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上-舞

灯光熄灭了。最后一个舞者在圆柱形的追光下伫立了五秒钟的“飞燕展翅”消失在舞台上。观众席一遍静寂,甘婷始终僵直着脖子和后背,痴痴地望着舞台。

紧接着是一个热闹的大结局,舞台上灯火通明,群舞演员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大幅度地动作,舞剧在鼎沸的气氛中结束。

掌声。观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只有甘婷仍坐定在座位上,低沉着脑袋,似乎比台上的舞者还累。她的周围是黑鸦鸦的人墙,人们意犹未尽地鼓掌,没有人注意她。

她是随着最后几个零星的观众退场的。

情绪始终还停留在舞台上,她在路上骂自己,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到家,丈夫老侯正在客厅看电视连续剧,是最庸俗的赌片,老侯对香港演员在赌场上的雄风佩服得肝胆涂地,同时还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想象成人物的化身,赌技超群,赚一望无际的钱。其实知识分子并不像小说和电影里描绘得那么清高和迂腐,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有共性,穷人更有共性。

利用穿插广告节目的空档,老侯看了一眼正在换家常衣裤的甘婷:“怎么了嘛,每回看完舞剧或芭蕾舞片断回来就哭丧个脸。”

甘婷不理他,径自进了卧室。

老侯看看广告还没完,不知趣地追进卧室:“为什么你离开舞台就像鸦片鬼断了大烟一样呢?其实你不当那个编导,是我们全家的荣幸和解脱……”

甘婷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披散头发的样子是独具魅力的:“你烦不烦啊你?!”

看着肃起一张脸的甘婷,老侯关切道:“我不是不愿看着你自寻烦恼嘛。”

甘婷突然对老侯吼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开心的时候不要理我!”

老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着头,退出了卧室。

身后的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甘婷倒在床上,但是目光所到之处,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英国著名舞蹈家玛歌芳婷在《天鹅湖》中的舞姿。

她闭上眼睛,想到编导这个行业的冷僻和偏狭,想到许许多多不尽如人意的事,她不明白,何以离开这个圈子会令她如此的失落。

尤其是看完别人的轰轰烈烈的舞剧之后,带给她的是挥之不去的怅然。

这天夜里,甘婷又重复了前段时间看完舞剧的梦境。似乎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静谧、婉娩的湖边,甘婷身穿黑色的练功服,所有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正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编舞。

她奋力地起舞,落定的动作竟然是跟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模一样的“飞燕展翅”。

她似乎已经扑捉到什么灵感,所以不间断地跳着,连续做出难度极大的各种舞姿。

丝毫不引人注意地,湖上慢慢漂来一只小船,没有帆,也没有人,只是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渐进。它终于引起了甘婷的注意,她本能地停止舞蹈,不知为何地竟紧张地全身发抖,万分恐怖地盯着那只渐进的,似乎是空空荡荡的小船。

小船终于靠近了岸边,尽管她做足了思想准备,仍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恐地瞪大双眼:船上躺着一个死婴,他微握着无比稚嫩的拳头,双目紧闭,幽黑的胎发在微风中飘动。对于婴孩,死也是动人的。

甘婷伸出手臂去想捉住那只船,但她却够不到,她疯了一般地从各个角度去够,均是枉然,终于,她掉进了水中……

惊醒了的甘婷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当她意识到这是梦境,轻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抱膝而坐,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

老侯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事,鼾声和缓、甜美。

看着老侯后背的轮廓,宽厚得像小山丘一样,伴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甘婷无法理解自己当初怎么就嫁给他了。

没有丝毫的勉强。老侯毕业于华南理工学院,分配在数学研究所上班。其实他并不特别老,但有些老相,似乎从未有过剑眉星目的年轻时代,自上大学起,同学都叫他老侯。而甘婷九岁开始入行学艺,身边俊朗飘逸的男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以至于她厌烦了那些白马王子的面孔。

她对老侯的长相并无异义,加上他是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对于其他问题,甘婷从来就不是那种工于心计、颇有心智的女孩子。而老侯又总是做出一付斯文有礼的样子。他们几乎是风平浪静地走完了通向“围城”的道路。

