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当全体演员进入排练场时,便看见甘婷着黑色练功服的后背,显然她已等候多时,因为面前的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她的脸像蜥蜴一样冷峻。
罗天娜当然不敢跟甘婷对视,她像鱼一样溜上舞台。
甘婷并没有一开始就发难,只是说开始排第几幕第几场。
排练开始了,由于睡眠不足,也由于紧张和心乱如麻,天娜的动作颠三倒四,群舞的队形也因此大乱。
音乐不得不停了下来。甘婷厉声道:“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罗天娜,你幸亏没让自梳女迈着猫步上场。”
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甘婷并不理会,仍冲着罗天娜质问道:“你是超人吗?你果然能兼顾两头吗?你看看你刚才的动作,笨得像只北极熊……”
罗天娜一言不发,面红耳赤地盯着地板,她也被震住了,因为甘婷在排练场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舞台下的甘婷,一边在躁乱地踱步,一边在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她好容易镇定住自己,用命令的口气对台上的天娜说:“你现在就去给电视台以及主办单位打电话,宣布你正式退出选美大赛。”
“不!”天娜冲到台前,“甘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跳好阿樵的,我保证……”
甘婷打断她的话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何况你是跳全场,有那么多高难动作……如果你没有勇气这么做,我会叫文化厅通知他们。”
天娜一下子急了,声音高八度地说:“不,我决不放弃!我已经进入前二十名,你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吗?是从六千多名选手中选出来的……如果进入前三名,我就可以得到奖金,得到房子和汽车!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
“你还算坦率,为什么你能下海赚钱,而我就不能靠自己的实力得到我需要和喜欢的东西?!”。
“可我现在回来了,在全心全意地编排舞蹈,并没有在健美中心兼职炒更。一个人三心二意是做不好任何一件事的。如果没有演出,我同意全团任何一个演员去参加哪怕是世界小姐的竞选。”
“可是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
甘婷实在无心再做更多的解释:“如果你觉得选美对你来说更重要,那就只有不跳舞。”
话赶到这里,罗天娜也横下一条心说:“那好吧,我不干了,我不跳行了吧。”
空气整个儿地凝固了,排练场静得毫无声息。甘婷犀利的目光射向罗天娜,天娜没有看她,仍旧低头望着地板。
甘婷的声音空洞而冷漠。“……金钱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这就是你全部的理想,那你根本不用七岁就进舞蹈学校,连起份儿都是在一流正规的学校起的,并且夏练酷暑,冬练严寒……凭你的长相,要得到那些东西不难……天娜,你可惜了……”
说完,甘婷缓缓地转过头去,心力交瘁地走出了排练场。
她听见天娜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喊道。“是你逼着我这样做的……”
她并没有理会,大步地离开了。
一连三天,罗天娜都没到排练场来。为了不让排练停下来,甘婷暂跳阿樵。
毕竟年纪大了,她的确感到吃力,舞蹈无疑是一门年轻人的艺术,每回排练完,她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谁都认为甘婷会求罗天娜回到舞台上来。连林院长都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担心甘婷没有台阶下不了台,便主动找到甘婷:“依我看就让天娜参加选美的比赛吧,只要她能保证跳好阿樵……”
甘婷异常严肃地说:“好演员不是宠出来的,这你也知道。一个舞蹈演员把舞蹈看得一分不值,随便就可以舍弃,天娜这种状态,怎么能演好阿樵?!”
“可是团里再没有一号女演员了,你们俩僵持了好几天,又谁都不让步……”
“这几天我从排练场出来就去了市歌舞团、现代舞团和舞校,我准备借一个主要演员。”
“能行吗?”
“每个行当里都会有前赴后继的傻子。‘挑战者号’遇难了,尚且没有一个宇航员退役,何况一个舞剧。”
“要不你再找天娜谈谈吧……”
“我不谈,要谈你去谈。你就对她说,三天之内她不到排练场报到,我就换演员。”
“培养一个新的阿樵没有那么容易……”
“我从未碰到过容易的事,但我相信,天娜认为不是机遇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机遇,我会拿出现在精力的三倍去培养她。”
这一天的晚上,甘婷从现代舞团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用钥匙捅开家门,疲惫不堪地走了进去,老侯的写字台前亮着台灯,听到她进屋的声音,那个背影舒展双臂伸了一个懒腰。
“甘婷,今晚吃什么?”
