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盟誓-战争启示录

李大波和魏志中回到北平后,杨承烈就通过党内的交通员捎信来,叫他们稍微休息几天,到北城王大人胡同一处高门楼的住宅去找他。做为国民党萧振瀛军长(他当时还兼任天津市市长)的“副官”,他隐蔽在萧公馆。有这层公开职务,他才从商震师长手下一个旅长那里租借来这套宅子。这无疑是涂了一层保护色,避免了不少军警宪特的钉梢,比较安全。李大波对这里并不陌生。去年“一二九”闹学潮运动前,为了布置这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李大波就曾亲自用洋车把刚下火车的领导人刘然同志拉到这里,以祝寿为名参加了那次秘密集会。

杨承烈这次依然是从天津赶来。他仍旧住在萧振瀛在金钢桥北的公馆里,他以副官身份,时而陪着萧振瀛军长到郊县视察驻军装备,也偶尔到正加紧施工的萧家花园去监工。这是萧军长在国难当头,敌兵压境时刻,为他母亲做八十大寿盖的。

杨承烈穿一身笔挺的紧身军装,腰系武装带,脚穿带踢马刺的高靿皮靴,留一撮何应钦式的日本仁丹胡,仪态威武,俨然是国军的一位高级军官。

北平的街头依旧非常热闹,人们陶醉在绥远两庙收复的胜利欢乐中,街上还时常有许多团体和青年学生在庆祝这次空前大捷。除此以外,酒楼依然吆五喝六地划拳行令;戏园子里还是唱着《杀子报》和《马寡妇开店》;影院上映着美国影星贾力古勃和肉弹女星玛丽莲·梦露的香艳影片;店铺的橱窗,依旧灯火辉煌、闪着珠光宝气,一点儿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

李大波和魏志中,身穿三十五军的军服走上街头,那副昂扬的军人气魄,早就受到学生的喝采。特别是李大波的臂腕还挎着绷带,更受到青年的尊敬,这些人尾随着他俩,不时扔给他们一串串用绉纹纸做成的花束。要不是因为李大波的伤口化脓,住了十来天陆军医院去开刀取弹片,杨承烈又临时有差遣,他们早就应该见面了。

他俩先后都赶到这所公馆,冀原也从西城辟才胡同的洋车厂赶到了。紧闭了大门。他们跟着杨承烈到最后一进院子去开会。因为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后门,遇到意外,可以从这里逃走。前院是驻机关的机要秘密和交通员办公的地方。

在地下状态,特别是经历了两次血战,在敌人密布的白色恐怖下见面,是何等的艰难和宝贵啊!他们四个人,抵着头,拥抱起来!他们彼此看着,含着眼泪微笑,嗓子里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有千言万语,都在这默默的不言中尽情地渲泄出来了。多少的问候、互道珍重,都浸润在这重聚的无言之中了。

呆了好半天,这四条眼含热泪的强硬汉子才恢复了平静,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起喝着茶水,谈着工作。

他们先谈了一阵在李大波返回北平住院期间发生的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发动的“西安事变”的兵谏事件。

“张学良终于不想再当他那‘不抵抗将军’了,他要在全国人的心目中,恢复他的名誉。蒋介石正在你们在锡拉木楞大庙浴血奋战的12月8日,飞抵西安。9日那天,正赶上西安的学生举行‘一二九’周年纪念游行,蒋非下令镇压不可。同时又命令张、杨执行他颁发的对红军的总攻击令,到苏区去‘剿共’,所以张、杨才在12月12日清晨,发动了这次事变,提出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的八项主张,逼蒋抗日。”

“现在要警惕的是何应钦①这个亲日派,他已下令,轰炸西安了。”李大波插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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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何应钦:中国最大的亲日派,曾任国民党政府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与日本华北驻屯军梅津美治郎于1935年7月6日秘密签订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曾担任国民党军政部长等要职。著名的抗日爱国将领吉鸿昌将军即为其所杀。

“不过,我们党中央已飞速派出周恩来、秦邦宪、叶剑英的代表团,去妥善解决这次事件,今晚已有消息,得到和平解决了。何应钦这小子想借机炸死蒋介石,发动政变,于乱中夺权,近而实行亲日的政策,这一阴谋,不仅已经破产,而且使他自己暴露无遗。”杨承烈吸着烟,慢慢地说道,人们都轻松地呼吸了一口气。“张、杨的兵谏,对中国的现代史,影响必将深远,起码让蒋介石在国难当头的此时,暂时放弃了‘剿共’,同时在全国人民面前,也不得不表示抗日了。这就是历史的功绩。”

“我可是个老粗,”魏志中憋得大脸通红,气忿忿地说,“我就不明白,蒋介石那么可恨,光‘剿共’不打日本,留着他干什么?给他一颗黑枣儿就完蛋啦,干嘛咱周恩来还去保他那条狗命?”

他这天真直爽而又幼稚可笑的话语,使杨承烈和李大波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的确,有些人也有你这样的想法,”杨承烈说道,“这样很干脆利索,而且可能消灭了未来的后患。但是,目前蒋介石受英美两国的支持,还有很大的政治、军事实力,如果把他杀掉,一定会引起刚刚平复下来的军阀混战,那么日本就可以于乱中各个击破,抗日便形不成一只拳头,所以,在目前保住他这条命,逼他停止‘剿共’,进行抗日,这是现阶段历史的要求。”

魏志中撅着嘴,点着头,依然胀红着脸低下头去,看他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通了。

“好,咱们说咱们自己的事吧,”杨承烈收敛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冀原同志还留在北平专搞学运。有变动的是我、志中和大波。这一次党把你们俩从绥远抽调回来,是为了加强平津一带的兵运工作,具体地来说,就是深入到通县殷汝耕①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队里去,提高这部分人的觉悟,使他们不为日本当汉奸,调转枪口。我们已得到最可靠的情报,日本已得到殷汝耕的特许,竟在这‘非武装地区’要修建一座日本飞机场。想想看,通县距离北平只有20公里,这不就是日本在通州建立的进攻北平的桥头堡和军事基地吗?所以,党决定坚决催毁这个基地。步骤是这样,我和志中先到通县打前站,做些开辟工作,大波先深入二十九军,协助在军中隐蔽的党组织,做宋哲元的思想工作和广大士兵的工作,个别的时候,到通县兼顾着帮帮忙。我说的任务,你俩听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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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殷汝耕(1885—1947)汉奸。浙江平阳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早年在军阀间进行投机活动,后投靠国民党亲日派黄郛,1927年以国民党政府驻日代表名义,代表蒋介石与日本帝国主义勾结。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先后参加签订卖国的《淞沪停战协定》和《塘沽协定》。1935年11月,在日本帝国的指使下,制造冀东事变,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抗战胜利后被捕,1947年枪决。

他俩同时都点点头。彼此对看看。

“好,我和志中这一两天就出发,”杨承烈说,“大波,你尽快就到宋哲元的军部去,我已通过三十七师旅长何基沣和二十九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向他做过推荐,他答应了。”

“好吧,我收拾一下手边的工作,马上就去。”

“不过你胳臂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要紧。”

他们三个人,在准备出发的这几天,都暂时住在北方局秘密机关的这所公馆里。李大波和魏志中各住在西厢房的南北小屋里。李大波回到小北屋收拾衣物,心里有些踌躇不安。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去二十九军之前,要去看一看红薇。自从在绥远前线她去劳军的那个迷人的月夜一别,他的心里始终晃动着她那张美丽纯洁的面影,只要他稍微一闲下来,她就立刻出现在他的脑际,一想起这个充满山野气息的小姑娘,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情。他现在终于明白,他偷偷地、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她。他从她那羞红的面颊,放光的眼睛,见到他时的那种富有青春魅力的欢愉表情,她那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撒娇,他知道她早已爱恋着他。这是他最害怕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之间不该发生这种关系。理由是:国难当头,他又担负着党的重要使命,应该竭尽全力工作,而且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其二是,他们年龄悬殊,她才是一个由孩提向青春少女阶段迈进的大孩子,如果自己有个好歹,或被投入敌人的监狱,或不幸而牺牲,那不是害了她吗?……这是他心里的一种声音,但是还有一种心声——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愿望,他希望见到她,希望跟她相对地坐一坐,在野地或是公园里跟她散一散步,他那就会有一种安定感,不像心里长着草似的那么荒凉,紊乱!