婚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两口子逐渐发现了对方的负面,也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有时斗嘴,老侯会说,你也太情绪化了,让人捉摸不定,而且小性子又那么多,哪回你不高兴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跟你结婚,真是解救了普天下的男人免受折磨,真是牺牲我一个,幸福五亿人。

甘婷则觉得与老侯缺乏共同语言。他们工作在不同的圈子,但怎么像不同国度的人一样,只要涉及自己专业方面的事,彼此就毫无默契。再说甘婷可能更适合那种所谓艺术化的戏梦人生,而老侯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在许多方面是相当随俗的。这多少有些会对知识分子期望值偏高的甘婷生出隐隐的失望。

好像又没有到必须断然分手的地步。

况且,甘婷对于舞蹈的挚爱,使她无心恋战家庭之争。

谁见到吴寂平,都会想到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词。她属于不大随和的那种人,平常不化妆,面部清素,但只要你仔细端样,便可断定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

她喜欢穿高领的衣服,无论是毛衣、外套,还是真丝、棉麻制品,衣领总是高高地护卫着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且从来不穿短袖衣。吴寂平在女性仪表方面堪称大师,她的装束一定是别具一格的,走到哪里都会与众不同。加之她的体形丝毫没有因为年龄而改变,若是从后面看,十个男人就会有十个动心。

她说,穿着严密,常常令女人更加性感,因为给了男人太多的想象余地。

她是活力减肥健美中心的总经理。

今天上班好一会儿了,有工作人员来报告,说是教健美操的艺术指导甘婷还没来上班,学员们都到齐了,全等她呢。

吴寂平离开经理办公室,准备会健美室看一看,刚出门,就看见甘婷背着她常用的容量颇大的牛仔包踏进活力减肥健美中心的大门。

身后跟着电视台节目部的小王,正喋喋不休地跟她说着什么。甘婷不知听没听进去,总之一言不发。

见到吴寂平,两个人都站住了,吴寂平见甘婷脸色灰白,便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吧?!”甘婷摇摇头,对小王说:“这事你还是跟吴大姐说吧,我做不了主。”说完也不看那两个人的表情,径自进了健美室。

很快,音乐声响起来,甘婷拍了两下巴掌招呼学员排好队形。

一排并列的落地镜里,映出数排肥胖不等的女性,神态几乎是庄严的。

小王自健美室收回目光说:“吴经理,甘婷编的这套减肥操如果在我们电视台美姿快讯中连续播一个月,你们省了多少广告费?!干吗你死活不答应呢?!”

吴寂平不卑不亢道:“打开电视机就能跟着做,谁还到我们活力健美中心来?!”

小王道:“没有那么绝对吧,有些人不上你们这来就坚持不下去……”

吴寂平道:“车轱辘话我们就别说了吧,免费播我们这套健美操,门儿也没有,除非你们买版权。”

小王道:“那价格方面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吴寂平道:“当然没有,这是最低价了。”小王道:“领导通不过。”

吴寂平面无表情道:“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甘婷在舞蹈学院编导系受过系统、正规的教育,对于形体训练的把握,可以说相当精确。”小王道:“你够黑的,先跟她签了合同,她就无权处理自己的作品了。”

吴寂平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健美室内的甘婷,正巧甘婷仰起头来,不仅脸色红润,而且充满青春活力,与她刚来上班时判若两人。她一边做着示范动作,一边有节奏地喊着:“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注意收腹……”

小王也站在吴寂平旁边看了一会儿训练,此时目不斜视地说:“你算找到摇钱树了。”

吴寂平倒是礼貌地侧过脸来:“希望下一回你能够比我先识别这种树。”

小三只好沮丧地走了。

健美班做了一轮儿减肥操之后,甘婷一边擦汗一边来到经理办公室:“吴大姐,你找我?”

吴寂平但笑不语,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自梳女》的舞剧剧本,上面的编剧和编舞都署着甘婷的名字。

甘婷奇怪地问。“这剧本怎么跑到你手里来了?”吴寂平笑道。“你不见人家于处长和林院长,他们昨晚跑到我家去了,说是这回文化厅铁了心要排《自梳女》,经费由他们调拨。”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甘婷冷漠道。

吴寂平笑道:“怎么跟你没关系?从下生活、采风,到编剧编舞都是你,不请你出山还能请谁?”