甘婷没有回答,把包随便往沙发上一扔,走进卧室。
她实在太累了,面色苍白,人像踩着云彩那样,随时都有可能跌倒。身上的练功服很脏,她便不能躺在床上,只好靠着床沿席地而坐,点着了一支香烟。
她感觉到头发里散发出来的不好闻的味。
老侯在卧室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说:“好吧好吧,我去下面条。”
“下你自己的吧,我吃不下。”
老侯没有扭头去厨房,而是进了卧室,坐在床边俯视着散了架的几乎要变成一堆人体零件的甘婷:“我说什么来着?悠着点,这是第几回了?回头再把命搭上,日后有人问起来,说是跳舞跳死的,值吗?”
甘婷是连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闷声不响地抽烟。她这时候当然需要老侯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她不知道,反正不是这些。
后面的话她就更加不爱听了,老侯把头凑过来说:“……我叫你去打听一下出国人员名单,你打听了没有?”
“我去打听那个干什么?”
“你不能只顾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不把内幕摸清楚了,等你把车拉到头,说不定去法国没有你。”
“我是编导,怎么可能没有我呢?”
“所以说你幼稚吧,等把舞剧弄得很体面了,还要编导干什么?”
甘婷看了老侯一眼,本想争辩,一见他的两只小眼睛放射出精明的光芒。就烦了,他为什么就不能问问舞剧的进度和困难?现在天娜不干了,再培养一个阿樵她还得从头开始,在林院长和大家伙面前她当然只能说硬话,可回到家,实在是有一肚子的苦水和牢骚想要发出来。可是老侯的兴趣不在这儿,她也只好不说罢了,“没有就没有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老侯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出一次国,名儿就不说了,家里也就电气化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出国人员名单里如果没有你,就坚决地给他撂挑子!”老侯颇有韬略地说。
老半天,甘婷才答非所问地说:“我不认为保留一点清高有什么不好。”
老侯并不动气地说:“你清高,那是因为你没有碰到那么气人的事。像我们研究所,论文、选题是我们搞,出国的是所长,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小括号和中括号,而他是大括号……”
没等老侯说完,甘婷用手撑地站了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
“还走?你不累啊?!”
甘婷想说,这种谈话只能让她更累,但她克制住自己,因为老侯不是坏人,尽管是不情愿,他毕竟也做出了牺牲,如果她不是一个激进的职业妇女,他或许会幸福得多。
所以,每当这种极不投机的时刻,她就采取回避的手段。
甘婷扶着腰走出了公寓楼,此时的夜幕上已经是满天星斗了。
她顺着人行道倘佯,来到了灯光通明的大街上,除了她熟悉的车水马龙,便是衣冠楚楚、浓妆艳抹的奔往夜生活的红男绿女,沿街的一溜小贩,均是做水果生意的,那些价格昂贵的蛇果、新奇土橙、以及加州萄提在酒红色的灯光下给人一种腊质的虚假的感觉。
她突然很怀疑这座城市是否需要艺术,或者需要舞蹈。
她在许多时候捍卫舞蹈的那种热情在这个市井的傍晚里显得多么可笑。每一段街景都在提醒她这儿不是欧洲,没有人在二战隐隐的炮声中还穿着晚礼服去听音乐会,去看歌剧、舞剧,这种素质可能要培养一个世纪。
再往前走,便是一家规模不小但已经完全变性的电影院。电影自然是不景气的,镭射的片名不是火爆就是香艳,另外是大规模的游戏机室和咖啡室,还有一块地方卖时装。看电影应该从哪里进场被许多箭头指向一个拐弯抹角的地方。
稍微严肃一点的艺术大抵命运相同。影院的广告栏中,曾几何时最轰动最热门的电影的宣传画业已褪色和破败,如同人老珠黄的名妓。这一切都令甘婷神情黯然,甚至让她感到自己如此地舍命狂奔去追求的东西,真正的价值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
以往,甘婷最害怕的,也就是这种念头的萌生。困难和挫折是她比较习惯的东西,但是信念,一旦失去,她就真的会成为碎片,提溜不起来了。
她给谭森森挂了电话,而谭森森这些日子一直在修改《自梳女》的音乐,他工作前总要嘱咐她不要骚扰,所以她知道这是犯规行为。
电话接通之后她立即说:“曲子修改得怎么样了?尤其是第三幕第二场的音乐,原作根本不能用,基本上是一堆垃圾……”
谭森森打断她说:“你在哪儿?”
“在家呵。”她故作轻松、故作充实地说。
“你在公共电话亭里,我听见电车的喇叭声了……”
“家里的电话坏了嘛……”
“我刚才还给你打过电话,是老侯接的,甘婷,你为什么总是撑着?”
