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大宋遗事

葬太后亲政务虚策

清宫闱君臣争红颜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是孟浩然的两句名诗,用它描述历史,堪称千古绝唱!历史可不就是新陈交替不断,往来古今挪移的吗?不过,要说全面,还得加上一句话,叫做:“今之视古,犹后之视今。”您在台上,固然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旦由今作古,可就成了人家指点、激扬的对象,还能不任由别人随意评说吗?这是对历史作主观评价的描述。正因为无论谁都难免古今移位,历史话题才变得那么沉重厚实,长盛不衰,又历久弥新!

涉及历史,不无感慨,所以多了几句题外话。正题,自然还是大宋。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隋唐之后,史称五代十一国。所谓五代,是指中原地区先后建立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国;所谓十一国,是中原之外相继成立的其他国家。五代十一国,不过是早先的方面大员割据称王,自尊自大,大多不过斗方之地,与统一的汉、唐江山,不可同日而语;相互的替代,也全凭权诈机巧,谈不上正义公道。五代最后一国后周,是周太祖郭威从后汉隐帝刘承祐手里抢过来的。郭威没有亲生儿子,驾崩后由他的养子柴荣即位,为周世宗。世宗驾崩,儿子柴宗训不过七岁,就登基做了恭帝。北汉勾结契丹人侵犯边界,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检点赵匡胤,奉命率师出征,到了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改周为宋,做了宋太祖。八岁的恭帝,对不起,只好改做郑王,开宝六年,不到二十岁就郁郁而逝了。五代除了后唐,四朝都建都开封,宋太祖也一样就汤下面,仍将汴梁做了首都。

宋太祖坐江山也不长,头尾不过十六年,五十岁就不明不白地驾崩了。他的皇位不是父传子,而是二弟赵匡义接的,为宋太宗。从此,赵宋江山就由匡义一门代代相传了。匡义薨逝,由他的第三个儿子赵恒接位,为宋真宗。真宗晏驾,由他的第六个儿子赵祯接位,为宋仁宗。他接位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只好由真宗的刘皇后——真宗死后她就是刘太后,垂帘听政。光阴荏苒,到仁宗明道二年,刘皇后也晏驾了。这不,都该早朝了,朝里朝外却一片肃穆,白花花的,该给章献明肃皇后——刘皇后加的谥号,送葬了。大内奏起哀乐,响起一片哭声,仁宗皇帝一身丧服,披着头发,带着哭,将章献明肃皇后的灵柩,慢慢扶上龙车盾——一种龙车。一切妥当,灵车就缓缓启动了。前后仪仗与百官一万多人,早在宫内外排好了队伍,见灵车启动,也都跟着慢慢移动。皇上将灵车送到宣德门外,行过礼,就返身回宫。送葬队伍则沿着中央御道一直向前,到十字路口,才折向西边,往顺天门而去。大臣们随队伍出了顺天门,一直将灵柩送到板桥,才行礼告别,返回城里。真宗的寝陵永定陵,在河南府永安县,灵柩还要继续西行。

章献明肃皇后的葬礼规格,仿照真宗,不过略减一等而已,这多少也是遵照她自己的遗愿。她垂帘的时候,起先要与皇上一样穿戴,因为大臣反对,才略减了一个等次:皇上的冠冕,前后各有十二道旒——通俗点说,就是垂珠,她的改成十道;皇上的衮服有十二种图案,她的也减为十种。到临不行了,手下人想,太后想了一辈子的皇上规格,都临去了,还不该满足她吗?穿戴全比照着皇上来了,她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了。直到重新换了惯常的衣冠,她这才闭上眼睛咽了气。因为这样,出殡的规格,也就自动降下来了。