“喂,你在那儿发愣做啥哩?”魏志中从南头屋里走过来,见李大波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便用很大的声音把他从忆念中唤醒。“大波,说实话,我多想让你跟我们一块去呀,到这个大汉奸手下去搞保安队,这工作可够难做的,你说是吧?”

“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李大波从板铺上坐起来,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摇摇头,好像是要赶跑他刚才头脑里那些矛盾丛生的念头。“不过,有老杨呢,他是非常有经验和能干的。”

“我还是欢迎你早去,咱们在一块儿呆熟了。”魏志中坦诚地说。

“好吧,我也很愿意早去。”

魏志中握住李大波的手,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去见宋胖子?”

李大波知道魏志中说的“宋胖子”,就是宋哲元军长,便说:“明天。”

第二天李大波起得非常早,吃罢早饭他到上房北屋跟杨承烈告别。正好碰见他和冀原跟王淑敏在交谈工作。

王淑敏一见到李大波,她那苹果似的圆脸,立刻露出格外的惊喜。“哎呀,你,我们前方的英雄回来了,能不能给我们做一次收复两庙的报告?”

李大波迟疑了一下。“我还要去联系一件重要工作……怕时间来不及……”

王淑敏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们不急,等你联系好那件事,再给我们做报告也不迟呀,好饭不怕晚。”

“我现在恐怕不宜在公开场合多露面。”李大波婉转地加以拒绝。

“不,”王淑敏更加兴奋地说,“咱们不召集很多人听,只在陆教授家的读书会,就那么一点人还不行吗?”她毫不放松这次邀请,扭过头对冀原说,“冀原同志,你答应我们这个请求吧?好,那你就给他下指示。”

对于这个学联干部顽强的执拗,他们都相视而笑了。冀原笑着说:“大波,你就答应吧,我支持。”

李大波只好说:“下个星期日午后三点,可以了吧?”“好,一言为定。”王淑敏晃动着她那齐耳的短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大波和人们握握手,走出屋去。王淑敏追出屋来,拉住李大波的袖子,低声地问他:

“要不要我把你从绥远回来的消息告诉红薇?要知道,她整天在为你的平安祈祷呢!”

他的脸感到一阵烧灼,他觉着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赶紧支吾地说:“可以可以,”便快步走向前院去了。

李大波拿着杨承烈的介绍信,先到何基沣旅长的家去联系。何旅长非常热诚地接待了他。得知李大波刚从绥远前线回来,便热切地询问了有关战场的情况。李大波介绍得很详尽,说得生动具体,连敌人反穿羊皮大衣伪装羊群夜袭、以及我军也以其道攻击敌人后路的情节都说了。何旅长听得入神,连连称赞。他挥着手臂说:

“对,你们这一仗打得好,只可惜宋明轩①对日本人总是抱着幻想。日本,不是天兵天将,说日本不可战胜,那是自己吓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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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宋哲元,明轩是宋哲元的字。那时的人,如关系亲近,多以字相称,而不以名相称。

这次谈话,李大波给何旅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还问了李大波不少关于他个人家庭、学历、经历等情况,他们还交谈了许多有关时局的看法。他觉着李大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属于学识渊博、思想激进、经验丰富而又年轻有为的中共党员。何旅长留他在公馆吃了饭,便又陪他去见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由于何旅长事先给张克侠参军打过电话,详细地汇报了情况,所以他们一到张公馆,门卫马上就对他们放行。

张克侠在小书房里接见他们。那是一串五间房子里最里边的一间小房子,中间要经过几道门锁。这里是张克侠同志和党内同志进行秘密谈话最保密又最保险的一个地方。放文件的一个立柜后面,有一道伪装的暗门,可以进到一处夹壁墙里。

张克侠最近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见过一次刘少奇同志,他们就国际国内的许多问题交换过意见。他是共产党内颇有修养和实力人物。他跟李大波一见如故,他俩像喷泉、像汩汩的小河那样畅叙了很久。“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军部为好,当我的副官或当宋军长的副官,都无不可。”最后,他拍拍李大波的肩膀,笑笑说:“我真高兴来了你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的生力军,跑跑党内交通,太方便了。这要求我早就提出来过,只是眼下才落实。咱这里党的力量不算薄弱,多数都隐蔽在军队的中下层做工作,你以后熟悉一下就知道了。”

从此,李大波便留在军部,不久便留在宋哲元身边做了副官。那时,二十九军军部常设在河北省中部的一座县城——河间城里。自从南京政府为了适应日本的要求,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宋哲元便常住在北平的旃檀寺军部。李大波便经常随宋往来于这两个地方。

李大波第一次见宋哲元军长时,是在旃檀寺军部的一间小型地图室里。他穿一身布料军装,一对双皮脸的布靿鞋。脸色微黑,眼睛圆大,生性沉默寡言。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外表的形象颇似他的老上级冯玉祥将军和吉鸿昌将军,但精神状态却比那两位将军显得理智和冷峻。

这处地图参谋室,是为了军长就近查询的方便而设置。布置简单,外间是办公和谈话的地方,内间才是地图室。一面大墙上,张挂着百万分之一的河北省全图,另一面短墙上,张挂着五千分之一的北平市及其周围地势的全图,以红笔勾画出日军驻地、动向、兵种、兵力及部队序列;以蓝笔勾画着二十九军的情况。另剪成许多红蓝纸的小三角旗,以大头针当旗杆,写上部队番号,分别钉在驻地的图纸上。在屋内中央摆着一张大条案,铺着北平四周的详图,用兵棋队标摆在部队位置上,能随时按情况变化而移动。李大波后来有一段时间就是每天到这里来上班,并且根据情报,将部队移动、变化情况,进行标注与调整。宋哲元军长只要在北平,他就必来这个小小的地图参谋室,站在地图面前全神贯注地研究敌情变化和部队调动。从他的全部表情上,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他的心情和战局的变化,是那么息息相关,密不可分。自从他在察哈尔被日军逼得不战而退以来,随着华北局势的日益恶化,以及和南京、日本方面的棘手周旋,使他的忧虑神态和心身交瘁的疲惫,越发显现在他的眉宇间。本来他就郁郁寡欢,现在就更不愿意说话了。

宋哲元的记忆力很好。头一天一见面,他端详着李大波,就操着山东乐陵口音说:“我认识你。”那还是前三年抗日同盟军被日、蒋围剿解体在张垣的时候。宋哲元从北平赶去接任察省主席,并为冯玉祥下野回泰山隐居送行,就在‘吾爱庐’他见过吉鸿昌精明强干的这位贴身副官。这次又知道他不久前曾跟随傅作义当过副官,并亲临两庙前线作战,至今还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所以对他印象颇佳,加之是他的副参谋长张克侠所推荐,更多一层关照,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做随从副官了。李大波经常跟着宋军长参加各种机要会议,更因为他能博览强记,对条约、协议的款项、条文记忆准确稔熟,能及时提及军座备用,所以更成为一时不可或缺的得力人员,军长就让他搬到自宅的客房里去,以便随时听从差遣。当他初步地熟悉了这个新的栖息地的环境、工作、人事关系以后,他才腾出时间来去赴王淑敏邀他到陆教授家的约会。居然从绥远前线一回来他就打定主意绝不继续他与方红薇的恋爱关系,并且尽量用工作来消磨工作以外的时间,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这个美丽纯真的小姑娘,他仍然是那么动心,那么心情紊乱。

景山公馆今天提前吃晚饭。为了这个原因,免去了从来没有中断过的下午四时的茶点。

自从爆发了西安的张杨兵谏事件,最为着急的是理查德·麦克俾斯。他不顾刚从绥远龚斯德处归来的风尘仆仆,经过和詹森大使的几次商量,又决定马上赶往南京去看望他在美国威斯礼大学的老同窗宋美龄。无论是从美国的远东利益和中国的利益考虑,当此日本急剧推行独占中国的大陆政策的时机,他感到他有义务亲自飞往首都去劝说这位第一夫人,应该火速奔向出事地点救援这位中国现政权的执政者。他提前预订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票,决定今晚六时起飞,所以晚饭在4点45分钟准时就开饭了。

