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王起明回北京

侯俊驾驶着他的那辆刚弄到手的宝马,停在了新代世园的大门口。他放下车窗,正要跟保安说些什么,保安跟他很熟,没听他说话,也没让他出示任何证件,微笑着向他打了个可以进入的手势。侯俊的宝马,帅气地驶进了新代世园。

新代世园坐落在京城的北侧,离亚运村不远,就在北四环的边上。

这里每幢房子的占地面积并不很大,但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开阔绿地确实不小。在开阔的绿地上,移来了很多参天大树,房屋的周围又都栽上了茂密的灌木,这样,既保证了户主的独立性,又保护了他们的隐私。它有点像纽约长岛的富人区BearPark。

新代世园的业主,自然都是如今的显贵,不然,每幢房子都是七八十万美金的售价,一般的小财主是不敢问津的。如今的显贵,并不见得都赫赫有名,他们大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族人。常来这里走动的权贵们,当然也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侯俊把宝马停在了一幢房子前。这幢房子的外观与其他的房子有所不同,尽管已是深夜,屋前的几根白色的汉白玉石柱,脚下的大理石台阶,仍在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侯俊没有按铃也没有敲门,他推开了大门就打开了客厅的灯。客厅的摆设是豪华的,最显眼的是在客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台黑色的Steinway三角钢琴。

侯俊没在客厅停留,他看了看表就上了二楼,二楼卧房的门紧紧地关着,他推开了卧房的门,跟躺在床上的人说了声:“哥,弄到了。”

床上的人嗯了一声,又活动了一下身子,舒适的席梦丝床垫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您说,是打个飞,还是过回龙?”侯俊问床上的人,语气既尊敬又驯服。

“走个板吧。”床上的人说。

“行。”侯俊说完就打开了床头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摊开一张万宝路烟盒里的锡纸,平摊在床头柜上,灵巧的手指捏着一些白色的粉状东西,均匀地撒在银色的锡纸上。他一边掏着打火机一边说:“您干吗非跟自己过不去,您也知道这走板要是走常了……”

“别废话了,快着。”床上的那人等得有些不耐烦。

侯俊把锡纸搁到了那人的鼻子底下,打火机在锡纸下面点着了,一股白烟带着刺刺的声音,钻进了那人的鼻腔、肺腔。

侯俊迅速地把一支普通万宝路点燃,点燃后又马上塞到了那人的嘴里,一切都是那么有程序。

侯俊收拾好床头柜,转身走进了卫生间,随着里面的一声冲水声,他又回到了卧房:“盛哥,我真不明白,您怎么就那么听她的,非给自己找罪受,我要是您哪,我就……”

“住口,我盛杰想做的事,还轮不到你乱插嘴!”

“哥,我不是乱插嘴,我是说这扛不住。我也戒多少回了,成了吗?它成不了。”

“扶我起来,我上厕所。”盛杰抽完了最后一口万宝路说。

侯俊把盛杰搀扶进卫生间,盛杰一边撒着尿一边说:“是不容易呀,兄弟。这两天我都死得过了。”

“您也真爱跟自己较劲,她又不在家,叫我过来一趟不就得了吗。”

“我不想骗她。”

“这跟骗她有什么两样?”

“这不叫骗,这叫扛不住。”盛杰提好了裤子,揉揉鼻子尴尬地笑了笑。他走到镜子面前瞧了瞧自己,看样子,他对自己如今的容貌甚感不满,戒毒仅几天人就变了个样儿,整个五官都脱了相。

盛杰瘦了很多,面色又黄又暗,几年前那个总爱披着大衣,戴着墨镜,留着背头,头上总爱抹着油的盛杰,如今是找不回来了。他为自己不慎染上毒瘾而长久地苦恼着。他痛恨自己也恨过臭丫儿,又后悔恨过臭丫儿。为了戒毒,他假装和臭丫儿掰了,没想到臭丫儿误以为真。自打两人分手以后,臭丫儿从吸改成了打,一次,由于注射的剂量过大,抢救无效死在了医院。

臭丫儿的死,给了盛杰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想就此戒掉毒瘾的,可没成想,本打算戒掉的一次机会,却变成了毒瘾加重的一个台阶。盛杰的毒瘾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侯俊把削好了的苹果放在盘子里,等盛杰从卫生间里出来,他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盛杰面前。

从盛杰的眼神和面部上看,他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他咬了口苹果说:“猴子,门口停的这辆车,是你刚倒腾的?”

