为她被人利用?(被哪些人,嫉恨自己的?将可能的人一一想到。)
(3)因为她丈夫的原因?(这可能吗?似乎很难想象。她丈夫似乎是……谁的秘书,和自己并无什么仇隙。)
(4)因为她真的认为自己就是“野心家”、“坏人”,需要揭发出来?(这也没太大可能呀,她根本没有那么极左教条。)
(5)因为她把他的信丢失在别人手里了?(这种偶然性就太难预料了……)
(6)因为别人抓住她的把柄讹诈她?
(7)因为“组织上”给她施加的压力?(这也不可能,组织上怎么知道她过去和自己的关系,会想到去找她调查?有可能。那份“内参”上不是说他搞过几个女人吗?按照这“线
索”,调查组就可能寻到她和他的关系。)
(8)因为……
什么声音,客厅里电话响了?半夜了,谁来的电话?院里其他房间都黑着灯,他朦胧中有预感,赶紧穿过院子来到客厅,拿起电话。
“我找李向南。你是李向南?我是小莉呀。”是她,没预感错。
“谁的电话啊?”隔壁父亲的卧室传来苍哑的声音,老人被吵醒了。
“是找我的。”他赶紧捂住话筒答道。
“向南,我见到那份揭发材料了。我爸爸这儿也有一份,打印的。我刚发现。要不要我给你偷出来?不行?这样吧,我拿相机给你偷拍一份吧?”
这真是一瞬间的巨大犹豫。人一生中许多至关重要的抉择都要在这样的一瞬间作出。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总论”中写的条条了:要有高度的理性,要有高度的控制力,要做一个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他不能做任何有潜在危险的事情。一定要“非礼勿行”,谨慎再三。如果小莉此举真被别人知道,或者以后小莉一旦和自己闹翻,咬自己,不是好玩的。更重要的,自己原本就坦坦荡荡,无须搞任何小动作。
“不要。”他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
“不需要嘛,”他笑了笑,“你好好睡觉吧。”
他回到房间,看到自己列出的十几条。梁君因为什么要“揭发”自己?……所有的似乎都不大可能,所有的又都不能排除。太复杂了。而在事实上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极简单的原因。
邢笠简直要爆炸了,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你为什么瞒着我?”他冲妻子吼着。
梁君低着头哭了。
刚才邢笠找衣服,在箱底无意中发现一个小红木匣。“这里放的什么?”他问。“噢,那是我插队时的药箱。”梁君一惊,连忙答道,她没说假话。邢笠顺手要打开,梁君脸色一下变了,拿了过去,放在身后:“你别看了。”“为什么?”邢笠起疑了,“那里放的是什么?”“没什么。”“那为什么不让我看?”邢笠上来就夺。“我不让你看嘛。”梁君竭力想半开玩笑地搪塞开,看到邢笠真要夺过去看,她急了,紧紧抱住木匣。
木匣最终还是被邢笠夺了过去,打开了。
是一堆信。邢笠一封封看着,脸变了颜色。都是李向南写给梁君的,按时间顺序编号珍存着,还有李向南的一张四寸照片。好一个男子汉样。
梁君坐在一旁垂着头。
“我没瞒你,我和他过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
“我是知道。可你为啥还保存着他的信和照片?”做丈夫的妒火烈焰般上窜着。
“把它们都撕了还不行吗?”
“你撕,当着我面撕。”
梁君咬咬牙,拿起一封信撕着。
“先撕这照片。”
梁君哆嗦了一下,低着头一下一下慢慢把照片撕碎了,眼泪流了下来。
“你还难过。”邢笠更火了。
“我不撕了,你撕吧。”梁君趴在床上哭了。
“哼,我才不撕呢,我留着它们还有用呢。”邢笠突然毒上心来。
(二)自己有哪些可能被揭发的“薄弱环节”。
——他在纸上又写下了第二个小标题。对梁君揭发自己的起因无从判断,他只能从最坏处作准备:设想她以最敌视的态度,对他进行“最全面”(以至添枝加叶)的揭发。
又需列清单:
(1)“文革”中当过校文革副主任?(其间都干过什么?一一想。并无任何恶迹。后来不是下台了吗?他想着,对这一条作了排除。)
(2)插队期间?
