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起事端攻三不足
再说天人献洪范传
如果君实是韩琦的偏军,那么,苏轼就该是这支偏军的先锋了。
官场上的人,虽不能说都是禄蠹利鬼,但身在名利场中,根本不挂心名利的,却也真是凤毛麟角。说不关心,往往不过假撇清的高调罢了!真不关心,他就会老死山林,压根儿不入这个腌臜地方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到官场,那是最贴切不过了。庄子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好像君子们相交真的一清如水,一点儿利害关系都不掺杂?那大概是他老先生的理想,就像他说天说地的那些大话一样,是认不得真的。至少,在官场上,这种清汤寡水的交往几乎没有。平头百姓之间,偶然一见,或许还有吧?
明白了这一层,就不难明白,像子瞻、君实这样性情、风格迥异的人,为什么能走到一块儿来了。子瞻虽然狂放不羁,政治上却并不糊涂。不但不糊涂,有时还有些小聪明,会弄些小小的投机花样。他的问题是恃才傲物,自觉不自觉地总想标新立异,教养、经历、学识等又不能不受到限制,性格中也有空疏落拓、大而化之的一面,虽不至于糊涂颟顸,却总是抓不住大局,比人家慢半拍不说,也难免见小不见大;偏偏又狂傲张扬,敏感夸大,凡有感受都被膨胀变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一种情况,严格说来,是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的,变化万端、冲突激烈的变革时期,尤其不适合,不幸而置身其间,也就只能终生蹭蹬了。心胸狭窄一点的,往往会死于非命。幸而他还豁达大度,不至戚戚于心,还能在文学上成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也算是有得有失了。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君实不是不知道子瞻的毛病,换一个人,他会瞅也不瞅他一眼!君实看重子瞻的,除了才情,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政治见解与横空出世的纵横家习气。还在子瞻考制科时,他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他是主考官之一,子瞻之所以高中三等,与他的褒扬辩护,就很有关系。子瞻对他呢,既有座师之谊,也有借重他在朝野的官职、影响之处。否则,狂放不羁的子瞻,大概也很难与他这样一个愚直酸耿的老夫子纠缠不清。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正好凑到一块儿。
去年议贡举,子瞻大唱了一通反调,本来只是冒险探路,没想到却得了一个碰头彩:皇上召见,褒奖有加。子瞻出来之后,逢人就讲:“皇上真正圣明天子,愣是能听进我们这些疏远小臣的意见!跟我说,以后只要见着朝政有阙失,只管直言不讳,不要有顾虑!真正是从善纳谏的圣明天子!古往今来,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您有什么意见吗?不要怕,只管跟皇上说去!”虽说是藏不住话的性格使然,也有宣扬皇上圣德、为皇上召言劝谏的意思,可那底下,自然也多少有些炫耀皇上恩宠的成分。
虽然没什么人接受子瞻的怂恿,但君实却认真记在心底了。后来,皇上不是要他推荐谏官吗?君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子瞻。
“子瞻,皇上要我推荐谏官,我打算第一个就举荐您。您也得仔细着,拿点儿东西出来!”君实关照子瞻。
“谢谢,我早留心了!”子瞻回答。
子瞻这话可不是虚话,他真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反复权衡之后,到底没有贸然从事,只悄悄地等待机会。很快,机会就来了。
子瞻先不是在官告院做官吗?那儿只管官员的委任状与封赠一类事情,差不多就是一个闲职。后来又给他添了一份差事,权开封府的推官,专管刑狱审判。这事虽然忙一点,可开封府一共有四个推官,摊到他名下,也就没有多少事了。两份差事加在一起,他也还是清闲。他本来就是好动的人,又有闲空,还能不广结广交?
