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得没错,他们对她的确不是特别喜欢,不过碍着沈伟的面子,对她客客气气。也是在婆婆家住时,他们的房子古老陈旧,买洗衣机无处安置。每回都是沈伟悄悄地把两个人的衣服洗净,然后让可馨大张旗鼓地去晾,显得媳妇分外勤快。单独过起小日子以后,沈伟也是尽职尽责的,包括结婚纪念日送花,天宜过生日买礼品,从未有过疏漏。有天晚上可馨去参加朋友的派对很晚返家,刚下出租车就看见沈伟在他们的宿舍楼前焦急地跑步,见到她也是凶巴巴地说,你看看几点了?又不打个电话,我真怕你出什么事情!可馨记得自己当时很感动,跟在沈伟后面回家,上楼梯时,突然在黑暗中抱住沈伟,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以感谢他对自己的牵挂。沈伟没有作声,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回家去。
记忆真是一眼甘泉,令可馨饮之浸润肺腑。她从沈伟的呵护关爱,想到自己的身世、家境、学历、以及工作的勤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样莫名其妙的境地。她一把拉掉蒙头的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瘦骨伶仃的肩膀,比任何人都先一步同情起自己来了。
热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
好容易捱到天亮,可馨蹑手蹑脚去盥洗室梳洗,回来叠好被子,又坐下来给爱宛留条,将装五千元钱的信封压在字条上,表示心意已领,恕难从命。
她早早地离开爱宛家,是觉得呆会儿三个人对坐餐桌,实在令她尴尬。
大街上还没有上班的人流。空气还算清新,可馨想到人才交流中心至少九点以后才办公,便决定去省委第一幼儿园看一看女儿天宜。
她搭公车去省一幼,看着大街上的自行车渐渐多起来,等到自己该下车时,公共汽车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都是赶着去上班的人们,不觉又在心中暗暗羡慕他们。
幼儿园大班的老师说,天宜昨天就没来上幼儿园,会不会是病了?可馨听了心里一惊,忙跑到幼儿园大门口往家里挂电话。
是父亲接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就风风火火地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天宜病了,你妈带她去了中山医学院,你快去吧,是小儿科……”
可馨来不及细问,忙奔出幼儿园在大马路上拦计程车,直接杀到中山医学院附属一院。来到小儿科,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便扑过去问道:“天宜呢?”
母亲含泪指了指急救室,可馨抬眼看到这三个红字,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在一旁哽咽道:“发高烧,什么办法都想了,就是退不下来,我昨晚抱了她一夜……”
可馨要往急救室里冲,被出来的护士挡住。母亲也在旁边说:“你冷静一点,天宜的公费医疗证带在身上没有?没带就赶紧回家取,到住院部给天宜补办住院手续。”
可馨一愣,谁都知道,孩子的公费医疗随母亲,天宜的公费医疗证自然已同可馨一道除名了。
母亲见可馨这么不中用,埋怨道:“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他们说你不来了,不来了是什么意思?打电话给沈伟,他说你在爱宛家,可爱宛家又没入听电话……”
可馨截住母亲的话:“沈伟呢?他跑到哪儿去了?”
母亲遣:“他昨晚在咱们家守着天宜,也是一夜没合眼,一大早回单位处理点事,请了假再赶来。”
可馨对沈伟满肚子的气消掉大半,慌慌张张地赶到住院部,询问没有公费医疗要交多少钱,答复是先交两千块钱的押金,可馨倒吸一口冷气。先想到回家拿存折取钱,又觉得费时麻烦,一个银行,一个邮局是她最怕去的地方。但又没办法,坐在出租车上,才想到爱宛家桌上的那五千元钱,顾不了那么多,忙叫司机调头去爱宛家。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天宜有公费医疗时连沙眼都没得过,现在却……最麻烦的是病因还没查出来;自己在爱宛和拜伦面前嘴巴硬,现在却要巴巴地赶去拿人家的钱。
办好住院手续之后,可馨回到小儿科,沈伟已经在那里,见到她说:“我叫你妈妈回去休息了。”可馨点头,看到沈伟满眼血丝,也对自己的任性有些自责。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医生沉着脸出来问他们孩子昨晚有没有吐?可馨看着沈伟,沈伟道:“有。”医生问:“是不是喷射状的?”沈伟不明白,努力回忆着:“反正是吐了……”医生没说话,扭身回到急救室去,可馨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吐了会怎么样?吐了会怎么样?”
