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了,真的起飞了。
她的座位号码是4OB,正处于飞机翅膀的后侧,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机翼使渡音747腾空而起的细微动作。她看得非常入神,像小孩子在看卡通片中的“唐老鸭”。
她从未坐过飞机。儿时的她只见过天上飞的飞机。那时她想,它一定是巨大的,速度是极快的,不然飞得那么高,离地那么远,怎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可今天,她真没想到,自己就在这东西的肚子里,而且要长途飞行。奇怪的是坐在飞机肚子里,所听到的声音,绝没有在地面上听到的那祥巨大,那样恐怖。她的座位,在一排三个座位的正中间,她往前探着身子,向左侧歪着头,透进那长圆的小窗口,才能仔细观察到那巨大机翼在飞行时的变化。
靠窗坐的是位男同胞,也在争着看窗外。他凭借有利地形,把那沾着头皮屑的肥大的后脑勺甩给了她,她得左古摇晃地调整自己的视线,方可看到窗外。这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
“该死的脑袋瓜子。”她暗自骂了一声。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内心恐慌,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去游乐园乘云霄飞车,新奇、胆怯、刺激、好玩。
她闭上双跟,享受着飞机腾空时的滋味儿。
24年来,她是第一次离开地面,而且飞得这么快.又这么高。
24年来,她的双脚,除了小时候跳橡皮筋儿,或者跳绳时,瞬间离开过地面,她一直是脚穿着鞋,鞋蹭着地,扎扎实实地在地面上,在北京这块土地上生活了24年。
她双眼还是紧闭着,那看上去还狠细致的嘴角,微微地翘起来。
她是在微笑,可看上去比狂声大笑更感人。
她是在狂笑,只是没有出声,却也真是出自肺腑。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十亿人中能有多少人飞得这么高、这么远啊?
美国,美国,那是什么地方,是人人都能去的吗?
不错,那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打她一记事,就有人偷偷地向她诉说过这种愿望。可活了24年,她除了看过有限的几部“好来坞”影片外,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美国了。至于报纸上写的美国,她不想去看,更不想去研究,因为所有亲近她的朋友都会对她说;“谁信哪?
美国一定是不错的,她这样想过;不然,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向往之。
飞帆继续加速、爬高。座位几乎变成了45度角儿。
她突然觉得,耳朵眼儿里疼痛难忍,像是谁用钢针狠命地往里刺了几下。
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想减轻一下对鼓膜的压力。可是不起作用,两个耳朵眼儿,像是灌进了蜡液,索性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头沉甸甸地放在了椅子背上,整个身体像是和椅子长在了一起。
这感觉就像有人往后拉她,往下掀她盖不多。她极力想挣脱这种力量,可是办不到,使不上劲。
这感觉使地突然想起16岁那年,去内蒙乒团。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记起那些旧事,命运的巨大反差,更使她觉得,这时候想起旧事,是那么不可思议。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只有阴霾而缺少阳光的一天。
早上,爸爸帮她打好了行李,妈妈不知又在她的军用背包里塞了些什么。
“爸,妈,我走了。”她低着头说。是的,那时她只能选择走。
“嗯……”爸眼圈儿红着应了一声。她知道,爸不敢说什么,他正在受审查。
她转身正想打开单元门,妈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从后边抱住了她。
80多岁的姥姥,己瘫在床上,叫她的名字。她转身进了里屋,刚坐在床上,姥姥就揪住了她的袖子,晃动着,泣不成声。
此时,妈妈的哭声,姥姥的抽泣声,加上嗡嗡的耳鸣,充斥在整个耳朵呈,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飞机似乎已爬到了预定的高度,椅子的角度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她的嘴角往上翘,又慢慢拉平,现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撇。
她哭了,双肩在颤。
地球的引力太大。不,大概是北京这块地方太特别吧。它的引力一定比地球其他的地方大,它不仅吸住你的身体,拉下你的嘴角,甚至,可以把你的眼泪也吸出来。
她没想再次望一望窗外,再看一眼北京。其实,她就是真的再想看,也看不见了。飞机己穿过了厚厚的云层,飞上了万米高空。
脚下一片白茫茫,北京城己被那一卷一卷的白云吞没了。
再见了,北京城。
再见了,北京人。
再见了,妈妈。
45度角的椅子,巳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
“啪”的一声,鼓膜像是被人捅开,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传进了刚被捅开的耳朵里。她睁开眼瞎,向左看扫了一下。
人们正在各自解着安全带。
扩音器里,传来了女乘务员的那种程式化的甜腻腻的声音。
“各位旅客,早上好,欢迎您乘坐982航班。现在我们开始供应早餐,请大家把座位前的小桌放平,我们就要开始服务了。谢谢各位合作。
她没有立即放下小桌子。
她顾不上了,她双手正在忙着,忙着截住、挡住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
一只手从左边伸了过来,递迸来一条手帕,虽然那手长得又粗、又大、又难看,可那手帕是白白的、崭新的。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抬头看一跟这递手帕的人,她夺过手帕就捂住了双跟。
她听到了一种狠怪的声音,这声音就在左侧,由于离得近,这声音似乎盖过了飞机低沉的嗡嗡声。
她抬头向窗目望去。她发现,那个沾着头皮屑的后脑勺,在不停地颤抖,未经整理的乱乱的头发毫无规律地哆嗦着。
她明白了,手帕是他递过来的,看来他哭得比她还伤心她用手指尖儿,捅了捅那人的后背,想把手帕还给他。
,那个沾着头皮屑的犬脑袋,立即转过脸来,哇!吓了她一跳。
好丑的一张脸。这人怎么长成这祥,太惨点儿了吧!手帕还给了他。泪水竞无节制地在他那张丑脸上流满。
早餐端上来了。
她接过来一杯牛奶,喝了一大口,好甜哪!
奶,不管是牛奶、羊奶、马奶、人奶,只要是奶,它就是甜的,香的。它会使你联想到母亲,联想到生命,联想到滋润你的家乡故土。
她一口气儿唱完了,真舒服.可地突然不禁生出一丝伤感。她就要“断奶”了,眼眶又有些发湿,嘴角又开始往下撇。
她讨厌自己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就赶快撕了一块面包,塞到嘴里,可咽不下去,味同嚼蜡。
她重重地用手揉了一下那又开始潮湿的眼睛。
“你……你……你多……多吃……吃一点儿,路……路很长……”
怎么,他还是个结巴。
她摇了摇头,抬起了发红发肿的眼皮,露出了感谢的微笑。
“我叫村上一夫,日本车旅公司驻京经理。”坐在右边的日本人,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井深鞠一躬:“请多关照。”
“嗯……我叫常铁花。”她有些羞涩。
“常铁花……”村上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费力地模仿着。
特别是把第三声的铁字念成了第一声,听起来很别扭。
“常是非常的常,铁是钢铁的铁,花,就是荣莉花、壮丹花的花。’她向村上解释。
“噢?这名字,狠有趣,有趣。钢铁是冷的,不美的,花是暖的,美的。用钢铁做的花一定不同一般,一定更美,一定价值狠高。”村上的发音,铁花听着不太顺耳。名儿是妈起的,生她那年夏天正是院子里铁树开花的时候.从没有一个人把她的名字与价值连在一起比较过。日本人真是经济动物。
“我……我……我叫王……王一来,王是三……三横一……一竖王,一……一是一二……二三的一,来……来就是……”那个带头皮屑的人也凑过来介绍。只见大丑(铁花在心里这样称呼他)举起古手,在空中挥了挥,试图以此来消除他语言上的障碍。
她实在是不愿意王一来插话进来,因为他与右边这位日本人比起来,怎么说呢?真差劲!
“常小姐,你去哪里?”日本人这个句子造得还行。
“美国。”
“读书?”
“嗯。”
“哪个城市?”
“纽约。”
“哟!”大丑大声地叫了一声。
“我……我也……也去……去纽……纽约……读……读书。”
“真的!”她露出甜极了的笑容。她笑得朴实大方,清白的牙齿,整齐地排在两片红润润的双唇中间。
“太巧了,这样咱们路上可以有个照应了。”她说。
一阵交谈过后,又陷入了平静。
也许是长途飞行的缘故,铁花任凭思绪飞驰。她想过去,想往事,想现在,想未来。她不知道飞机上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像她这样胡思乱愿。也许都这样吧。
本来嘛,一个人的手脚,被捆在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身体又只能保持着一种姿势坐着,20几个钟头够熬的。
这时,唯一能大显身手的是大脑,思维是不受空间限制的。平时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啦,几百辈子以前的事啦,会突然一个个从大脑的沟回里跳出来。
铁花也想起了一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一黄自强,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去了内蒙兵团。
※※※
冬天,冷得不能再冷的一个冬天。
一天晚上,她在火坑上睡得正香。
“铁花,铁花。”有人在窗外轻声叫她。
迷迷瞪瞪地,她睁开了眼睛。
“铁花,铁花。”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是谁。
“铁花!”叫声越来越高。
她立刻坐起身来,披上了军棉袄。
那叫声还未停。
她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
轻轻地,门打开了一道缝,那零下四十几度的北国寒流立即袭了进来,她眯起了双跟。
“铁花。”
“唉。”她应了一声,冷风迎面吹进了她的口腔,她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听到了应声,立刻从窗口跳到了门边。
“你出来一会儿行吗?”