“上到玉皇大帝,下到街头乞丐,天下就没有我苏子瞻不能奉陪的人!”他对君实夸口说。
“三教九流,交交倒也不错。可也不要太滥,当心口碑!”君实劝他。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怕什么?”子瞻满不在乎。
君实见他不以为然,也就不再说了。
子瞻与朋友从来戏谑嬉笑,吃喝玩乐,不拘一格,因为自由散漫,没了士大夫之间的那种拘谨戒备,常常也就能现出真性情,得到真消息,所以,子瞻从来信息最是灵通。
有个姜潜姜至之,原是国子监直讲,就是专给国子监学生讲书的老师,地道一个冬烘。神宗下诏访贤问才,升用滞留官员,经司马光推荐,叫他做了京畿陈留县的知县。子瞻先也是在司马光那儿,认识姜潜的。一次有人请吃饭,子瞻与姜潜都在座。姜潜知道子瞻放荡戏谑,有意开他玩笑:“今儿喝酒,先得每位就眼前的人或事,各出一味药名。否则,请自动离席!”
子瞻果然高兴:“好主意,就请您做令官,自己先来!”
姜潜指着他就来:“这可是您让我的!您自己就是一位现成药名!”
子瞻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禁问道:“我怎么是药名?”
“子苏子。”姜潜说。
子瞻低头一想,哈哈一笑:“哈哈,子苏者紫苏也,苏子者白苏、紫苏种子也,两头都是药,说得好!不过,您也是个药名!”
“我是什么?”
“不是半夏,就是厚朴。”
“为什么?”
“不是半夏、厚朴,干吗要称姜制(至)之,以姜制之?”
满座的人这才听明白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打这儿,两个人惺惺相惜,成了朋友。
几杯下肚,子瞻问道:“至之,您在任上,近来有什么新闻没有?”
“这话该我来问您。您是开封府推官,不比我这个郊县知县听得更多?”姜潜反问。
“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消息也有来源不同嘛!”子瞻嘻嘻哈哈地辩解说。
子瞻这一说,倒让姜潜想起一件事来:“您这么说,我倒真想起一件事情。不过,对您肯定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说说!”
“消息是我的一个亲戚,从大内传出来的。说皇上为让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开心,元宵节准备大放花灯,已经让府里派人去江浙一带收购了。这下,可是有热闹看了!您能不知道这个?”姜潜说。
“这事我还真没听说!有什么花絮吗?”子瞻说。
“朝廷的习惯,灯一向都从江浙一带购买,并没有什么。只是听说压价过低,地方上好像有些怨言。”姜潜继续介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子瞻回去一打听,果真有这事儿,而且是买四千多盏!他当时就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请求皇上留财节用,爱惜民力,不要结怨四方,干脆罢了江浙彩灯不买!说完建议,他又以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为例,说他们那时也有额外的爱好或采购,但总有谏官或贤德大臣上书劝阻。可如今这事,内没有台谏官员力言,外没有相关承办人员怠工,大臣们也不将皇上当做太宗、玄宗那样的圣明君主来侍候,实在让人气愤。既没一个人说话,我只好斗胆直言了。这么着贬了别人,突出自己,小小卖了一次乖,当然是子瞻的小聪明处。
子瞻这份折子,原来也还是投石问路,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听言纳谏,从善如流。没想到折子上去,皇上真听了,将江浙购灯一事彻底停了!子瞻这一惊可是不小,早已涕泗滂沱了!买灯不过小事而已,既受到鼓舞,子瞻就朝大里、要害处猛说一气了。前后花了一个多月,日以继夜,一再重写修改,到底写成一封万言书呈给了皇上。他倒也毫不隐讳,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所以先说买灯的用心: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这才先说小事,而将大事留待考验之后再谈。
万言书谈了三件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核心只有一个:反对变法。凡已经出台或即将出台的一切变法措施,诸如设置三司条例司、农田水利、雇人服役、散青苗钱、派提举官巡视督察各地等等,他没有一样不反对。连沿着汴水种稻,他也反对!理由是:秦人的诗歌只说“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什么时候说过“长我粳稻”呵?古人没说过种稻,就不能种稻?而且,泾水与汴水,一西北,一东南,差着十万八千里,泾水边不种稻,汴水边就一定不能种稻?这不是发昏十三章吗?
君实接到他的底稿,刚读几行,就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三件大事,连用词都与自己《五规》中所说的“立纲纪”、“和厚风俗”、使人没有离怨乖戾之心等等,大同小异!朝下看去,清一色攻的新法!