她想说她已经不是做小鸟依人状的年龄了,只能任凭忙碌、焦躁、煎熬和生憋苦想来塑造自己。
谭森森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过来吧,我给你洗个头……”
她鼻子一酸,其实她对男人的要求就这么多,而老侯总是白忙活。
第二天上午,当甘婷精神焕发地来到排练场时,林院长正在那里等她。
“呆会儿罗天娜来参加排练。”
“你说服她了?!”甘婷有些惊喜地说。
林院长苦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文化厅来电话问我们的进度,我简单汇报了一下,后来听说是领导火了,指示如果罗天娜为了选美不上戏就除名……”
甘婷皱起眉头说:“这样呵……”
林院长道:“总之你不用去找替补队员了,先把整场戏拉下来再说。”
甘婷为难道:“天娜一定认为是我在文化厅做了手脚,这种严重对立情绪不可能让她塑造好阿樵……”
两个人正在小声交谈着,一大群身穿自梳女服装的舞蹈演员拥进了排练场,她们有说有笑,走在最后面的是罗天娜,她的服装颜色本来就有别于群舞演员,加上她超一流的身材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到底是不同凡响的突出和醒目。她无疑是甘婷心目中理想的阿樵。
甘婷正不知该如何跟她打招呼,天娜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过去了。
出乎甘婷的意料,罗天娜在排练中非常卖力,每个动作都是一丝不苟的。尽管在台下从不跟甘婷有半句交流,但在台上,她总是能够准确理解甘婷的意图,并把它用舞蹈语言描绘出来。
甘婷大喜过望。
但在私下里,天娜对凌烈说:“我如果不好好跳,那是砸我自己的牌子,我一定要超水平发挥。至于甘听,”她停顿了半晌才说,“我总会有机会报复她的。”
凌烈劝天娜不要这样做。天娜特别不屑地说:“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跳舞的男人,全跟做过变性手术似的。”
凌烈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还是据理力争。“过去你也常到甘导家吃饭,现在怎么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天娜撇撇嘴说:“她请我们吃甲鱼,无非希望她的戏好,现在我影响到她的戏了,你看她多狠。”
凌烈小声道:“本来就是你太贪了嘛,又想当选美冠军,又想跳好阿樵……”
天娜不服道:“贪心是人的本性,你不贪心,并不能说明我贪心就不对,反正这口气,我是不会白咽下去的。”
看完连排之后,演员都回去休息了,只剩下主创人员和林院长围着于处长和随从的干事坐了一圈。
于处长例牌说了一些鼓励的话,然后转入正题:“……阿樵沉江之后,我认为阿龙的情绪应该是忏悔和发疯,这样表现可能更有逻辑一点。”
林院长正要给甘婷使眼色,她却已经直通通地说:“忏悔和发疯这种处理方法只会削弱舞剧的悲剧氛围,只有让阿龙害怕和逃离,让阿樵的希望之光彻底破灭,才能体现女性独立意识的根本觉醒……”
于处长并没有什么不悦,反而耐心地说:“可是剧情发展也要合理啊,阿龙那么爱阿樵,怎么可能看着心爱的人沉江,反而害怕了,逃跑了,这合理吗?”
甘婷坚持道:“这符合艺术真实。”
于处长心平气和道:“但艺术也绝不是走极端。”
甘婷还要申辩,被林院长及时地制止了,他诚恳地向于处长表示:“我们一定会根据领导的意图,把舞剧修改得更加完善。”
于处长一行人刚走,甘婷就冲林院长急了:“你怎么随便就答应他按照领导的意图修改舞剧?!这是艺术,不是政治!”
林院长淡淡地说:“别天真了甘婷,艺术里面也有政治,你整天呆在排练场,当然不会了解外面的情况,其实去法国参赛的剧目还没有最后定,竞争得非常厉害,有人把女权主义的大帽子往我们头上扣,说现代舞团的《神话中国》才是积极向上的,这些意见都反映到厅里面去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至少于处长是为我们好,尽量在舞剧里避开矛盾的尖锐性,你总要有所让步,他才好替我们解释。”
甘婷冷笑道:“女权主义?这跟自梳女挨得着吗?!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领导总会相信一些屁话。”
林院长无奈道:“改吧,情节上牺牲一点算什么?!没把整个舞剧牺牲掉就好……”
“重要的情节都牺牲掉了,这个故事还有什么意义?!”甘婷望着林院长的永远疲惫的倦容,还是恨恨地说了一句,“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特色。”
当晚回到家里,甘婷自然是不开心。老侯倒是把简单的饭菜都做好了,已上了桌。见到她就埋怨:“怎么才回来?!赶紧吃饭吧。”
甘婷看见茶几上摆着一些礼品,也没心思问。坐在餐桌前,端起碗,又发愣。
她突然冲老侯说:“你说阿龙会怎么样?”