“太晚了。”
“我有事跟你说。”
“赶明儿的。”
“那……那你看过我的信了吗?”
“你胆子真大。”
“……”
又一股夹着雪花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把军棉袄的领子往前拽了拽。
“太冷了,快回去吧。”她催他。
“你怎么想的嘛?”
“明天再说。”
“你不说,我不走。”
“我……我也喜欢你。”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勇气。
“铁花,铁花。”声音显得急切,“明天收了工,在场院西边的牛棚里,你等我。”她匆匆地与他定好约会。那人走了,他就是黄自强,一个看上去还算帅气的小伙子。
她钻回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l7岁少女孤寂的心,第一次被异性煽开了爱的心扉。
火炕拷得她翻来覆去。
她伸出手,从军棉袄的上衣口袋里又摸出了那封信。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电筒,又把被子往上拉过了头顶。
在潮的、热的、有股怪味儿的被窝里,她打开了手电,把那封火一样的信,又看了一遍。
亲爱的铁龙,
我爱你。
在冰天雪地的北国,
我找到了热,那就走你,
在一片白色的世界,
我看到了希望,那就是你。
在茫茫无际的林海,
我找到了方向,那就是你,
铁花,
你那轻盈动人的脚步,巳踏入了我的心房。
为了你,我可以不吃,不喝,不睡。
是啊,吃、喝、睡,算得了什么?
只有爱才最珍贵。
为了你,我可以干出任何事,
任何事干完了都不后悔。
来!让我拉着你的手
走出过冰天雪地。
来!让我挽住你的腰际,
让我们一起走吧,
哪怕是大地的尽头。
这封信下署的是真名实姓一黄自强。
那时的她太纯情。她被打动了,一封没有高妙文采的信,或者说诗,带给她的却是从未体验过的震撼。她浑身出了一层层粘乎乎的汗,是由于火炕的热度,还是信中的激情,她无心去分析,反正她一夜没睡。冲着那干打垒的土坏房,冲着房顶上露出来的一条条木椽子,她睁着眼睛,想了一整夜。
在那革命洪流四溢的年代里,被派到边陲的这些少男少女们,不管环境多么险恶,物资多么贫乏,都挡不住青春的诱惑。在那寂寞、寒冷、无祭的日子里,即使让他们一天干上十几个钟头的活儿,他们还是剩下了大量的能和热,青春就会在寂寞难耐中骚动起来。不到两年时间,整个乒团,彩事不断,情书满天,就连老老实实、政治挂帅的兵团领导,也被卷进来了。
说来也怪,常铁花一直没能卷进去。按她那出众的长相儿,在兵团的女知青里,该属一流,就凭她那1.68米的个子,往那儿一站,也是鹤立鸡群。
可她一直没得到任何异性的青睐。是她高傲,严肃,不给人以机会?不对!她何尝不想有异性的安慰?可是,一直到这股洪流的尾声,她才第一次收到了黄自强的这封情书。
第二天收工后,她趁人们回宿舍洗脸,去伙房打饭的空当儿,来到了牛棚。
黄自强巳先在那里等候她了。“吱呀”一声,她推开了木门,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快了几倍。
黄自强显然相当激动。他抢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铁花!”他呼唤着,眼里闪着激动惊喜的光芒。
“来,这边暖和!”她随他走进了牛棚的角落。
两只老牛横卧在阜垛里,圆圆的大眼,瞧了他俩一跟,若无其事,似乎己司空见惯了。
为了避寒,他俩一同挤到一只老牛的身边,老牛“哞——”
了一声,移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为他俩腾地方。,牛肚子成了天然沙发,温暖、柔软。他俩半躺了下来,老牛的体温,透过冰冷的军棉袄,传到他俩的身上,驱散了北国的寒意。
“信,你看了吗广黄自强又一次问。
她点了点头。
“那……那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她又点了一下头。
黄自强抓起铁花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铁花没有反对的袁示,她长出了一口气。
黄自强猛一翻身,抱住了铁花,虽然隔着厚厚的军棉袄,仍感到她的胸是高高的,柔软而坚挺。他一只腿搭在了铁花的身上,显得很亢奋。、她没有躲闪,意识到那张脸离她非常近。
他捉住铁花那发颤的双唇,然后重重地吻。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两腿发软,要不是倚在老牛身上,她一定是支不住的。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异性亲吻,那是甜的、香的。
她不由自主地用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尽情地享受这初吻的新奇。
不能自制的黄自强,喘着粗气,解开了她军棉裤的皮带。
“不!”她如大梦初醒,一把推开了他。'老牛被惊动了,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突出来的大黑眼球,直盯着他和地。
地翻身坐了起来,瞪了黄自强一眼。
.“铁花,真的,我真爱你。”
她,推开门跑了。
她跑得很快,像只刚会飞出窝的小山雀又象一只初春看到嫩草的小鹿,蹦蹦跳跳、跌跌撞撞。
打井、挖渠,准备春灌,占去了整整一个冬天,镐头、钢锹,在封冻的地皮上啃了整整五个月。
灰头土脸的姑娘们,收了工总忘不了拿起小镜子照照。
火炕烧得贼热,土坯房里像是夏天。
烧锅开水,洗个澡,擦擦身子去去霉气。
姑娘们脱了个净光,干打垒成了女澡堂。
性格开朗的丫头们,嘻嘻哈哈穷找乐子。
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长了老茧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胴体,个个发出了长吁短叹。
火坑烤着这些豆蔻年华般的生命。
小伙子们拿完了虱子,挤着脸上的青春痘儿.又展开了无聊的竞赛。
……
……
无聊,寂寞,苦闷。
终于,漫长的冬天过去了。
春天到了。满山遍野盛开着野杜鹃,紫、粉、白、红,清逸洒脱。嫩绿的小草,从地表伸出了头,春风一吹,铺满大地。
羊群里,牛群里,时不时传来寻偶的鸣叫。
骠悍的种马,以一当十,威风凛凛,冲锋陷阵。
就连嫩草中的小爬虫,也四处乱窜。
铁花躺在柔软如毯的阜地上,仰望着高高的蓝天,嘴里嚼着一根嫩草,品尝着醉人的草香。她问平躺在身边的黄自强;“那天你为什么敢?”
“不知道,反正他们说,我白追,白搭,你太美,不可能。”
“你们男的不是最爱追美的吗?”
“也不,太美,美过了就不追了。”
“为什么?”
他们都说你太庄严……不对,是庄重,也不对,是端庄什么的,反正说是白费劲儿,不如找省事的。
“我不省事儿?”
“不省事.几个月了,我碰着你了吗?”
“你还要怎么碰?”
“我指的是那事儿。”
“去!没那么容易。”
“你瞧,不省事吧。”
一阵春风吹来,黄自强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看着她。
她那长长的秀发摊在草地上,像泼在绿色画布上的墨,没有规律。
捂了一冬天的脸,有些白净,北国的坚硬春风,又给她的双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她真是太美了。唇线以上,侧面望上去,竞有一层浓浓的绒毛,增添了她青春的娇艳。
黄自强看得出了神。他能体会到,大自然和铁花加在一起,会叫人发疯的。
铁花也翻了个身,盯住黄自强的双眼,神秘地问:“跟别人呢?有那事吗?”她不觉红了脸。
他犹豫了一下说:“嗯……没有,没有过。”
“再说?”
“有,有一个。”
“骗我!”
“好像两个吧。”
“不信!”
“三个。”
“嗯!?”
“向毛主席保证,就四个。”说完,看着铁花严厉的眼神,就马上说;“那……那些,那些都是玩儿玩儿,不是真的。其实也没那么多,我……我怕你生气,才……才……”铁花咯咯咯地大笑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
黄自强趴在原处没动。
她又从地上拔出了一根草叶,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
傍晚,大地安静极了。赤红的太阳挂在草原的尽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羊叫。
“你过来。”
他爬到她的身边,“傻!”她说着,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黄自强。黄自强呆了,瞬即又猛然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棉裤、棉袄早换成了单薄的军装,他迅速地解开了自己的军裤,叉哆哆嗦嗦解开了铁花的军裤。、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铁花没有去阻挡。
“疼!”她痛苦地叫了一声。
黄自强立即停止了动作,脆在草地上。
她也一下子坐了起来.低着头,那一头长发撒在她的肩上,被风吹得飘来摆去。“我说什么来着,不行。”黄自强又急,又后侮。
她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来,头依在他的肩上。
他像犯了错的孩子,再也不敢乱动。
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上,又说了声“傻!”
