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王起明接到了一个很不幸的电话,童强沉痛地告诉他说,片子审查没有通过,很可能被枪毙。
王起明听了如五雷轰顶,他瘫痪在沙发上了,呼吸急促,嘴唇紫青。
艾米见了,急忙从她的背包里,翻出了硝酸甘油,又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了两粒日本“救心”,迅速地塞进了王起明的嘴里。
自打王起明从美国拍片回来,他就经常感到身体不适,经医生检查确诊,他患了高血压和心脏病。艾米知道王起明是个粗心大意,生活上不能全部自理的人,就把该吃的药,放到了自己的身上,以防不测。艾米的细心,这次还真派上了用场,不然的话,说不定他这一下就算撅回去了。
“怎么会呢?”过了一会儿,他缓过来捂着胸口问。
“你先别想它啦,身体要紧。”艾米抚着他的胸口说。
“不不,你快把电话给我。”
“干嘛?”
“我要问问童强,枪毙的理由是什么。”
“算了吧你,问什么理由,想不让你通过,什么都是理由,你还是先静下来养病吧。”
“不行,不弄明白是什么理由,我的病好不了,血压更会升高。
”艾米知道,这个时候她是拧不过王起明的,她只好替他拨了童强的电话,拨通后就把电话递到了王起明的手里。
“童强,你快告诉我,枪毙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别忘了,你为了拍好这部片子,也生生掉了十来斤肉哪。”王起明声嘶力竭地喊着。
“王先生,我瞧您也实在是可怜了,今儿,我就犯回组织纪律错误,把实底儿告诉您吧。”童强嗽嗽嗓子接着说:“有些事儿是我们内部的,不便对您说。可是,不跟您说出来,我实在是太堵得慌。台长和总编都肯定了这部片子,这是您早就知道的。”
“对呀,两位领导不都说,这片子很有可能拿到五个一工程奖吗?”
“台长和总编是这么说,可也有人说,这是部反党反人民的坏作品。”
“反党?反人民?”王起明指着那瓶“救心”,让艾米赶快递给他。
“啊,反党,而且还把矛头指向了党中央。”
“谁呀,是谁这么说的?”
“崔步成。”
“崔步成?”
“对,就是他。”
“不对吧,当时,这个项目是他立的,本子也是他亲自审定的呀。”
“那怎么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
“他怎么能出尔反尔?”
“他不能谁能啊。不过,这次他跳出来反对,我看倒不像是他的本意,应该说是他的那个顶头上司。”
“他的顶头上司?是,是那个叫鲁影的吗?”
“这回您猜对了,邹副局长够讲义气的,他跟鲁影都拍了桌子,还骂了娘了,骂鲁影她娘的是狗屁不通的混世魔王。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没用。邹副局长是已然退了休的老干部,可人家是正在权上。”
“童强,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您别急,咱们再观望观望。”
王起明当然没有耐心再观什么望,他的血压刚刚稳定下来,就兴冲冲地要去找崔步成,艾米拦也拦不住。王起明觉得再也不能当孙子了,他要去找崔步成出出恶气,他要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骂他没有良知,没有原则,没有人味儿,骂他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在国家的电视台工作。
王起明准备好了骂人的词儿,就去了电视台,可是到了电视台,他吃了个闭门羹,不是他拿不出合理的证件,传达室不许他进大门,而是传达室的大爷告诉他此人已不在这里了。
“他上哪去了?”
“他呀,您找不到啦。”大爷慢悠悠地点着烟袋锅说。“
找不到啦?”
“那当然了,他高升啦,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外商啦。现在他可是了不得,他是国外的一家什么影视公司的驻京总代理,年薪都过了百万。”
“您这话是真的?”