老侯不解道:“阿龙?什么阿龙?!”老半天才想起来了,又问,“什么怎么样?”
甘婷认真道:“阿樵沉江以后,阿龙的安排有两个选择,一是忏悔和发疯,二是害怕和逃离,你说哪个安排更具有悲剧意识?!”
老侯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不就是跳着好玩,你这么认真干吗?”
当时甘婷极有冲动把手上的一碗饭扣在老侯脸上,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老侯,直到老侯心里发毛,轻声对她说:“去不去法国都无所谓,咱们别进精神病院就行。”他还像抚摸小猫一样摸了摸甘婷的手臂。
甘婷不理他,闷头扒饭。
老侯仍旧不知趣地说:“你高兴点行不行?这样上人家家去算怎么回事?”
甘婷茫然道:“上谁家?”
“你怎么全忘了,昨晚说好的,你陪我去所长家坐坐,谈谈我评职称的事。”
“我又不认识大括号,你自己去好了。”
“昨晚你不都答应了吗?你去,显得隆重一点……”
“你知道我不善于应酬,干吗硬要我干这种事?!”
“我这是有意识地锻炼你,这年头,谁敢说万事不求人?就拿你来说吧,去处长和厅长家坐坐有什么不好?今后也好办事。”
“我的功夫决不做在舞蹈之外。”甘婷斩钉截铁地说,而后站起来抹抹嘴,“要去就快点,我还有事呢。”
老侯诧异道:“你就这么去,也不换件衣服,打扮打扮?!”他上下打量着甘婷上身的T恤衫和牛仔裤。
甘婷一屁股坐下来说:“那我不去了。”
当然最终甘婷还是去了,只是整个过程中都别别扭扭的,笑得也很不自然。
她跟老侯近段时间总是发生争执。原先尽管默契得不够,有时尚能相安无事,但是最近,不知是不是因为甘婷心境的躁乱,总要跟老侯爆发一些伤心裂肺的争执。
一个朋友请甘婷去他承包的歌舞厅做艺术指导,每晚只去一到两个小时,净挣月薪三千元,甘婷不去。
老侯认为应该去,理由是,任何人的价值都有一个季节,逾期无补。
甘婷道:“我是怎么要求演员的,我不叫天娜参加选美,自己倒去赚大钱了?!再说我一段时间只能认真去做一件事。”
本来,老侯并不偏执,何况他是非常了解甘婷的,所以他根本没打算甘婷去歌舞厅,至少是去不去两可,但甘婷最后一句话把他给惹火了。
甘婷说:“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因为金钱而改变自己。”
老侯气道:“清高谁不会?我有钱比你还清高。你只知道在抽屉里拿钱,你知不知道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只能应付一般性的开销。可你妈妈生病住院要花钱,买补药要花钱,你们团的阿龙阿樵,后来还有一个什么阿布到家来吃甲鱼喝鸡汤也要花钱,前段时间你要买的摄象机拍舞蹈资料更要花钱,这些钱都是我给别人核对图纸数据挣的,你可以看不起我,因为我为金钱改变了自己。”
甘婷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灯下的老侯,发现他的头顶是渐秃的。
以往的甘婷是一定会心酸的,但此时的舞剧对她来说分量太重,压得她没有空隙伤感。她嘴硬道:“你可以考虑离开我,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按照你设计的程序去生活。”
“我留在你身边是出于亲情,”老侯冷静道:“你是一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谭森森或许能给你爱情,但他未必能全盘接受你。”
甘婷无言以对。等她反应过来时,老侯已经回到他的工作室去了。
她这才清楚她在老侯眼里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对于老侯的包容性她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恼火。总之,她不肯细想下去。
没有人相信,甘婷只要与舞蹈短兵相接,就会无法自制地变成充满魔力并且永不停止跳动的红舞鞋。
不过就在第二天,甘婷还是抽空去了活力减肥健美中心。吴寂平一见到她,就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大编导来了,什么时候去法国呵?”
甘婷笑道:“你怎么连进度都知道了?”
“报纸上有特写嘛。”
“《自梳女》和《神话中国》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吴寂平笑道:“你这个舞蹈病患者,凯旋门还会朝着别人敞开吗?”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经理办公室。
又闲聊了一会儿,甘婷才为难地说:“吴大姐,我设计的那套减肥操录象带……还有可能卖给电视台吗?”