刘皇后一死,仁宗顺理成章地亲了政。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前后十一年做小,不算短,仁宗当然要长长舒上一口气。舒完气后,该有个崭新的时代应运而生了。有个宋绶宋公垂,是个人物,十五岁就满腹经纶,召试中书了,深得真宗的喜爱,眼下已经做到端明殿学士。他抓住时机上了一本,请皇上惩违革弊,一新朝政,振一振老百姓的耳目。这不正是往新政上引皇上吗?或许因为他没说出什么具体东西,又或许是皇上听不进去,另有所思,他的话只如东风过耳,一点儿反响也没有!皇上倒是也有新动作,但不是新政。正是这新动作,叫范仲淹仓皇出战,好忙了一阵。

这不,一大早,庄严宁静的大内就突然喧闹起来,一阵脚步轰鸣而至,跟着,一支穿红着绿的队伍,眨眼已到了面前。瞅瞅那七八个人,个个都憋足了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再稍一细看,还不仅仅是视死如归,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灭此朝食的英雄气概。

几个人来到上阁门,亢声报了名字,老半天才出来一个祗候。这祗候出来得虽晚,却满脸堆笑,朝几个人深深一揖:“各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范仲淹本来就走在前面,这时更跨进一步,也朝祗候恭恭敬敬还了一礼:“我们有要事面见皇上,烦阁门安排一下。这是奏章,是我们台谏几个人联名签署的。”台谏指御史台与谏院,里面的官员专门说事,是所谓言事官员。

说着话,回头扫了身后几个人一眼,那几个也都点点头。范仲淹是右司谏,这次上书请见,就是他仓促鼓动的。几个点头的,则是权御史中丞孔道辅、知谏院孙祖德,还有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左右正言等,清一色的台谏官员。

“敢情特重要?能问一下是什么事吗?”

“为废皇后的事。”

“啊呀——”祗候叫了一声,一脸难色。

“怎么?”

“皇上有旨,废后的奏章一概不受。”

“不受?皇后母仪天下,说声废就废了!”孔道辅已经有些声色俱厉。

祗候摊开双手,又耸耸肩。

“只是烦您转奏一下,有事,自然咱们担着。”范仲淹还想周旋。

祗候摇摇头:“对不起,范大人。皇上明令禁止的事,谁敢担待!”

范仲淹还想说什么,孔道辅早不耐烦了,一抖手拉起范仲淹:“走,咱们去垂拱殿!”

几个人刚退出上阁门,入内都知官阎文应就从里面踱了出来,笑眯眯地问祗候:“走了?”

“可不是走了。天底下就有这样不知趣的人!”

“他们专靠嘴皮儿、笔杆儿吃饭,也就这两样东西利索,哈哈哈!”祗候与在场的其他几个人受到感染,也都哈哈地乐了。

垂拱殿的门,压根儿就没开!

几个人蜡烛签儿一般跪在殿门前。是想感动皇上,还是想感动守门的侍者,或者就只是想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态势威慑对手,说不清楚。不管怎样,谁也没来理他们的茬儿。

孔道辅第一个受不了,爬起来径直奔向殿门,没等范仲淹转过弯来,已经将殿门的铜环拍得山响,大声嚷道:“皇上,皇后身为国母,不能一句话就废了!山野小民废妻还得有个说道,您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谏官的话,为什么连听都不愿听一声呢!”

任这样,也没个人出来理论。连门边立着的禁卫,也仿佛视而不见。倒是范仲淹先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赶紧上前拉住孔道辅:“孔大人,您冷静点儿!这样下去,不但问题解决不了,还要授人以柄,我们全都会完!走,再想别的办法。”

好说歹说,总算将孔道辅拉了下来。几个人一合计,朝廷既然铁了心,不见面,不受奏章,就是跪它三年六个月,也是枉然。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明日早朝,留下全体上朝臣僚,当面犯颜直谏。