“那能假得了吗,全电视台都嚷嚷动了,都夸这小子能干,聪明,神通广大,什么他妈的能干,聪明,神通广大,照我说,这种人就是个投机家,野心家,只要是有他个人的好儿,他连国家都敢卖喽。”
王起明灰溜溜地离开了电视台,他没有回家,他给他哥哥王起天打了个电话。他记起了哥哥当年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你哥没什么真能耐,不过,在北京你要是遇到什么沟沟坎坎,滤滤人头,磕磕关系,我倒还是帮得上忙。王起明知道,哥哥能喝大酒,能打大牌,说不定这次他真就能帮上忙了。不管能不能帮上,反正也得要试一试,反正这也是他惟一的希望了。王起明非常清楚,这次片子的成败,关系到他未来的命运,关系到他在北京是否能够扎下根,关系到是否能和艾米在这块他终日留恋的热土上,共同生存下去。
“没事不理我,有事想起我来了,怎么样,遇到什么事儿了吧?”哥哥阴阳怪气地说。
“哥,我……”
“别说啦,上我这儿来吧,谁叫我是你哥呢。”
“哥,我想马上就去。”
“马上就马上呗,不过,就怕你不认识。”
“我记得,记得你的新家。”
“哪个新家?又搬啦。”王起天说着就把他新家的地址告诉了王起明。
哥哥王起天赶上了好日子,他的日子,真可称得上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了,按哥哥的话说,这叫鸟枪换了火炮,火炮又换了火箭。一年多的工夫,他不仅把桑塔纳换成了帕萨特,还住上了四室一厅的高级商品房。
“超标是超标了,反映超了标准的匿名信也不少,怎么了,动得了我吗,我不还是好好地这么住着?瞎操什么心哪,给我写匿名信的人就不明白,你这几封信能管得了什么用,能比得了一顿酒,八圈牌吗?起明,别客气,你坐,你坐。”哥哥指着那套进口的意大利沙发说。
王起明听说过,北京已实行了房屋改革,经营好的单位和管理好的机关,都给自己单位的员工和职员买了商品房,按级别分配。王起明听是听说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购买的楼房和里面的装饰是这么华丽。现在北京的发展是太神速了,他敢说,台湾,香港,就算上日本,玩儿命了一辈子的职员,想住上这样的高级住宅,做梦去吧。
“什么事啊这么急,说说我听听。”哥哥仰在沙发上,点着一支万宝路说。
王起明看得出来,哥哥如今是春风得意,跟他说话的派头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
“我……哥,嫂子呢?玫玫呢?”
“玫玫补习英文去了,她补习英文可不是为了要出国,我跟她说咱哪也不去,咱就在北京。玫玫学英文的目的,只是想开个公司,开个接待外国游客的旅游公司,现在到北京来的外国游客太多了。啊,对了,人家都说你的英文口语还可以,往后,你有空教教她。”
“行,没问题。”
“你嫂子,今儿一天都不在家,开着我的车,带一个她的好朋友下乡了。”
“回老家了吧?”
“哪儿啊,到房山十渡吃农家乐去了,说那儿除了能吃到正宗的轧和炒疙瘩,还能尝口野山菜和红鳟鱼,这俩人别的不好,就好这乡土气息,如今人们好的吃得太多了,找找返璞归真的气息也是对的。按说,你嫂子的这个姐妹儿,你应该知道是谁。”
“谁呀?”
“鲁影啊,你呀,你也应该跟她搞好关系,她正管着你这段儿,你的片子想通过,非她莫属。”王起天说完看了王起明一眼。
“哥,今儿,今儿我还真是为了这事来的。”
“卡住啦?”
“啊。”
“因为什么呀?”
“挺严重,说是反党、反人民的作品。”
“别听那个,那不是冲你来的。”
“那,那不是冲我,还能冲谁呀?”
“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掂量掂量你自己的分量,你能够得上对她的威胁吗?这话是冲着她对立面说的,别着急,好说,都好说。”王起天说完递给了王起明一支万宝路:“她不好抽烟,也不贪财,她就好……这么说吧,你打算花多大的本去应酬她吧?”
“哥……我,其实,我倒是试着想帮过她的忙。”
“试着,什么叫试着呀,帮到位了吗?什么事儿都得讲究个落实,你试着帮过她什么忙啊?”
王起明没敢把真话说出来,告诉他曾为她女儿出国留学的事帮过忙,只因为时间没对上,就给拖下来了。他怕哥哥的嘴不严,要是一不留神给说出去了,片子通过的问题,那就连想都甭想了。
“没帮什么,我就是曾经这么想过。”王起明说。
“这么着吧,我还是了解她喜好什么的,明天是大周末,叫你嫂子约上她,你也跟着,到天岛湖去一趟,到那儿,有什么话就好说了。”
“天岛湖?天岛湖是哪啊?”
