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J.E.K.国际机场大厅。
王起明和郭燕拖着沉重的行李,在象迷宫一样的大厅里东张西望。
形形色色的人种在这大厅里汇聚,这里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
大幅的香水广告上美女的媚眼瞥着从东方古国远道而来的王起明。王起明感到眼睛有点不够用。
“快走哇!姨妈怎么不来接呢!”郭燕拽了王起明的袖子,把他从迷途上往回拉。
“别急!别急!”王起明解释着,“人家姨妈是美国人,美国人讲信用,说来准来!”
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的英语。
“你不是学�Eollowme了吗?”郭燕对王起明说,“竖起耳朵听听,人家在说什么?”
王起明真的站住了脚,聚精会神地去听。听了一会,他摇摇间:“她说得太快!”
“说得慢你也听不懂!”郭燕一语道破。
“再听两句,再听两句!”王起明向郭燕摆摆手,侧耳倾听。
过了一会,郭燕问他:“听明白什么了?”
“她在说,”王起明想了想,说,“女士们,先生们……”
“就这两句哇?还有吗?”
“那肯定还有呀!就是,还得听一会……”
“MayihelpYou?”(我能帮助你做点事呀?)一位机场服务小姐走上前来询问。
王起明被这突如其来的英语问蒙了,张着嘴看着那小姐。
“MayihelpYou?”那小姐又问了一遍,长长的眼睫毛又眨了眨。
“啊,帮助,帮助,……I”王起明结巴了一阵,“igohome。”
“WhereisYourhome?”(你的家在哪里?)“我……我……igohome。”
“Yes,iunderstand。”(是的,我明白。)机场小姐微笑着,十分耐心地说,“You'dbettertellme,whereisyourhome,givemeyourhomeaddressmaybeicanhelpyou。”
(你最好告诉我,你家的地址,也许我能帮助你。)
王起明被这一连串的外国话弄得不知所措,想不出更好的招儿来,光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igohome.igohome.”
“Noproblem,”(没有问题)机场小姐有点不耐烦了:“Thefrontgateisoverthere,gooutandfindataxi,tellthem,wheredoyouwanttogo.”(大门就在前面,出去后,叫辆出租车,告诉他们,你想要去哪儿?”)
他们和沉重的行李,被弄出了机场大门,刚刚站稳,迎面走来一个一步三晃的黑人。
“Hiyou,what'supman?Ohyey,iKnowyouman.youjustgothere.youneedhelp.letmetellyousomethingman:J.E.K.Airportisverydangerousplace,comewithmeman.Seetherethatismycar.itakeyouhomeman.”
(嗨,怎么啦,我知道你,你是刚刚到这儿,对不对?你一定需要帮助。但是,我得告诉你,这个机场可很危险。别害怕,跟我来,我给你送回家去。)
这个纽约街着的黑人,操着一口浓重的纽约的口音。王起明根本听不懂,直着眼睛看着那黑人,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梦来。
“姨妈!”
郭燕突然一声兴奋异常的尖叫,象是一个飘泊海上三天三夜的逃生者突然看见了救生船。王起明和郭燕一对男女惊叫着,两脚离了地又蹦又跳来到郭燕姨妈身边。
姨妈拉着他的先生也紧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塞车了,晚了,对不起!”
王起明和郭燕,赶忙行礼,一连叫了好几声姨妈姨父,足足地这么一显示东方文明古国的文明礼貌。
姨父显然是比姨妈大二十岁,说话时广东口音很重,“欢迎你们到纽约来!一路上辛苦了!”
王起明赶忙说:“不累,不累!”
“谢谢姨父姨妈!”郭燕也跟着客气。
“我们上路吧!”
姨妈微笑着向他们提示。
“哎哟!我们的行李呢!”