今天是星期日,理查德并没有因为要出门远行,就耽搁了做礼拜。上午9时他冒着严寒的北风,赶到王府井八面槽天主教的“圣母升天堂”对面的基督教爱斯理堂做了布道和祈祷。去年这时,正是“一二九”运动爆发,理查德为了平息这场烈火的燃烧,还曾请来他的“主内兄弟”、日本布道家贺川丰彦来讲授“爱仇敌”的课题。但是今年日本的侵略铁蹄已经越过中国的长城各口,踏进了华北,他感到再像去年那样,他不仅要遭受抗日情绪越来越高的中国人的强烈反对,而且那也违背了美国的在华利益。做为这个远征海外、被赞誉为“无任所”大使、流动哨兵的他,思考这些和为此而劳碌奔波,是责无旁贷的。当然,“西安事变”对他来说是太突然了,犹如在他头顶上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

今天吃饭的人到的特别齐,除了两位男女主人,乔治、玛莉、红薇,都已坐到桌旁自己的位置上。今天还多了一位客人,那就是美以美会的干事、生着口髭的刘美丽女士。去年理查德夫妇到江西黎川苏区进行布道时,就请她来做过临时管家和乔治、玛莉、红薇的宗教指导兼监督。这次,又因为理查德的出远门,把她请来。

理查德为了远行平安,显得特别虔诚。他站起身,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领着大家一起背诵他自编的谢饭祈祷词:

感谢基督,保佑平安,

养我此身,赐我一餐,

给我智慧,心灵强健,

皈依我主,永听差遣,阿门!

念完“谢饭词”,大家才重新坐下,动起刀叉吃起饭来。

理查德喝了两杯他最喜欢的马提尼酒,爱弥丽便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说:

“亲爱的狄克!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很久吧?”“不会的,爱弥丽。”他呷下一口酒,飞了她一眼,“如果你实在闷得慌,你尽可以去找威尔斯跳舞嘛……”

一说到这位情夫,她立刻打断了丈夫的话,摇着满头卷曲的金发耸耸肩故意说:“你知道,狄克,我并不总是高兴这样做。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如果一切顺利,我可能回来跟你共度周末。”

爱弥丽不言语了,其实她不过想探试一下理查德大约什么时候返回,以便好安排她与威尔斯幽会的时间。

在理查德夫妇对话的时候,乔治低头在吃一块炸猪排。今年一月间他在固安县辛立庄被军车拉着去追赶南下宣传团,让红薇当众羞辱了一番挨了青年们一顿乱打,他确实吓出一场大病。现在病愈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养病期间,他经不住爱弥丽的诱惑,曾经跟他这位颇富肉感的养母,发生了一段风流韵事,搞得他这个青春似火、对男女云雨之情最感神秘的他,几乎陷入了癫狂的迷恋程度。是他的生身父亲乔泉荪明查暗访发现了这其中的奸情。他立刻把儿子接回家来,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并且警告他:“这件隐私如果被理查德先生发觉,我为你精心安排的、你的如花似锦的前途可就全葬送了,”乔泉荪这番晓以利害的谈话,好像一声响雷,终于把他震过来了。使他懂得今后他应该怎样一心一意地奔向他的人生追求目标。前几天他被学校选上了“献剑团”代表,那股高兴劲儿,正好填补了他心里的苦涩,现在他恨不得马上奔向他的“锦绣前程。”他放下炸猪排,赶紧对理查德说:

“发贼儿①,您是不是把我也带上?反正我也要到南京去献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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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英语“父亲”的发音。这说明他们平时用英语称呼。

理查德停住啃那只山鸡大腿。“不行,我的孩子,现在是火烧眉毛,顾不上挠衅桨驳匕呀�槭�映鑫靼玻�攀峭返却笫隆!?

玛莉只关心打扮、交男友和电影海报。她正聚精会神地吃着虾仁吐司、甜馅点心,喝着加奶的热可可。

“玛莉!吃那么多甜食,小心要发胖,该注意你的体型了!”

爱弥丽冲着玛莉说着。

红薇坐在长条餐桌尽头的一侧,一边埋头吃她盘子里的美食,一边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今晚提前开饭,使她心里非常高兴。王淑敏已经给她捎来口信,说今天晚上她可以去见李大波,所以她此刻心里充满了快乐。

晚餐比平时吃得快,刚到五点半钟,理查德就穿了一身岩羚羊的皮茄克、皮紧裤,乘车奔向南苑机场。

陆秀谷教授的后院小书房里,已经坐满了学生。红薇来得挺早,她帮着小昭沏茶倒水,招待同学。陆妈妈还特意买来北平冬季夜晚市民最爱吃的“半空儿”花生、葵花子、麦芽糖等宵夜小食品给他们吃。炉火烧得挺旺,屋里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朝气。仅仅通知了二十几位同学,他们既是学联的骨干,又是这次绥远劳军的代表,来的这些人中,只有学联委员董建华没有去过。他们一边吃着“半空儿”,嗑着葵瓜子,闲谈着,一边等待着李大波。

陆教授戴着老花镜,把他刚读完的两份报纸递给小昭,“你们读一读吧!大波告诉过我,这篇追悼红格尔图和两庙抗日烈士的祭文,是由傅作义口授大意,由大波执笔写成的,文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很有感情。”

“是吗?是大波写的?让我来念!”红薇眼里忽然闪着亮光,面颊升起红润,把报纸从桌上一把抢过来。吴伟民和王淑敏互相对看了一下,相视而笑。

那是一张《绥远日报》①。用整版显著的篇幅刊登着傅作义将军主持的绥远各界在省垣归绥新建的烈士公园中隆重举行的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的情况报道。红薇咳嗽了两声,又喝了两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才用她前年在前门大栅栏排演场演戏的那种朗诵腔调,大声地宣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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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所指的追悼会的消息,为1937年3月15日所发,此外为了小说结构和情节的需要,较实际时间,略有提前。

(本报讯)上午十一时,在大青山下烈士公园,举行绥远抗战阵亡军民追悼大会。国民政府特派行政院长汪精卫为代表和晋绥绥靖主任阎锡山乘飞机前来参加典礼。会场悬有“浩气千秋”、“舍生卫国”、“卫国铭勋”、“气壮山河”等匾额。参加者有各界代表和军民共三万余人。会上由傅作义主席亲致悼词如下:

民国××年×月×日①,绥远省政府主席兼晋绥军前敌总指挥傅作义,谨以最敬礼致祭于我抗战阵亡军民烈士之灵前曰:这次绥远抗战,敌炮摧残你们的肢体,毒气瓦斯遏止你们的呼吸,还加风雪严威刺裂你们的肌肤,但是凭你们热血的沸腾,终于战胜一切,完成下列使命:

(一)尽了守土的责任。(二)保证绥远领土的完整。

(三)恢复民族自尊心。今天大家到这里来凭吊,不仅有你们共患难的战友,还有全国最高当局和各省市代表,以及其它各界的同仁,不仅绥远一隅的表现,这是全国整个的敬仰,不仅目前暂时的热烈,这是将来永久的崇拜。

我个人对于你们,不但不表示悲哀,回想起杀敌的忠勇,反增强了羡慕。要知道人生的短促,谁能不死,可是死的代价就有“轻如鸿毛”,“重于泰山”的悬殊。我们后死的人,纵然抱着必死决心,能不能得到这样死的机会,又未必都像你们的这样光荣。你们在抗战的时候,抛弃了父母慈爱、捐除妻子依恋,但凭报国精神而不顾一切。我们未死者要替你们尽到仰事俯蓄的义务,使你们在天之灵,得到安慰。将来一面请政府优于抚恤;一面向社会极大呼吁。以你们这样壮烈的牺牲,或者引起大多数同情的援助。你们也许对你们的使命还不大放心。我敢代表作一句恳切答复,现在中华民族已走上复兴之路,相信你们的鲜血灌溉了四万万人的心灵,而充实了自力更生的信念。只要后死者一息尚存,应当继续着你们的伟大精神,共同奋斗。我们虔诚地在烈士灵前喊几句口号,权且结束这篇沉痛的哀词。你们为国家之生存而奋斗,你们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中华民族的前途,虽不由你们手完全建筑成功,可是你们的热血来开阔了这一条新的路线。你们看:我们要循着这条复兴大道,踏着你们光荣的血迹,一致努力前进,前进,更勇猛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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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原文为“民国26年3月15日。”这是按照中国历来祭文的格式写成的祭文。