“这你就甭管啦,明儿一大早儿,跟着我走就是了。”
天岛湖位于京东近郊,京津塘高速公路的南边,占地广大,设施豪华,娱乐活动项目繁多。露天的蒸气浴,室外的按摩缸,还有女性脸部保健,女性保持青春的推拿,中年女性延长青春期的点穴,都是这里独一无二的强项。
王起明一到这里,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大概鲁影好的就是这口吧。
王起天把王起明安排在一个客房里就走了,临走时说:“你先在这儿等着,要不然会显得太冒失。我想,她现在正跟你嫂子推着拿着哪,我先去扫听一下,看看她的态度。”
王起天走了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以为哥哥把见鲁影的事联系妥了,就马上高兴地去开门。
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小姐嘻嘻笑着,不用请也不用让就走进了他的房门。
“小姐,你这是……”王起明皱着眉头问。
“怎么,您对我不满意吗?您要是实在不满意的话,我再给您叫几个来,我们这有冰火两重天,炮打双飞燕,还有贵妃酒池戏秦公,什么都有,随便您选,随便您挑。”小姐眉飞色舞地做着推销。
“不不,今儿我有要紧的事,谢了,下回吧。”王起明今天哪还有心思干这些。
小姐走了,门又被推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王起天。
“今儿八成是见不成了。”王起天进了门扫兴地说:“不过,她也不是很不愿意见你,她还说了些客气的话,她说都是一家人嘛,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搞得那么严肃,还说片子通得过通不过,这恐怕就看你的了,弄得我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起明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片子要想通过,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我知道她的意思。”王起天接着说:“她叫你修改修改,你就得修改,你扛着不修改哪行啊,谁都有个面子,更何况她又是个高层领导。”
王起明没接哥哥的话茬儿,他把话题转到了别处:“哥,今儿你带我来的这个地方,可真够奢侈,真够豪华的。没钱的人甭想进来吧?”他笑着问哥哥。
“别说没钱的,就是有钱的,也没那么容易进来呀。今儿你能进来是沾了我的光,是我跟他们打了马虎眼。你知道,今儿我告诉他们你是什么级别吗,我告诉他们你是……”王起天神神秘秘地正要告诉他什么,王起明打断了他的话。
“哥,这么个高级的享乐窝,就是单给你们这些人盖的?”
“你总算明白了点儿人事。”哥哥满意了,满意地肯定着他,觉得他比以前有了进步。
王起明回到家里,跟艾米说了天岛湖里发生的一切。
“这有什么新鲜的,像这样的享乐窝,在北京的郊外多了去了。”艾米说。
“他们就不怕……”
“怕什么怕,你就别少见多怪了,你还是多想想,你的片子怎么能通过吧。她说就瞧你的了,你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明白。”
“当然,我当然明白,不过,我真不好意思再求凯瑟琳了,人家没有义务再给帮这个忙。”
“那倒也是。”
“实在没辙,我自己再飞回美国一趟,到加州大学……”
他俩正说着,电话响了,艾米拿起了电话,一听马上把电话递给了王起明,并小声对他说:“是邹副局长。”“喂,老邹吗,您看这事怎么办哪,听说您为了我的这个事儿,跟他们都拍了桌子,得罪了人,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你别再急了,我在这行里干了几十年,凭我的经验,这个作品很快就会通过的,这话绝不是来安慰你。”
“什么?很快就会通过?”王起明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对,十六大就要召开了,你等着吧。”
“十六大,十六大跟这片子的通过……”
“有直接的关系,说这话,不光是凭我的经验,说这话我是有我的依据的。”
“真的?”