※※※
飞机一阵猛烈地颤抖,惊醒了她,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把她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拉回到渡音747的座舱里。
噢!这一切早己离她远去,像一个飘忽的梦。
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日本人在不停地写东西。
她感到左肩非常酸疼,想换个姿势,可试了几下,都抬不起身来。
她扭头往左一看,嗨,万没想到,大丑那肥大的脑袋,毫无保留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真恶心。”她皱起了双眉。
她很想捅醒他,可一看他睡得那么熟j阝么安稳,又有些不忍心,只是那肥重的头使她难以支撑,膀子被压得生疼。
正在她没主意的时候,枫舱里的扩音器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她想,这回有救了。
“……再过15分钟,我们将准时抵达日本东京成田机场,在这里,我们停留一个小时。继续飞往纽约的旅客,请拿好您的随身行李,准备好您的护照、登帆牌和各种证件,不要廷误,谢谢合作。”
大丑还在打呼,扩音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他。
下降的飞机,又是一阵颠簸,她借着颠簸的惯力,夸大了自已身体被震的动作,特别强调了左肩,用力地拱了他一下。
大丑这才迷迷瞪瞪地醒了,他眨了眨双眼,嘴和鼻子同时“阿——”了几声。
村上显得很兴奋,忙着收拾他的文件箱。
大丑把头又歪向窗口,似乎他对飞机的翅膀有特殊的感情。
着陆了。
旅客们安静地鱼贯而行,走出了机舱,一条不知多长的传送带又把他们载到了转机大厅。
村上深鞠一躬,说了声“撒尤那拉。”
铁花站在指示牌前,端详着上面写的字,不知所云。
“走……走……走这……这边。”大丑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不敢太相信大丑的判断,她怀疑他的方向感的可靠性。
“没……没……没错儿。”
她没转身,仍旧仔细研究着字牌中的几个汉字。
“小……小……小常,你……你看,ConnectingflighttoNewYorkisthisWay。”(继续飞往纽约的旅客请走这边。)
跟闹鬼了似的;她听到大丑说了句流畅的英文。接着她又否定了自己,他是个结巴。
“ConnectingflighttoNewYorkisthisWay。”又是那句流畅的英文。
她立即转回头来。
“是你说的吗?”她问大丑。
“没……没……没错儿,跟……跟……跟我……我来。”
起初她仍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可看了看周围,这才确定是他说的。
她跟着大丑指的方向走了,边走边想;“这人怪,怪事,怪人”走出去没多远,前面指示牌上写着大大的两个汉字——
“出港”“错了不是。”她停住了脚步,后悔跟着他来。
“走……走吧,你……你看牌……牌子下……下面的……
英……英文ConnectingFlightToNewYork(继续飞往纽约)
FlightNO.(航班号)18OO.DepartureGate(登机口)No.36。”
她睁大了眼睛听着大丑这一大串英语,她觉得他说英文时像换了个人,好像这声音根本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大丑的英文引起了她的好感.并增加了对他的几分信赖。
她跟着他向36号登机口走去。
旅客们己排起了长队,一个接着一个过关、登机。
“真够烦的。”等过了关,她嘟囔着说。
“出……出……出国嘛。”大丑安慰她。
进了机舱,找到了座位,才松了口气。日本国就算来过了,跟逛了一趟闹哄哄的王府井没什么两祥.什么异国的风情,现代化的国度.什么感觉也没留下。
日本人走了,右边的空位子换上来一位美国人,秃顶,大胡子,屁股正好能塞进座位,肚子象个大麻袋,沉甸甸地扔在腿上。还没坐稳,就向铁花伸过来那带毛的手;“Hello.MynameisJohn.Nicetoseeyou(你好,我叫约翰,看到你很高兴。)
说完,他嗓子里发出了呼噜呼噜声,像个风箱。
:她笑了一下,转过脸望着大丑,像是求救。
“别……别……别理……理他,你……你一搭……搭茬儿,他……他该……没完了。”
可出于礼貌,她还是转过脸,向这位胖美国人回敬了微笑。
“Oh,youaresobeautiful,Inevermetsuchaprettygirlasyouinmylife。”(你长得真美,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胖美国人惊讶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她笑着摇了摇头,想表示不懂英语。
“他……他……他说你……你美,这……这……这辈……
辈子……从……从来没……没见……见过。”大丑译给她听。
“神经。”她冲大丑小声嘀咕了一句。
“倒……倒也不……不是,美……美国人……说……说话直。实……实……实话,是……是美。”
“俩神经。”她暗自说。
飞机己滑进了跑道,又起飞了。
她感到从这里起飞,跟从北京起飞不太一样,她没觉得有人往下拉她,拽她,椅子与身体的关系也绝没那么紧.她似乎认为,地球对这儿的引力不够大。
大丑伸了个懒腰,又要准备入睡。
出于好奇,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外交部的?”
“我?外……外……外交……交官?”
“那你怎么会说英文?”
“自……自……自学的。”
“自学的?”她不信。因为她曾试着学过三四次,可就是掌握不住这“洋话”的规律,一赌气不学了。
“我不信,自学的不可能说得这么好。”
“比……比我好……好的多……多着呢!”
“可你说中……”话到一半,她不好意思再问了。
“先……先……先天的。”大丑对自己的缺陷,似乎相当敏感,也毫不掩饰。
“可你说的英……”
“后……后……后天……天的。这……这东……东西不……不难。玩儿……玩儿命练,别……别怕丑,就……就行。”
“Whoreareyougoing?”(你去哪儿?)美国人永远是不甘寂寞。
“ToNewYork。”(纽约。)大丑回答。
“IsthisyourfirSttime?”(是第一次吗?)
“Yes。”(是的)
“DoyouknowanythingaboutNewYork?”(你了解纽约吗?)
.18。
“alitterbit,buttellmehowdoesthetrainsystemworkinNewYork?”(了解一点点,你能告诉我纽约的火车运行情况吗?)
“Sure。”(当然。)
大丑和美国胖子,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两个外国人。说也奇怪,大丑一旦谈起英文,就连举止和眼神全变了。
虽然她不懂英文,可她爱听大丑说,她喜欢大丑说英文时的样子。地甚至想,他要是不会说中国话就好了。
这一次可真是长途飞行了,中途没有任何停留,16个小时不间断,直至纽约。
美国胖子,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就睡。大丑早已支撑不住饭后的倦意,他斜侧着身子,把头歪向窗口睡着了。
她随便吃了几口,等乘务员把吃剩下的东西收走,也把椅子放倒躺了下来。
飞机上除了嗡嗡的涡轮声,就没有其他声音了。那单调的声音叫人胸闷,似乎只有回忆才能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她又被拉回到记忆中的往事里。
※※※
三年前,她刚过20岁,好不容易从内蒙乒团调回北京城。
姥姥已在她走的第二年,撤手人寰。
时光流逝,妈妈的双鬓;又添了不少白发;爸爸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许多。
到京那天,三口人包了饺子,算是顿团圆饭。一家子在厨房里乐融融地有说有笑。
“你呀,都这么大了,总没个准谱,街道工厂就街道工厂,好歹是在北京不是?”妈妈一边拌着馅儿,一边说。妈在为她回来后的出路操心。
妈妈在一家医院里当出纳,一辈子老实巴交,胸无大志,只求日子过得安安稳稳。
“也别光听你妈的,这么年轻,得抓紧时间。这不,眼下有夜大补习班什么的。”爸爸笨手笨脚地帮着擀皮儿。
爸爸在一家报社当编辑,一辈子理想不少,可从来没实现过。踌躇满志的他被怀才不遇的境遇折磨着,香烟一天两包,每晚必饮二两。
“忙什么的,这不是刚回来嘛。”妈妈说时还瞪了老伴儿一眼。
“不抓紧,时间过得快着哪,能让她像我这么过一辈子?”