“是,是借的,跟朋友借着玩的。”侯俊说着又把削好的梨放到了盘子里。

“我跟你说,猴子,没钱花跟我说一声,想开好车赚大钱得走正道,你要是为了弄点钱倒腾药儿,折了可别说我不捞你。”盛杰盯着侯俊说。

“不能够,哥,我没那么傻。”

盛杰还要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口有汽车声,他似乎非常熟悉这车停下来的动静。他警觉地对侯俊说:“快,快打开窗户通通风。”

侯俊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迅速地把前后窗打开,然后,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好使室内的空气快速流通。

客厅里传来一阵快步的高跟鞋声,接着是那高跟鞋的上楼声。

盛杰给侯俊使了个眼色,侯俊正要去关前后窗,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艾米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你怎么回来了?”盛杰的眼睛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艾米没有回答盛杰的问话,她扫视了一下卧室说:“侯俊,你是要走吧?”

“是,姐。”侯俊答。

“那你走吧。”艾米说着脱掉了外套,顺手把外套扔在了椅子上。

侯俊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卧室,临出门前还要跟盛杰说什么,盛杰向他仰了仰头,意思是叫他赶快下楼离开这里。

侯俊的宝马在楼下发动了,等那辆汽车的声音远离了这个房子后,卧室里一片寂静。

艾米看了看盛杰。

盛杰没有直视艾米,他点了一支烟就依在了床头上。

艾米坐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她没有打开梳妆台上的灯,她的背朝着盛杰。

盛杰在三面都是镜子的梳妆台里,能够看到艾米的脸,但由于她的面部光线不足,所以看不清艾米脸上细微的变化。尽管如此,但有一种直觉在告诉盛杰:艾米在流泪,伤透了心地流着泪。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不是说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吗?”盛杰冷静地问她。

艾米没有回答。

“他一个人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也叫人不放心,他这人没什么心眼儿,别让人家再骗了他。”

艾米仍然没做任何应答。

“我的意思是,你最好陪他,陪他跟人家签完了约再回来。”

艾米的双肩抖动起来。

“我承认我不够坚强,你突然回来全是为了我,一次次地打电话也是不放心我,这回我又失败了,我是没用的人,我是个废人。你,你赶快离开我吧,我不配你对我这么上心,不配你这么关心我呀。”盛杰说着说着痛哭起来。

艾米突然转身扑到床上,扑到盛杰的怀里。哭着说:“盛杰,我有预感哪,昨天在东北我就预感到啦,我就知道你背着我又吸了,你怎么那么叫我伤心哪。你不是答应我好好的吗,怎么……怎么我一离开……我,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哇!”

“你滚开,你他妈的快点离开我,我不是人。”盛杰用力把她推开,把她推到了地上。

艾米从地上爬起来,又扑到了盛杰的怀里泪如雨下地说:“不,我不走,我要看着你把毒戒掉,等你戒掉了我再走。”

“我戒不掉,我是等死的人。你给我滚!”

“不,不!”艾米亲吻着盛杰。

两个人拥在一起,两个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清晨,一阵电话铃声把他俩吵醒。艾米伸了个懒腰,没有立即下床去拿手机。

“快接,八成是他打来的。”盛杰催着艾米。

“什么八成,准是他。”艾米说着下床打开了手机。她只穿了一件小内衣,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那好,过两天你就去吧。对了,榛子、木耳采得怎么样了……行,别给我带太多。什么,采榛子木耳还安排小姐陪着?不是常太云对你特殊照顾,是你有艳福……什么,到虎头乡去,签约为什么去乡里?虎头乡在哪,离那林区远吗?对,问清楚了再去,去之前再给我打个电话……好,拜拜。”

“他都说些什么?”等艾米钻进了被子,盛杰抱着她问。

“他说协议等几天才能签,还说不是在常太云的林子里签,得去虎头乡去,真闹不明白。”艾米说着披上了一件毛衣,直起了身子。

盛杰没有坐起来,他趴在艾米的腿上说:“反正是够他喝一壶的。凭我的经验,这事没那么容易,别小看那边的人,我上他们的当还少吗?嗨,能签成就签,签不成就回来。甭管怎么说我是欠他的,我都想好了,这次我得还债。他不就是想拍个电视剧吗?我让他实现了不就得了吗。不过,这事你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是我在暗地里帮他,他一定不会接受。”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他一点察觉都没有?”