“好了,不多说了,你耐心地等待吧。”
王起明放下了电话,激动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艾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相信老邹,他不是个乱讲话的人。”
离十六大的召开还有好几个月哪,王起明没有只坐在家里干等,他和童强研究出一个策略,利用这段时间,逐一地请那盖了八个章的审批本子的部门先看片子,先提意见。如果这八大部门的领导,对片子有什么意见就先修改,如果这八大部门都通过了,台里个别人的意见就站不住脚了,更不要说再扣上反党反人民的大帽子了。
几个月来,童强又一次累着了,又从身上掉下来十来斤肉,按他的话说,您这片子是吃肉的。童强这话讲得并不过分,你想想,八大部门,就得订八次旅馆,开八次饭局,八次讨论会,经过八次修改。别忘了这是个长篇连续剧,怎么快看也得小一个礼拜,再加上重编画面,重配音乐,这工作量得多大呀。
老天有眼,八大部门的领导,对修改后的片子都非常喜欢,非常满意。童强把修改好的,经过八大部门通过的片子,再一次上递给最终能同意播出的领导。可是,得到的结果是,又一次石沉大海。
“我怎么那么倒霉呀,两个派系的关系不和,我这个片子成了他们的菜码,你说我到底还应该怎么办?”王起明气急败坏地冲着艾米嚷嚷。
“喊什么喊,急什么急,邹副局长不是叫你要耐心地等吗?你不是最相信他吗?”艾米也动了气。
“干等得等到什么时候?”
“干急就能急得通过吗?”
王起明和艾米正吵着,王起天打来一个电话,他胸有成竹地告诉王起明,事情有了希望:“昨晚上,你嫂子和鲁影去了趟密云,整个一冬天,你嫂子这个姐妹儿都在抱怨,说没吃到她那最最可口的轧,炒疙瘩。你嫂子昨儿带她回了趟老家,用柴灶大锅,亲手给她做了一顿,她吃得非常痛快,据你嫂子说,她吃的是满头大汗。借着机会,你嫂子就跟她提了提你片子的事。她满口答应下来说没问题,包在她身上了。所以,我今儿就赶快告诉你,你就别再为这事着急啦。其实,一碗轧,半碗炒疙瘩有什么好,白给我吃我都不吃,可这它就管用,如今讲究的就是这个。”
二○○二年十一月,中国共产党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了。十六大开过不久,紧接着十届人大也召开了。王起明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实况转播,他几乎一字不落地读了政府工作报告。他由衷地赏识“与时俱进”这句话,每当听到这句话,或说到这句话时,都让他的心动。
当新一届国家领导人,一字排开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那个晚上,王起明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当他听到“全心全意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来来回回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他不停地念叨着:“有希望了,有盼头了。”他掉了泪。
十届人大会议刚结束,一天清早,突然,有人玩命地砸他的门,他急忙下了床,脚刚一沾地,就听见童强在门外高叫:“通过啦,通过啦,定在四月中播出。”那嗓音,喊得跟破锣似的。
“这是梦吗?应该不是吧。”王起明自言自语着,他使劲地揉着睡眼,怎么也醒不过盹来。
“错不了,我早就跟你说过。起明,祝贺你了。”艾米搂着他的后背亲昵地说。
紧接着,哥哥王起天的电话也追了进来:“通过啦,通过啦,你的片子审查通过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嫂子的轧,炒疙瘩,一定会起关键的作用。”
王起明这回是醒了,真的醒了,应该说是非常的清醒。他没有信哥哥的话,他觉得王起天的话太不靠谱,轧,炒疙瘩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什么因素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坚信邹副局长给他的那些预言。
选择开播新闻发布会的地点,决定招待的规模,王起明和童强又都犯了难。在大饭店开吧,租金太贵,后期的经费已经严重超支,他们不能再给剧组增加开支了,如果再加大成本,不要说盛杰和电视台的钱赚不了几个,就连总投资的全部资金回收,都会出现问题。选择小地方开发布会吧,又怕让人说抠抠搜搜,小里小气,别说造出影响,别叫记者臭骂一顿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办呢?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个时候,王起明接到了一个电话,不是别人,而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阿春。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王起明惊喜地问阿春。“看报啦,你别总以为我认简体字困难,就看不懂北京的报纸,其实,你的一举一动,我从报纸上都能知道。”阿春说话的调调,没什么变化,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你在哪儿?”
“我就在北京,还不是刚到,我已经来了四个多月了。”“你在北京?”
“是啊,告诉你,我的台湾石头火锅城,马上就要开业了。北京办事的效率真快,各级部门都很协作,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干起来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这人到哪都会成功。怎么样,你喜欢北京吗?”