沈伟急忙上前制止她,急救室的门又关上了。
直到晚上,天宜的高烧仍旧不退。医生同意可馨和沈伟进去看看孩子。两人进了阴森苍白的急救室,只见天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两颊绯红,人烧得昏睡不醒如死去一般,自她小小的无助的身体上接出若干根各式输液管、氧气瞥、导尿管……可馨看到此情此景,真如万箭穿心,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被劝出急救室后,医生说,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如果孩子的烧再不退,极有可能是脑膜炎。脑、膜、炎!可馨想到大院里有一个孩子,跟她和洛兵一样大,就因为得过脑膜炎。现在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不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她睁开眼睛时,自己也躺在病床上,沈伟拉着她的一只手在床边打盹儿。四周围很静,可能已是半夜了,邻床的病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馨想下床去看天宜,一动,沈伟先醒了,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天宜的烧退下来了。”可馨长吁了一口气,一把抱住沈伟的脖子,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二天中午,天宜的烧全部退尽,被搬至普通病房。沈伟这才去上班,由可馨陪着天宜治疗、恢复。
邻床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也是由妈妈陪着。一问,才知道是白血病,已陆陆续续住院九年,她妈妈说,幸亏有公费医疗,否则就是倾家荡产,孩子也活不过三年。
一席话说得可馨心里沉甸甸的,她想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保险公司给天宜买保险。
两个星期后,天宜出院的当天,可馨去了保险公司。
接待她的是一位美丽的小姐,态度和蔼可亲,认真聆听了可馨的要求之后,对她解释道:“您要买的这种保险,只有一种形式就是集体投保。单独一个人是不办的。”
后来可馨又给省一幼院长办公室打了电话,院长助理说,绝大多数小朋友都有公费医疗,暂时还没有谁的家长提出买保险,等有了之后,我们再同你联系。
至此,可馨觉得天宜是在一种毫无保障的环境中生存,她生病了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怎么办?她和沈伟的存折里总共只有一万两千块钱,除去还给爱宛的和给天宜买滋补品,只剩下八千多了。
这样一个清高的人,居然每天晚上梦到钱,很多很多的钱。可馨始知,什么叫作面对现实。即便是自己不愿承认,内心也都已经面对了。
一切恢复到原先的生活轨迹之后,可馨去找了几次工作,都不尽如人意。加上她是学中文的,选择的范围也并不广泛,最终去了《女人女人》杂志社做编务工作,月薪八百。想到家庭一半的担子,可馨也就不挑拣了。
又成了朝九晚五的打工一族,可馨似乎轻松了许多,每天一大早往杂志社赶,擦桌子、扫地、打开水,拆看来稿,选出稍有基础的稿件送给编辑大人。
沈伟见她最终未去贸促会上班,疑虑不攻自破,仍旧对可馨恩爱有加。
干了一段时间,可馨就感到进项太少,过去在出版局,工资收入不见得多,但总有各种各样的福利填补空白,而这里,八百元是干手净脚的,每天累得半死,不会多出一个大子儿。短暂的充实感消失之后,可馨又有了新的失落,那就是自己挣钱太少。人际关系方面,是可馨不习惯的冷漠,每个人各管一摊事,杂志社挂在一个广告公司的下面,人马均是招聘而来,彼此的联系非常松散。
一天下班之后,所有的人相继离去,可馨在清理办公室时,无意中发现本刊去年的合计本,便坐下来翻看,静心研究下来,发现稿件的整体水平不高。于是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不用笔名写稿呢?也是挣钱的一个重要手段。
当晚回到家中,与沈伟草草吃了晚饭,便把自己关迸卧室之外的另一间房,铺上稿纸,冥思苦想,憋到半夜三更,总算写好两篇有关女性的千字文。
笔名方面考虑良久,最后决定用:李香君,看上去也还别致,风雅。
第二天,可馨将稿件混进自由来稿之中交给编辑,而后密切观察事态发展动向。数日之后,李香君的稿子居然顺利通过三审,得以签发。
这一结果极大地鼓舞了可馨的斗志,以至于每天晚上她都在客房里铺排得到处是稿纸,挖空心思地写专栏稿。
为了不暴露身份,稿费是寄到沈伟那里的。
一天深夜,可馨照例在奋笔疾书。沈伟揉着眼睛进来,不以为然道:“如此小儿科的东西,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热情?!”