甘婷叹道:“我心都冷了,也没兴趣了……”

吴寂平道:“听文艺处于处长说,好像是新调来的厅长很重视几个剧团的业绩,说是多少年都没摸过奖了,而这次法国有一个现代舞剧大赛,法国来了一个专家小组,调看了你们歌舞剧院的录象带资料,仅选中了《自梳女》。厅里就指望你去拿国际大奖了。”

甘婷一言不发。

吴寂平仍旧看着她说:“看上去他们这次决心很大,甚至提出你离开后给活力中心带来的损失,经费都由他们

出。”

好一会儿,甘婷准备起身离去。

吴寂平在她身后道:“你还什么都没说呢!”甘婷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吴寂平道:“我很欣赏你这种态度……依我看,也是不要回去的好……”

不等她说完,甘婷已默默离去。

下班之后,甘婷去了趟邮局,给生病的母亲寄钱。回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基本是黄昏的最后一刻。

她家公寓楼的前面停着一部桑塔纳轿车,不等她多看一眼,楼前几个饭后散步的邻居都冲她说:“甘婷,是找你的。”

他们有些惊喜和神秘地指指甘婷家的窗口。都市人可谓阅车无数,但挂省委牌的车总还令他们肃然起敬。

甘婷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果然坐着好几个人,她认识的有于处长和林院长,随行的两个干事就是生面孔了。

老侯笑容可掬,甘婷对他受宠若惊的样子多少有些不快。

既是熟人,又是领导,尤其歌舞剧院的林院长,头发花白,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戴一副金丝眼镜,甘婷舞院毕业时,是林院长亲自上北京挑人,首先就挑中了她。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客套,于处长有些少壮派的味道,但人也不坏,甘婷对他一向敬而远之。

他们照例说了复排《自梳女》的重要性,当然也提到了法国现代舞剧大赛,讲到了省广电厅连续推出反映改革,反映当代生活风貌的长篇连续剧,因获了奖,深得各级领导的好评,而文化厅系统,就显得比较惨淡,给人无声无息的感觉,所以新上任的厅长决定先抓舞剧,抓国际大奖,带动整个厅系统的工作。

讲了老半天,甘婷就是不开腔。老侯在一边头上直冒汗,一个劲地表示,复排《自梳女》的任务,甘婷是一定能完成的,不但给省里争光,也给咱们国家争光。

老侯说完,甘婷还是不接话,这样就冷场了。林院长面有难色,还是于处长比较稳重、沉着。他说:“甘婷,有什么困难没有?”

甘婷这才说;“两年前创作这个剧,也是全国舞剧调演,后来调演因故推迟,舞剧也就无疾而终,我们主创人员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为什么在领导的心目中,得奖是唯一的目标,你们为什么不能替观众和这门事业想一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难免有些激动,老侯一个劲给她使眼色,她只当没看见。这话实在是她心中最温和的那一部分,每一个从学校走出来的年轻人,都以为有一项火热的事业在等待或迎接着他(她)痴情投入,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的梦幻。

林院长无言以对,甚至颇有同感地点头。于处长笑道:“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了吧,还是向前看。再说新领导班子感到为官一任,要有所政绩,并不是一件坏事嘛。”

随行的于事马上附和于处长的话,两个人都笑盈盈地说得无比妥帖。

聊到很晚,一行人才走。

看着桑塔纳轿车屁股冒烟地离去。还没上楼回家,老侯就对甘婷道:“这些人不能得罪,咱们国家,到老还是个官本位,你如今是停薪留职,将来没准什么事还得求人家呢……”

甘婷不快适:“我没你这么世故,如果真被除名了,也不见得养不活自己。”

老侯急道:“你不要口吐狂言。要说摆谱儿,我看你也摆得够了,还想叫人家把红地毯铺到家里来请你……”他快速地做了一个法式请的动作。

甘婷一下火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呵?!当初叫我离开舞台下海的是你,现在叫我上岸再去搞舞蹈的又是你!”