“那有什么不好,好歹没离开北京。”妈的想法越来越实际。
“你就知道北京,北京,你还……”
“爸、妈,你俩也真是的,我都这么大了,知道该怎么办。”
她噘着嘴,装生气。这是她治老俩口拌嘴的绝招,不然他俩总没结没完的。
饺子下了锅,铁花打开了酒瓶,斟满了一杯,放到桌上.又切了盘五香豆腐干儿,叫爸上桌先喝。
老爸抿了一口酒后,晃着脑袋,感慨地说:“再过两年,我跟你妈就退休喽,还能有什么盼头儿,就指望你出人头地喽。”
“什么出人头地,能留在北京,就是出人头地,你还想怎么着?”妈妈继续唱着反调。
“我说你没完啦.我也没说她非离开北京啊,你这人……”
“又来了不是,能不能歇会儿呀。”铁花又生起气来。
她家就住在西便门儿,国务院宿舍对面的居民楼里。谢天谢地,总算从妈妈的单位分得一间16乎方米的房子,后来又用姥姥的两间小平房对调,凑成了现在的两居室。三口人能住上这个条件,恐伯在这整片居民楼里,也是得天独厚了。
姥姥去世了,她独自一人享受着这里屋的12平方米。房间不大,可毕竞是自己的天地,写个信啦,想个事啦,无人打犹。
三口人的家庭,三口都工作,虽不算富裕,也绝不会为吃、喝、穿、房租和电费发愁。
几天之后,街道“知青办公室”来了通知,她并没有分到街道工厂糊纸盒,也没分到合作社食堂炸油饼,而是分到楼下的粮店卖粮食。
工作虽不理想,可离家很近,省下来的时间,也可随了爸爸的心愿,去夜大补习。
自从进了粮店,她的生活有了规律。八小时卖粮食,回到家后,掸掉身上的白面,摘下套袖”蹬上窗行车就直奔西城区函授大学补习班。
日子过得还挺忙活,特别是夜大的功课、作业,常常弄得她那斗室里的小灯,一直亮到大半夜。
本来嘛,也确实够她一呛。她这一届的毕业生,小学读的是语录,中学又赶上了“复课闹革命”,六年的中学有三年半在工厂和农村学工学农,可以说根本没有受到过扎实的基础教育。
上夜大当然吃力,可她不认输,就是爸爸不催她,她也要好好学点儿什么。她常常为自己欠缺基础知识而发愁,常常为自已没有一技之长苦恼,她常想,都20岁的人了,这辈子再不抓点儿什么,可真完了。她如饥似渴地想把失掉的时间补回来。
粮店的工作,无非收钱收粮票,人手不够时帮着称称大米、白面,一干就是八小时,叫她觉得难熬。这还好说,最头疼的是熟人太多,拉不下脸,有些坏小子奚落她什么“面人儿常”“白杜丹”就更令她生烦。
这一天,她正在低头点粮票.听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来两斤切面。”
她没抬头。
“要宽条儿的,两斤。”
她伸手去接钱。
“哟,铁花吧?”
她抬起头,看了这人一跟,是黄自强,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漂亮的妞儿。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黄自强问。
“没多久。”她冷冷地说。
“你怎么不通知我啊,我给你的信收到过吗?”
“快走啊,哥们儿还等着吃面哪。”站在他身边的姑娘冲着黄自强喊。
“我家就住在对面的国务院宿舍四单元二楼6号,今儿晚上到我家来玩吧,我请你。”
黄自强站在原处说。、“糊涂啦你,忘了今儿晚上的舞会啦!”那姑娘说着把黄自强摧出了粮店。
黄自强凭借他老子的地位和关系,比她早回京一年。起初,铁花还真的收到过他来的两封信,后来就全无消息了。铁花知道了他的为人,下决心忘了他。可躺在兵团的冷炕上,还会常常想起他。
晚上,铁花从夜大回来,一头扎进了她的小屋,母亲叫她吃饭,她没好气地说:“不饿!”
半夜,她把头枕在自己的手掌上,睁着眼睛,啄磨着今天的事。“难道我真的爱他?”她间着自己。不,她否定了。今天,他的出现,并没有使她产生惊喜之情。她觉得,在心灵深处,她已把他淡忘了。他的薄情,曾使她伤感,但最终她走出来了。也可能是,因为,自从上了夜大,真的有个男性闯进了她的生活。
夜大中文讲师杨易文,瘦高个儿,说他高个儿,不太尽然,也就l.75米,主要是他太瘦了。精细的两条腿.支撑个虾米腰,虾米腰斜托着一个直不起来的胸,胸上插着一个长脖子,长脖子挑着一个见棱见角的脑袋。
你别看他瘦,他可不弱,讲课时.闷钟似的声音满堂儿灌,讲起老舍,分析起《茶馆》,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唯有他脖子上的喉结,让铁花看着别扭,说话时动作太大,上下游动……
此人课上课下,判若两人。上课时生龙活虎,下课时咸带鱼一条。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他一溜烟儿似的钻进传达室去打电话,上课铃声不响他不回来。
气喘嘘嘘站上讲台,虽蒸能立即恢复讲课时的风采.可镜片后,仍残留着惊乱、忧虑的目光。
那天,第一堂课上完,天巳大黑。正是酷暑,教室外的土地,不知被谁泼了水,敬发出又潮又腥的昧儿。院子中央的大柳树上,几只知了拼命地嘶叫。
教室的门窗全被打开,吹进来的风全是热的,伏在课桌上的学生,满头大汗地做着习题。
“速写北京,不是叫同学们写北京的地理和建筑,我只要你们写发生在你们周围,瞬间的人和事,地点必须是北京。”杨.28。
易文向同学们再次强调习题的要领。
铁花啃着笔帽,望着卷子,足足十来分钟,卷子上还是一片空白。
知了停止了叫声,一阵带着雨点儿的强风吹了进来,铁花并没觉得凉快,额头上反而冒出了更多的汗。
暴雨要来了。
同学们七手八脚,赶紧关上门窗,刹时间,教室呈像是断了空气。
45分钟说到就到,杨易文并没急着收卷子,他望望窗外的暴雨说:“反正出不去教室,也回不了家,咱们接着上课,好不好?”
没人反对。
“有谁写完了没有?”
“我写完了。”一个坐在后排的同学站了起来。
“你能读给大家听听吗?’“《北京速写》。”他开始了。
中国的第一颗卫星上了天,全世界华夏子孙为之雀跃,它唱着“东方红”从北京的头上掠过,八百万北京人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锣鼓声、鞭炮声,震耳欲聋,欢呼声、口号声,响彻长安街。
两个老头蹲在街角儿聊天,旱烟袋发出了趴哒叭哒声。
一个说:“太好了,就是捧,咱们的卫星分量重。”
另一个说:“分量轻重不要紧,好就好在咱们的卫星不出国。”
“不出国的叫飞机。”
“你不懂,出了国就叫侵略。”
“可卫星到了国边上怎么办?”
“咱一拐把就回来。”
“您说的那叫自行车。”
“哈哈哈哈——”两个老汉笑得前仰后合。
锣鼓声、鞭炮声淹没了他们的欢笑。欢呼声、口号声响彻北京。
“接着读哇!”有人催他。
“完啦。”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有的说:“这叫什么玩艺儿呀?”
有的说:“八成吃错药了。”
“大概哪根筋拧住了吧。”
“嘿,整个一个二杆子。”。
文章的作者红着脸,站了起来,强词夺理:“怎么了,这不是一瞬间一幅画吗?”
同学们笑得更欢了。
外面的雷暴雨,也跟着凑热闹,老天爷都被逗乐了,哗哗哗地下个不停。
“静一静,静一静。《北京速写》甭管好坏,他写了,又是北京的事,没什么错,有谁没有写?”杨易文等大家安静下来间。
常铁花举起了手,杨易文朝她瞟了一眼。
“今天的作业,就是写这篇短文,写好了,明天带来。下课。”
同学们一哄而散。
北京的暴雨说过就过,被雨水冲刷过的长安街,映出了华灯的倒影,整洁、美丽。铁花慢慢地骑着车,回想着课堂上一字没写的白纸。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在羞她白活了20年。一阵车铃声在地身旁响起,一扭头发现是杨易文。
“哟,杨老师。”
“你也往西走?”
“啊,您哪?”
“我住西便门,国务院宿舍。”
“真巧,我住在对面儿。”
两个人并排骑着,不约而同,车速都放慢了许多。
“老师,你想当作家吗?”铁花问.像是没话我话。
“不,我只想当好管家。”
“管家?”
“柴米油盐,管家。”
一席话,弄得她云山雾罩,又不好追问。
※※※
大夏天卖粮食,不是个好干的活儿。整个小粮店不足20平方米,地方小,又站满了排队的人。两台小风扇紧着吹,把面粉吹得四处飘扬,店里的姑娘们都变成了面人.铁花的脸和脖子白得不能再白,看上去像个日本歌舞伎。
铁花的前额和眼角都己打上了浆糊。模糊的视线中,她从排队买粮的人中认出了杨易文。
她停下手里的活,向他招了招手,言下之意,不必排队,可以优先。
杨易文摇了摇脑袋,表示还是按部就班。
轮到他时,铁花笑着问:“您也来买粮食呀?”
“啊,管家嘛。”
铁花替他称好了面,又找了根绳儿帮他扎上了口。
“你的作业完成了吗?”杨易文间。
铁花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家就在国务院宿舍,四单元二楼6号。明天是星期天,要是愿意,你过来我可以帮帮你。”
星期天她起得很早,她想趁着凉快去趟杨老师家,因为下午她还得陪妈去趟菜市场。
上了二楼,敲了一下门,里面立刻有了应声。门一打开,杨易文一见是铁花,就“欢迎,欢迎”地让她进屋,国务院宿舍就是比居民楼强。她站在客厅中间看着杨易文家的陈设;一套真皮沙发,虽然旧了点儿,但看上去仍很气派,整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靠近窗口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台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稿纸,一进门处,放着一个大穿衣镜,镜子上挂着一个洋娃娃,大头、大眼、修长的双腿、长长的睫毛。
“它真好玩。”铁花走上去,用手指摆弄了一下洋娃娃,洋娃娃左右摆动,跳起了芭蕾舞。
“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铁花摇了摇头。
“这么多的房子,您一定是个大家庭吧?”她问。
“不,没家庭。”,“那这房子……?”。
“祖传。”
“祖传?”