“没有。”艾米摇着头说。

“要不说他傻哪。你说也怪,在美国呆长了的人,我觉着都有点傻。”

“就你最聪明,最聪明却干最傻的事。”

盛杰知道艾米指的是什么。他嘿嘿笑了两声,翻过身来坐直了:“他现在什么样了,胖了吧?”

“谁,王起明啊?还那样。傻呵呵的没什么变化。”

“你还别说,我还真想他。你说他还记我的仇吗?”盛杰问。

“他从没提过你,不过,我想他是忘不了的。”

“早晚我会跟他解释清楚的,早晚的事,我不能背一辈子黑锅。”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机会吧。”艾米想了想说。

“平心静气地说,没他哪来的我呀。如今我是发了,可要不是当初他给我垫的底子,我哪会有今天!”

“好啦,好啦,别没完没了的总提这事。你再睡个回笼觉,上午我得去看看孩子,中午就回来。”艾米说完就下床穿衣服。

“带上点钱给他们,胡生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盛杰说完放平了身子,又躺回到被子里。

“听着怎么像个快咽气的人说的,抓紧时间积德行善哪。”

“也差不多吧。”盛杰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艾米看着盛杰那对湿漉漉的眼眶,瞧着他那枯瘦的脸颊,心里涌起了一股对他的怜悯和同情。她知道盛杰说的是真心话。跟他同居几年来,像这样的话,他不知重复过多少次。艾米了解盛杰,了解那次事件的真相。要不是王起明去美国考察前,写了份委托书给他,也闹不出那么大的乱子,她和胡生也不会离婚,盛杰和她也不会走到一起。

艾米点着了凌志的发动机,沿着齐车高的灌木丛,开出了新代世园。

北京早上的交通总是那么繁忙,艾米驾驶着汽车,慢慢地在车河里向前移动。汽车的发动机嗡嗡响着,她那清秀的眉梢拧到了一起,现在她不敢离开盛杰时间太长,她明白盛杰正处在非常时期。无论如何也要让盛杰把这个非常时期扛过去,这成了她目前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她爱盛杰,也恨盛杰,但不管是爱还是恨,她是离不开盛杰了。她甚至都想过,只要盛杰能够远离毒品,哪怕就是付出她的全部,她也是在所不惜的。

有一个问题她自己始终也搞不明白。按说,和盛杰好了以后,除了在物质上比以前强了以外,在其他方面并没有得到任何的满足,不仅没有得到满足,还不知带来了多少痛苦,好像爱情就是伴随着痛苦而来的。同居没有多久,艾米就发现了盛杰吸毒,为了让他戒掉毒瘾,她简直什么花招都使了,有些招数都不能说出口,现在每每想起来,心口上仍隐隐作痛,似乎心房还在淌血。大概爱和痛苦就是搅在一起的,心上的伤口越重就越爱,留下来的伤疤越深越刻骨铭心。

汽车在东四头条外的路边,慢慢地停了下来,艾米锁好了门,步行进了那条狭窄的胡同。每当艾米来到东四头条,心里都会产生一种万般无奈的感觉,要不是孩子玲儿的挂牵,这一辈子她都不想走进这个小院。在这个院子里,有着她无数的烦恼、伤心;在这个院子里,存放着她的那些失望和绝望。为了她和胡生的婚姻,与父亲进行过不可调和的抗争;为了胡生的前途,她又拜托过王起明,求王起明帮他在合资公司里谋个发展。可是合资公司垮台了。合资公司的垮台,财务章的丢失,都跟胡生有着直接的关系,胡生为了图点儿小便宜,竟把王起明最信赖的盛杰出卖了。胡生从合资公司里出来以后,就没干过一天正经事,他一直就能在家里闲着,一直就能和二条三条他的那些哥们儿瞎混。成天地喝酒,打麻将,他哪里考虑过好好赚钱抚养孩子,又何曾想过努力工作支撑起这个家呢?这些,还不是她和胡生提出分手的原因。她清楚地记得,她和胡生离婚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在王起明离开中国的两年以后,盛杰从深圳回来了。他的京荣国际投资开发公司北京分公司,在京开了业,并在晚报上刊登出招聘业务员的广告。艾米看到了这条消息就让胡生去试试,可胡生说什么也不去。他说业务员的活儿干不了,给别人打工的差事甭想找我,要是有人请我去当个总经理、董事长什么的,我还可以考虑。无奈,艾米只好自己去了招聘的地方。在那里她碰到了盛杰,盛杰见着艾米眼睛一亮,随后,就把她领到了他那气派的办公室。盛杰说我们好像在哪见过,艾米也说看着他眼熟。忽然,两个人都想起了是见过面,还都提起了王起明,他俩碰面的时间是在两年前,王起明带团赴美考察的第二天,在亚运村汇园公寓的楼底下,她带着胡生去合资公司上班,盛杰作为王起明在京的全权代表,热情地接待过她和胡生。