甘婷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老侯忙下意识地四周看看,还真有在公寓进进出出的人朝他俩这看,老侯忙说,“先回家!回家再说。”

回到家,关好门,老侯就迫不急待地说:“你这个人,聪明,也有才华,就是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最后四个字他一顿一顿地说。

甘婷白他一眼道:“我没学过投机学。”

老侯并不说负气的活,反而耐心道:“同样是《自梳女》,当时是怎么个搞法?!领导已经撤火了,经费又无法落实,还有同行处于嫉妒说你搞女权主义……我说算了,你不听,累死累活连孩子都流产了,还大出血……把我吓得,腿都软了……”

甘婷一下子黯然,这是她最不愿意提的一道伤疤。而且医生说,她再次怀上孩子的可能性是零。

她所以尽可能地容忍老侯,也有内疚的一面。老侯知道这个情况,却没有离她而去。

老侯并没有注意甘婷的神色,仍旧在客厅踱步,频繁地做手势,像是在做形势报告:“现在情况不同了,法国人喜欢这个戏,领导也换成了开拓型干部,经费这种头号的问题突然变得不是问题……林院长又一直欣赏你,支持你,这种万事俱备,轻轻松松就可以名利双收的事,有些人一辈子也碰不上……”

甘婷并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她不理会老侯,只是从自己的大挎包里拿出工资袋,几件日用品、和一包挂面,她拿着挂面去了厨房。

烧上水,她闷着头切菜切葱。

不一会儿,老侯一惊一乍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甘婷,你的工资怎么一下子少了五百?!”

甘婷头都未抬道:“刚才去邮局,直接寄给我妈了。”

老侯道:“不是刚给你妈寄过一大箱药吗?怎么又寄钱?这个月……”

“她住院了不但要吃药,而且要花钱。”

“你妈不是有公费医疗吗?”

甘婷未说话,转过身来逼视老侯,手上仍握着寒光闪闪的菜刀。

老侯不再理直气壮,轻声道:“去年身体普查,没有医生说你神经质吗?甘婷。”

“有医生说我神经病,你满意了吧。”甘婷扭回身去继续切菜,刀撞案板的声音当当作响,听上去像剁牛排似的。

清明,一缕阳光自窗外射进室内,照在谭森森的仅有六成新的星海牌钢琴上,琴身上深栗色的漆有些脱落,琴盖敞开着,白色的琴键已有些泛黄。

谱架上立着琴谱,上面布满修改的痕迹。

钢琴上无一饰物,只有一帧甘婷的工作照片——排练场上,甘婷一边击鼓一边训斥一个舞蹈演员,她拿鼓槌的手斜指着前方,表情几近狰狞。

甘婷多次要求更换照片,谭森森说,你拿走了就什么也不用拿来,我的钢琴上可以不放照片。甘婷也只好随他去了。

谭森森有过一次婚姻记录,并以触礁告终。对于这件事他似乎很忌讳,从不提及。

他与甘婷是在工作中认识的,甘婷创作的舞剧,大都是他的作曲,两个人的合作一开始就很默契。渐渐地情感越来越深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谭森森并非独钟甘婷的才情,恰恰相反,作为本省音乐人中的“大哥大”,森森见过并推出的女歌手无论从外貌到能量,都是光芒四射的。然而第一次见甘婷,她的着装非常随意,又几乎没化妆(涂了唇膏)。这给森森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因为大多数从前台转为幕后的艺人,都很难摆脱掉夸张和做作。

无论是工作还是平时,甘婷都不会刻意迎合和讨好任何人。

“官人”也罢,“大哥大”也罢。

谭森森一向认为,专心致志工作时的女人非常可爱。

这时,一阵锐耳的闹钟声响起来。谭森森在床上强睁开眼睛,尽兴地伸了个懒腰。

他没有马上起床,只是眯起眼睛先看看窗外,又看看阳光普照的钢琴,当然还有曲谱,一想到今天要去唱片公司合成音乐,他已经提前一步感到疲惫了,要知道他昨天晚上三点才睡。

突然,他的目光停顿了。

床的对面,甘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姿势因为随意而富于魅力。

谭森森一下子坐起来,跳下床,并套上牛仔裤搭讪道:“你说这要是半夜,我还不吓出毛病来?!”

甘婷没表情道:“你巴不得我半夜来。”

谭森森狡黠地笑笑:“那倒是。”

“文化厅叫我回去复排《自梳女》,你说我排不排?”