可馨头都不抬道:“我要挣钱,不想进文学史。”
沈伟低声道:“你知道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可馨道:“不是天天在一起吗?”沈伟道:“我是指……”可馨明白过来道:“我最近有生存危机,所以清心寡欲,造爱也不会有感觉。”
沈伟叹道:“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你辞职的。”可馨不无得意道:“收到稿费是什么心情?”沈伟道:“每张汇款单不超过八十块钱,牺牲掉我们多少良宵美意?!”可馨这才转过身来逼视沈伟:“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不可能永远捧着金饭碗,未雨绸缪,你应该明白其中深刻的道理。”
沈伟道:“这的确是一个哲学命题,作为跨世纪的一代,我认为我们应该着重于人格的重建,信仰的重建。”
可馨几乎背过气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到隔壁房间去重建,我得把稿子赶出来,明天准时上班。”
沈伟无奈地走过去亲了可馨一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日月穿梭。
自从天宜得过那场伪脑膜炎之后,可馨就结束了掉以轻心的日子。她常常会神经质地打电话到家中询问天宜的情况,连母亲都烦了:“你要是不放心,接回去自己带好了。”可馨不敢再罗哩罗嗦,便抽空跑到幼儿园去探望天宜,常常是晚饭后发水果,做游戏,老师也只让可馨蹲在窗外,伸出半个脑袋往里瞧,不许惊动天宜和其他孩子。
天宜没有医疗保险成为可馨的心病。沈伟的能力又是“有限公司”,指望不上。
有时可馨会靠在卧室的床上发呆,忧心忡忡,对看报的沈伟说:“我看天宜大头虾的样子,一点没心眼儿,会不会不到十五就失贞?!”
如果是爱宛听到这话准会骂她无聊过头,
沈伟却说:“这倒是个好题目,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少女过早失贞。”
可馨横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没有哲学意义?你上厕所总要拿本书没有哲学意义了吧?!”
沈伟平和道:“你要原谅我这段时间的偏颇,因为最近我写了几篇这一类的理论稿寄到报社去,又有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稿费虽然没你多,但保持了一定的格儿。”
可馨忍不住冷言相讥:“横竖我们是没有格儿的,要不怎么能衬出你的深刻呢?!”
然而不久,沈伟的稿件如数退回。
他不服气,又改用王国维的笔名重新寄出,再一次东游列国,还是完壁归赵。
沈伟回家发牢骚道:“这个社会都堕落成什么样了?!稍微有一些思想水准的文章不能发表,泛情滥爱的东西倒是大行其道。”可馨气道:“你说谁泛情滥爱?”沈伟理直气壮道:“你写的那些文章有多少哲学意义,理论价值?”可馨道:“可我这是真情实感,现代人受到来自各方面势力的挤压,需要的就是这种真情实感。”沈伟冷笑道:“别不承认了,现在的报刊杂志全走的是地摊儿路线。”可馨知道沈伟为退槁的事不开心,耐着性子说:“你自己是不是也得调整一下思维角度,总不能全怨别人吧?!”
“我再调整,也没有他们的素质和水准下降得快。”
“你怎么像女人似的?”
“我像女人?!我当然没有洛兵像男人了。”
“你想吵架是不是?”
“是。我就是想吵架,我心里闷,我喜欢悠闲和安定的生活,讨厌这种风雨飘摇!你当时为什么要打破我们家的理想结构?!你不应该辞职!”
“我现在想说,你连女人都不如。”可馨没有大喊大叫,但还是摔门出去了。
她一个人在大马路上倘佯,既不会去找爱宛,也不会去见洛兵。这段时间的磨砺,她已经能够独自对待烦恼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沈伟会这样脆弱不堪,他们在恒温下培植的爱情显然无法适应风云变幻的世界。假如他们只能用互相发泄不满和刺伤对方来维持一种平衡,那么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
一天下午,可馨在班上校对稿件,因为印刷厂要得急,她看稿看得眼都花了,脑袋也大了一圈。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作为编务的可馨,每天不知要接多少电话,几乎没有自己的。因为落草为寇,可联系的人就更少了。但是这个电话却是找她的。
对方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一问,才知道是菊花。菊花原来是天宜的小保姆,可馨还没生天宜时,菊花就来了,当时又穷又土,连换洗的内衣裤都没有。但是菊花人很勤快,无论叫她干什么事她都痛痛快快地答应,并且立刻就去干。
菊花不仅能干而且仁义,每回可馨给她自己的旧衣服,她都是感激涕零,逢年过节回乡下看看,天宜穿小了不要的衣服,装奶粉的空罐子,断胳膊断腿儿的布娃娃和小猫小狗她都洗干净,装进包里扛回家去。说是给她姐姐,她姐姐也刚生了孩子。