郭燕一声惊呼,大家才发现行李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他们自己身上背的背包。
豪华的凯迪拉克轿车,设备先进讲究,座位宽大舒适。
姨妈驾驶着汽车。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王起明望着窗外的一切,感到新鲜无比,十分兴奋。
上下四五层的立体交叉公路。
望不尽的车灯,排更整齐耀人眼目。
一会儿,汽车站进了海底隧道,掠过车窗的仍是排口路灯。
当汽车从海底遂道爬上来时,王起明和郭燕都不约而同地“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纽约,象一座海市蜃楼,灯光闪烁,通体秀明般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纽约。”姨妈介绍说。
他们两人望着这美景,瞠目结舌。
付了过桥费,汽车驶进了纽约的繁华区——曼哈顿。
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世界第一大都会,令初来乍到的异国人感到无比的新奇。
车速减慢了。
所有的汽车在这里都变成了蜗牛,慢慢的一点点地向前爬。
黄色的出租汽车占了大半条街道。它们见缝就插,有空就站,互不相让,在车河中游刃有余。
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象一个又一个庞然怪物,低头腐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与车队,好象汽车在它们的脚趾缝间钻来钻去,这庞然大物并不动声色。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千姿百态,争妍斗艳,映亮了夜空。
天蓝色的警车,在拥挤的已经凝固的车河中左拐右弯,扯着嗓子尖声叫着。
“出事了,”王起明不由自主地说。
“不,”姨妈微微一笑,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些警车是纽约的一大特色,24小时从来也不闲着。”
王起明吃惊地睁大眼睛。
三、四辆绝色的消防车被卡在车队当中,动弹不得,凄惨地嚎叫,显得无可奈何。
“刚来纽约的人,”姨父操着浓重的广东腔,一板一眼地介绍,“大部分都惊慌失措,哎呀,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啦,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其实,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看,人们不都是在干着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吗?”
王起明一看,外面的人果然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谁也不去瞥一眼街上那些喧闹的车辆。他们行色匆匆,专注地办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这地方,”王起明感慨地说,“邪性!”
郭燕白了他一眼。
汽车终于驶出了繁华热闹地段,没有多久,喧哗与热闹没有了。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
破旧的楼房前,一群群街头族,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弯着腰在烤火。
马路边,横三竖四地躺着肮脏的流浪汉,他们在不住地往自己嘴里倒着酒精。
两个身着暴露的女郎,向车里的王起明挤眼睛,挥手。王起明不知发何应会。
“这是……美国?纽约?”王起明捺住心头的疑惑,向姨妈发问。
“对。是纽约。”
姨妈回答得十分肯定。
豪华的凯迪拉克轿车停在了一座破旧的楼房前。
姨妈没有离开座椅,只是侧过了头,对他们说:“考虑到你们初来这里的经济状况,这里的房租比较便宜。”
说着,她从名牌钱夹里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五百美金,还有我的电话号码,请收下,不要客气!”
王起明和郭燕接过信封,战战兢兢地下了车,走近这座墙壁已被涂写上不堪入目的绘画的房子。
“我们,”王起明问,象问妻子,也象问自己“住在这儿?”
“不!”姨妈从车窗里探出上半身,对他们说,“这几层都太贵了。我给你们预定的是地下室。租金押金一共四百元,加上今天借给你们的五百元,一共是九百元。我和姨父明天早上都有事儿,有什么困难明晚八点半后来电话!”姨妈向他们报了明细帐之后动了汽车,离开了这里。
王起明和郭燕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们进去吧,”站了会儿,王起明提议。
“你在前面走!”郭燕恐惧地望着黑洞洞的楼门。
楼里黑暗极了,昏暗的一星灯光不仅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增添了几分鬼气。
王起明推开了地下室的门。门呻吟了一声。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郭燕咳了两声。
王起明打开了那盏黄颜色的小灯。
一只超级市场上用的,装水果的空木箱,两只没了后背的椅子,一张肮脏的双人床垫——这是全部家俱。
郭燕痴呆呆地走到空木箱前,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
王起明在审视着这个“家”
他发现了一个小套间,这使他意外。套间里有一个不小的厨房,他找开瓦斯炉,火还挺旺,这又使他惊喜。一台一人多高的大冰箱,没坏,能用。更让他惊喜的是紧挨着厨房有一个洗澡间。水龙头一开:热水!