“一大早犯病就是为这事?这还用商量,去排就是了。”

“你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再说《自梳女》是我的作曲,我当然希望它复活。”

“别光替自己想,也替我想想。”

“你这么在意这件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谭森森进盥洗室简单梳洗了一下,又用电热壶烧上水,然后问甘婷:“咖啡还是茶?”

甘婷道:“咖啡。”然后起身去厨房煎鸡蛋。显然她对这儿是非常熟悉的,因为谭森森过来问:“方糖吃完了,还有存货吗?”甘婷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存货的位置。

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甘婷才说:“我不愿意成为官员们的什么业绩,成为他们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他们关心的不是艺术……”

谭森森笑道:“你没有那么伟大,舞蹈更没有那么伟大,你把它当作艺术,当官的把它当作业绩,这都很正常。关键是你想不想去做这件事,想做,就别把问题复杂化……”

甘婷叹道:“我已经遍体鳞伤。”

“每一个跋涉者都是如此,不见得你比别人更痛苦一些”

“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痛苦?”

“那是因为我没有诉苦的习惯。”

甘婷站起来道:“好吧,有空请你把《自梳女》的音乐再修改一遍。”

谭森森暧昧道;“你来就为这一件事?”

甘婷斜了他一眼:“你几天没洗澡了?”

“所以说你不过是干了一个浪漫的职业。”他随手打了个榧子,“好吧,这几天忙完我会约你。”

“那还耍看我忙不忙。”甘婷回眸一笑,似乎轻松了不少,走了。

谭森森在她背后埋怨道:“每回都是这样,把烦恼往我这儿一扔,就头都不回地轻装上阵了。”

的确是如此,甘婷离开谭森森的家,便决定去吴寂平那里正式告辞。一路上,她都在庆幸谭森森能走进她的生活。

甘婷其实是一个传统女性。她完全不是刻意地管制自己不与男人深交,而是她性格中就很少依恋异性的成份。尽管事实证明,老侯并不适合她,他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几乎南辕北辙。但甘婷从未想过生活中必须还要有情人来填补精神上的空白。

再说,她对老侯的失望,几乎转化为对所有男人的失望。老侯不是坏人,而且对她也是关心体贴的,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就像两条道上跑的车,尽管都在关注对方,但却越离越远了。

碰上谭森森实属意外,一开始她并没有以平时与合作者异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但不知为何,照样如鱼得水。

大概有过婚姻史的人都能够从根本上摈弃一些东酉。他们虽然尚未中年,但对少男少女出演的那种把戏连走过场的兴趣都没有。甚至上床时都相当冷静,彼此交换了一下开始欣赏对方的时间和地点,甚至怦然心动的具体时辰。然后就浑然一体。

从来也没有失魂落魄到无法工作的地步,他们竟然都能从这一种感情中吸取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部分因素,只觉得灵感纷至沓来。

谭森森从来不提自己失败的婚姻,甘婷也就不问。她后来非常熟悉森森的住处,但任何时候做任何清理工作,包括大扫除。都从未发现谭森森前夫人留下的一点痕迹,包括一张照片或者一瓶用过的香水等等。

甘婷倒是经常跟森森谈起老侯,但并非一味地抱怨,有褒有贬,十分家常。不知为何森森对老侯也不反感,他们谈他就像谈一位不大杰出但也决不讨厌的老朋友。

对此,甘婷常常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也从未谈到过将来,好像一开始就具备了听其自然的高档素质。

甘婷来到活力减肥健美中心时,离上班还有一刻钟,她径自去了健美室,把房间打扫一新,并且把乱七八糟的海棉垫(做地上的动作用的)一一放好。

最后一节课她同样会认真对待。正因为她对人生也持这种态度,所以就难免吃苦了。

当吴寂平来上班路过健美室时,甘婷正在用抹布擦门,吴寂平也是一个聪明缩顶的女人,马上意识到了甘婷已做出抉择。

“你决定走了?”她问。

甘婷看着吴寂平点点头。

“不会后悔吗?”吴寂平冷静地问。

甘婷叹道:“我怕的是后悔一辈子……”

吴寂平也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做事太投入,梦想又太多,并不适合生活在舞台上。”

甘婷无奈道:“也许吧……,不过你很难理解我的心情,因为你从未拥有过舞台……那种满足感……”

“好吧,”吴寂平平静地打断甘婷的话,“活力健美中心随时欢迎你回来。”