菊花把天宜带到三岁才离开。她就是本地人,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小镇上。菊花在电话里说:“可馨姐,我要请你吃饭。”可馨道:“今晚回家去,我们一块吃吧。”菊花道:“不,我请你在外面吃,我打电话给沈伟大哥才知道你现在的电话,我已经跟他说你不回去吃晚饭了。”可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菊花立刻说:“我六点钟来接你。”接着又核实了一下杂志社的地址。
放下电话,可馨想,菊花一定挣到钱或者嫁了个乡镇企业家,现在到市里来办事,便换上他们那些人认为好看的时装,比如衣领上挂着塑料珠子什么的,而后在大拍档请旧时的主人吃顿饭,找到所谓真正的平等,以了却以往三年多内心的失落。不过菊花这个人还不错,可馨认为可以给她这个面子。
菊花也不是不精明的,她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生活。由于可馨在出版局工作,常常带一摞摞的书回家。菊花读过中学,也就整天捧着琼瑶什么的乱看,有时连饭都忘了做,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先是招集她家乡出来的小保姆在可馨家聚会,后来发展到自学家中的一切电器。从安全出发,沈伟不许菊花用电器和高压锅之类,做所有的家务都是手工,为这事可馨提出过异议,都被沈伟一一驳回。但有一次可馨回家,在楼梯口就闻到一股焦糊焦糊的味,回到家中,看见沈伟大声训斥菊花,原来菊花私自用电饭堡,发现开关自动跳阀之后,锅里的饭并没有熟,便自作主张用火柴棍支起自动开关,直烧到连饭带锅全部变成黑色。
沈伟认为这些恶性事故的出现皆因可馨怂恿菊花看书,人怎么能看书呢?人都是看了书才学坏的!可馨道:“你这样说不公平,为什么我们能看书菊花不能看?!”沈伟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们请她来不是看书的,是来带天宜的。”可馨道:“我可以批评菊花不要看书误事。”沈伟道:“我要把书柜都上锁,不许她看书!”可馨气道:“你也不是什么世袭的贵族,干吗对下人这么凶恶?!”沈伟遣:“我当然不是贵族,只有贵族才对下人宽容体恤呢。”
两个人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菊花则跑到她和天宜的那个房间一个劲地哭。不一会天宜跑出来用小手打沈伟的腿。家里简直乱成一锅粥。
但这件事显然深深地刺伤了菊花。风暴过去,沈伟就把一切都忘了,但是菊花对他的态度变成了一种生分和客气。菊花甚至单独对可馨说过,你为什么不跟洛兵大哥结婚呢?
然而对于可馨,菊花却显现出一种交颅换颈般的情谊。比如有段时间沈伟在党校学习,她便担起所有的家务重担,的确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有一回可馨得了一种很怪的皮肤病,所有的西药都不管用,菊花居然连夜赶回家乡刨来许多中草药,熬成汤给可馨洗,来回坐长途车把两只脚都坐肿了(当然那个药汤并不管用,后来还是在中医研究所治好的)。
有一年春节,王处长和杨副处长来拜年,走后菊花提醒可馨杨副处长很阴险。现在看来她还相当有预见性。
菊花走后,可馨收拾她用过的衣柜,衣服已经搬空,只剩下两盒椰丝蛋卷。可馨记得这是前一天晚上沈伟送给菊花的。她却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了这份施舍。
往事如烟。
下班以后,可馨在办公室等菊花。不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喇叭的鸣响,便从窗户里伸出头去,果然看见菊花从一辆农夫车上跳下来,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出乎意料的是,菊花并没有穿什么时装,普通的衣裤,也没烫头发,比原先黑瘦了一些。随身背一个人造革的黑挎包,破旧不堪,依稀可见上面磨花的三个白字:大富豪。菊花热情地请可馨上车。
农夫车开到国际大厦,菊花便把司机和车打发走了。然后和可馨一块去乘电梯,准备上五楼的潮江春潮莱馆。可馨心里一直打鼓:这到底是谁请谁呀,潮江春以贵出名,好些有头有面的人物都不轻易问津。菊花可知深浅?!
菊花倒是一路说笑地在潮江春里进,偌大一个餐厅,只有零零星星几桌客人,见她俩进来,四五个女服务员过来服务,又是冲茶,又是递热毛巾,又递上来莱单。
服务员并没有对菊花表示出丝毫的怠慢,在这种五星级酒店,她们大都具备英雄不问出处的修养。
可馨道:“我们简单一些。”菊花恭敬道:“好吧,就简单一些。”她要了两盅鱼翅,一只大冻蟹,一盘鹅头,又点了几样风味菜和潮式精点。可以说她对潮莱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可馨。
菊花对可馨说,她所在的县升为市了,所以她家乡那个镇升为县。一切变化都很大,她姐夫做起了书商生意,她因为在可馨家读过不少书,也就跟着做,目前自己有一个书局,可以批发书,她还派给可馨一张名片,上面有她手提电话的号码。
可馨难以置信道,“那你现在不是很有钱?”