“父母在世时,全是老牌政协委员,儿年前,经不住世间风浪,离开了人间。兄嫂支援三线又调离北京。眼下,就我一人留守空城。”
“就您一人?”
“倒也不是……”
一声“爸爸”,从里屋伸出一个小脑袋。
“这是我的儿子,皮得很。小彪,叫阿姨。”
“爸,我要出去玩。”小彪一见来了客.就想钻空子往外溜。
“去吧,别跑远。”
小彪也就五六岁,得到了批准.撒开丫子跑出了门。
“他妈呢?”
“我就是。”
“……”
“爸爸当然也是我,还算幸运,又当爸爸又当妈,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有的机会。”
她明白了八九。
杨易文,今年34岁。父母在世时,社会地位不低,他自己也努力,挤进了名牌大学中文系,硬碰硬又留校当了讲师,虽收人不高,月薪56元,可家里并不指望他。
毕业不久,父亲的同乡给他介绍了一位歌舞团的演员,才貌出众,又年轻他四岁。
两人一见钟情,风光地办了婚事,又育有一子,生活还算美满。
万没料到,一年前闹出情变,女演员另有新欢,跟一位香港客商搞得火热”她甩掉家小,南下私逃,不久提出离婚要求。
杨易文也有主意。电话不接,来信不复,你既无情,我也无义,说破大天,死活不离。
两个月前,女演员又回心转意,跑回北京,说是上当受骗了,悔恨当初不该对杨易文那么绝情。
杨易文心软屈就,把女演员接回家门,抚平伤口,既往不咎。
可女演员旧病复发,恶习不改,借口晚上演出,昼夜不归或几日不见成了家常便饭,气得杨易文肝肠断裂,顿足捶胸,眼下又当爹来又当妈,实在是苦不堪言。
“您在写小说?”铁花指着桌子上的一堆稿纸间。
“谈不上,打发时间,解解闷气。”说着他又点上了一支烟,被烟熏黄的手指,像是晒干了的玉米节儿,又黄又亮。
铁花觉得气闷,就站起身来,打开了电扇。电扇一吹,桌子上的稿纸随着满桌的尘土和烟灰,飘到了地上。她说了声“对不起”就关上了电扇,走进厨房,找了块抹布,帮他收拾起来。
“真不好意思,你初次来就……”
“没什么,怪我,把您的稿纸砍乱了。”
“乱就乱去吧,反正也理不出个头绪。”
从那以后,一到星期天,她鬼使神差地就跑到杨易文家,帮他整理家务啦,哄哄小彪啦,谈谈社会,谈谈人生,聊聊前途,佩侃写作。
当时她没什么太明确的目的,只是想多学一点儿东西,找祝会能从那该死的粮店调出来,最好能当个教师或报社的编辑什么的。当然要是能考上北大、清华就更好了。这一天,她刚从杨易文家出来,正要下楼,对面5号的门开了,探出了黄自强的头。“自强,你住这儿呀。”她吓了一跳。
她想起来了,那天在粮店他说过;好象是这个号码。
“你跟那‘大麻杆儿'混个什么,又酸又臭的文人,跟咱们不一路,当心点儿。”
“少胡说,他是我夜大的老师。”
“这个我知道,可他家那点烂事我更清楚,少往里掺合,不值当。”
“你少犯浑。”
“我犯浑?不信咱走着瞧!”
“你管不着。”
“我告诉你妈去!”
“你敢。”说完,她跑出了楼。
有些事,特别是这类事,你就是瞒不住,没多久她爸妈就知道了。
老俩口一听就气炸了肺。
“什么?三十好几,有妇之夫,他做梦厂老头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铁花呀铁花,你可别犯糊涂哇。”老婆子也哭丧着来回走动。
“铁花哪,她人哪?”
“不是你逼着她去夜犬嘛!”
“不许她再去啦!”
“要不是你叫她去夜大,也闯不出这事来。”
“等她回来,瞧我怎么骂她。”
老俩口看了看桌上的座钟。
11点整。
此时铁花和杨易文正站在国务院宿舍的大门口。
她仰着脸,认真地听杨易文的佩谈。昏暗的路灯,照在她的脸上,显得那么柔和、温顾。
“在这个世界上,爱本来就不是绝对的公平,更不存在永恒。”杨易文深沉地说,“就象这路灯.它的亮是有时间性的。”
“那你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爱了?”她对他的称呼,现在用了你。
“有,但不象梁山伯、祝英台,罗米欧、朱丽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觉得爱得越深,换来的就越是苦。”
“你不应该这么说,你是被自身的事弄得太灰了。”
“也许吧。”
“难道你不相信,有一天你会得到真正的爱吗。”
“你太年轻了……当然,我渴望,我期待着。”他看了一下表,“不早了,你回家吧。”
他一直望着她走进了居民搂。
她进大门时,转过身又向他挥了挥手。黑暗中,他还站在原处。
她推门进了屋,叫了声“妈、爸。”就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过了会儿,她觉得外屋的气氛不对劲,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一见桌子上的饭菜没人动,就笑着说:“哟,都不饿呀!”
说着自己先坐下来吃上了。
“气都气饱啦。”妈说。
“又怎么啦?”她猜出了一点。
“怎么啦,你也不看看钟点儿?”
“明儿是星期日,不加班。”她调皮地说。
“黑灯瞎火的,一个大姑娘,能在外边一呆就是大半夜?”
老头儿一见老婆说得不疼痒,素性转过脸,问得直截了当!
“你跟谁在一起?”
“杨老师。”
“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
“你每礼拜天都在他家,对不对?他是个三十好几结了婚有孩子的,对不对?他家住在国务院宿舍,对不对?”老头一气,把掌握的材料,一下子全抖落了出来。
她停住了筷子,心想准是黄自强。明天非找他算账不可!
第二天上午,她气冲冲来到国务院宿舍,按了一下二楼5号的电铃。
黄自强睡跟惺松,赤着背开了门。
“哟;是你呀!铁花。”
“我有事找你。”
“快来!请都请不来哪。”
她跟着黄自强进了他的小房间。房间大小与她的差不多,不同的是房间里又脏又臭、杂乱无章,墙上的吉他断了根弦儿,桌子上,摆着凌乱的乐谱。“脏骨头。”她骂了一句。
黄自强点了一支姻等她开口,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强,咱俩从小就在育民小学长大,在34中又共同度过了中学时光,内蒙乓团在一个连里,算是知根知底,对吗。”
“没错。”
“你这人心好、直率,我清楚。可浑起来不讲理我也知道。”
“有什么说什么。”
“是不是你告诉我妈的?”
“什么吁?”。
“别装傻,我和杨易文的事。”、“我?你和‘麻杆儿’的事儿?,告诉你妈?你可真拿我不当人看。”
“那我妈怎么知道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铁花,我黄自强绝不是那种小人。”
“不是你?”
“向毛主席保证。”他特别喜欢用这句话起誓。
铁花了解黄自强,他浑,他野,可他诚实。从七岁上学起到现在,特别是对她,好像从来还没欺骗过。
“其实也真没什么,我就觉得他有学问,挺好的,他有困难,帮帮他怎么啦?”、“‘麻杆儿’你没看透,整天酸个溜溜,就爱找漂亮的。第一个,跑了。这又盯住你,他也不撤泡尿照照。”
“你说话少缺德。”
“我不缺德,我知道自已是什么坯子,不继续追你,是……
是生怕你受委屈,一辈子不痛快。你以为我不喜欢你了哪,向毛主席保证……算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今儿你不问到这儿,我一辈子不想说。”他哆哩哆嗦地又点上了烟,猛吸了一大口,眼眶湿漉漉的。
铁花看着他的神态,低下头轻轻地说:“我没说你人缺德。”
“要说缺德,‘麻杆儿'才是。铁花,你愿意去找他,你就去。
可是我有言在先,他要是冒犯了你,我就花了他。”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自强,他没怎么样我。”。
“那就好。”说着他打开了屋门:“你走吧,我这儿的名声不好。”
“自强……你……”她还要说什么,可里屋传出来一个懒声懒气的声音;“这么早就不让人睡啦,讨厌!自强,你倒是还睡不睡啦?”,世界上的事,有些时候就是没个准理儿,你想当然应该是这样,可发展来发展去,却变成了那样。最后的结局,跟你的初衷总是不沾边儿。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恋爱,顺着理儿走的,少之又少。
铁花和杨易文的恋爰,就是个例子。任何人都不敢相信,铁花会爱上这个其貌不扬的有妇之夫。
事实上,她还就爱上了,而且,爱得死心塌地,过来人都看得出,现在,思要再劝说铁花,把她从杨易文的怀里拉出来,难了。
几周来,国务院宿舍和居民楼,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鼻子有眼地说,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看见他俩亲了嘴儿,也有人看见铁花一大早从杨易文家里偷偷摸摸地钻出来……
铁花的.爸妈大小是个知识分子,深知一个道理,对热头昏脑的年轻人,你顶着他来,他准呛着茬儿走。于是他俩虽在嘴上不再多说什么,可对铁花的时间表卡得严上加严,死上加死。
铁花对父母的这种做法,也是又气又烦。嘴上不挑明了,可在做法上是屑于对抗性质的。
又是一个星期天,她正要推门出去,想到搂前面的护城河边儿走走。
“上哪儿?”老爸老妈几乎同时间。
“随便走走。”
“跟谁?”老爸警觉地间。
“我自个儿。”
老妈从五屉柜里拿出钱和副食本儿:“这么着,你先去把这月的鸡蛋、粮和木耳全买回来。”
她接过钱和副食本儿就下楼了。她知道这是老妈使的小计策,目的再清楚不过了。
可她没有马上去副食店,她的两腿不知不觉又去了国务院宿舍,她已经有三四周没去了。她想去看一眼他和小彪,然后再去买东西也不迟。
“正盼着哪,你就来了。”杨易文笑着,把她带进了客厅;“我的初稿写好了,你能帮我个忙吗?”