“当然了。我的一些朋友叫我到上海去发展,说那里的台湾人也多,办什么是会方便一点,可我不,我就在北京先起步,以后等资本扩大了,我想去上海再开几家分店。”
“你真行,阿春。”
“你也很棒。”
“棒什么棒,现在我正犯愁哪。”
“什么愁事?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你点什么,别总认为北京是你的家乡,只有你能办成事,现在,我也认识了一些在北京说话管用的人。”
王起明一五一十地跟阿春说了他现在的难处。难就难在资金短缺,可又想牛B。
“那好办,到我这里来开嘛。”阿春爽快地说。
“你那里?”
“怎么啦,你看不上是吗,你先过来瞧瞧,瞧了你就知道了,绝不会让你丢脸。我把从美国带来的资金,全都投在了
装潢上。放心吧,你会牛B的。”
开新闻发布会那天,王起明请来了他所有的好朋友,也约请了艾米的那些好姐妹儿。
阿春真够仗义,她为使这个新闻发布会开得体面,拿出了台湾石头火锅城的看家招牌名菜,不惜工本,还分文不取。她里里外外地张罗着,跟客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就跟一家人似的。其实,来的这些人她谁也不认识,可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见了面就成了熟人。这让王起明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初到纽约时,给她打工的那些情景。
童强和艾米在阿春的指导下,也是手脚忙个不停。
王起明甩开了记者的纠缠,他在忙乱的人群里来回穿梭着,他在找一个人,急得头上都出了汗。可找了半天,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儿。
他来到了艾米面前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通知他啦,答应得好好的,他说他一定会赶到。”艾米说。
“那怎么还没有来?”
“大概还在路上吧。”
“他今儿不在城里吗?”
“不在,他平时住在延庆山里,都过了龙庆峡了。”
“这我知道,我是说……”王起明的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的短信一看,上面写着:
起明,实在抱歉,今天我是来不了了,因为庙里的
师傅说,我的打坐不能间断,如有间断,
气场就断,气场一断,功就折了。
预祝你开个最牛的新闻发布会。
盛杰
王起明看完短信之后,站在原地,两眼直发呆。
除了盛杰今天不能来,丽地亚和劳拉也晚到了。当她们俩一出现在石头火锅城的门口时,王起明走上前去生气地问:“你们俩是怎么搞的吗?”
“怎么搞的,别问我们,你问艾米去。”丽地亚也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问艾米?”
“对,问她,全是她给我们派的活儿,她是大股嘛。”
“什么呀,你们都说什么哪?”
“你们看那地方合适吗?”艾米兴冲冲地跑过来,着急地问她俩。
“还行,周围的环境不错,是个高尚社区。虽然租金偏贵了点儿,可养猫养狗的人少不了。”丽地亚说。
劳拉跟着也附和着说:“宠物店,要开就得开在那地方,住在那个地区的人,手都大着哪,心疼狗就跟心疼他们儿子似的。不赚他们钱赚谁钱。”
“那好,新闻发布会开完之后,咱们马上过去交押金。”艾米做出了决定。
王起明站在旁边,虽然明白了她们说的是什么,准备要做的是什么,可就是插不上嘴。
“唉哟喂,敢情您在这儿哪,我找了您多半天哪。记者在那边等得都要发怒了,您快去说几句吧。”童强满头大汗地说。
“我,我说什么呀我。”
“您哪,您别太面了,也别太牛了,你要是觉得嘴上实在是没把门儿的,您在跟他们说话时,就看着我的脸,我一托眼镜,您就赶快刹车。”
“行,就这么着了。”
四月中旬,连续剧开播了。王起明高兴了没两天,他又遇到了一个飞来的横祸。“我真他妈是个倒霉蛋。”他又沮丧起来。
播出期间,北京城里闹开了非典。一瞬间,全城的人都戴上了大口罩,马路上的车也少了,餐馆里的人也没了。电视里,电台里,报纸上,杂志上,说的全都是这个事,别说一个娱乐性的连续剧了,就算是美国纽约再挨一回炸,也不会引起多少人关注。
王起明又想骂街了,可他刚把嘴张开又合上了,他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九·一一的时候还有得骂,虽然找不着本·拉登个人,可敢肯定就是他干的,甭猜疑,他倒是也承认,所以有得骂。可这非典,非典你骂谁去呀,非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对,是他妈什么空气飞沫儿。你能对着空气,对着飞沫瞎骂去吗,你要是敢站在大马路上这么瞎骂去,那马上就会有人给你测量体温了,得没得非典先搁一边,先给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病再说吧。