菊花实在道:“那看跟谁比了,反正我随身带的流动资金,总不能少于二十万吧。”她顺手打开黑挎包,里面是满满的一包现金和一个大哥大。菊花又对可馨说:“你需要多少,先拿去用吧……’可馨急忙说:“我不需要不需要……”
可馨想不到自己见到一大包钱和见到初恋时的沈伟一样,脸红、心跳、额角冒汗,莫名其妙的紧张。
菜上来以后,两个人边吃边聊。菊花说:“可馨姐,你在出版局干得好好的,干吗跑到这个小杂志社?”可馨不想细说,便搪塞道:“也算是下海吧。”菊花道:“那你也太不彻底了,不如咱俩一块干。”可馨不自信道:“我能干什么?”菊花道:“你能不能搞到书号?”可馨道:“我试试吧。”菊花道:“要不要先拿些钱去搞定他们?!”可馨不觉矜持起来:“先不用吧,都是老关系。”
可馨本来是不想矜持的,但菊花的变化实在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内心的平衡几乎是瞬间向一边倾斜而去。假如她现在仍旧是出版局的干部,那她决不会被钱打动,大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待菊花的致富,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与菊花站在同一台阶上,那么她对富有和贫穷便无法不在意了。
何况原先她是她家的保姆,这多少有一点花袭人最终搭救贾宝玉的意思。
这顿饭,可馨吃得并不开心。
回到家里,可馨把这件事讲给沈伟听,以为他一定是不屑一顾的。想不到他却说:“你倒是可以考虑跟她一块干,说不定真能赚大钱。”可馨不悦道:“那我不成了她的马仔了?”沈伟道:“怎么会呢?保险在菊花心目中,你永远是主子,她永远是奴才。”
可馨听了这话,不知是安慰还是反感。加上沈伟这种典型的小业主式的推断,又多了一重厌烦。
夏季是伴随着一天比一天厉害的湿热而来的。
这一天,可馨上班后刚去打完开水回来,暖水瓶还没放下,编辑部主任就说:“编务,今天通讯员病了,你去把要上门取的稿件给取回来。”说完把一张作者姓名、地址的名单放在可馨桌上。
可馨放下暖水瓶说:“我怎么去?”
主任说:“随便,骑自行车、搭公车都行。”
可馨差点掉下脸来,但是忍住了。
室外骄阳似火,可馨出了杂志社就拦了一辆计程车,心想就是下半个月扎脖子,也不能搭公车去取稿,那不要说去五个地方,取了第二份稿子就得虚脱。
第一家是陈医生手记的稿子。陈医生是位老中医,又对妇科病极有研究,所以能在杂志上开专栏。老先生鹤发童颜,留半尺白胡须,一身蛋清色的的中式对襟衣裤,真丝质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的白袜黑鞋也是一尘不染。他的家收拾得井然有序,见到可馨,请她在客厅与另一位来访的客人品茶,他去书房给文章收尾。
不一会儿,文章拿出来了,墨迹末干,整洁如一张药方。可馨小心翼翼接过来,折好放至挎包中,礼貌地与陈医生告别,方才离去。
第二家就没有这么好运,叫门叫了足有十分钟,才有一个矮胖子的男人睡眼惺松地打开门,不满道:“你是哪儿的?”可馨陪笑道:“我是《女人女人》杂志社的,来取稿子。”那人半天才一拍脑门说:“糟了。”回身就去写字台上找。
这个人号称女性问题专家,可馨发现他家非常脏、乱、差,又没有女主人,不知他是如何做缺席研究的。
专家好不容易找到一篇稿子,可馨刚接过来,他又说不对,这是给《东方女性》杂志写的,于是又找了一篇给可馨,可馨翻看一下道:“可是这篇文章没写完啊?”专家不耐烦道:“你回去把它补完不就得了,真是弱智。”可馨道:“可是我不懂女权主义。”专家道:“内容都在中段,你学习一下,结尾还不容易吗?”可馨也只好告辞。
这时时间已近中午,可馨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像通了电的烤箱,便走到邻街的一个小铺子买矿泉水喝,一面拿出作者的联络名单,发现有一个写晚清艳情小说的作者青山一卧龙先生也住在这一带。她决定拿完一卧龙的稿就去吃快餐,然后再赶到与这边大对角的城西,取两篇时装和今晚吃什么的稿件。
卧龙先生住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房子也是灰扑扑的老式公寓,只有五层高,外墙已有脱落之处,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伤口露出的骨头。
走进公寓是黑黑窄窄的楼梯,伸手仅见五指,根本分不出手心手背。可馨一下从阳光里走进来,几乎是摸着上楼的,三楼302号是一扇紧闭的铁门,可馨按响了门铃。
屋里传出动静,有人走过来开门,似乎还带倒了一张凳子。门打开之后,四目相望,可薄谦和的笑容整个地僵在脸上。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肖拜伦,可馨道:“你怎么在这儿?”不等拜伦回话,她已推门人房,见室内无一人,且拜伦夸张的背囊挂在墙上。可馨又道:“原来你就是青山一卧龙,你根本就没去过新疆酉藏,不过是在老藏的地摊上买点东西骗骗爱宛,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
肖拜伦始终阴沉着脸看着可馨走进房间,看着她激动地质问他。半晌才冷冷地说:“你跟踪我?!”