还没等他们走出大内,事情就有了转机。一个通事舍人,小跑着来传达口诏:叫他们去中书理论。

一行人径直来到中书,丞相吕夷简早已虚席以待。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官大三级,但他对于台谏官,仍然不敢怠慢。这有个传统:台谏官虽然级别不高,却是皇帝的耳目,皇帝本人对他们通常都要礼遇三分。此外,上自皇上本人,下至百官臣僚,台谏官都有权力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台面上混的人,谁都怕他们来上一口。所以,但凡稍为世故一点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不应付他们的。

见过礼,分宾主坐定,堂吏奉上茶,吕夷简这才笑吟吟地开了口:“各位大人光临中书,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倒是有个问题不大明白,需要讨教。”孔道辅抢先开了口,口气冷得烫人。

“不敢,请说。”

“这父母如果感情不睦,做子女的该怎样才是?”

吕夷简知道来者不善,仍然笑吟吟的,不吹气也不吸气。

“自然该调停、劝谏。”范仲淹代他回答道。

“着啊!臣子与皇上,也就好比子女与他们的父母。父母离异,子女尚且必须规劝、进谏,怎么皇上废后,做臣子的倒能一言不发?不仅一言不发,还要火上浇油,这能——”

话说到这个份上,丞相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可他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谁不说呢?劝也是劝过的。不过,废后的事,所在都有,也不光是哪一朝。”

“丞相是不是要拿汉光武帝刘秀说法?光武帝废郭皇后,不正是他一生的大污点吗?怎么能拿他做皇上的榜样?说到别的皇帝,废后的没有一个不是昏君,更不堪入目了!丞相该不至于拿这些昏君作比吧?”范仲淹还是不亢不卑,话却重得让人没法儿担待。

到底是做丞相的人,吕夷简依旧莞尔一笑,站起来朝各位团团一拱手:“诸位大人堂堂正论,不是夷简所能辨正的。是不是请上朝在皇帝驾前,直接说说?”

范仲淹也站起来,朝吕夷简深深一揖:“多谢丞相成全。明天早朝台谏留班,全靠丞相多多担待!”

这几个人刚走,吕夷简就立马去见皇上,阎文应早已在内东门等着了。

“丞相,嚼蛆渣的又嚼了些什么?”

“不外乎是那些话,还能有什么?”

“他们这些人,就怕天下太平。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一件事,还能轻易丢开手吗?”

“言官嘛,说话正是他们的本分哪!”

唱主角的仁宗皇帝,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一见夷简就问:“他们到底要怎么样?”

“在我那里没听到好信,明儿已准备留班直谏。”

“呵,还真是没完没了了!”皇上的声音,都有点儿变了。

“要说,也真是。”吕夷简不紧不慢,一面说,一面考虑着该怎样措辞,“太平时节伏阙扣殿,还真少见!至少从我们圣朝立国,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又要留班廷争,益发闹动起来了!”

“照奴才说,断不能让他们开这个头!”阎文应破胆说道。

皇上看了他一眼,那神情非但没有责备的意思,倒叫文应悟出了鼓励与问询。他终于又鼓起勇气:“叫奴才说,赶在明儿之前将他们贬出京城,不就结了?”

皇上点点头:“也只有这么办了,不然不会清静。”

早朝都在五更,三更四更,上朝的官员全都在待漏院守着。待漏院设在大内之外,正对着左掖门。院外即是大街,灯火通明,大都是卖吃食的店铺、担子,专做上朝官的生意。其中尤以肝夹粉粥最为知名。时辰到了,左掖门大开,上朝的官儿们这才络绎进宫上殿。当夜四更,待漏院已挤满了人,范仲淹、孔道辅正在人堆里四处游说。

“喂,范大人,说说为什么留班?没道理,可别怪我拂您的面子?”有人隔着人群大声嚷道。

“专为谏阻废黜皇后。”范仲淹也大声嚷嚷着回答。

“那,算我一个。别的事,我可绝不掺和!”