“谢谢。”甘婷说完,发现她的胖子班的女学员已陆续走进健美中心的大门,她扬起手来跟她们打招呼。

吴寂平没有继续逗留,就去了总经理办公室。她知道多说无益,一旦甘婷答应下来的事,除非她自己碰得头破血流,规劝丝毫不会改变她的主意。

第一天上班,甘婷起得很早,换好练功服,外面再套了运动衫,只喝了一杯牛奶,就去了歌舞剧院。

离开的时间尽管不长,但踏进歌舞剧院大门时,还是有些激动。自幼习舞,至今已经多少年了?这既是她的最爱,便也成为最伤她心的一个“爱人”。

小时候在艺校,她就不得宠。老师似乎并不喜欢她,无论什么舞,只要轮到她在前排,必定换到后面去。正式演出,报出表演者的芳名,她永远都被“等”过去了,即便是偶尔领舞,也从来不被推崇和宣传。

多年之后,她曾在北京舞蹈学院意外地与这位老师邂逅,老师感慨万千地说她过去所为完全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因为她从小就野心十足,争强好胜,谁也不放在眼里。如果“万千宠爱容一身”最终可能是捧杀掉一个舞蹈天才。不知为什么,她对老师的这番话总是半信半疑。如果是出于爱护,为什么她当初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只记得老师冰冷的面孔和斥责她时的嘶哑的声音。

后来她独身一人闯南方,考进了民族歌舞团,一直是担任主角的。业务副团长兼编导也对她格外关注,然而好景不长,当她在舞剧中显露出编导方面的才华时,副团长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认为她太多嘴,耍小聪明,喜欢出风头。总之副团长希望她的演员都是些听话的符号,她标在哪里,她们就能在哪里尽职尽责,而不是与她平起平坐地商讨编导大计。

甘婷渐渐被副团长贫乏的舞蹈语汇激怒,当时她的年龄也让她考虑到自己不可能成为舞蹈方面的常青树。她决心学习编导——去北京舞蹈学院读书。

而团里的意见是,你只有辞职才能去考编导系,言下之意,若没考上,团里也不会再接受她了。

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个挑战,但同时,甘婷性格中有一种执拗的东西,她自己深知却无法逾越,那就是她往前走时决不想好后路。如果没有这一点撑着,她当初又怎么会什么都不要了而独闯南方呢?

这一宝她押对了,但是情势并不乐观,因为四年的学费并不是一笔小的数目。要知道她已没有公职和工资了,除了学费,她还要生活,总不能扎脖子吧。

如果这样想下去,故事就很长了。然而练功房到了,甘婷很自然地停止了追忆,她推门进了练功房。出乎意料,偌大的一个场地,只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在练功。

甘婷又看了看手表,确定这的确是练功时间。便大声地问女孩子:“怎么没人来练功?!”

女孩子并未停止旋转道:“那我是什么?”

“这么大一个歌舞团。就你一个人练,也太少了吧?!”

“好多人晚上‘炒更’,炒更你懂吗?就是去给歌星伴舞什么的,搞到一两点钟,早上谁能起得来?再说又不演出,练也是白练。”

“你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女孩儿微微扬起下巴,把一条修长的腿搭在把杵上:“北京舞蹈学院表演系的,刚分来不久。”

“你叫什么名字?”

“罗天娜。”

甘婷不再说话。她其实非常熟悉这种自身条件好又是所谓科班出身的舞蹈尖子,不管别人是否看重他们,反正他们自己是活在一个玻璃世界里的。

看了一会儿,甘婷对天娜说:“你觉得自己的颈部不够长,所以做动作时头就拚命往上抬,可是这样却会使你的背部显得僵直……你做一个阿拉伯姿势给我看。”

天娜不由自主地一脚着地,另一条腿向后平伸,渐渐抬高,两手分别向前后伸出。甘婷对着落地的练功镜说:“你看你的颈部,这是典型的芭蕾舞的感觉,而现代舞毕竟不同……”

甘婷重新调整了天娜的动作,尤其是她头部上仰的角度。

天娜对着镜子连续练了数遍,的确感觉舒服一些了。

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甘婷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甘婷,回来复排《自梳女》的。”

甘婷笑道:“很高兴第一天回来就碰上你坚持练功,要是一个人都没有……”