铁花跟着他走了迸去;“一稿相当乱,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你要是有空儿,最好帮我抄抄。”
“我……”她本想说爸妈管得严,不让她上这儿来。可又一想,多丢人,说不定他还蒙在鼓里哪。于是,她改说:“我……我行吗?”
“行,你的字我看过,工整、漂亮,像你人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了一张稿纸。上面写道!
人生旅途,几乎所有人都带有一定的盲目,而为了一个目的拼搏、挣扎,自然斗得遍体伤痕。
轻伤者,步履艰难;重创者,匍匐爬行。
我们嘲笑不知深浅的河鳗,终日赶路,奔向蓝色的大海,孰不知,深海处到底有多黑。
我们嘲笑不知高低的旅鼠.一生都在奋力向顶峰攀登,孰不知,崖下到底有多深。
河鳗,也许刚刚游进大海,就被凶猛的鲨类吞食;旅鼠,也许未至峰顶,就困死在途中。
不必嘲笑河鳗和旅鼠了,人类又何曾不是如此。
看完之后,一时间,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她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她看完这页问:“是写小说吧?”
“写自己,嘲笑自己。”
她拉过一张椅子,铺上新稿纸,认认真真地抄起来。
在抄写之前,她用一张单页的稿纸,把前面这段河鳗与旅鼠抄在了上面。抄好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想回到家,再仔细琢磨。
小说的主人公,看上去像杨易文本人。他事业不顺,命运坎坷。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毁灭和再生,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主人公坚韧的毅力和拼搏精神深深地抒动了她,那华丽的文采,那尖刻的笔锋,又使她产生对作者的敬重和羡慕。
随着故事的展开,她的情绪也随之起伏,并为主人公的不幸命运掉下了跟。
她唰唰唰不停地抄写,工整、漂亮的方块字,一行一行地印在纸上。
中饭时,他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放到了她的眼前。
“吃吧,当心身体。”说完又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小小的关爱,比妈妈端来鸡汤还要温暖。她没停住笔,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继续唰唰地抄。
还是小彪的一声“我回来了”,她的思绪才从小说的故事中跳出来。
可不得了,天都快黑了。
“你看你,又成了泥猴,快去洗澡!”杨易文吼着,把小彪塞进了厕所……
“我得走了。”等杨易文回到客厅,她站起来说。
“不不不,在这儿吃晚饭。”
“不行,我得回家。”
“还是吃了再走吧。”
“不,不了。”铁花坚持要走。
想到马上要回家面对管教严厉的父母,她就害怕起来。
于是,她编好了一段瞎话,想把事情瞒过去。她推了一下门,没推开,又敲了几下门,没动静,于是就拿出了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爸,妈!”叫了几声,没回音儿,两个房间查看了一遍,不在家。上哪儿去了?大礼拜的。不过她也暗暗庆幸,不在家也好,不然一通审问是免不了的。”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躺了下来,搓着酸疼的手,回味着小说的情节,体味着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猜想着故事的发展。她真想快快把书稿抄完,好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
她又想起了关于河鳗与旅鼠的那段话。她从兜里拿出那张纸,又看了一遍,嘴里重复着最后的几句。
门响了,她赶忙把那页纸叠好压在枕头下面。
她走出小屋,见爸妈正好进来,就装出生气的样子:“大礼拜天,上哪儿去啦?”
“还说哪,你刚出门,就来了传呼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
刘老伯。”爸爸擦着脖子上的汗,兴奋地说……
“哪个刘老伯吁?”她间。
“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去了美国、发了大财的那个。”
“噢,他回来啦。”
“他非邀请咱一家三日去北京饭店。”
“唉?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回来了,等了一天不见你们人影,也不留个条。”她故意抱怨着,可心里有了底,瞎话不用再编了。
“尼克松访华时,才收到他第一封信,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妈坐在床上,扇着扇子说。
“他回国干什么?”铁花间。
“干什么,人家有钱了,玩儿呗。”爸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人家,今非昔比哟。想起30年前,在旧报馆他那副祥子……
嗨,别提啦!”
“刘伯还挺念旧的,人家不总口口声声说忘不了你对他的恩嘛?”妈妈说。
“爸,什么恩哪?”
“他比我大十岁,好闹事,解放前的报馆说开除个人就开除。当时他太穷,身无分文,还是你妈卖了些首饰给他当了盘缠。”
“后来呢?”她像小孩子听故事似的间。
“后来就杳无音信了。这回听他说是先去了保定,投奔了远亲,当了布店的收账。解放前夕,这个远亲到了香港,他也跟了去。不久又去了美国,开了餐馆,发了大财。”爸点了一支姻,叹了一声:“人哪,人比人气死人,看看人家,再看看我……”爸那种一生不得志的情绪又上来了。
妈妈为了扭转爸爸的心情,就说:“铁花,刘伯听说你爸有个大闺女,都20多了,就决定礼拜三晚上七点到咱家,特意来看你。”。
“好哇,那我就穿得漂亮点儿,给我老爸争个光。”她顽皮地冲着老爸作个鬼脸儿。
为了准备礼拜三晚上的宴请,她礼拜二下午请了假,忙了一下午,几乎把副食本儿上该供应的鱼啦、蛋啦,全买了。回到家里一盘算,还缺肉,于是她抄起副食本儿,又跑下了搂。
副食店快上板关门了,她死求活求.才让她进去。
“切四斤肉。”她气喘吁吁地说。
“拿本儿来。”售货员很不耐烦。
“有客呀?”尸有人在她身后同了一声……
她不用回头,一听这调儿就知道是黄自强。
“请谁?‘麻扦儿’?”
“……”
“没别人,只有那小子是酒肉之徒。”
“……”
“你本儿上的肉买光了。售货员说着就把副食本儿扔到了拒台上。她抄起副食本儿,瞪了一眼黄自强。
“甭瞪我,铁花,不听我的,有你好受的那一天。”
她一气之下走出了副食店。
黄自强也跟了出来。
“黄自强,我的事不用你管!”她严肃地说。
“我不管,我不管谁管哪?”
“浑!”
“那你到底给谁买的肉?”
“你甭管,反正不是他。”
“那好,你等等。”说完他转身走了。
铁花气得脸色有些发白,她快步向家走去。
“等一等。”黄自强站在她身后说。
她一听还是他,就紧走了几步。
“等一等!”
她小跑起来,黄自强跑着追了上来,喘着气迎到她前面,“给说着把一大块肉,足有四五斤,硬塞在地手里,转身就走。
她看着他一步三摇的祥子,摇摇头。“真拿他没办法。”她想。
“嘀嘀一”楼下一声汽车喇叭声,桌子上的钟正敲七下。
“美国人就是准时。”老爸说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三口人顺着楼梯,一溜儿小跑,下楼迎接。
一辆红色的丰田出租车,停在搂下,从车里钻出一位又瘦又小的干老头……
老爸一见到刘伯,立即迎上去:“啊,刘兄,恕老弟不能前去饭店,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见外见外,这是从海外带来的一些小礼,不成敬意。刘老伯说着就把礼品交到妈妈的手中,又转过脸对铁花:“这位想必就是令爱,长得如此标致,真可称绝代佳人。老弟,你真是福份不浅啊。”
老爸笑呵呵地领着刘伯,通进黑洞洞、堆满了自行车的楼道,把他引进了屋。
“不错,不错,居室虽小,却比我想象略强,因你府中有美人,常小姐光彩照人,就不觉身居斗室了。”说完,刘伯爽朗地大笑起来。
70年代未的北京,革命口号满天飞,任何人听了这种词儿都会觉得别扭,好在刘伯从海外来,所以老爸也不觉得意外。
“过讲,过讲,小女无才,图有虚表,胸无大志,腹中无物,正是我多年的心病。”爸爸也随着刘伯说着满口怪词。
刘老伯已年过七旬,个子矮小,和爸爸那高大的身材站在一起,形成极大的反差。不过,他双眼有神,声音湃亮,腰板不.40。
驼,精神抖擞,配上剪裁合体的条纹西装,显得干练而又洒脱。
他虽在海外度过了四十几个春秋,可说活却保持着纯正的北京口音。铁花觉得他很风趣。,“刘伯,您在美国也常这么说话吗?”铁花好奇地问。
“在美国,岂能讲这种乡音,无几人可懂,只能返乡之时,与你父辈交谈,方能尽情享用。”
“那您会说英文吗?”