吴寂平道:“当然不能,我们当时有合约,虽然减肥操是你编的,但是找人找设备拍是我们中心花的钱,所以版权归我们双方共有。”
甘婷只好尴尬地说:“那就算了吧……”
吴寂平倒是很快追了一句:“你是不是现在很需要钱?”
甘婷眼圈一红道:“我母亲病了,住在医院里,照说我应该赶回去才对……可是……走不开,寄了两回钱,老侯不大开心似的……”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起身告辞。
吴寂平二话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在甘婷手上:“这是一千块钱,先救救急,还有什么困难咱们再商量……”
“这样不大好吧?!”甘婷犹豫地要把钱还给吴寂平,可是这钱捏在手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
吴寂平道:“没有什么不好的,如果卖减肥操的版权,何止这一点点钱。”
甘婷知道这是吴寂平在宽她的心,但是她也不愿意再做出礼让的样子来了。明摆着她不可能去歌舞厅赚钱,到吴寂平这儿来还是她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那天,她直接去邮局,把一千元钱寄给了母亲。
傍晚,罗天娜找到谭森森的寓所时,又有点犹豫了。
她想起不止一次在排练场上,她不可能一次性把高难动作做下来,而甘婷又怕她摔坏了,便和凌烈一次次地试跳,比如托举,必须一次次地从空中跌落下来,直到把全部的要点告诉她,令她不但舞姿优美,而且免受创伤。
好几次,她看见甘婷的膝盖鲜血淋漓,渗出练功裤,她自己连看都不看一眼。
无论是才华和素质,她都承认甘婷是优秀的,但是报复她的心始终没有从天娜心中淡化。一个人一生有几次机会?尤其是选美,她在含苞欲放的时候错过了,就永远地错过了。
她总觉得她失去的远远不止金钱、汽车和房子那么多,她可能失去了更重要的机会。
是甘婷介绍她认识谭森森的,她把谭森森请到团里来给主要演员讲乐感和节奏,使舞剧和音乐更加浑然一体。
天娜对自己的小聪明敬畏无比,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谭森森与甘婷的关系不一般。
一打听,果然就是不一般。
她觉得她是赢得了谭森森的好感的,因为乐感和节奏落实在动作上不得不起身示范。而那个动作,她与凌烈总差四分之三拍,本来甘婷要代她试跳的,但她抢先一步站到了起舞的位置上。
甘婷不放心地问:“天娜,你行吗?”
她冷冷地回答:“我又不是纸糊的。”这时她用余光看见了谭森森赞许的目光。
她还是按响了门铃。
是谭森森来开的门,他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衣,提着一包薯条。老实说天娜对他并不感兴趣,来瓦解他无非要给甘婷好看罢了。
天娜一向是自信的。因为美是客观的,谁又会拒绝美呢?
她看见谭森森眼里意外的目光。“我可以进去吗?”她轻松并略带俏皮地问。
“当然……”谭森森把罗天娜让进屋,并从冰箱里给她拿来了饮料,“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坐坐吗?”
“刚刚踏上生活道路的女孩子都这么说话。”
天娜不服气道:“我可不是青苹果了。”
谭森森松弛道:“问题是我们能谈什么?乐感方面的问题在你们团就讲了三天,我认为已经很透彻了。”
天娜笑道:“今天不谈舞蹈和音乐,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问吧,对你来说我可能无所不知。”
“你是甘导的情人吗?”
“就算是吧。”
“我以为你会否认呢。”
“现代人不是提倡敢爱敢恨吗?!”
“那你为什么不要求她离婚,嫁给你?”
“没那么简单吧。”
“有多复杂?甘婷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
“她当时辞职报考舞院编导系,是她丈夫出钱资助她完成了学业。”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情结,老侯对于甘婷还有着兄长之爱,尽管他变得越来越实际了,但他从未以此要求甘婷感恩戴德。
有的人,如果他是最差,你反而好办了。一旦他有若干闪光点,反而成为你一生的难题。事情常常是这样。
天娜这种年龄,看问题还相当直观,她嘴角微微上翘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很崇高?”
事实上谭森森一点也不喜欢罗天娜注视他时的目光,他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孩子,像甘婷,他其实最喜欢她的傻气,这孩子憨一点其实相当动人。不过他还是说:“无所谓崇高还是卑琐,关键是我厌倦婚姻这种形式。”
天娜穷追不舍道:“那是因为你老婆出国之后就把你甩了。”
谭森森笑道:“你什么时候看了我全部的档案?”