然而,当艾米说明了来意后,盛杰却沉下了脸,他拒绝了胡生到他公司工作的请求,还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他拒绝的理由。盛杰说:“生意人不能嫉恶如仇,可胡生的仇不能不记。王起明在赴美前,一再强调要我安排好胡生的工作,还嘱咐我要多关照胡生,可胡生却恩将仇报……”盛杰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讲了事情的经过:胡生收受了崔步成的小恩小惠后,竟背着盛杰伙同崔步成的老婆撬了公司的抽屉。柏枫的办公室主任小金发现后,就把罪名安在了盛杰的头上,并勒令盛杰立即交出合资公司的一切材料,所有的公章特别是财务章。盛杰当然不肯,他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他非常清楚为什么他们都盯住这些,不择手段地想得到这些。

盛杰预感到为了这些材料会出大事,王起明又远在美国。他想,合资公司的这些好儿,死活是落不到王起明的手里了,那也不能便宜了这帮孙子。他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合资公司的全部材料就溜了,溜到了远离北京的南方。

艾米推开了那个院子的小门儿,玲儿“妈妈,妈妈”地叫着,扑到了她的怀里。她掏出纸巾擦了擦玲儿的小脏手,亲着玲儿的小脸蛋儿说:“干嘛老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你爸爸呢?”

铃儿伸出小手指了指北屋。北屋里传出来一阵阵的欢笑声,笑声过去就是那热热闹闹的洗牌声。

艾米抱起了玲儿,往玲儿的口袋里塞了几百块钱,正要带着玲儿上街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这时北屋的门开了,胡生叫住了她:“那钱先给我吧,今儿他妈的我手背。”

“不行,给孩子的就是给孩子的。”艾米说。

“先急用一下,等我捞回来再还给她。”

“亏你说得出口!”说完,艾米只好又从包里拿出来一些钱,用中指和食指夹着伸在空中。胡生笑嘻嘻地伸手正要去拿,艾米把手缩了回来:“这个月就这么多了。”

“行行。”胡生的手还在伸着。

“你就不能改改?”

“好好。”

“总这么赌有什么好儿。”

胡生放下了胳膊说:“不赌我有什么办法,每个月指着你的那点儿补贴,我们爷儿俩怎么生活?”

“靠赌就能生活了吗?”

“哎,你没听说过吗,小赌能养家口,大赌能发家致富。”

艾米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了,把钱递给了他就抱着玲儿上了街。

夏天到了,玲儿身上的衣服都已过了时令,艾米看到孩子脏兮兮的衣服,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她要给玲儿买些她最爱吃的东西,她要给玲儿买些夏天该换的衣裳。艾米总觉得对不住玲儿,总想用点什么办法来补救孩子失去的爱。她爱玲儿,她舍不得离开玲儿,她仍记得她离开玲儿、离开这个家的那天。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胡生所说的话,这一生恐怕也是忘不了的。

盛杰拒绝了胡生到他的公司去上班,可盛杰并不反对艾米到她公司去工作。盛杰不仅给她优厚的待遇,而且还给她安排了公关部经理的职务。艾米答应了,这不光是为了家里忽然多了不少收入,艾米也喜欢换换工作环境。当然,她也很愿意在能干的男人手下工作。

在能干的男人手底下工作,自然就会出现能干的男人常爱做的那种事。盛杰借着工作之便,常请艾米吃饭,常送艾米回家,一来二去,就发展到常带她外出,常进出高级酒店。

一天艾米问胡生:“我的老板很喜欢我,他在追求我。你怎么办?”艾米原以为胡生会惊讶,会暴跳如雷,会找她的老板去玩命。可是,艾米想错了,胡生的回答使她的心彻底凉了。胡生的回答很明确,他说:“我早有察觉,也早有思想准备,只要你不跟我离婚,你跟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别忘了一件事,按月给我交钱就得了。”

艾米当夜就离开了这个家,她没有带着玲儿走,她不能带着玲儿去找盛杰,不是盛杰容不得玲儿,而是,艾米已发现了盛杰有吸毒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