“痛快,痛快,深得我心!”君实将文章放下拿起,拿起放下,折腾了三四次,嘴里赞不绝口:“您的文章,真是越写越好了!有些话,我也不是想不到,就是不好或不敢说出来,所以文章比不上您的气势,痛快淋漓。像这几句:‘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真是千古箴言!亏您也想得到,说得出!子瞻子瞻,光就这几句话,您就可以彪炳史册,扬名千古了。”
君实一向冷漠严肃,突然这样冲动,激情喷涌,连子瞻也有些莫名惊诧了!细想这一段话,认真追究起来,也不过为论而论,强词夺理罢了。不富不强,哪里真的就能立国?除非在一个与外界毫无瓜葛的孤岛上!就那,也还得提防老百姓为着富强,过好日子,要造反,另立新君呢!子瞻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偶一闪念罢了,当然不会认真去反思或辩驳,愣了一下,也就一笑了之了。正是由这一份万言书,君实与子瞻的心靠得更近了。
子瞻仍在朱雀门外的南园老房里住,那还是他父亲第二次入京后买的。司马家在榆林巷,靠近大内,又拐到望春门方向去了。子瞻虽有马可骑,到君实家一趟,也要好走一阵,所以没有特别事情,子瞻跑得倒也不是很勤。一天,得了些消息,且恰好顺路,子瞻就又跑去看君实了。
两人坐定,上了茶,君实笑着问道:“子瞻今儿又带什么消息来了?我是真盼着您来!军中的谍报,也没有您消息灵通!”
子瞻也笑道:“您先别忙着打听消息,我有一首诗要考考您。答出来,我才说别的。”
“噢,什么诗这么有趣,连子瞻也到处传扬?”君实也来了兴趣。
“我刚在外面听到一首诗,说是题在相国寺墙上。诗倒不怎么样,但有奇趣。一共也只四句,是:‘终岁荒
芜湖浦焦,贫女戴笠落柘条。阿侬去家京洛远,惊心寇盗来攻剽。’您说吧,什么意思?”
君实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说:“不过是说丈夫出门未归,田园荒芜,媳妇在家里忧心忡忡,还有什么?”
“光是这样,我也不来问您了。再想想!”子瞻说。
君实又想了一回,到底不得其解,只好摇摇头:“我一向没有机心捷才,您就直说了吧,不要难为我了!”
“这是一首嵌字诗谜。抓住贫女,才能了解这首诗。终岁,是十二月不是?十二月不是一个‘青’字吗?”
君实一笑:“果然有些意思。”
“往下听呵!荒芜,不是田上尽长草,不长苗吗?田上有草,是个什么字?”
“那是个苗字!”
“不错。再往下看。湖浦焦,是水没了,去水是什么?”
“法字呀!”
“女儿头上戴顶帽子,是不是个‘安’字?”
“是个安字。”
“柘树落了木条,剩下是个‘石’字不是?”
“都解得不错。下面可就不好解了!”君实着急说。
“好解。您知道阿侬是哪儿的方言吗?”子瞻问。
君实想了想,猜道:“子夜歌上倒是常有,该是江南话?”
“对喏!可不是吴言是啥子哟!”子瞻一高兴,满嘴川话都出来了。
“吴言?吴言就是个‘误’字了!”君实也高兴了。
“去家京洛该是为国效力,含着个‘国’字。寇盗攻剽是贼民。”
“连起来的意思,就是‘青苗法安石误国贼民’!好,好,亏他就有这样的巧思,想得出来!”君实叹赏不已。
子瞻只是笑,并不说话。君实突然也来了灵感,悟道:“子瞻,您不要跟我装神弄鬼,这诗就是您自己做的?什么相国寺题诗!”
子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管笑。见君实还要追究,先住了笑,说道:“您又不是像我一样的推官,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我再给您说个笑话。”
君实听他要说笑话,也不问了,只静静地听他的下文。子瞻说:“这可是至之的原创,从他那儿贩来的。说有个举人想邀功请赏,跑去找介甫,说:‘目下朝廷颁布《农田水利法》,实在是千秋大业,大得人心!不才有个设想,特来献给参政大人!’介甫自然高兴,说:‘请讲,请讲!’举人说:‘我建议,将梁山泊的水全都放干,可以一下造出几百万顷良田。’”
“介甫怎么说?”君实问。
“介甫说:‘好呵,好主意。偌大一个梁山泊,造起田来可不是几百万亩吗?’”子瞻说。
“那举人怎么说?”君实又问。
“举人说:‘只有一件事不好办,所以有些踌躇,特来禀告大人。’介甫赶紧问道:‘什么难事?只管说。’”
“是呵,他踌躇什么呢?”