“见到你的那一天。”天娜意味深长地瞥了谭森森一眼。
自这个傍晚之后,天娜经常到谭森森家玩,但她始终没有感觉到谭森森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感觉到谭森森只拿她当一般的客人,而且在这之中,谭森森还为甘婷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派对。他找朋友和熟悉的乐队包了一个沙龙歌舞厅,那天晚上请了团里所有的演员来狂欢。
那天晚上的甘婷非常耀眼夺目。而且魅力四射。
男人缺乏专一和痴情,一旦拥有这两点,又别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天娜不再小看谭森森,甚至被他的这种情爱观激怒,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呵,貌不惊人,才华也不见得多么多么惊人,连那些大款都在向天娜献殷勤呢,星期天,也有平治和卡迪拉克来接天娜去玩,谭森森怎么可以不拿她当一回事呢?天娜的心理实在无法平衡。
一时,天娜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谭森森还是非要赢了甘婷才肯罢休。
这一天晚上,天空下着浙浙沥沥的小雨,天娜特意换了一条雪白的连衣裙去了谭森森的家。她没有打伞,出现在谭森森家门口时,头发和衣服上都滴着水珠,姣好的身材在半透明的裙子里一揽无余。
谭森森毕竟还是个男人,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便叫天娜赶紧去盥洗室擦一擦,并递给她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裤。
一会儿,天娜在盥洗室听见有人按门铃,这么晚了,又是雨夜,她相信来者决不是一般的客人,就没有穿谭森森给她的那套干净衣裤,而是拿了一条大浴巾,从腋下把赤裸的身体裹了起来,并且毅然地出了盥洗室的门。
果然她与甘婷碰了个脸对脸。
甘婷像所有电视剧中的人物那样,悲愤交加地隐退了。
谭森森拉不住她,却对天娜完全冷静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甘婷?”
“我没对她怎么样呵,我是因为爱你。”
“没有甘婷,我也不会爱你。”
“我就这么差吗?”
“你缺乏做女人的第一要素。”
“什么?”
“善良。”
天娜无言以对,谭森森冷淡地对她说:“你穿上衣服走吧,以后也别到我这儿来了,以前我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一个优秀舞蹈演员,而且那么卖力地跳阿樵。”
“你最终还是为了她?”
“没有婚姻的爱也是需要责任心的。”
此时此刻,只围着一条浴巾的罗天娜,平生第一次有了失败感。
不过她并没有幡然醒悟,也没有在甘婷那里做任何解释,尽管她知道,只有她的解释才能令甘婷相信。
更让她激动的是第二天在排练场,甘婷的脸拉得足有二尺长,她能一个动作让罗天娜跳上十遍、二十遍,天娜浑身大汗地坚持着,坚持着,她非常高兴地想到:原来你也是人,你也有人的弱点……
直到她累得跌倒在舞台上,所有的人都拥向她,但她直觉甘婷站起来,离开了排练场。
事情来得太突然,甘婷终于还是倒下了。
她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还发着低烧,两天来,她几乎没吃一点东西。
床头柜上摆满了药瓶,老侯也请了假在家里照顾她。
不是因为舞剧的事,《自梳女》后来排得比较顺利,合成之后,法国现代舞大赛的专家小组还来看了舞蹈,他们的中国之行要去好几个城市看准备参赛的舞剧。去北京之前,他们表示对《自梳女》是满意的,并希望回来能看到它的彩排。
也不是因为谭森森,他们已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她不听他的电话,也不想跟他谈什么,他们从相识到相爱,到彼此需要,一直以自然状态相处,感情发展成这个样子,也是水到渠成。如果发生什么变故,甘停想,那也还是她与他缘去缘尽了,对森森,既便是在他们最亲热、最眷恋的时刻,她也从未想过结婚这条出路,不是因为老侯,而是她始终觉得森森只适合一个人生活,他聪明、有魅力,但并不能负重,而家庭的担子总是越挑越重的。
她知道,她没有权力限制森森恋爱,且又不能诉说,所以这一击她几乎无法承受。
当她陷入痛苦中煎熬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过世了,而且是在一个多月之前。林院长劫去了电报,这件事于处长知道,老侯知道,剧院的领导也全部知道,独独瞒着她一个人。
他们把老侯叫去说,既然人已经死了,甘婷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只会影响舞剧的排练和进度。而那时,法国方面已确定派出专家小组了。
他们以组织的名义给家里寄去了抚恤金。
现在甘婷想起来,老侯在家的表现不是毫无迹象的,有段时间,他突然变得勤快和体贴,总是提前回家做饭,洗衣服、拖地也都抢着干,当时很令甘婷不解。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原谅老侯也跟着领导一块参与隐瞒她的阴谋。
“舞剧,什么他妈的舞剧!我不干了。”她回到家里跟老侯大吵。
老侯一个劲儿地解释,说他也是无奈,林院长、于处长都专门找过他,他也只好答应了这种做法。
甘婷气道:“他们是为舞剧,而你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是你老婆!”