“也算我一个!”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嚷起来。

这里嚷声还没落尽,外面就有人高唱着闯了进来:“权御史中丞孔道辅、右司谏范仲淹、知谏院孙祖德……接旨。”

一切来得这样突兀,待漏院一下凝固了。就好像平地陡然起了一个炸雷,所有的生命在一刹那间全都窒息了。下面的旨意,谁也没听清。尽管如此,所有相关的人几乎是凭着某种本能,刷地一下全都匍匐在地,并异口同声地道出一句:“臣接旨。”

圣旨倒也并不复杂,只是宣布:孔道辅出知泰州,范仲淹出知睦州,着立即动身,不准滞留;孙祖德等一应有干系的人,则通通各罚铜二十斤。朝是上不成了,留班自然也就成了泡影。孔道辅、范仲淹刚到家,押送他们的使臣就脚赶脚到了。除了立即上路,他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仁宗皇帝废的皇后,倒也真姓郭,只是那理由完全不同:她是因为一个耳光。一个耳光能扇倒皇后宝座,这耳光自然不同凡响:它扇在仁宗皇帝的脸上了!

说到这一耳光,虽然因果纷繁复杂,归根结底,却不外是某种联系的恶作剧。原来这世界虽大,一切无不都处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就是这种联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播弄出无限酸甜苦辣、悲剧、喜剧。造化弄人,主要也只靠它。任你是谁,哪怕是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的皇上及他的后妃们,也没法儿摆脱它的牵制、羁绊,为所欲为;到头来,无论愿意不愿意,也不得不像普通人一样,接受它或甜或苦的赐予。明白了这一层道理,您就能见怪不怪,什么都可以处之泰然了。

且看仁宗皇帝,他虽然君临四海,却没法儿自己挑皇后。他不是登基早吗,背后始终有个垂帘听政的章献明肃刘太后。这太后原是个艺伎,摇得一手好鼗。鼗是一种小鼓,和咱们常见的拨浪鼓差不多,合乐时总要用的。太后自己出身虽然微贱,垂帘之后却特讲究门阀家世。到仁宗该立后的时候,他自己只爱张美人。这张美人虽也算个书香人家的子弟,祖、父辈都中过进士,毕竟只做过县令、推官一类小官,绝对谈不上显赫。刘太后看上的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儿郭小姐。刘太后是个能干的主儿,不但天资聪明,通晓史书,更因为经过一番磨难,养成一股百折不回、无坚不摧的韧劲与斩断杀伐的魄力。真宗卧病的时候,有许多大事已经出于她的掌股之中。垂帘之后,大权在握,更没有她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了。对于这样一位母后的重大决策,仁宗连牙缝也不敢随便龇一龇,更甭说别的了。

无奈婚姻可以强迫,感情却不能勉强,强扭的瓜终归难甜。皇帝原有放纵感情的特权,千恩万爱,都还要为固宠专爱费尽心智,何况原来就是强扭的凑合!其中,原就潜伏着千万危机了。郭皇后要是清醒点儿,稍微有些心机,再会一点儿纵横捭阖的手段,玩些先结婚后恋爱的小把戏,或许还能挽住仁宗的感情,不至有什么大的变故。无奈她生于富贵,长于安乐,等于是让人呵护大的,除了使小性儿,撒娇逞强,别的事情,何尝有一丁点儿清白!进宫之后,立即成了国母,除了仁宗,天下就数她大,谁都不敢批她的逆鳞;上面更有刘太后撑腰,连仁宗皇帝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她更想不到,也没有必要,去体察那谁都割不断的联系所播弄出来的艰难险恶了。既毫无准备,又年轻气盛,根本想不到韬晦历练,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爱情与权力双重斗争的风口浪尖之上,郭皇后的命运,再侥幸,也要让人不寒而栗了!