(3)“国家资本主义”?(自己在给梁君的信中讲过,中国是社会主义,但需要搞些国家资本主义。)
(4)“社会主义也有经济危机”?(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这种危机同资本主义危机有不同,但无疑也是危机。五十年代末期不是经济危机?比例失调不是经济危机?)
(5)对某些政策的评论?(仔细想想自己私下的谈话。一条条想。最“出格”的、可能被整材料的有哪些?)
…………
他一口气写了七十点。梁君可能揭发的方面都涉及了,还扩大到更大范围:自己的一切“薄弱环节”。在省调研室工作,上大学,到古陵当县委书记,在北京的联络,写过的文章,发表过的言论……他有些出汗了。挨整时自审,危险丛生。
(71)“有野心”?
(72)“生活作风”?(他把和自己有过各种程度感情交往的女性逐个想了一遍。真荒诞啊。任何一个人如果被如此审查,都会不成样子。他感到了耻辱。)
还有什么?是否初中、小学时的事都要检查一下?搞政治,若不想平庸混世、顺时升迁,就要这样准备经受“磨”和“炼”?
他心中突然浮现起一件事——在一片迷雾后面,那是他始终不敢在心中正视的往事。小学时,一个叫胖墩的同学乘老师不在,溜进办公室,把还没判过的期末试卷上的错误改正了。此后,自己和另外两个同学经常拿这件事吓唬胖墩。胖墩本来有些呆痴,后来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上中学以后,听说胖墩(他没考上中学)精神失常了。他至今能回忆起吓唬胖墩时自己心中那狡猾的恶意:我去告老师,你偷改卷子。看着胖墩惊恐的模样,他就感到智力上的优越和抓住对方弱点的快感。他一次又一次地吓唬对方——只要两个人一闹矛盾——凭此征服了这个比自己有力气的对手。
每每忆及此事,他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犯罪感,感到自己很坏。他总是很快地打断自己的回忆,那成了潜藏在内心的疚悔。
而这真正的罪过却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被用来整成“材料”。
好了,还是继续考虑眼前的题目吧。七十多点了。如果知道别人在哪几个点上搞自己,问题就简单多了。军事上,在漫长的防线上预断敌人的进攻点,从而配备自己的兵力,向来是件困难而又重要的事情。敌人的进攻往往只在一点,两点,但估计中却可能是几十点。未知向来使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一群人围着一桌酒席,杯盘狼藉。
“我看这份材料就不错。”凌海喝得两眼发红,把一份打印材料撂在众人面前,“后面这些附件不用了。”
“就这么两点就行了?”邢笠拿起材料翻了翻。
“要致人命的,一点就够,两点还少?”凌海又仰脖干了一杯,“你们谁送上去?”
“我不能送……”
“你当然不能出面,这材料里有你老婆,你得回避。”
“我想办法送上去吧。”张老的儿子张克平沉吟了一下,说道。
“让你老子送?”
“不,我也不让他看。你们别管我怎么送上去,保证送上去就行了。”
“这份材料……”邢笠又有些犹豫。
“蠢蛋。”凌海骂道,“他‘文革’中组织批斗会,这一条不够?还有,野心勃勃,自以为最高决策者,满嘴狂言,这一条不够?这两条,能打倒就把他打倒了,打不倒,剩下的材料还可以其他方式、其他渠道再上嘛。”
一群人沉吟着,给最高层领导一人送一份,毕竟不是开玩笑。
“就这样吧。”不知是谁说,“搞不成再说。”
“你们真废物,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搞掉一个人了。最最容易的事就是罗织罪名,懂吗?再加一句:最、最、最——容易的事,就是搞掉一个像他这样露锋芒的人了。”凌海不耐烦地说。“依我看,政治就是整人。你们不是都搞政治吗?政治上的成功不在你干这干那,就在于搞掉对手。搞掉一个,进一步。搞掉全部对手,就是最后胜利。”
邢笠等人警惕地看了凌海一眼。
凌海今天喝多了,有些露凶相:“你们回去好好看看中国几千年历史,白纸黑字写的什么?就是整人,杀人,搞掉人。”
(三)自己目前的处境
——后半夜三点了,他又写下了第三个小标题。夏夜的闷热已经过去,窗户流进微凉的空气,很静。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向东说梦话的声音。
虽然并不能完全确定“揭发材料”如何“揭发”自己,但他已有大致的感觉。他们一定是在最狠处下刀子。一个人总要时刻估量自己的处境,要尽可能全面、深刻。在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是跳出自己的主观角度,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来看自己。这叫“由彼观己”。只有最透彻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或许还应包括企业家——才懂得这样做。“由己观彼”是容易做到的,那是人人在做的。而“由彼观己”就很难了,是和人们习惯的方向相反的事情。
高众一筹的聪明,恰恰就在能破习惯而思而行吧?