甘婷痛心疾首,为了没能赶回家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也为了老侯对她的“背叛”。
“你应该了解我,你应该让我自己选择是回家奔丧还是继续排练!”甘婷流着眼泪说,她想,如果是谭森森,他一定不会对她隐瞒,他会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告诉她一切。但她马上责备自己为什么这种时候还想到他,她觉得自己可悲,所以哭得更凶了。
整个两个晚上,甘婷无法入睡,她想到母亲,想到母亲的一生,她并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漂亮,有能力,她爱父亲。但父亲一直在事业上不顺利,同时又有了外遇,母亲用了一生去包容他。
从小,她就习惯了父亲的愤世嫉俗,他似乎开心的时候很少,总是抱着宏伟的志愿,却又总是在现实面前低头。只有母亲,在她心中是永恒的温暖与照耀,现在想起来,她知道母亲背地里也流过不少眼泪,可是对她和妹妹,除了关爱,还是关爱。
她恨自己,她一直以为钱可以解决问题。而事实上,在她第三次第四次寄钱时,母亲已经走了,带着她思念的忧伤,带着她一生的遗憾走了,而此时此刻,她却不在她的身边。
还有什么事能大过生离死别吗?她第一次情绪灰到了极点,第一次觉得舞蹈的分量是那么轻,那么轻,为了舞蹈而舍弃母亲,值吗?!
这一打击几乎令她的世界观完全改变。她发现自己一直看重的东西其实那么微不足道,而她忽视的,却是那么宝贵的,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的东西。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抽空一样。
这是不是天意?生命中的两个最重要的人几乎是一块走的,谭森森的离去,也令她感到心死,而母亲,她更是觉得万分地对不起她。
所有的人都来探望她了,林院长和于处长做了大量的解释工作。甘婷一言不发,在他们同情的脸上,她看到的只有严酷。
说什么都没用了,妹妹在来信中说,母亲的尸体已经火化了。
人死如灯灭,如果她一开始就去探望了母亲。就像所有的女儿们一样围在她跟前尽心眼侍,母亲或许不会这么快就走吧。
病后的甘婷,非常虚弱,但她强迫自己不要再躺下去了,每时每刻,她都纠缠在无尽的追悔之中,她强迫自己从痛苦中走出来。
是一个下午,她去了活力减肥健美中心。
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她去了吴寂平的办公室,没有人,健身房只有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游泳池在换水,也没有人。直到这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见到吴寂平时会伤感落泪,还是神经质地对她说,她决定离开舞台,再不回头。
她不知道,但她来到这里已是一种选择。
她并不在乎前功尽弃,巨大的伤痛令她想在此时此刻蓦然回首了。
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决定先到桑那室里去蒸一下,等待吴寂平回来。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她在桑那浴室里看到了什么:吴寂平独自一人微靠在长排木椅上闭目养神。浴室里的温度很高,甘婷进去时只觉得身体腾地一下,仿佛被点着了一样。
她还是看见了吴寂平胸脯上可怕的刀疤,不觉啊了一声。
惊醒的吴寂平下意识地抓过身边的毛巾遮住胸口。
甘婷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吴大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面……我……”
吴寂平无甚表情地用大浴巾将自己的身体捂住,她没有看甘婷一眼,在任何一个健康女人面前,她都会有自卑感。
她出了桑那浴室,默默向更衣室走去。
甘婷不知趣地跟在她身后,焦急地唠叨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吴寂平头也不回地说:“乳腺癌,做了两次手术!”
“现在没事了吧?!”甘婷无比关切地说。
“谁敢说没事?随时有可能转移……”
甘婷一下站住了,傻愣在更衣室里。
吴寂平冷冷地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甘婷机械地转过身去,走出了更衣室。
这一天的晚上,吴寂平邀请甘婷去了她家。一路上,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话。
吴寂平的家里一尘不染,家具和摆设也是颇为讲究的,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清。
同甘婷一样,吴寂平的卧室里也有一幅大型的舞蹈演员的照片。所不同的是,不是玛歌芳婷的《天鹅湖》,而是中国舞剧《宝莲灯》的剧照。
甘婷只是有点好奇,但并未在意。
吴寂平的情绪稍稍恢复了一些,淡淡道:“今天是因为你来,否则我进家门的第一件事是开电视、开音响,我需要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甘婷想问,那你的丈夫和孩子呢?可又不敢贸然发问,她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很冒失了。
吴寂平突然说:“你去仔细看看,那个跳《宝莲灯》的舞蹈演员是谁。”
甘婷以神圣的脚步走进卧室,她认真地端祥了剧照,猛然回过头来喊道:“是你!”