“不敢妄谈精通,可也略知一二,为求生存,只好屈就,整日讲那些番言鬼语了。”
逗得铁花差点笑出了声。
“倒酒,倒酒。”妈妈双手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酒菜摆了一桌子。四人坐定,铁花打开了“沪州大曲”给刘伯酌满,又给老爸倒了一大杯。然后她笑着悄悄地对老爸说:“爸,我跟妈说了,刘伯来一次也不容易,今儿不管您,让您喝个够。”
刘老伯一见此景,举到嘴边的杯子停住了;“虽国情有变,可伦理依旧,日子不富可享尽天伦。老弟,造化,造化呀。”
“为兄比我年长十岁,如今膝下……”老爸抿了一口酒问。
“如今膝下倒有一子一女,可早己远走他乡,各奔东西。长女在加州行医开业,次子军中服役远驻马国。眼下老朽在长岛,只身独居,糊度春秋啦。”
“那……那节假日,公子令爱不返府请安拜年?”
“孝顺,尊上,不存在于美利坚。圣涎节,能各得一张卡片儿,已是幸运之幸运了。人生至此,老弟,凄凉啊!”刘伯一饮而尽。
一道道菜,吃着说好,一杯杯酒,喝个不停。两位老人畅谈几十年前的旧事,回忆着年轻时代的一桩桩一件件。铁花一看插不上嘴,就到厨房给妈妈帮忙去了。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两位老人都己醉意熏熏。老爸借着酒劲,倒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老弟有一事相求,却又难以启齿,生怕叫令兄为难。”
“有话尽管直说,何谈‘难字’。”
“小女二十有一,却身无一技之长,如此下去,浪费光阴、虚度青春。如令兄有意相助,就请把小女送去美国,为弟对常家后代,也有个交待。”
刘老伯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一听此话,立刻清醒了许多。
他放下酒杯,想了一会儿,开口道:“美利坚虽属富裕.井非遍地黄金,生活之艰难,压力之巨大,非国人所了解。老弟只此一女,可舍得送往他国,自谋生计?”
“好在有为兄相助,恐无生死之虑吧?”
“话虽不错,可我已年高老迈,那美国可是年轻人之天下,上了年纪已是无用武之地。”
刘老伯见老爸不语,停顿了片刻,又道:“若你真有此意,老兄愿尽犬马之劳,手续虽不简便,待我找律师操办就是了。”
“谢谢,谢谢,令兄相助之恩,老弟永生不忘。”
铁花和妈妈在小屋听得一清二楚。
“多喝了几杯,就又胡说上了,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妈妈生气地说。
“妈,难得的,他们爱说就说去呗,叫他们痛快痛快。”
“反正妈不让你去。”
“嗨,去不去,我还不是听您的?”
送走了刘老伯,三个人回了屋。
老爸一手搂着老伴,一手搂着铁花,兴奋地说:“你猜怎么着,他答应了。”
晚上,一直到后半夜,老俩口还躺在床上叽叽喳喳地嘀咕。
天气太热,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铁花由于兴奋也没睡觉,爸妈的嘀咕声,她听得很清楚。
“你的主意是好,可一个大姑娘跑到美国去,万一出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呀?”这是妈妈的声音。
“嗨,美国死不了人,难道你眼瞧着她上贼船,跟了那个三十好几的有妇之夫,就好受啦?”这是爸爸的声音。
“眼下她还小,再过几年她还不明白吗?干嘛非要跑那么老远?”
“过几年就晚啦,就是趁她年轻,才叫她去的。学了本事,有了钱,开了眼界,你叫她跟他结婚,恐怕都不肯了。”
“照我看,咱们再想想,没必要非叫她去美国。”
“去美国也不光为拆散他们,这对铁花也是个机会。老话儿说‘人挪活,树挪死’,铁花要是真的出去了,见了世面,再拿个什么学位,我这辈子死也瞑目了。”
铁花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对爸妈的用心,又恨、又爱。恨的是爸妈太不尊重自己的迭择,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包办自己的事,爱的是,她因此有个机会,有个能选择美好前途的机会。她恨死了粮店,恨死了那些流言蜚语。她突然想出一个妙计,对!
我先去美国,站稳了脚再办杨易文去美国,对,还要保密,要保密。她一夜没睡,设想着她和杨易文到了美国后的幸福、富裕的生活。
她迫不急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扬易文,她想和杨易文共同商定属于他们的远景“规划”。
一早的空气特别新鲜,上班的车流中传出一阵阵清脆的铃声。太阳还没有把北京烤热,绿绿的梆树,随着轻风,洒脱地摆动着枝叶……
她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天蓝色连衣裙,上身紧裹着高耸的胸,中段显出柔软的蜂腰。一身清雅、秀丽。骑车的小伙子们,个个回头望她,路边的鞋匠,两眼只顾了瞧她,锥子刺破了手指。
她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国务院宿舍,杨易文家的门一打开,使她吃了一惊,出来开门的是个女人。从她站立的姿势和脚下的丁字步儿,她马上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杨的妻子一那个风流的女演员。
“你找谁?”女人间。
“杨老师,他在家吗?”
女演员用鼻子“哼”丁一声,门也不关,转身进了客厅。紧接着从客厅里传出她尖声尖气的高调儿;“怪不得,今儿你非得离婚不可,原来有个勾魂儿的。告诉你,杨易文,没那么容易。”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杨易文今天离定了!”
“啪”,一声摔茶杯的声音,随着,杨易文跑了出来:“铁花,你先走,这儿没有你的事。”
“等等!”那女人也跟了出来,喝住了她;“看祥子,你常来啦,对这屋子是很熟悉了,明人不做暗事,就请便吧。”女演员帅气地伸出左手请她进屋。
铁花没有移步,冷静地说;“我是来帮他抄书搞的。”
“呵,多动听呵!来抄书稿的?居民楼的女孩也弄起文章来了,恐怕是来抄家的吧?”她尖声怪气地说,灌得整个楼道嗡嗡地响。
楼道里伸出了各家各户的头,没有人出来劝,都躲在门后头瞧热闹。
“杨老师,那我就先走了!”铁花仍然显得很冷静。
“想溜走,跑不了,有胆子偷情,出了事就想溜,没门儿!”
女演员说着一步抢上前去,挡住了楼梯口,双手往腰间一插,丁字步稳稳地一站,那造型像是“样板戏”里的女英雄。
“你少血口喷人!”铁花实在忍不住了。
正在这时,对面S号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光着膀子,双眼冒火的人。他手里还拎着一条锁车的长铁键子。铁花一看,不好,是黄自强。
黄自强眼珠子突了出来,火星子在眼眶子里直蹦:“‘麻杆儿’怎么回事?”他怒吼了一声,整个楼道里的空气刹时凝住了,只有他手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直响。
杨易文指着女演员说:“她瞎闹,没……没事。”
“我瞎闹?没事?我抓了奸!”,杨易文气得青筋暴露,一跺脚:“对,你抓到了又怎么样,我就是爱她!”