接连几天晚上,王起明也没心思去看自己的连续剧了,他把遥控器对准了非典特别报道的频道上。他看着看着,看得入了神,看得热泪盈眶,看得热血沸腾。当他听到抗击非典的总指挥,朴实、诚恳地向人们呼吁:要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时候,他心里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走了,原打算去美国躲一躲的想法,彻底打消了,他要留下来,他要跟咱北京人一块干。就算是不离开北京的人,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那又怎么啦,他死也跟北京人死在一块儿。
实际上SARS并没那么可怕,不仅没那么可怕,SARS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平时爱凑热闹的北京人,现在哪都不愿意去了,统统地呆在家里看电视,结果,他的这部连续剧的收视率,在北京地区闹了个名列前茅。然而,王起明的最大收获不在于此,他最大的收获是,在和北京人一起抗击SARS的斗争中,领悟到了不少新的东西。这一届新领导人太开明、太透明了,开明、透明得叫这个在西方生活了小半辈子的王起明,都感到了吃惊。他们都是实干家,他们真不愧是一组高明的工程师,他们立起了一个又一个浩大的工程,一个一个地啃,一个一个地解决。最使王起明感到震撼的是,他们果敢地罢免了一些上层庸官,还撤换了一百多个既无能,又没有责任心的中层干部。
王起明似乎看到了,一个崛起的新中华,已经高高地屹立在了世界的颠峰。
王起明不但不走了,他还决定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去的这个地方,就在雍和宫的旁边,雍和宫旁边有个北京市涉外签证处,那里有他一个铁哥们儿,还是个签证处的副处长,铁哥们儿答应他,只要他提出申请,手续齐备,他会想办法给他搞一个在北京的长期居留证。
清晨,王起明驾驶着那辆新买的帕杰罗,带着艾米去办长期居留证,他一加油门儿,开上了刚完工的新五环,新车开在新路上,王起明和艾米的心情感到了无比的爽快。
帕杰罗下了五环,开上中轴路的时候,他接到了哥哥王起天的一个电话。
“你回趟家吧。”哥哥说。
“回家?”
“没什么大事,是玫玫开的那家旅游公司的事,她接待的一批国外商业考察团,明儿死活非要离开北京,都快把玫玫急疯了。她让我给你打个电话,问你能不能帮她一个小忙。”
“什么小忙?”
“她说为了给老外留个好印象,想跟他们学几句外国的客套话,给人家留的印象好了,说不定人家还会再回来。她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说今儿你最好能抽空儿教教她。我说学那些没用,做生意想赚钱不能光说不练。她说我什么都不懂,还说我是过了时的人了。真没见过这样的死孩子,全是她妈惯的。”
“玫玫在哪儿?”
“她正在家等你哪,你最好现在就去教教她,省得她再给我添乱,真闹心。不就是学几句外国话,也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你就赶快去一趟吧。”
“成,哥,你放心,我马上就去。”
“你嫂子出远门跟朋友玩儿去了,我又在班儿上,中午还有个应酬,你到家里可就没人照顾了。”
“嗨,这客气什么。”
王起明放下电话,就转动了方向盘,汽车朝着王起天的新家开去了。为了节省时间,不延误到雍和宫去签证,他加大了油门儿,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王起天的家。王起明让艾米坐在车上等他一会儿,然后一关车门说:“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我马上就回来,误不了去办证。”
王起明一溜小跑上了楼,来到王起天家的门前按了一下电铃。门一打开,玫玫就扯着嗓子喊:“叔,您可来了,快点儿吧,都快急死我了。”玫玫说着,拉着王起明来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急什么,离死还远着呢。快说,学哪几句外国话?”王起明笑着走进了玫玫的小屋。
“叔,你说要想给外国人留个好印象,让人家觉得北京不错,北京人也挺好的,希望他们以后再回来看看,这些个话,翻成英语该怎么说才好哇。”
“这有什么难的,你就说,我们北京好着哪,我们北京人哥们儿着呢,你们要是不再回来,后悔死你们。”
“别逗啦,人家急着哪,快点好好教教我行不行啊。”
“我没逗,是该这么说。”
“这么说多傻,多没文化呀。不行,您换个别的说法吧,这么说太实在。”
“实在就对了。老外要听的就是实在话。”
“那,那这话,这话怎么用英文说呀?”玫玫急得出了汗。"OK,我教你。Beijingisacitywithanincrediblehistoryandamazingmodernization.TheSARSisonlytemporary.Ibelieveyou'llbebackafterSARS.Otherwise,you'llberegret."