这个世界是为那些按习惯生活的人设计的,它总把大多数不按习惯生活的人罚下场,但偶尔又给个别不按习惯生活的人以最高奖赏,所以总有各种勇敢的冒险家。
(1)顾恒对自己什么态度?
(2)靳一峰?(就要这样一个个因素地估计下去。)
(3)成猛呢?(最重要的。)
(4)省里各派力量对自己将采取什么态度?
(5)县里支持自己的干部会不会为自己呼吁?(在北京这盘大棋上,那是个很微弱的力量。)
(6)县里老百姓?(是更微弱的因素了,北京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也还根本不懂得自觉推举自己的利益代理人。)
(7)那些搞自己的同代人?(他已经多少知道他们都有谁了。)
(8)新闻界呢?
(9)国务院体改委?(自己过去给他们写过政策建议报告。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多大发言权?)
(10)父亲?(他在上层的联系能用吗?)
(11)自己在北京的所有联系、影响、力量都能起什么作用?(逐个想一想。)
(12)自己还能采取哪些活动?(活动范围、渠道、方式的全部选择余地都要考虑到。不要遗漏任何可利用的条件。)
…………
成猛照例又在午睡后坐在葡萄架下的浓阴下,悠闲地阅看报纸文件。高大魁梧的身体压得藤沙发不时吱吱微响着。
一份最新的《参考消息》放在一摞报纸文件的最上面。他拿起来慢慢翻着,一二三四版地浏览一下标题。好像已经看过这张报?他皱了一下眉,刚要放到一边,第二版上一个头条黑字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
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
——加拿大《环球邮报》记者采访
中国年轻的县委书记李向南
他把文章大致扫了一遍,皱起眉转过头问:“就是顾恒省里的那个李向南?”
秘书安晋玉在旁边沏着茶,一直注意着成猛对这张《参考消息》的反应。是他又一次把这张报放在成猛要看的报纸文件中的。
“啊,是。”他看了一下报纸,装作刚反应过来,答道。
(四)任务及策略
——他把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考虑好,窗外已泛出微明。
一切都想清楚了。为了从政,为了推动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他已经做了长久充分的准备。他研究了理论,研究了历史,熟悉了中国国情,从京都,省,到县,农村,社会各层次他都有实践和调查,建立了初步的影响,联络了一批力量,在政治斗争和领导艺术方面,做了训练,在意志力方面也经磨砺。他已付出了大的代价。再残酷,再险恶,他也绝不退下来了。
他凝视着墙上一轴屈原仰天悲啸的国画。他不当屈原。他要当一个胜利的改革家。
恍恍惚惚,他眼前浮出一个熟悉的幻象:碧蓝的夜空和金黄的圆月下,一个火一样活泼泼的小红孩在紫禁城旁雄赳赳地建造着金字塔……又一个熟悉的梦境,他看见紫竹院的小湖小山,绿得透明、画一般的树,童年的自己和小朋友玩打仗,他争着当司令,而且要当好人的司令,他指挥着将士向对方山头冲击……又一个幻境,一辆又一辆高级小轿车驰入巨大而肃穆的地下军事指挥部,他主持着会议,他视察稻田,视察长江水利工程,人群簇拥着走上大坝……
他赶走了幻觉。好了,经过一夜的分析思考,他又清醒又坚强。他全副武装了。他又回到最初的“总论”上来了:要做一个真正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
窗外,夜空已发出冷冷青亮,他最后翻看了一遍多达几十页的《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策略》,加强了记忆,然后一下下把它撕碎,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