红薇的朗诵声在肃穆的气氛中停止了。人们被这质朴而情真意切的悼词深深地感动了。屋里静默着,好像人们也置身在塞外大青山下的烈士公墓一般。由于这篇悼词是经过李大波予以整理完成的缘故,使红薇比别人更加感动。

这时王淑敏拿起了另一张报,想替激动得不能说话的红薇念一念。那是天津《大公报》。这张报纸在评论这次绥远抗日战役时,竟这样破天荒地赞誉写道:

“绥远抗战之役,不仅取得中华民族史上光荣地位,且已作为中国民族史上重要的转折点,青史昭垂,万世不磨。”

人们终于在默哀似的沉寂之后,爆发了一阵议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提出了许多问题,如“《大公报》是国民政府支持的报纸,为什么对绥远战役还这样高度评价?”,“既然蒋介石一向提倡‘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一再压制张学良的请缨抗战,为什么蒋介石本人还会给傅作义发来祝捷的贺电?”等等。陆秀谷教授听了听,刚要就这些问题回答,书房的板门拉开了,原来是穿了一身褐色棉袍,戴着毛线帽、围了毛线大围巾的李大波,出现在门楣之下了。由于骤然的灯光刺激,他眯缝着眼睛,面带微笑,冷风使他的脸冻得发红,给人一种枪伤后完全恢复健康的感觉。他吸引了全体人的目光,瞬息间,他就感到红薇向他射来的两道希冀与愉悦的目光,炯然地特别明亮。

“噢,快来,你来得正好!”陆教授站起身,招着手,“还是你来回答同学们的问题吧!”

人们全都站起来,李大波挤过人们身旁,来到给他早已空出来的、地位适中的那把椅子上。他摘下缠绕在脖子里的大围巾,摘下帽子。人们知道他是参加了两庙战役活着回来的勇士,而且还受了枪伤,所以都非常崇敬他。纷纷打听他的伤是否好利索了,伤在何处?是否取出了弹片?李大波只好褪下棉袍的一只袖子,让大家观看他左手肘间还显得有些红肿的伤口。红薇的妩媚大眼,闪动着泪光。她抚摸着伤处孩气地问道:

“还疼么?啊,当初得多疼啊!——万顺哥,我们刚念完你写的傅将军的悼词,可真感动人。”

李大波笑了笑说:“应该说那是傅将军的思想、荣辱观和生死观感人。”

陆教授向李大波简明地复述了一下刚才大家提出的问题。他虽然已为人师表、又是著名的进步教育家,但他还是像这群莘莘学子似的热望着从这个年轻的、富有实际经验的共产党员那里得到他不知道的知识。“你是目击者,你最有资格谈了。”

红薇递给李大波一杯热茶,他双手托着,边焐着冻僵的手指,边喝了几口,暖暖肚才说道:

“你们提的问题很好,这的确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因为情况是复杂的。”接着他阐述了当时日本入侵绥远的形势和傅作义为什么敢悖逆蒋介石的“羁縻政策”而断然实行武装抗战的缘由。

他说:“这是由于日本推行的‘大陆政策’决定的。从五年前的‘九一八’事变起,日本就在实行‘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的计划,在他们侵占了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之后,内蒙古就成为日本觊觎的地区。这个地区的畜产丰富,世界闻名,绥、察两省所产的羊毛,有六万四千担,占全国总产量的八分之一;去年日本从澳大利亚输入羊毛价值为891.460(千日元),占日本总进口的第二位。内蒙出产的云母、军马、小麦,也是日本进一步扩大侵略极需的战略物资。特别是内蒙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李大波边说边走向北面山墙那里悬挂的一张大地图,用一支藤杆在内蒙的地区划了一个圆圈,又接着说:

“你们看,这里是中国通向蒙、苏的重要通道,这是日本在占领东北后,策划建立的反苏包围圈中最重要的一翼。日军如果夺取了内蒙,它就要按预定计划进兵新疆,这是日本北进的重要步骤。然后再在南进过程中,控制住中国的沿海和东南亚地区,偌大的中国不啻成了一块孤岛。从这里向南,又是日军侵入冀、晋、陕等省进犯华夏的理想通道。所以,日本势必瞟住了内蒙这块土地,一心想用武力在中国再制造一个‘蒙古国’。”

屋里的人静静地听着。连陆教授都那么全神贯注。

“去年,由于日苏矛盾加剧,主张北进的关东军,制定了《对内蒙措施要领》,其中写着,准备‘随着华北工作的进展,使内蒙脱离中央而独立,……在这一方针下,使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卓世海、李守信结成同盟。’这样,日军便在去年——1935年底率领伪军李守信侵占了察哈尔北部八旗八县,并派出日本的大特务盛岛角芳,进一步勾结拉拢德王。

“德王是锡林郭勒盟的副盟长,这个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实现‘大元帝国’的美梦,为此,他笼络了一部分王公大吏,竟在1932年7月,向全国发出要求‘高度自治’的通电,震惊了全国,还成立了‘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去年12月,德王乘机飞往长春,会见了关东军司令东条英机、副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日军赏给他五千支步枪、五十万元钱,在百灵庙成立了‘蒙古军总司令部’,日本又派来大批军官,充任各级顾问。今年年初,日军又制定了《西北措施要领》,指明要‘扶植其军政府势力伸向绥远、然后向外蒙、新疆、青海等地扩大之’。这真是一个庞大的泛蒙设想!去年十月间,经过日本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和德王的多次研究,制定了具体的侵绥方案,并且得到了关东军司令的批准。该方案明确出师的目的就是‘打倒绥远省主席傅作义’。这以后你们都知道了,这才发生了红格尔图和两庙的抗战。这也是德王这个蒙奸走向卖国投敌的大致轮廓。”

在李大波话声停歇的时候,人们发出了豁然开朗的惊叹声。他离开地图,坐到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嗑着大家递给他手里的瓜子,一边望着大家热情注视他的目光,回答着人们提出的第二个疑问。

“至于你们问的傅作义为什么敢于悖逆蒋介石抗日,和蒋介石为什么又在绥远抗战后发来贺电,这也是一个既复杂又微妙的问题。”

同学们更有兴趣地往前凑拢着,他们双手托着腮帮,睁大闪光的眼睛,唯恐漏掉一句话。李大波呷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

“你们也许已经知道,傅作义将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他原属于晋军系统。但是,阎锡山对从自己窝里飞硬了翅膀的傅作义,却又一直想用亲信对他取而代之。善于用手腕消灭异己的蒋介石,则想以傅作义牵制阎锡山,这样,傅作义就被置于一个尴尬局面,不得不在这两个顶头上司的夹缝里求生存。

“大家知道,绥远地瘠民贫,人口只有一百七十万。晋绥军的武器窳劣,派系林立,直接听命于傅作义的军队,只有三十五军。面对着日寇强敌、国内的蒋阎牵制,压力和困难是非常大的。特别是蒋介石,那时正忙于‘剿共’,进行新的剿共战争是他的头号任务,为了这个,他宁愿在中日谈判中再让出一些主权和领土,以换取中止日本侵略的步伐。所以蒋认为即使丢掉绥远,也没关系。他对德王和傅作义就曾做过这样的指示:‘对日本侵略要不亢不卑,相机办理,只要延绥西进就行’。