他走回郭燕的身边,抚摸着郭燕的头发。
“我怕,”郭燕喃喃地说。
“有我呢,别怕。这儿住着害怕,咱们就搬家。”
“往哪搬呀?你没听说,咱们都欠了九百块的债啦!”
“赶明挣钱珲她!。提起欠债,王起明一脸的愤懑不平,“早就听说这儿的人没人情味儿,今儿算领教了!”
郭燕犯愁地说:“这地方,人地生疏,饿死了都没人管!”
“饿不着,我背包里面还有一袋方便面,我去给你煮。你先去洗个澡!”
“洗澡?”
王起明拉起妻子的手,为她脱衣服,把她推到洗澡间门口。
“你先洗,我随后就到!”
“你还有这个兴致!”
“什么兴致没有,这个兴致也得有!快点快点!”这就是他们到纽约的第一天。两个赤裸的身体在洗澡间的蒸汽里紧紧拥抱。
他们除了自己赤裸裸的身体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除了紧紧地抱住对方以外,别无他法。
急匆匆地人们,从地铁出口一批一批地走出,如同是从地下涌出来的浊浪。
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棕种人、红种人、杂种人,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各种民族,都把他们的子民派到了纽约曼哈顿这个窄长的小岛上来。生活的空间小,人的节奏快,每个人的24小时都被排得满满的。人们在这里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工蜂,循着自己的路线,从地下走到地上,又从街道钻进大楼,凭借着高速电梯,升到云彩上方的摩天大楼的顶端。人们忙个不停,可也并不浑身忙乱。人们的轨迹颇为儿特,偶又交叉,却又互不干扰,象行星的运行,有条不紊。
王起明也是一颗小小的星球。他从地铁里升出来,用手扯扯被挤歪的西装,走于路标去看路。他手里捏着姨妈今天一早给他来的电话记录,和那路牌上的洋文对照。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纽约难不到他。不一会儿,他找到了湘院楼这间中国餐馆。
在门口,他略一踌躇,推门而进。
餐馆还没有开始营业,几个侍者正在做着各种餐期的准备。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仍然在干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只有一个年轻的侍者,也许是离王起明最近的缘故,一边摆着餐纸和刀叉,一边懒洋洋地说:
“Wearenotopenyet。”(我们还没有开门。)
王起明很珍惜人们对他的接待:“我姓王,是孙先生介绍我来工作的。”
年轻侍者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喊了声:“老板娘,门口有人找。”
说完,这位侍者又低头做他的工作?
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中央委员,一位将近中年的中国女人走了出来。她打扮入时,浓装艳抹,见到了王起明就用英语说:“Goodmorning.Sir.Whatcanidoforyou?”(早上好,先生,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吗?)
王起明又自我介绍了一遍:“我,姓王,是孙先生介绍我来工作的。”
“噢噢,知道了,”眼见的,她的态度立即冷淡了许多,“欢迎你来。试工前三天,没有工资。工作嘛,主要是厨房里洗碗,清扫炉头,打扫厕所,洗刷地板。工钱嘛,一个月八百。”
王起明觉得这个女人很是爽快,微笑着点头。
“好啦,就这么多,”老板娘总结似地长出一口气,“小李,外面有位王先生,来跟你洗碗!”
随着一阵高跟鞋声,她又消失了。
那个叫小李的,围着一条肮脏的围裙,从后面走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打着洗碗的了!”他一边擦手,一边抱怨,“再让我打杂兼职洗碗,我可就真的要垮啦!”
听口音,这位小李是江浙一带的人,王起明迎了上去:“我姓王,是来洗碗的。今后就要请您多指教啦!”
“!洗碗有什么可指教的!洗就行了呗!”