“举人说:‘放水不难,怎么着能有一个同梁山泊一样大小的地方盛水,就好了!’介甫这才悟出荒唐,一拍桌子:‘这不是废话吗?滚!’”子瞻说完,抿着嘴呷茶,再不说话了。
君实还聚精会神地听呢,见没了声音,正要问子瞻,突然回过味来,再止不住,“哈哈哈”地狂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扭着腰只嚷:“不得了,不得了,岔气了,岔气了!”
子瞻故意吃惊道:“岔气?这可是您自己找的,不关我的事!”
君实更笑得前仰后合了。连他身边的家人,也掩着嘴偷偷地乐了!狠笑了一会儿之后,君实才说道:“我一生还从来没这么癫狂地笑过,都是您子瞻害的!这笑话实在是好笑,只是太损点儿!”
子瞻一拱手:“罪过罪过!”
“什么罪过不罪过,我不也是说笑话嘛!”君实见子瞻认了真,笑着作了解释,“朝中最近没有什么事吧?”
“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子瞻想了想,说。突然又想起最近听到的传言,便又问道:“最近朝廷有一种传言,不知君实听到没有?”
“什么传言?我这几天忙着别的事呢,一点儿都不知道。”忙什么?不是忙着给安石写信吗?!
“也没有什么。说是三司条例司传出来的,说如今变法,应该有三不足精神。”子瞻漫不经心地说。
“三不足?哪三不足?”君实的口气陡然严重起来。
子瞻吃了一惊,望了望君实:“朝廷内外传得挺凶,我以为您早知道了。也没什么,不过是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这还没什么?有这三不足,不怕天,不怕祖宗,不怕人言,什么事做不出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吗?”君实说,脸都青了。
“胡说八道罢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说的?”子瞻还是不大在意。可能是对抽象思想兴趣不大,或者认为不值一驳,或者又可能是比较宽容?不大关心,想得不多,又三教九流什么都接触,见怪不怪,可不就宽容了嘛!究竟为什么不在意,一下也真难说清。
君实知道较这种真,子瞻不会有兴趣,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先送子瞻走了。他心里早有了对象,也有了打算。这话只有介甫能说得出来!虽然不能确切地指出说话的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肯定是他说的,也绝非武断:符合他一贯的思想风格呵!可既没有证据加在他头上,要攻也只能等待时机,旁敲侧击了。
有那台谏官员,首先发了难。君实自己,跟着也有了一次机会。
有一帮人要考馆职,君实不是翰林学士吗,皇上请他代拟一道策问题目。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吗?一道策题,既能考人,也可以让参加考试的官员猛攻三不足,替自己立言,给阅卷的皇上提个大醒,好叫他出一身冷汗!君实推都没推,就将出好的题目交给了皇上。那策题写道:
问:先王之治盛矣,其遗文余事可见于今者,《诗》、《书》而已矣。《诗》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书》曰:“面稽天若。”盖言王者造次动静,未尝不考察天心而严畏之也!《诗》曰:“毋念尔祖,聿修厥德。”《书》曰:“有典有则,贻厥子孙。”盖言嗣王未有不遵禹、汤、文、武之法,而能为政者也!《诗》曰:“先民有言,询于刍尧。”《书》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盖言与众同欲,则令无不行,功无不成也!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不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纷纷之议,不足听采。”意者古今异时,《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敢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耶?
愿闻所以辨之。
神宗先不是已经接到台谏官员折子,专攻三不足吗?知道这道策问又是一种挑衅,让人拿纸将它贴上了,只另批道:请人别出题目。君实的用心,这才泡了汤!
可皇上也并非完全没有动心,隔天到底问了安石:“有一种三不足说,爱卿听说了吗?”