郭皇后得不到应得的宠爱,又不会来事,就难免做些嫉美妒能、出火任性的小勾当。仁宗本来已敬而远之,还经得起郭皇后隔三差五咄咄逼人这么一闹吗?两个人自然只能越来越生分。不过,有刘太后护着,仁宗大面上也不敢怎么着,叫外人看来,也就若即若离,相敬如宾罢了。到刘太后殡天,仁宗没了约束,郭皇后也失去了靠山,情形立马就起了变化。

首先发难的,是仁宗的两个宠妃。

仁宗既不喜欢郭皇后,张美人因为避嫌也隐入地下,他便移情别恋,宠上了尚美人、杨美人。皇帝法定有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宠爱几个妃子,原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能说三道四。刘太后关注的是皇后宝座,张美人既已不再显眼,尚美人、杨美人连妃子都还没挣到手,离皇后宝座八竿子打不着,根本谈不上威胁,她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来唠叨。何况,虽说宠爱,仁宗碍着刘太后的威慑,毕竟不敢搞得太邪乎,也没什么让人抓得住的把柄。这么着,三个人明里暗里,混得热火朝天。郭皇后眼里揉不进沙子,免不了与尚美人、杨美人三个鹅争鸭斗,有时,也难免捎带着给仁宗一点儿颜色。尚美人、杨美人是纯粹凭着漂亮、聪明得宠的,眼睛头儿活得厉害,最会审时度势。当着太后在世,给把刀,她们也会一声不吭地吞下去。到太后殡天,眼见形势逆转,她们就等着吐刀取人了。迟钝的是郭皇后,她还一如既往地耍她的皇后威风。两方面既都在备战,动刀子也就不可避免了。

出事的那天早晨,郭皇后去仁宗寝宫请安问候,老远就听见里面笑语喧哗,两个女人的笑声尤其刺耳。那笑声她太熟了,一听就知道是尚美人、杨美人。

“早就听说皇上与两个贱人合睡一床,恣情享乐,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么想着,皇后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及至进门,两个美人尚未梳妆,正若无其事地向皇上发嗲,好像根本没人进来似的,皇后气得差点儿跌了一个踉跄!毕竟是皇后,再怎么着还撑得住一个场面,勉强给仁宗行了礼。

两个美人这才如梦方醒,赶着过来给皇后行礼:“啊呀,是皇后呀!我们说要去给皇后请安,全是皇上给耽搁了!皇后都亲自过来了,这怎么好,死罪死罪!”

几句话噎得皇后泪水都下来了,她再也顾不上礼仪,破口骂道:“贱婢,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

“哎哟,皇后这是从哪儿说起?我们哪儿有这个胆儿呀!”

“好好,这才是皇家的规矩呢!贱婢们和皇后顶起嘴来了!”自打刘太后殡天,两个美人虽已反相毕露,到底不敢太离谱,今儿是真要造反了!皇后气得失去了理智,一面嘟囔,一面抡起胳膊,“啪”地就是一掌,打的被打的,全都跌了一个踉跄。

不知道挨打的究竟是谁,两个美人都“哇”的一声哭了:“皇上,救命啊!”一面哭,一面向皇上身后躲去。

皇后又抡起胳膊,“啪”的一掌掴去。这一掌,掴在了仁宗的脸上。

仁宗也被打蒙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反了,反了!”

皇后听见仁宗叫唤,也吓醒了,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尚美人、杨美人见事情闹大,也吓蒙了,反倒哭不出来了,只是手足无措地傻愣在那儿。

入内都知官阎文应恰好赶到,拍着手,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刚离开一步,就闹出这么大娄子!”

说着话,人已三步两步赶到仁宗身边,双手抱住皇上:“皇上甭怕,皇上甭怕,奴才们都在这儿!”

仁宗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反了反了,竟敢连我也打起来了!”