“好好,您看我在哪洗呀?”
“别着急,等一会儿有你洗的。也别闲着,你先来切洋葱吧!”
切洋葱这活儿可不是人干的。
小李布置活儿说得简单明确倒很轻松:“这是切菜刀,这是洋葱;两筐切片,四筐丁!”
美国洋葱,吃过吗?那味儿,比中国洋葱呛上几倍。王起明刚切上几刀,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真不含糊!有眼泪,还有鼻涕,都一个劲地往下流,跟有人炸了颗催泪弹一样。
切丁?切片?顾不上那么多了。能切开就算不错了。
小李过来“指教”他:“你这么切,老板娘要是看见了你这么个切法,她准得开除你!你得歪着脸,头要转到侧面去切。明白了吗?”
王起明遵照着小李的教导去做,果然效果不错。正在他自鸣得意之际,身后传来了老板娘的评论。
“哟,这是切的呀,还是咬的呀!”
王起明转身一看,老板娘正在挑拣他刚切出来的那些葱。
骂得倒也不冤,那些洋葱千姿百态,没有个定型,煞是难看。
“我一个月付八百美金,就是要这样的洋葱吗?”老板娘念叨着,“刚来的人都这么不可调教,尤其是从大陆来的!”
王起明长这么大没有这么让人当面数落过,心里十分的不痛快。刚想有所表示,老板娘却一手夺过他手里的菜刀,自己动手示范起来。只见她纤细的小手和深红色的手指甲在菜板上飞舞闪动。洋葱头在她手里顺从地听候摆布,切出来的葱头匀称好看。
王起明先是看那葱头,过了会就被那双纤手所吸引,看着看着竟入了神,老板娘住了手,他的目光还在那手指上。
“好啦,”老板娘停下手后说,“王先生,现在是10点40分,11点30分午餐前你要全切好。不然……”
话未说尽,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老板娘又伴着一阵高跟鞋的响动,袅然离去。
王起明目送她,然后又拿起菜刀。好多了,这回好多了……午餐时间,餐馆忙得如同一个战场。
侍者快速地奔跑,往来于厨房和店堂之间,报着菜名:“一个木樨肉加白饭。”
“芙蓉蛋两个,不要味精!”
“扬州炒饭,少放鸡蛋。”
“王先生,”老板娘忙里偷闲地向厨房内一探头,“快一点,手脚麻利点!客人多,你要快一点!”
话音未落,她又转身去店堂应酬客人。
“LongtimenoseeMr.John!Howyoudo—ing。”(好久没见了,约翰先生!)
“OhyoulookdieeerenttodayJanng,comethisway。”
(珍妮,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请这边来。)
“HiTomyeverythingokman……Sure,imissverymuchman!”(嗨,汤米还好吧……真的,我也很想你!”)
听着传来的老板娘左右逢源的应酬,王起明觉得这女人很有意思。
他当然无暇他顾,认认真直人地洗碗,比洗自家的碗上心多了。绿色的洗涤剂泡得他手痒痒的,白色的漂白粉又呛得他睁不开眼。顾不上了,这些全顾不上了,只求把盘子碗洗得干干净净,让老板娘的脸上有个笑模样。
可是碗越洗越多,洗不过来了,王起明身边堆起了两座山。
侍者抱怨了,杯子跟不上,盘子跟不上,碗也不够用了……老板娘箭步如飞,从前肌的收银机旁跑进了厨房,一屁股拱开了王起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卷起袖子,二话不说,自己洗了起来。
王起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心里暗想,这下离被开除差不远了。
“你还呆着干什么,洗呀!”老板娘一边擦手一边向他喊。
王起明如梦初醒,还得在这儿干,还能在这儿干。他一下来了劲儿,洗呀!洗呀!拼了!汗珠从头上掉下来,新穿上的白衬衫一会儿就湿透了。洗呀,洗呀,拼了!拼了!无论如何,每月八百美金得挣到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轰出去!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