“我操你妈的!”黄自强使足了力气,高高地抡起了铁链子“啪”的一声,迎面抽在杨易文的头上,血一下子从头发茬儿里淌了出来.。
杨易文“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女演员一声尖叫钻回了屋。
铁花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铁链子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燥热的夏天熬过了,秋高气爽的季节来到了。勤杂工清扫着院子,在一片落叶中露出了通往医院住院部的方砖小路。
铁花顺着小路,来到了住院部。
杨易文已在这里住了四个星期,头上的白绷带还没有拆下来。这一链子抽得太重了,头顶上共缝了14针,幸好没伤到脸,不然,这张脸是绝对看不得了。
黄自强被判了六个月劳教,罪名是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
铁花手里提着水果和罐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这么早就来啦?”杨易文深情地望着她说。
“还疼吗?”她走到床头柜前,把水果和罐头放在上面。
“你太好了!铁花,真对不起你。”
“医生说再有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
她坐到床沿上。他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柔软、光滑的手使他产生一阵激动。
“你过来点儿。”扬易文央求着。
她俯下了身。
他吻了她。
她柔顺地让他吻。
护士来换药,打断了他们的柔情。
铁花不好意思地走到窗口,面朝窗外。几周来,一直有一种内疚感折磨着她。她总觉得杨易文太不顺了,为了她,旧伤疤上又添新伤痕。
窗外一片片的干枝落叶,更增添了她的伤感,几滴轻盈的泪珠挂在她美丽的脸上。
她想尽办法安慰他,照顾他。她不仅天天送鸡汤给他补养,还时常带来抄好的书稿请他认定。那女演员,自从那天吵架以后,又不知去向了,就连小彪的入托接送也包在了她身上。
护士换好药走了。
“那小彪挺乖的,还老嚷嚷要来看你,今天早晨进托儿所前还哭了呢。”她转过脸来说。
“嗨!“他叹了口气。
“给你,家里的钥匙。送走了小彪,我又回家把房子收拾了一下。”
“就放在你身上吧。”
春节到了,严寒侵袭着北京城。一场小雪过后,北风一吹,叫人觉得彻骨凉。
三十晚上,稀稀落落的二踢脚,从北京的各个角落腾空升起,又隐隐约约听到僻僻啪啪的鞭炮声。
今年的春节,她家里、显得特别冷清,桌子上的年菜,己经热了两遍还没人下筷,捞出来的饺子,快成一团儿了,还不见人动。
半年来,两位老人看上去老了很多。本来就很少见到笑容的者爸,五官都拧成一个疙瘩;总爱唠叨的老妈,也很少开腔了。
铁花也变了,变得少言寡语,在自己小屋里一闷就是一天,任凭父母苦苦哀求,她就是倒插上门,不吃也不喝,气得老俩口没辙又没辙。打,打不得,骂,骂不得。
现在老俩口没别的指望了,就盼着美国的刘老伯快快寄来材料,赶紧让她离开北京。
铁花己下定了决心,决定去美国。去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和杨易文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离开这乱糟糟的环境。其实她更盼着刘老伯的消息,她比老爸还急。
她照旧每天去杨易文家,全然不顾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
这一天,她想把她心里的小算盘跟杨易文进一步商量,把所有想好的计划和细节告诉他。
她刚一进门,杨易文就热烈地拥吻她。
“你等一等,我要跟你说个重要的事。”她挣脱开他的双臂说。
“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你。”
“我快走了。”
“什么时候?”
“我感觉,就这几天。”
他推开了她,走到窗前:“我有一种预感,你将会从我的身边走开。命,这就是命,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不想得……”
“不,我有我的打算。我先去,拿到绿卡,马上回来接你,只要你离婚,懂吗?离婚!”
“美国,对我来说是个遥远的梦,在我的生命里,我要的是你,我不要美国。”
铁花扑进他的怀里:“易文,我知道,我知道,你听我说,易文,你听我说。”
她把地内心的想法细细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完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易文,我爱你。”
“我也爱你,铁花。”
她依在他的怀里,掉进了受河,陶醉在爰的漩涡。
他押吻着她,抚摸着她光润的身躯。不一会儿,他的手向下滑,碰到了她的大腿,在她的双腿内侧滑动,她浑身一颤。
长时间来,她只允许他的拥抱和他的吻,绝没给机会让他再向前一步。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没有反对。
他的手没受到阻拦,开始放肆起来。
她在呻吟中只蹦出了两个字:“我要……”然后她觉得,她的毛衣被解开了,她的内衣被拉开了,她的胸罩、内裤……
一股热电流冲进了她的身体。呻吟从嘴里、鼻孔里喷泻出来;她觉得屋顶在倾斜,墙壁在旋转,”啊——”她叫了一声。
房间在颤抖。
……突然,一阵更为剧烈的颤抖,惊动了她,是爸爸在推她,还是杨易文……她睁开了惊恐的双眼。
啊,在飞机上。
她的头并不是依在杨易文的怀里,而是斜枕在大丑坚实的肩膀上。
大丑见她醒了“嘿嘿”笑了两声。
她立即坐正,显得有些不安。
“你……你……你哭,哭了。梦……梦,梦是假的。”
她点点头。
“醒……醒了就、就好,快……快吃晚、晚饭了。”
她看见窗外是大亮的,太阳正当头,心想,大丑的智商确实有问题,大白天的说吃晚饭。她用眼角看了他一眼。
“现……现……现在是北……北京时、时间,晚……晚上九……九点。脚……脚下正是东……东西半、半球的分……分水岭,北……北极。”
她向窗外望去,啊!真的。一望无际的冰川,白白的雪崖映得飞机肚子闪闪发亮。
胖美国人非常聪明,懂得他们在说什么似的;“Yes,wearepassingtheNorthPolenow。”(我们正在北极上空飞行。)
“他懂中文?”铁花看着大丑间……
“蒙……蒙的。”
飞机上的晚餐,她几乎没怎么吃,因为她觉得,头像裂升了一样疼。当然了,这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她的大脑就一直没闲着,做梦也许比醒着还熬神,说不定她根本就没睡着,本来就是醒着的。
她忍不住又闭上了双眼,这次她可真的困了。
可是她一闭上眼,脑子就活跃起来,她想起了就在上飞机前的几件事。
黄自强从劳教所放出来后,原单位己不再接纳,托了朋友,找了关系,都没起上作用,他只好一天到晚,在街头游逛。
铁花去公安局拿到护照,在路上碰到了他。
“自强!”她叫住了他。
“还认得我呀?”黄自强停住了脚步。
“你过得好吗?”
“混呗。”
“找着事儿了吗?”。
“满街都是待业的,哪儿轮得到我呀?”
“可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呀!”
“又不光是我一个,多了。”
“自强,我要走了。”
“听说了。”
“你……你要好好的。”
“……”
“我……我……”她说不出口,于是从兜里摸出50块钱,塞在他的手里就跑。
“你……你这是干什么吁?我不缺钱,我会倒东西,我有钱他在后面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
护照、刘伯的I一184担保和皇后大学的1一20录取通知书都齐了。老爸马不停蹄地催促赶快签证。
70年代末的美国领事馆官员们态度和蔼又可亲,对凡是想去美国的签证人,只要条件符合,手续齐备,他们从不刁难。
带着跟镜、文质彬彬的男领事,看了她一跟,问了姓名,翻了翻材料,说了声“GoodLuck。”就大印一挥,“澎”的一声,铁花“F一1”到手。
临行前的晚上,地不顾爸妈的强烈反对,坚持一定要去看扬易文一眼。
“不行,就是不行,不许你去。”老爸怒吼着。
“爸,我求求您啦,就这一次,您就叫我看他一眼吧。”铁花掉着泪苦苦哀求。
“一次也不行。中了邪了。”
“爸,说不定,过是最后一次了,您就三您的女儿,如我一回愿吧。”
妈妈哭得更伤心,捂着胸口说:“就叫孩子去一趟吧。”
“只许十分钟。”
她箭似地跑到了杨易文家,过马路时,险些撞着了汽车。
扬易文急得正在屋里来回来去地走。
她打开门,一头就扑在杨易文的怀里。
“铁花,我想死你了。”
她仰起脸,吻了他一下说:“我没有几分钟,现在,只想告诉你,咱俩生死永远在一起。你想尽办法快离婚,我尽快拿到绿卡。我拿到绿卡后,马上回来接你。记住,等我,我是你的。”
杨易文紧紧地抱住她:“我也是你的。”
“一定快离婚!”
他激动地给她解开了上衣扣儿。
“不行,我得马上走,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铁花——”扬易文控制不住,哭了。
她又吻了他几下,安慰他说:“易文、别这祥,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嗯,你快点回来/他像个小孩子。
铁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转身朝外走,刚到门口又停住了,从穿衣镜上,摘走了那个大头大眼长腿的洋娃娃。
“易文,别忘了,离婚,一定,一定要尽快,离婚——”出门前,她又重复着。
北京机场的候机前厅。老爸看了一眼大钟,离起飞的时间还剩下15分钟……
“铁花,到了那里,要给老爸争口气。”说着就抱住了她。
这是老爸很少有的举动。在铁花的记忆中,老爸从没有在众人面前这样失态。
她把脸贴在爸爸宽厚的胸膛上,觉得温暖、踏实、可靠。她能觉出爸爸的心在颤抖,她能觉出爸爸的喉咙里有话要说。
爸爸的两只大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来去抚摸着,又轻轻地拍了几下。她觉得脖子湿了,是爸爸掉下来的眼泪。
“铁花,到那儿就来信,不行……不行你就回来,妈,妈永远要你。”妈说。
她转身抱住了妈,母女俩哭出了声。
她从妈的肩头望过去,看到杨易文远远地站在人群里,向这边挥着那只干瘦的手。
她下了狠心,走进登机大门,没走几步,她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地叫道;“妈,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快步走进大厅,不敢再回头张望。一下子她觉得她孤独了,就要离开他们了,他们老了,他们会更孤独,更无依靠。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地转回头,在人缝中间,她发现爸妈还在原地向她挥手。她看到老爸竞痛心地弯下了腰,抖着双肩,往下蹲。以至于多病的妈妈反倒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还得搀扶老爸沉重的身躯。
她真想跑回去,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来不及了。
刹那间,她改变了对爸爸以往的看法。爸想方设法让地快走,不是轰她,不是不疼她,那是爱,那是永远割不断的父爱。
她对老爸的一切忌恨,都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