“可是,自从中共中央发表了抗日救国的《八一宣言》以后,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唾弃。那时,刚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三大主力都聚集在陕北,蒋介石自知新的围剿将是一场困难而不得人心的战争,为了平息国人的反对内战,他也需要作出一点抗日的姿态,来蒙蔽国人耳目,这是第一个原因;绥远并非是英美侵华势力范围的经济重心,但却是英美在欧洲的重要盟友比利时的势力范围,比利时在那里有大批的教堂和土地,这也左右着蒋的政策,这是原因之二;再有,蒋‘恩威并施’,曾和德王交涉过多次,但德王都没有答应而公然倒向日寇,让傅的军队收拾一下德王,也出出他的闷气,特别是蒋介石认识到傅作义不是当年‘九一八’事变后或热河之战后的张学良,即使自己下了不抵抗的命令,傅作义也不会为他当替罪羊。事实果然如此,当我在绥远参加抗战时,每次战役,在关键时刻都曾接到过蒋停止作战的命令,而傅作义那时受到全国各界的鼓励,已经必须战斗下去不可了,否则将被国人所不齿,这是原因之三;再有一个原因是,当绥远抗战进行的时刻也是中日政府间正进行着激烈的外交谈判的时刻,绥战的胜利,将会变成蒋在谈判桌上的一个筹码,战争的结局会直接影响着谈判的结果,有以上这诸种原因,所以就变成了今天这种极其矛盾的现象:蒋一方面醉心,剿共’、对日抗战消极,而另一方面又给傅作义发来祝贺电报,虽然没明确说出抗日二字,但却说‘百灵庙之收复,实为我民族复兴之起点’。”最后,李大波打趣着说:“在当时这也算不错了,把抗战的胭粉,都涂在他的脸上,……哈,我们还能对他希望多高呢?”

李大波这句诙谐的玩笑活,把同学们都逗乐了。陆教授连连点头,晃动着脑袋,夸赞着说:

“大波,你分析得很透彻,到底你也算是一个局内人,所以了解的情况多,认识的深刻。这么说,你是很佩服傅作义了,那么,你认为他的思想和人品怎么样?”

大家静下来,李大波想了想说:

“我是很钦佩他的。我在他身边工作了半年多,使我知道了他不少事情。他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曾有一度想谋刺袁世凯。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他势单人孤,还跟蒋介石打过几次恶仗。他从心眼里蔑视蒋介石的不抵抗谬论。1933年长城抗战爆发时,5月间他率部在怀柔与日军进行血战,顶住了14架飞机掩护下的轮番冲锋,牺牲部队逾千人,守住了阵地,他对日本充满了仇恨。他敢于抗击日寇,还因为他受了中国共产党的影响。他读过《八一宣言》,对于宣言中提醒的注意:‘关东贼军司令部正在积极实行成立所谓“蒙古国”和“华北国”的计划’,引起了警惕。1931年,特务逮捕了在包头工作、化名为黄敬斋的王若飞同志,傅作义拒绝了蒋介石和何应钦引渡南京的命令,暗中却与王若飞同志私下书信往还,只把他投入监狱判了徒刑,而没有杀害。傅作义很钦佩王若飞在狱中写给他的《劝傅作义抗日书》,不断地与王若飞共同探寻救国的道路。特别是今年秋天,绥远时局最紧张的时刻,中共中央还派南汉宸同志秘密来绥,携带来毛泽东同志写给傅作义的亲笔信,鼓励傅作义要抵抗到底,对傅作义来说,这种支持真是雪里送炭!”

同学们对于李大波所说的这些他们不知道、也从不能公开宣传的事情,非常感兴趣,他们纷纷地说:

“噢!怪不得哩,中共中央称赞这是‘抗日的先声’哪!”“是的,”李大波挥了一下手臂说,“傅作义有强烈的爱国思想,他的誓言是:‘宁作战死鬼,不当亡国奴’。他对我还说过:‘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不做亡国奴的把握却全在’。是我亲眼看见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拿着协定的附件,用高官厚禄如何引诱他的,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说:‘内蒙是中国的领土,不允许任何人来分裂,如果德王来进攻,一定与他周旋到底!’我以为这和长城抗战中席卷而逃的汤玉麟跟在察北之战中弃土如弃履的宋哲元,就个人品质而论是根本不能相比的!当然,汤玉麟和宋哲元也不能相提并论,汤玉麟最终堕落为汉奸,而宋哲元却不是,何况,他在喜峰口还进行过激烈的长城抗战!”

李大波停下讲话,呷着茶水。他用欣喜的目光,望着这群在国难当头对政治时势如此关心的青年男女同学。他觉着他们对他的既不生动又非常枯燥的讲话,这样感兴趣,说明他们是多么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于是他微笑着,心里感到充满了希望。

天虽然已经不早了,但同学们还是不断地提出许多问题,热情十分高涨。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点,一直在前院替他们站岗放哨、监守门户的陆妈妈,拉开板门说:

“孩子们,我说天时可不早了,怕呆会儿街上戒严,你们就走不了啦!”

陆教授站起身,宣布着:

“对,我倒忘记了,自从西安发生张杨兵谏,北平市面上也加紧布防了,怕出乱子。这次读书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李大波也站起身,他在门口和分批走出书房的同学一一握手,男同学都用劲儿地握着,上下摆动,用以表示他们对他的热烈欢迎。他还特意把吴伟民和董建华找到一边去,简单地叙旧和说了一会儿关于学运的话。只有王淑敏走到李大波跟前,在他的鼻子尖前晃动着一只二姆指,朝站在一边的方红薇呶呶嘴儿,开玩笑地说:

“今天用不着我保镖了,我把她可交给你了。”

李大波的脸蓦地红了,幸好是在较暗的灯影里,不易被别人发现,他赶紧说:“好,好。”

街上很静,几乎没有行人。昏黄的路灯,在嗖嗖的寒风中摇曳,漆黑的天空,几颗寒星在瑟缩颤抖。红薇走在李大波的身旁,有好久没有说话。今晚李大波所讲的话,是她所不知道的,这引起了她莫大的钦佩,包括人们对李大波投来的钦敬目光,她都视为自己的荣耀。有人说崇拜只能产生崇敬而不能产生爱情,但她却感到由崇拜而产生的爱情才是最崇高的。她只要能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象现在这样走在他的身旁,她就已经感到很满足和很幸福了。

李大波依然像过去那样,送她回家。在他到陆教授家来之前,他又像在绥远劳军以后那样,再次想到了他和红薇的关系,他觉得她是那么年幼,又那么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他绝不能在她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她没有任何阅历和经验的当口,使她陷入痴迷,使她荒废学业,过早地走上成年妇人的道路。他觉着他们的关系,不能再越雷池一步,所以他今晚显得特别理智和冷静。

一辆嘎啦作响的电车开过来了,但是红薇拽着李大波的胳膊执意不坐车回家,她愿意跟着他走,哪怕是默默地走,一句话也不说。电车当当地敲着铜铃开走了,红薇高兴地指一指亮着灯的北海后门说:

“万顺哥,你看,还没有关门,我们穿过北海,从前门出去,不是很快就可以到家吗?走!”

一走进北海公园,红薇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那样,笑嘻嘻地挽起了李大波的胳膊。这时第一次和他来北海公园的情景,是那么生动地回到她的脑际,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那还是她离开遵化老家的第三年,她在慕贞女中上学的时候。也是参加了陆教授的读书会以后,他送她回家,不过那是一个夏季的周末,载着月光的湖水,泛着粼粼绿波,涌到岸边长椅前面他们的脚边,轻轻地拍击着湖岸的岩石,然后又翻着泡沫似的雪浪花,带着一圈圈的涟漪,向湖心荡去。那时,她还是一个没脱山野小姑娘的原型,一心只想着恋家。她此时又记起李大波是那么耐心地开导她:“不要光是想家,你要把这种爱家的思想,扩大到爱国方面来,要知道,国无宁日,家也不会安宁。”他还告诉她,不把帝国主义驱逐出中国,她的家也不会从外国教会的“饭碗教徒”的地位中解脱出来。这些话,仿佛今晚还言犹在耳。今天,她已经是司徒雷登主持下的燕京大学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了,她不仅不是那个只会想家逃跑的山野小姑娘,而变成一个狂热的爱国青年了。

夜来加剧的寒风,摇撼着光秃的树木,发出呜咽似的呼啸,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结了坚冰的湖面闪着玻璃一样的亮光。李大波担心关了前门,走得挺快。

“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儿,这次我在归绥竟然看见了理查德,他也跑到那儿去了,想见傅作义,是我代为接见的。”月光照见李大波含笑的脸,闪光的牙。“你说怪不怪?”