安石知道皇上又听了流言,不便多话,只是答道:“没听说。”
“有谏官说,外面盛传朝廷现在坚持一种三不足观点,认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天学士院进的馆职试题,也专门指这三件事。这是什么道理?朝廷哪有这么回事嘛!朕已经废了题目,叫他们另外出题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能没有疑问。否则,该连问也不会问了。这种事情,最能淆乱思想,得向皇上解释解释。安石便向皇上说道:“陛下圣明。您日理万机,躬亲庶政,从不糜费享乐,无论做什么事都唯恐伤害百姓,这不就是畏惧天变吗?怎么能说朝廷不怕天变?陛下顺应人心,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人家说得对,就没有不听的,哪儿来的不恤人言?当然,人言也真有不值得一顾的时候。关键是合不合理。行事真要切合义理,别人胡说八道,还听他干什么?至于说到祖宗成法不足守,原本就该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敕令等自己就改了好多次。如果法令一定,子孙世世代代都得守着不变,祖宗自己为什么要多次修改?如今这些人,口口声声都说祖宗成法不能变。祖宗用人往往不论资排辈,唯才是举。陛下试着也学学祖宗,您看那些人会怎么说?要不比现在叫得更凶,才怪!”
最后一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得神宗也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吗,一准会的!”
神宗虽解颐一笑,可安石知道,这天人关系,最为重要,也最难说,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眼下皇上虽是明白,再遇到事,别人再一撩拨,究竟怎样,还是很难讲。他想到自己的《洪范传》。说天人关系,数那儿讲得最清楚了。为什么不趁着这个当口,将它献给皇上看看?皇上真正明白了天人关系,就永远不会再害怕风吹草动了!想到这些,安石便开口自荐道:“陛下,臣在江宁养病教学生的时候,写过一篇《洪范传》,不能算好。但关于天人关系等,倒是多少有一点儿心得。臣想请皇上看看,多多指教!”
“好呵,那太好了!朕哪里知道爱卿也有解《洪范》的著作,要知道,早讨来学了!先皇藏书中有石介的《洪范》五疏,朕也翻过,总是不得要领。主要是他太拘泥,只重章句,不重大意的演绎。爱卿什么时候给我?最好越快越好!明儿怎么样?就明儿吧!”皇上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臣明天就送给皇上,只请皇上多多指教!”安石答应说。
当天晚上,安石就将《洪范传》找了出来。看过一遍,没有什么要改的。只是《后记》,有些踌躇。其中写道:
王安石曰: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者意。故为师者不烦,而学者有得也。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夫孔子岂敢爱其道,骜天下之学者,而不使其早有知乎!以谓其问之不切,则其听之不专;其思之不深,则其取之不固。不专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吾所以教者,非将善其口耳也!
孔子没,道日以衰熄;浸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以无思而得也。夫如此,使其传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而不足善其心,况其有不善乎!宜其历年以千数,而圣人之经卒于不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予悲夫《洪范》者,武王之所以虚心而问,与箕子之所以悉意而言,为传注者汩之,以至于今冥冥也!于是,为作传,以通其意。
呜呼!学者不知古之所以教,而蔽于传注之学也久矣!当其时,欲其思之深、问之切,而后复焉,则吾将孰待而言邪!孔子曰:“予欲无言。”然未尝无言也!其言也,盖有不得已焉!孟子,则天下固以为好辩。盖邪说暴行作,而孔子之道几于熄焉,孟子者不如是不足与有明也!故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夫予岂乐反古之所以教,而重为讠尧讠尧哉!其亦不得已焉者也!
原是给学生与一般读者看的,给皇上看似乎不大合适。可这里又有自己写《洪范传》的初衷与宗旨,要是略去,太可惜了!而且,皇上还可能看不明白,还是留着吧!反正,在金殿上已经禀过皇上,原是教学生用的。皇上一向大度,虚怀若谷,想来不会计较。再补一份折子说明原委,也就行了。这么想着,到底留下后记,只连夜又赶写了一篇折子说明缘由。
第二天,安石应命将《洪范传》献给了皇上,又就后记作了一点解释。皇上一团高兴,根本没去计较。至于他究竟读懂了多少,能不能应付实事,则只有等着看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