“这么老长,您说的都什么呀,我记不住。”
“我说的呀,我说咱北京是个有着神秘的历史,又有着不可思议的现代摩登大都会。非典是暂时的,我相信,非典一过,你们全都得回来,不然的话,你们将后悔失去商机的。”
“行行,挺好,挺好,就是太长了。对了,我有个好办法,把您说的这些话全录下来,录完了您走您的,这样也不会耽误您太多的工夫。”
“好主意。”
“哎哟,哎哟,我憋不住了,学了一上午,我忘了上厕所了。这么着,您先录着,我得去方便方便。”
“行,行,你方便去吧。”
玫玫跑出了她的房间,冲进厕所,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王起明四下看了看房间,在她的桌子上、书架上都没见到有录音机。“唉,玫玫,没录音机我拿什么录啊?”王起明朝着厕所抱怨。
“录音机那大玩意儿,我嫌它太笨,早就让我送人了。我的抽屉里有随身听,您拿它录就行了。”玫玫在厕所里嚷嚷着。
“随身听?”
“对。新买的。就在抽屉里,您自个儿拿吧。”
王起明打开了玫玫的抽屉一看,除了一些各式化妆品外,并没有发现什么随身听,他站起来对着门口大声问:“玫玫,抽屉里没有哇。”
“怎么没有,新买的,我怕我妈乱动,就放在抽屉的尽里头了,您使劲往里摸摸。”
王起明哈下腰,把手伸进了抽屉里摸了摸,先摸出一沓旧贺年片,摸出后扔到了她的床上,又摸了摸,摸出来一把旧发卡,也扔到了床上,他接着摸,摸到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硬东西,好像是块圆木头,拿出来一看是块鲜红木头块,他正要往床上扔,不知哪根神经揪了他一下,他拿着那块红木头的把儿,猛的一下翻了一个底朝天。
王起明惊呆了,那是一个章,是十年前他刚回国时,开的那个合资公司的财务章。他的额上沁出了汗。这,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找了十年的这块木头,它怎么会,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玫玫的抽屉里?王起明的脑子,快速地闪出了无数个念头。
“找着了吗?叔。”玫玫在厕所里叫。
“啊,找着……啊没,没有。”
“您真笨,大概您翻的是左边的那个抽屉吧,左边那抽屉里全是杂物,全是没有用的东西,我叫您翻的是右边的那个。真是的,比我爸还笨,一句话没嘱咐到都不行。”
楼下有汽车喇叭声,王起明一听就知道,那是帕杰罗的声音。他急忙打开了右边的抽屉,拿出来那小巧的随身听,一句一句地录好了那段英语。录完了冲着厕所的门说了声:“录好了,玫玫,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谢谢了,叔。”
王起明一走出电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蹲在地上狂笑不止,笑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笑得五脏六腑直疼。
帕杰罗的喇叭又响了,他赶紧直起腰来,快步跑向了帕杰罗,进了车里还忍不住地笑,笑得趴在了方向盘上,忘记了发动车子。
“真够傻的。”艾米说着瞪了他一眼。
“我傻,没错,我是傻。艾米,你说我真有那么傻吗?”
“够傻的。”
王起明停住了笑说:“行,傻就傻吧。走,咱们去拿签证去。”说完他就发动起了汽车。
帕杰罗开上了二环,王起明打开了收音机,正好赶上了陈明唱的那首《快乐老家》。王起明伸手把音量调大,使
劲摇晃着身体,跟着陈明唱道:“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
“神经。”艾米说。
艾米越这么说,王起明唱得越来劲:“它近在心里,却远在天涯。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艾米一开始不太爱听,后来,不知怎么着,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够到达。让我们真心对待吧,快乐是永远的老家。”
陈明的《快乐老家》唱完了,接着是北京电台天气预报员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本市首要污染物为可吸入颗粒物,空气质量属于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