“是呀,他这个传教士什么都管,今晚又飞向南京,要找宋美龄,给她保驾,去帮助解决西安事变呢。”

“是吗?”李大波疑讶地低下头,望着红薇那张被月光照得非常生动而光洁的验,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很好呀!亲日派正想趁火打劫,火中取栗,何应钦甚至要派飞机轰炸西安,造成天下大乱,以便日本乱中入侵,如果理查德从旁帮助顺利早日解决这个问题,是会对抗战有利的。眼下,中国既不能打内战,也不能群龙无首,造成军阀割据,天下大乱。”

公园里因为天冷和市面紧张,已经没有一个游人,不像她第一次是在夏末时来这里,那时,一对一对的情侣坐在湖畔的长椅上,或挽着手臂散步于花前月下,或泛舟于湖上,时时还从湖心里传来阵阵洞萧的悠扬声音。那时候恐怕整个公园里只有他俩不是一对情侣,但是现在,她那爱慕与钦敬产生的恋情,正使她的心旌摇荡。她多么想让他主动地亲吻她一次,就像在绥远劳军时在那个仓岸大院门前,她吻他那样。可是今晚她感到他是故意在躲她,用讲时势的话题,躲开他对她的谈情说爱。也正唯如此,倒反而使红薇对李大波更加热烈的追求。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身劳,把脸儿贴在他胸侧的棉袍上,低低地说:

“哦,我真冷啊!”

“那我们快走吧,别把你冻坏喽,为什么你今天穿得这么少?”

“你把我拢紧一点吧。……谁想到风刮得越来越大呢。”

李大波低下头,望见她那美丽脸庞上闪着的一双热情微笑着的眼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冲动,故意表现出无可奈何似的伸出一只手,呆板地把她往自己身边搂近一些。他不再说话,心跳得很历害。为了走得快,他好像拽着她似地朝园门走去。

他俩刚走到前门,已经闭灯,正要净园关门。他们手挽着手,出了园门,朝景山那边走去。

红薇终于说:“万顺哥,我们一块回家吧,你依然住在后院王妈妈的屋里不行吗?”

李大波沉吟着说:“那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为什么去年行,今年就不行了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

“我怕……”

“怕什么?理查德不在家,爱弥丽说不定还在六国饭店跟那个武官跳舞呢。”

“你不是说家里有刘美丽来当管家和监理人吗?”

“呃,她呀,她这次是每天来每天走。爱弥丽才不让她留在家里碍眼哩。”

他还是犹豫着。

红薇拉住他的手,来回摆动着,像孩子似的撒着娇说:“万顺哥,好万顺哥,我求求你了。这黑灯瞎火的,街上没个人走动,我不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再说,电车已经收车了,这么远你怎么走回去呀?”

李大波笑了笑,摇了摇头,只好依了她。她高兴地笑了,调皮地说:“万顺哥,你知道么,我磨蹭着不上电车,就是耗到收车以后,你走不了,好住在景山公馆!”

李大波被她那可爱的天真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摇摆着她的手,说了一声:“调皮鬼,你还是像当年刚来时在天津新开河转盘村那么调皮!”

李大波无意间说起那段常使她梦魂萦绕的生活,更使她陶醉了。就从天津新开河的河岸王妈妈的小土坯屋里,她以一个童贞的女孩,就爱上了他,她爱得那么深切,那么执著,那么顽强和坚定。在长期分离之后,她把强烈的思念变成了今天的热情缱眷,才这样死乞百赖地挽留他。她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向景山后街走去。

快走到理查德公馆的时候,红薇又故意站下来,装作生气地撅着小嘴说:

“万顺哥,你这人不好……”

“噢?!是吗?”他站下来望着她笑着问,“我怎么不好呢?

哪点不好?你说说看。”

“你太冷酷,”她扭动着手指,喃喃地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家多惦念你,多想你嘛!”她站在他的胸前,抬起那双乌黑的大眼,李大波在月光下,看见有一抹涌上的泪,点亮了她的眼睛。她的热恋的纯情,使李大波很受感动,他几乎要掌握不住自己。他的心已被软化了,他觉得他这样对待她也实在是有点残忍。但是,他又不敢动摇。他深知自己的任何一念的动摇,就会冲垮他全部的感情堤坝。他只有沉默着,忍受着她的指责,而不再说一句话。

“我想问你一句话,但你要发誓不说谎话。”红薇用手抚摸着李大波的前胸,孩气地要求着。

“我发誓!你问吧。”

“你是还把我当成你的小妹妹吗?”

“是的。”他攒住她的双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她沉默了。呆了一会儿她才说:

“我要问你的一句话是:你是不是找到了一个你更爱的人?回答我!”

他用力地攒着她的手。“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爱我?”红薇拿出她山野的性子,勇敢地问道,“难道我不够条件,配不上你?……是的,我知道我很幼稚,又是从穷乡僻壤的大山沟里出来的野丫头,自然是配不上你……”

李大波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她忍了很久的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掏出手绢,为他擦拭着不断涌流的眼泪。

“别哭,好小妹,你一哭,我心都乱了。你知道,我现在很忙,党给我的任务很重。日本正在出兵华北,几乎是天天挑衅,在各地肆意滋事,制造事端,寻找战争借口,从现在看,中日战争已势不可免,我必须全力搞兵运,尤其是我刚到二十九军,工作担子是很沉的,所以……”

她拦住他。“这我理解。我也不是那种花瓶小姐,我也要竭尽全力搞救亡工作,我并不要求你总是陪着我,我要求的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感情。你知道么,正因为你是那样积极投身革命,我才这样如醉如痴地爱着你。我再问你一句,你对着我们头顶上的月亮发誓,你说实话,你究竟爱不爱我?!”

李大波又沉默了。

“怎么?哑巴啦?你倒是说呀?”

“咱俩的事,”李大波思考了一阵终于开口了,“自你从绥远走后,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我觉着咱俩的年岁不合适,相差得太多,你刚懂得恋爱,在你情窦初开、还不大懂得人生的时候,利用你的幼稚和单纯……我觉得那样做我是不道德的。”

“假如我不嫌你年纪大呢?”她一边笑着一边流着眼泪,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绝好的例子,便孩子气地说,“孙中山先生不是比宋庆龄女士年龄大得更多么?我认为他们的结合是幸福的。”

李大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了她好久。他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前当“九一八”事变后的9月26日也就是他做为日本大搜捕的“漏网鱼”逃出的那个夜晚,在崇山峻岭中一条古道上碰见的这个睡在马车上的11岁小女孩儿,如今竟懂得这么多,而且这么坚贞不渝。他觉得她在她那种特殊的环境里,的确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得快。

“万顺哥,我曾经读过一本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叫《罗亭》,我喜欢那个叫娜泰娅的女孩子,她是那么勇敢地爱上了罗亭,但是,当她决定跟罗亭出走的时候,罗亭却怯懦了,……”

“你是说,我是那个只说空话,只会慷慨激昂、而不做实事的罗亭吗?”

“不,你永远也不是罗亭那样的知识分子,不过,我希望你在爱情方面不要变成一个罗亭。”

他又沉默了。呆了一会儿,他才说:

“我只是担心你再长大一些会后悔……”

“不,我至死也不后悔,我是当着天上的星星说这句话的。”

他在心里筑造的堤坝,被她那少女的炽热感情冲垮了。不过,他在筑造第二道防线。他说:

“好吧,红薇!我接受你的神圣感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红薇高兴得跳起脚儿来,快速地逼问着:

“快说,那是一个什么条件?!”

“我希望我们的恋爱关系不要公开暴露,这是秘密工作的需要;同时,不能耽误你的功课,也不能耽误我的工作,要把时间放长,你能同意吗?做得到吗?”