可馨道:“过奖。我是来取稿子的,你给《女人女人》杂志的连载小说《深宫绝学》第24回。”见拜伦将信将疑,可馨打开取稿单道:“第24回是紫玉成烟晓岚哭沙漠,红绡被盗秋帆遣昆仑。”拜伦不说话,将装好信封的稿件递给她。
可馨接过稿件,装进挎包里。见拜伦面向窗外,一言不发。知道他是不想跟自己多说什么,但可馨觉得她是一定要把话说出来的:“你这样欺骗爱宛,真是太过分了。”
肖拜伦低声说:“我是无能,我是卑鄙,随便你怎么想都行……我需要爱宛的钱租房子,直到我有能力养活自己,有能力自费出诗集。”
可馨这才注意看了看这套小型的一房一厅,外间有简单的桌子和书柜,上面积案如山,多是稿纸与杂书以及乱七八糟的报刊,里间是卧室,门大敞着,床上的被子也没叠,摊着各色衣物。可馨道:“那你原来住哪儿?”
“我辞职了,再说集体宿舍也干不了什么。”
“你可以在爱宛那里住。”
“我需要她的崇拜,也喜欢她,在她面前我只能是桀骜不驯的诗人,她如果看到我世俗的一面,就一定会离开我。”
可馨冷笑遣:“你就用这种方式喜欢她吗?”她用手指着卧室床上的女用睡衣和床下的绣花拖鞋:“你用爱宛的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姘居,钱花完了就做出远足归来的样子去找她。你怎么有脸出现在她面前?!你真叫我感到恶心!”肖拜伦用左手抚住后颈,疲倦地把脑袋绕了两圈说:“我喜欢女人,而且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就像有的人写作离不开烟和茶一样,我同时开写三部长篇,就一定得造爱,要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从来没说过我是那种面壁十年然后修成正果的圣贤。”
可馨气道:“这话你自己去对爱宛说!”
拜伦平静道:“类似的话我跟她说过,我说如果我有钱,就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我喜欢的女人。”说完他看了可馨一眼说:“当然不包括你,我看见你就不开胃。所有的男人在你眼里都是小人、色魔、坏蛋,而你是圣女贞德。”
可馨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拜伦的住处。出了巷子也不叫车,只是气势汹汹地疾步而行,令路人侧目。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开始上下打量自己,心想我真的就这么差吗?我真的是那种被男人在背后讥笑的人物吗?!
这一天可馨下班特别晚,因为由此思维错乱,到城西取稿时跑了不少冤枉路,回办公室再处理一天积下来的工作,将近八点才到家。
出入意料的是沈伟也没回来,可馨吃了两块饼干,倒在床上生闷气。越想越恼火,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给爱宛挂电话。
那边响铃之后,爱宛来接听,可馨道:“你在于什么呢?”爱宛道:“没干什么,看电视剧……”可馨突然火道,“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总看那种东西!怪不得会喜欢肖拜伦这种人渣!”爱宛笑道:“肖拜伦怎么了!你这样与他不共戴天,很像爱情的先奏哦。”可馨啐道:“他决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酷,那么清高优秀,比如他有可能找门子自费出书,或者去写什么艳情小说混稿费,还有可能跟别的女人睡觉!”
电话的那一头陡然一片静寂。许久,爱宛才说:“可馨,我理解你的好意,但人不可能活得那么纯粹。你如果知道拜伦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要告诉我。”
这实在令可馨震惊,她坚持道:“爱宛,你不要自欺欺人!你为什么要这样?!”