吴寂平自嘲地笑笑:“跟你一样,我后来也做了编导,只是我比你还惨,不但无儿无女,身体也垮了,丈夫离我而去……”
本来带着一肚子苦水要来诉说的甘婷,一下子无言以对。
吴寂平说:“你坐吧,我去泡茶。”
两个女人,对着一壶香茗,各自点着了一支烟,相视而坐。
甘婷轻轻地说:“想不到执著也是一种苦难,没法排解的苦难。”
“有时我真是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活得马虎一点,潇洒一点……什么都拚上了,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如果早知道是在健美中心当经理,我又何必……”吴寂平说不下去了,猛吸了两口烟。
一阵晚风从窗外吹来,把桌上的纸片吹了一地,有几张落在甘婷的脚下,甘婷俯下身子去捡,发现是舞谱的构思。
她奇怪地问吴寂平:“这是什么?”
吴寂平捡起地上的纸片压在桌上,惭愧地笑笑:“我是没救了……这是我写的舞谱……”
甘好惊奇道:“你还没有停止?”
吴寂平叹道;“离开舞台快十年了,十年,该破灭的也都破灭了吧……”
甘婷来到了桌前,看见舞谱的封面:《三毛之死》,编导:吴寂平。
“我的一个学生在香港的舞蹈团做编导,他希望能与我联手搞好这个舞剧。”
“他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吗?”
“知道,所以他让我自己选择,他是个男孩子,对女性题材的把握有点吃不准。”
“编导大型舞剧是非常累的,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可是除了舞蹈,我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一向自信的吴寂平,茫然地望着甘婷。
“你觉得这样做值吗?”
“你觉得值吗?”
“我们刚才的牢骚都白发了。”
“你痛恨的东西是因为爱它至深。”
离开吴寂平的家时,已经将近十二点钟了。甘婷一个人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歌舞团。
排练场自然是空无一人,舞台上已经挂起了《自梳女》的布景,山水、榕树。
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的心境。
她拿出随身的钱包,打开。里面小心地夹着一张母亲的遗像,小小的一张工作照,母亲祥和地微笑着。
她把钱包立在座位的第一排,母亲面向着舞台。
甘婷走上台去,寂寞起舞。
她的舞姿里充满祭祀的意味,她旋转着,旋转着,不觉泪流满面。
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如泣如诉的琴声,每一个合弦都落在她的心头,她的脚下,她更加忘情地起舞。
她懂得了,这是她一生的终极追求,爱过恨过,却不能离它而去。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妈妈,此去多珍重……。女儿以此给你送行了……
她跳得大汗淋漓,完全进入了一种境界。
她不知道谭森森是什么时候走进排练场的,又是什么时候坐在琴凳前,即兴为她奏响这支挽歌。
直到音乐声夏然而止,她才昏倒在舞台上。她太虚弱了,根本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活动量……
甘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谭森森的床上,她硬撑着坐了起来。
谭森森坐在沙发上,并没有跑过来,而是用以往的口气对她说:“如果真的能起来,就先去洗个澡吧,你全身都汗湿了……一定很不舒服。”
她也像平时那样点点头,起身慢慢向盥洗室走去。
关上门,打开水龙头,无意间发现正对着自己的,是一面长方形的镜子。镜子无情地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甚至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她突然想到那一天在这里看见了几乎是半裸的罗天娜,她的年轻、美丽,完全是不可挑剔的。
她低下头去,有何优势可言,她对自己的这张脸都厌倦了。
她没有洗澡,而是回到客厅,默默收拾了自己的包,准备离去。
谭森森看着她说:“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不必解释。”
“别以为光有激情就行,没有我,你选择的那条路只会更加寂寞。”
很不幸,被他言中了。甘婷鼻子一酸,但她还是离开了谭森森的家。
谭森森这才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被她甩开了。
甘婷始知,她生命中的难题远不止是否选择舞蹈作为终身的追求这一件事,等待她的,还有许多许多的苍茫时刻,例如,她情归何处?!
她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