“我同意,我能做得到。哈,我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条件哩!”她格格地笑起来,仰着头,用一张光辉的笑脸望着他,投到他的怀抱,热血涌上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地低下头,深深地亲吻了她。

“好吧,我们快走吧,天的确不早了。”

红薇走上门前,按了电铃。磨沙的大珍珠型的门灯亮了,照亮了那紧闭的有鎏金饕餮铜环的大红漆门。咿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了老张头光秃秃的圆脑袋。

“呀,是二小姐,我还以为是太太回来了哩!”

“我们才散会,没车了,是走着回来的。”

“这兵慌马乱的年头,往后晚上少出门吧。听说常有日本兵喝醉了酒,在街上糟踏中国妇女的。”

红薇不敢再耽误,赶紧跑进门,直奔后院。

王妈妈还没有睡觉,她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着红薇。

“哎呀,小活姑奶奶,你咋才回来呀?”王妈妈急得拍着手巴掌,“我的心都悬到嗓口眼儿了,你倒乐和和的,有啥好事儿,看把你喜的?”

“王妈妈,快给我钥匙,我万顺哥来了。”红薇接过钥匙,跑出屋,开了小后门那把大锁,她轻轻地拉开门,李大波早已等在门外。他赶快跟着红薇,进到后屋。

“哎呀,万顺,你快成了稀客了,听说你打仗受了伤,好了么?”

“好了,让你老惦念着。”

在李大波和王妈妈说话的时候,红薇悄悄地跑进厨房,偷了不少洋点心,又用开水沏了三杯加咖啡和蜂蜜的牛奶,放在托盘里端来。

“来,万顺哥,你饿了,快垫补垫补吧,咱也讲究讲究,吃点夜宵。光许毛子吃呀!”红薇把托盘放到李大波跟前,给他葡萄干的蛋糕布丁,又递给他一杯咖啡。“来,王妈妈,您也喝一杯,吃一块洋点心,尝尝是啥味儿的。”

他们三个人边吃边谈着,红薇总是找许多话题,赖着不走。她是那么高兴,也许是因为喝了咖啡兴奋,她又心血来潮地给李大波用栊梳替他梳理头发,还那么凑到他脸前,抑制不住的嘻嘻地笑。

“我的小姑奶奶,你还不快去睡觉?三星都西坠了,那么大闺女了,往后别跟你万顺哥那么没男没女的讪脸,也不嫌个害臊……”王妈妈假装严肃地申说着,一边往外拉她,“快走吧,明天该起不来了。”

李大波向她暗示了一个眼色,说:“红薇,别忘了我对你要求的那个条件。”

这就是提醒她注意保密。她一下子变得沉静下来了。“好,你休息吧,明天早晨见。”她到底走了。

可是李大波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一次恋爱,不啻是一场革命。他的心里刮起了巨风,掀动着巨浪。天刚黎明,他就起床,不等和红薇说声再见,他就从后门溜掉了。

这时,他和红薇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后的婚姻,竟充满那么多的荆棘和坎坷。……

理查德在南京机场下了飞机,立刻给侍从室主任陈布雷①拨通了电话。打听了蒋夫人的情况,然后他自己才打了宋美龄那部专线保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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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陈布雷是蒋介石的首席幕僚,参与机密和决策,曾任蒋的侍从室二处主任,后任蒋的“国策顾问”,1948年11月13日夜,因目睹解放战争节节胜利而服药自杀。

“啊,亲爱的狄克!”话筒里响起了宋美龄的亲切声音,她用流利的韦尔斯利英语说道,“我的朋友,你知道,我那位oldhusband(老丈夫)遇难了,你是特地来帮助我的吗?你快来吧!”

“Yes,Madam,Iamjustthedovethatfliesbackwithanohiveleafinhermouth。”(是的,夫人,我就是那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飞回来了。)理查德又重复了一次他三年前来看望她时说过的这个圣经典故。

官邸立即派了一辆奥司汀牌的汽车把他从机场接来。

官邸门禁十分森严。明显地加了岗兵。在门前那片防止隐藏刺客才设置的光秃广场那儿,他被通知下车步行。他很熟悉路径,穿过石砌的广场,便来到一座隐没在常青藤的褐色镂花的铁门前。这时便有一个身穿侍从武官制服的英俊军人,向他敬礼,把他接入有丛丛翠竹花园的官邸。

宋美龄穿着一件黑丝绒的旗袍,在门楣下含笑地迎住客人。她的头发梳得很高,依然显得年轻,雍容华贵。一种西方贵妇人的气质,使人时时想起她那第一夫人的至尊地位。她照例用滑动的舞步,轻盈地走过拼花地板,伸出纤纤素手,拉住理查德,把他接进客厅。

这座整洁优雅的客厅,是宋美龄单独会见客人的地方。屋里是一派西式的陈设。淡蓝的墙壁上,金碧辉煌的画框里,悬着“云端上的圣母”、“耶稣爱羊”、“圣女殉难”与“圣母和圣婴”的大幅油画,增加了很浓的宗教气味。理查德在沙发椅上坐下,正好面对着那尊衬着丝绢做成的葡萄藤和无花果树围绕的耶稣塑像。

她吩咐男仆在壁炉里加了柴,又把贴身女仆都屏退,亲自为理查德斟了一杯调配的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她自己却饮着用甜酒、柠檬汁和糖混合成的台克利鸡尾酒。他们边喝,边谈起蒋在西安的被扣。

“狄克,现在的形势是非常的危急,”宋美龄呷了一口鸡尾酒说,“日本节节逼进,就要整个地鲸吞华北;西北地区又多出一个始终没有剿灭的共产党的政权;而恰恰在这时,委员长偏偏被扣,何应钦马上就要出兵轰炸,啊,他的命就危在旦夕了。”她说着嘤嘤地哭泣起来。“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理查德端着酒杯,立刻就把他在飞机上早已想好的办法说出来:

“夫人,我以为您这次必须亲自出马才能奏效,首先是亲自找何应钦,直言不讳地向他指明他这种用心的阴谋和可能产生的后果,让他知道你在此刻能够洞察其奸,更不能缄默;

然后你亲自直飞西安,面见委员长。”

“你估计不会把我也扣住吧?”

“不会。因为共产党出面解决这件事了。我虽然很不赞成共党,但我认为在此刻他们出面调停,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我以为中共的大头目,不是等闲之辈,他认识到中国眼下没有委员长,中国就要分裂,就无法全力抗日,那只有对日本有利。”

宋美龄托着腮沉默了。壁炉里的火光,映红了她那被泪水沾湿过的反光的脸颊。他忽然觉得她那少妇的绰约芳姿,比他当年挽着她在月光下沙滩上散步时的少女时代更加富有女人的魅力。

“你说的对,蔼龄和子文也这样劝我。……”

“让我陪着你去,给你壮着胆儿。……至于名义吗,就说我是你和委员长的宗教指导,我需要陪着委员长做祈祷。”

宋美龄一下握住了他的双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你真是我忠诚的朋友。在我如此危难的时刻,你肯这样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使我很感动,这说明友谊才是最可宝贵的。”

“夫人,我相信你不会把我的行动和我的国家分隔开来,我这次来,一方面是出自我对你一向的个人友谊,同时,这也是有关中美关系的大事。我给你带来了詹森大使的慰问。是他派我亲自来的。”理查德一直握着宋美龄的手,很动情地说。“自从三年前希特勒这个小瘪三当选了德国的总理,实行了一系列的法西斯措施,国会纵火,成立‘盖世太保’秘密警察,接着是撕毁洛迦诺公约,出兵占领莱茵河,德国就变成了战争的策源地;而意大利那头胖胖的牛蛙墨索里尼,约请了希特勒在威尼斯会见,他仗持着这个疯子的吼叫,出兵阿比西尼亚①,今年5月,德意两国还签订了‘柏林——罗马轴心’协定,欧洲已经变成了火药库,现在战火又已在亚洲的中国燃起,你想,我们美国能袖手旁观吗?啊,世界局势真太严峻了,只有在严峻的时刻才能识别谁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吗?”