“甘导,你误会了,我以前也不怎么练功,最近是因为要参加选美大赛……”天娜不屑地说,“现在谁还关心舞蹈啊……”

甘婷一时无言以对。

《自梳女》如期上马。

一切果然像老侯预料的那样,在文化厅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同样是这出曾经是举步艰难的舞剧,现在变得负重若轻,甘婷除了负责编导方面的事,其他问题只要跟林院长说一声,不久就会迎刃而解。

甘婷斗志昂扬,全身心地投入了舞剧的创作和编导。

罗天娜和另一个叫凌烈的男演员分别饰演剧中的男女主人公:阿樵和阿龙。

对于他们两个人,甘婷是格外珍爱的,因为一个大型舞剧,情节、动作编排得再好,主要演员撑不住,一切都是白搭。

甘婷的烹调技艺实属一般,但有一道菜却是她的保留节目,即是母亲教给她的“妻妾成群”,用料是一只公甲鱼,身边围着四只略小一点的母甲鱼。做好的这道菜清香而且大补。不过甘婷很少做这道菜,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甲鱼价格太高了,但她都破例为天娜和凌烈做了,老侯喝了点汤,而她自己竟然一口也没舍得吃。

类似的花费,老侯总是痛不欲生,他真是无法理解甘婷:“你为什么就不会变得马虎一点!做事情,要么就不做,一做就把血本拚上,难道就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吗?”

甘婷没好气道:“我一向是这样,难道你以前不知道吗?”

“有毛病就应该改改。”

“我不认为这是毛病。”

“这个剧,充其量,好了是文化厅的功绩,坏了是你甘婷没本事……”

“我不是政治家,只是个普通的编导,我只知道主要演员没底气,整场戏跳不下来。”

甘婷对于老侯的一切都需有保留的人生态度颇不以为然,好在老侯说是说,做是做,放钱的抽屉仍旧不上锁,甘婷每个月把工资放进去,但她显然觉得自己拿出来的要比放进去的多,只是不算细帐罢了。

然而有许多事,并不因为你倾注了过多的心血它便呈现出相应的灿烂夺目。

一连数天,甘婷都发现在排练场上的罗天娜,状态不佳。原来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甘婷总是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太激进。欲速则不达。但是这些天,天娜的动作打漂,根本不到位,整个人的感觉又是拖泥带水,几乎都舞不起来了。

甘婷不解,却又找不出什么原因来,问了凌烈两次,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名堂来。

她耐心观察了几天,早晨练功,罗天娜还是很卖力的,晚上熄灯前,天娜也是最老实,早早上床安歇。

终于有一天,老侯下班带回来几张文艺小报,它们都用不同篇幅刊登了天娜的照片和介绍她的文章——天娜过五关、斩六将,已经进入选美前二十名了,为了参加电视台组织的当场揭晓冠亚军的实况播出晚会,佳丽们每天晚上要训练到两点,另外还要参加许多活动,总之要被大赛组织者利用到尽才可能鸣锣收兵。

甘婷真是火透了,立刻要去找天娜算帐,老侯劝道:“何必呢,等明天在排练场上批评她,才会令她心眼口服。”

然而甘婷忍到晚上,到底忍不住了,心想,不找到天娜,不让她退出选美大赛一心一意演好阿樵,她是无论如何无法成眠的。

甘婷跑到集体宿舍,敲开了天娜集体宿舍的门,打开天娜的蚊帐和被子,果然里面是一只长长的抱枕。住在她对面的女演员低下头去。甘婷铁青着一张脸,呼啸着找到凌烈:“……你们全都知道她去选美,独独瞒着我一个,我真没想到这回耍我的不是文化厅领导,倒是你们这些我最看重的演员……”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眼里拚命地噙住泪花。

凌烈吓得脸都白了,忙解释说:“……我们只是不想打小报告就是了,其实天娜也想两头不耽误的……”

甘婷讽刺道:“你们很懂得怎样完善人格,宁肯拿工作上的失误作代价!”

“我也在背后劝过天娜,可她说这是挡不住的诱惑,可以一夜成名。”

“她想成什么名?她的职业是什么?如果她不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一个艺术家,仅靠漂亮能成什么名?!”

甘婷一夜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