阎文应这才向皇后行了一个大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也是一时失手,哪里就敢打皇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皇后,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十分感激地看了阎文应一眼。

阎文应当即见缝插针,丢下仁宗,赶着过来悄悄说道:“皇后是不是请暂回后宫,等皇上气消了再过来赔话?”一面又丢过一个眼神给随侍的宫女。

皇后正不知道如何了局,岂有不听的?不但随即抽身转去,心里更十二万分地感激这位入内都知:感激他解了无解之围。连平日积攒下的不满,也在一时间化得无影无踪了。

送走了皇后,阎文应这才过来发散二位美人:“二位美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让皇上好生静一静!”

两位美人给皇上行了礼,灰不溜丢地走了。送到门外,阎文应才又找补了一句:“疖子出头,也就在这早晚了。不过,凡事也该见好就收。”

仁宗已不再吵闹,只是有点儿失神,木木地傻愣在那儿,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来回摸着左半边发烫的脸庞。

阎文应重新进来,走到仁宗身边,拉开他的右手:“我瞧瞧。”

只瞅了一眼,他立马就泪花依稀了:“皇上!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皇上长叹了一声。

“这事不能就完,得让执政知道。”

皇上还在发木,未置可否。

既不置可否,等于默认,阎文应转身就找人去中书叫来了吕夷简。

“皇后今儿早晨打了皇上!下官身为入内都知,不敢瞒着丞相。”

“有这种事?”丞相也很震惊。

“皇上左半边脸还肿着呢!皇上不妨给丞相看看。”

皇上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全部尊严与屈辱,在这一叹中被陡然提了起来。“真是反了!皇后打起皇上来了!从三皇五帝直到父皇在世,丞相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丞相并不想遮掩。

“这样的皇后,还能母仪天下吗?”

丞相与阎文应都没有吱声。

“历朝历代,有废后的吗?”

这样的时候,丞相的回答真正是一言九鼎了。他说“没有”,皇后就可能不受惊动;他要说“有”,皇后立马就会被打入冷宫。而究竟如何回答,既和丞相的操守、见识相关,也和丞相与后宫的亲疏远近密切相连。可惜,郭皇后不但没有吃透宫内的关系,也没有顾及与外臣的关系,不但没有顾及,反而有意无意地伤害了这种关系。既是种瓜在先,也就难免得瓜在后了。

吕夷简回答仁宗:“有。前后倒也不止一遭!汉光武帝刘秀,就废过皇后,那皇后也姓郭。”

“光武帝可是开国明君。”阎文应由衷地赞叹道。

“是啊,也是没办法的事。越是明君越无可奈何!不过,认真说起来,那个郭皇后,倒也真没多大罪过,不过是失宠,心有怨尤罢了。”

本来已经动了念头的仁宗,还经得起这么撩拨吗?但这毕竟是动摇国本的事,他不能不有所顾忌。没有太后,还有臣下,尤其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谏官,还有普天下黎民百姓的汹汹之口呢?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众口铄金哪!”

“废立是大政。怎么做,在人操作。”调和鼎鼐的宰丞,有的是活血化淤的办法。

阎文应说得更直白:“还不是事在人为吗?皇后自己忤逆不道,谁敢说什么?”

“那就叫中书下诏吧!”仁宗终于下了决心。

“废后怎么处置呢?”丞相得问明了,才能下诏。

“她说过要入道修行,就了她的这个心愿吧!”

郭皇后当然做梦也没想到,原先说过的一句气话,竟真的成了自己的归宿!

下面的事,都做得水光面滑。

先是一位叫范讽的,风闻皇后打了皇上义愤填膺,上章请废黜皇后。有了这个由头,中书当即拟了一道诏书。皇后打皇上的事,有伤国体,说不得,只说郭氏册封九年,没有子嗣,自愿入道修行。为皇嗣及成全她的一片诚心起见,皇上特封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就在长宁宫起居。

丞相读过诏书,又进了一言:“皇上特赐净妃的这一道诏书,天理人情俱在,百无挑剔。下臣还要吹毛求疵,就太说不过去了!”

皇上说:“是这个理儿。传旨下去,所有关于废后的奏章,一概不受,免得淆乱视听。”

这才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一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