爱宛道:“我不是自欺欺人,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跟烟老板其实没有断绝关系……”
她没有说她内心的苦闷,她在繁华中的寂寞,以及她对异性关爱的渴求。她再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挂上了电话。然而可馨知道,爱宛这样面对自己无法治愈的伤口,不是不痛的。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沈伟才回来。可馨因为没有心思写香君小品,早早上床靠在床头翻杂志。见到沈伟气色呆板便问一句:“你上哪儿去了?”
沈伟也不说话,换上睡衣径自去了盥洗室。
可馨正没好气,心想,做这个样子给谁看?!难道我在男人眼里真的是残花败柳了!因而堵气倒头就睡。
沈伟洗完澡上床来,看看可馨没有动静,又是后背冲着他,便叹了口气,关灯就寝。可馨本指望沈伟回来一解忧怨,一吐衷肠,想不到他比自己还颓败还沮丧,再加上一点“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的苍茫,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可馨重新拉亮台灯,起身道:“到底什么事嘛?!”
沈伟叹道:“我们家那边抛迁,拆迁办给我们家安排的住处又特别远,交通又不方便,我父母不想去,今晚全家商量,又觉得住谁家都不合适……”
可馨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住我们这儿好了。”沈伟惊喜道:“你同意吗?”可馨道:“是你父母来住,又不是外人,他们养大你不容易。”沈伟突然抱住可馨,用热吻堵住她的嘴。可馨推开他小声埋怨追:“你吓我一跳!”沈伟道:“我知道你和我妈不和,所以不敢瞎答应。”可馨嗔怪道:“这是两回事。”
这个晚上算是比较和谐的。
然而事态的变化比他们想象的要糟几百倍。由于子女们的犹豫和推诿,沈伟的父母心里颇不痛快,终于造成第二天凌晨,沈伟的父亲脑溢血,因抢救及时才落得一个半身不遂。
他是抬进可馨和沈伟这个小家的。
原来有序的生活顿时大乱,这是可以想到的。可馨和沈伟作出暂时的分工,沈伟负责早餐、买菜、随时跑医院,可馨负责做饭、买药配药,挤出时间回父母家看天宜。婆婆以照顾公公为理由,不洗衣服,不打扫卫生,不下厨,就这样还天天喊累。家里只好请钟点工打扫卫生和洗病人经常更换的被单、衣物。
最严峻的是家中的积蓄像一夜之间长出腿来,在一片混乱中走光了。
一粒安宫牛黄丸250元钱,医生说最好每天吃一粒。
病人需要营养,活鸡活鱼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可馨疲于应付繁忙的家务,只好暂停专栏写作,连80元一张的汇款单也日见稀少了。
两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急躁,易燃易爆。
沈伟本来是比较注意仪表的,渐渐地只好不修边幅,且要在可馨反复催促下才去剃头。可馨更是无比惭愧,不仅经常跟卖菜和卖水果的小贩发生口角,还经常在睡梦中梦见天外飞来横财。
一天,可馨正在上班,突然想起菊花曾经委托她搞书号的事,记得她说搞到就给她多少多少劳务费,总之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数字,不过是因为她不愿在菊花面前放下架子,才没有动心。现在,她在心里大声他说,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可馨给她过去的朋友一一打电话。他们先是有些惊喜,但一提到书号问题,就变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有些则当场婉言谢绝。
她觉得很奇怪,这些人原先跟她交情都还是不错的。不过想一想也就释然,她现在已不是出版局管理处的人马,谁还会向她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呢?