“是的,我以为日本在中国的侵略行动也不是孤立的,当然,亲日派也要趁火打劫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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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比西尼亚,即今埃塞俄比亚。

“好吧,为了委员长的人身安全,夫人的幸福,中美共同的利益,我陪你尽快地飞往西安吧。”

“我这就去订机票。”她走到电话机旁,先给何应钦办公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值日官说那里正开着重要的军事会议,何总长不能亲自接电话。她急了,自报了宋美龄的名字,值日官吓坏了,一个劲道歉,请她稍等十分钟。她把电话摔在桌上。然后又用另一架电话给侍从室陈布雷打电话。回话说陈主任刚回公馆。于是她的电话又打到陈布雷颐和路的寓所。电话的铃声在案头一响,正在伏案替蒋介石写讲话稿的陈布雷就立刻抓起了话筒。

“哦,是夫人……”

“是我,我准备亲自去西安……”

“夫人,你的安全……我马上去见你。”

不一会儿陈布雷就驱车赶到了。这个对蒋介石知遇之恩铭感肺腑的文官,自从得知蒋在西安被扣,他对主人蒙难就心焦如焚,加上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脸颊消瘦,面色萎黄,显着异常衰弱和疲倦。他一进到客厅,理查德就站起身,伸出手来迎住他。

“你们认识?”

“当然,您和委员长1927年结婚时,除了您的宗教指导余日章先生以外,证婚人席上,还有理查德先生,从那时起,我们就共事了。算来整整有十年之久了。”

寒暄一阵后,三个人都落座谈起正事。

“夫人,我还是担心你的安全。”

“陈主任,我的决心已下,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自己去,委员长这人很固执,他还不知戏中有戏、南京城里大有文章呢。我要劝他答应张汉卿、杨虎城的条件。据说共产党的代表也到了西安,我已通过庆龄大姐,找到了共产党在上海的代表潘汉年。”

陈布雷那挖心的瘦长条脸,显出了书呆子式的惊讶,他微张着瘪瘪的老婆嘴,不由得心里钦佩宋美龄的分析和掌握那么多的情况。听了宋美龄的分析,他只有啧啧嘴儿叹服的份儿。

她接着把话说完:“我已经从庆龄大姐处了解共产党和张、杨倒不想杀委员长,就是要抗日,抗日就抗日,先把委员长的命保住要紧。”

“我还是为您的安全……”

宋美龄摆摆手,“大可不必。我已叫端纳去过了,他跟汉卿的关系不错,态度大体也清楚了,就是重复他打给侍从室电报上的主张,停止进剿陕北红军,一致抗日。好,这些都可以答应,先把人换回来。至于我,我带上手枪,如果有人想对我侮辱,我就自杀。”说到这里,她倒格格地笑将起来,然后又补充说,“何况还有理查德先生陪着我。更壮了我的胆量,你就快点回去给我安排飞机吧,我本来想让何应钦派飞机的,他在紧锣密鼓地开会,没接我的电话,这样正好,免得给我的座机装上炸弹。”

说话间电话铃响了,她估计是何应钦打来的,便叫秘书来接:“喂!是何总长吗?夫人现在休息了。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电话吧。”

陈布雷站起身告辞,急急地说:“好吧,既然这么定了,我就赶紧去订专机。李先生,你再陪夫人坐一会儿,我先去了,事不宜迟呀!”

陈布雷走后,屋里沉静下来。宋美龄意识到她在干着一件有关历史的大事,一种悲壮的庄重感,顿时充满了她的心房。她撕毁了和她相恋多年的男友的婚约,嫁给了蒋介石,她所要达到的那个成为历史人物或成为左右时局的肱股的志愿,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显示自己价值的绝好机会吗?而这个命定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所以,她以一种荣耀感和不畏牺牲的姿态,决定奔向那个使她名垂青史的出事地点。她现在既显得果敢,又显得柔情,她挽起理查德说:

“狄克,陪我走一走吧,事情已经这样决定了,不管前途怎样,我也算安心了。”

在衣帽间,理查德先给宋美龄穿上紧袖的貂皮大衣,围上镶有琉璃假眼的狐狸围巾,戴上土耳其式的紫獭小帽,然后自己才穿上大衣,走向花园。

这是一个类似北方春天的夜,皎洁的月亮已升上青色的晴空。朵朵浮泛的白云,镶上了金边,月色照得花木扶疏的园中朦朦胧胧。树丛中有传来宿鸟的咕咕声。他俩在石径中慢慢地走着,仿佛又回到他俩那浪漫的大学生的生活中去。三年前她用盛大的舞会欢迎了他,而今天,在她的“老丈夫”蒙难的时刻,她约他在官邸的小园中漫步,那天地是他们两人拥有,他觉着比那香脂粉气、袒胸露臂的舞会更有诗意、更富情趣。

他挽着她的胳臂,她的两只手揣在一只貂皮的手笼里,小帽低低地压在她那精心描过的细眉上方,一双大而妩媚的眼睛,在月光下那么亮晶晶的、含情脉脉地望着理查德。他那异国情调的、依然英俊的仅表,仍旧使她喜欢。也使她回忆起许多逝去的青春岁月。但是,那一切都使她感到太遥远而又渺茫了,他们今天各自的地位,又使他们丢掉梦幻而回到现实当中。

他们在回味过去的沉默之后,又谈起了战争。

“日本在进攻华北之后,是会向华中挺进的,这从淞沪抗战已经能够看出端倪,而华中跟美国的利益远比华北为重,到那时,美国会给我们最有力的支援吗?”宋美龄把她最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因为这也是江浙财团和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全部利益之所在。

“当然,我想这是用不着担心的,夫人。不久美国的大选就要揭晓,我想,罗斯福①有可能连任获胜,根据既往的情况推断,他对中国问题是不会置之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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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1882—1945)美国总统。(1933—1945)民主党人。西奥多·罗斯福总统(1901—1909)的堂弟。1933年就任总统后,推行“新政”,以加强国家资本主义,克服经济危机,挽救资本主义制度。在外交上提出“睦邻政策”,主张缓和拉丁美洲各国之间的紧张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反对德、意侵略战争。1941年8月与邱吉尔提出代表资本主义世界政治的《大西洋宪章》。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参加了反法西斯同盟。总统任内,美国垄断资本迅速发展,在国外势力进一步扩大。1944年打破惯例,接连第四次当选总统,任内病逝。

“好吧,”她从手笼里伸出一只手,放到理查德的手心里,一股温馨立刻传遍了他的全身,“我只希望在未来艰难的岁月中,美国和你不要忘记中国。”

“这是绝不会改变的,我发誓。”他紧握住她的手。

他们坐在一只长椅上,彼此挨得那么近,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香味;而宋美龄也感到他那略带汗味和香皂味的体温。她有点陶醉了,这是她自从嫁了年老的蒋介石以后所从来没有感到的一种充满青春活力和怡情悦意的男女柔情。

夜深了,天空飘起冷雾。她打了一个寒战,他紧紧地把她揽到自己身边,在她耳畔轻轻说道:

“夫人,进屋去吧,我怕你着凉,明天我们还要出发呢!”

他们从长椅上站起来。

“是的,狄克,明早我们就起飞。”

他把她送到屋里,握住她的手说:

“再见!祝你睡个好觉,晚安!”

“晚安!”

他走到紧闭的小门前,回过头,看见她还站在廊下,深情地向他挥手致意。他走出门去,又走过石砌的广场,才来到他的车前,好容易叫醒了司机,才坐进车去,驶向侍从室在豪华宾馆给他定下的包间。他把头靠在座垫背上,闭上眼,回味着刚才和第一夫人会见的情景:“啊!这种攀附政权的贵夫人,虽然出人头地,得到了权势名位的虚荣,但内心却是苦闷和寂寞的。如果今晚我想留宿,哈,这小娘儿们……”

他想入非非,几乎失眠,第二天清晨,闹表把他从昏迷中叫醒,他草率地洗了脸,就乘车赶到明故宫机场,陪着宋美龄同机飞往西安去执行他的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