想到自己原先工作的地方,的确已是心中的旧址,变得十分遥远,早已没有了原先那么强烈的归属感。但却意外地冒出一个雪亮的念头,给大亚湾打电话,索取书号,她是有办法的。尽管这样做多少有些敲诈的性质,但可馨还是拿起话筒,拨号。
电话号码她没有忘记,估计是不会忘记了。
她听出是过去的一位同事接电话,便报出大亚湾的芳名邬亚梅。那人也听出了她的声音,说“可馨吧,你怎么会不知道,大亚湾死了……”
可馨惊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又说:“是宫外孕,大出血死的。临死前她说了你的事情,因为这一系列的间题,杨处长已经调离管理处了……可馨,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大家识别他,需要时间……”
可馨默默地放下电话,心中有一种同类方能痛惜的悲哀,邬亚梅,你又何必这样?!即使你死去,我也不会说什么,肉体的痛苦不算,你又何必背着千夫所指的罪名离去?我不说,并不是我默认这种行为,而是我不想说。我不想用任何东西来证明我的清白。
几天之后,菊花给可馨打电话询问书号的事,可馨莫名其妙地负气道:“我搞不到。”再就没有一句解释了,菊花现在修养远在可馨和沈伟之上,照样和颜悦色:“搞不到没关系,我已经搞到三四个了,你帮我挑选两部好看的书稿怎么样?我付给你高额审稿费。”可馨对自己的半推半就几乎深恶痛绝。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可馨发现自己的厌家情绪疯狂高涨,每天下班她都给自己找各种理由逗留一会儿,但婆婆没有帮她洗了米或摘了莱,她回去多晚,家里就多晚开饭。
几乎是同时,沈伟也常常晚回家,有时则是吃完晚饭匆匆离去,不搞到十一二点不见人影,且总是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无声无息了。
对可馨的态度也变得漠然,一回可馨在厨房里炒菜,油都烧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手忙脚乱之中,一大滴滚油溅在她的手臂上她不由哇的一声叫起来,连忙关了火,用另一只手捂手臂,正巧这时沈伟进厨房,可馨立刻哭叽叽地说:“你看嘛你看嘛,要是溅在脸上就成麻子了……”以往的沈伟一定是心肝宝贝地捧着她的手臂哈气,至少也会体恤地拍拍她的肩膀。然而现在,沈伟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你小心点嘛。”就迅速地找了一只干净的空碗出去了。可馨这时候才涌出两泡泪,心里十分委屈,她想沈伟一定认为她是沈家的儿媳妇,理应忍受这一切,不必他像日本人一样在旁边励志和加油。
爱情是什么?它在生活中仅仅是一种装饰,一旦生活暂时蒙上一层阴影,它总是最先被牺牲掉。
家里一天到晚弥漫着中草药的特殊气味,令人反胃。
沈伟的兄弟姐妹隔三差五地来探视父母,提着点心盒子和水果,大声地说着宽慰父亲的话,譬如某某某也是这种情况,活了一二十年呢。他们总是以极大的关切之心,向沈伟和可馨具体指出要这样做,要那样做,但谁都没有接父亲回家暂住的意思。
拆迁办推倒了父母的老房子,那儿现在成了一片废墟,想想吧,建立起26层的五幢楼群,是不是得二零零零年?!一想到这一远景,可馨不知道自己还指望什么?!
中年人的沧桑美都是这样积攒而来的吧。
沈伟家的人为了平息他们心中的内疚,大张旗鼓地上演孝敬老人的正剧。他们走后,可馨要洗菜杯、扫地、拖地,整理孩子们乱跳乱闹乱扔东西的沙发。
她永远要微笑着待客,没话找话。她真够了。
她回父母家探望天宜,只要露出半句牢骚,父亲就会严肃他说,你要顶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尤其不要埋怨沈伟。这就是她的父母,他们决不会说你当初要是嫁给洛兵哪有这种事。他们跟小市民的差距是多么大啊。
烦恼,根本没有保持现状的意思。一天晚上,将近12点了,可馨和沈伟刚进了卧室,婆婆就尾随他们进来关好门,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你们不用这么愁眉苦脸,我们有钱了。”
她的双手背在后面,眼睛里流露出按捺不住的狡狯之光。可馨和沈伟面面相觑,以为她会猝然地拿他们所浑然不知的传家宝,玉器还是黄金?
她拿出一块红绸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劳力士镶钻手表。在可馨和沈伟四只眼睛死死盯住钻表时,她说:“最少值两万。”
沈伟狐疑道,“你这是哪儿来的?”
婆婆说,她今天回单位领退休金,在表店门口碰上一个心急如焚的等钱用的人,他们两千块钱成交。
沈伟一下用手捂住前额说:“完了。”好一会才无力地问道:“你哪来的钱?”婆婆遣:“是可馨叫我顺路买安宫牛黄丸的。”沈伟狠狠瞪了可馨一眼:“谁叫你把钱给她的,买药本来是你的事。”
可馨懊丧地无言以对。
婆婆奇怪地看着他俩,“这怎么了?转手就是十倍的钱。”她掂量着手中的钻表。可馨道:“妈,你上当了,报纸上天天登这种骗局。”婆婆笑道:“我是什么人?我会上当吗?路边就有一个修表师傅,我让他打开表,鉴别了真假。”
沈伟无力道:“那还不简单,他们是一伙的,你知道钻表鉴别费是多少钱?一百二。再说镶钻金劳,哪有两万的价,最少也是二十万。”
婆婆始终也不相信沈伟和可馨的话,一遍遍地复述她的买表过程,复述卖表人的忠厚、老实以及他忍痛割爱时的怅然与可怜。
第二天,沈伟请了两个小时假,带他母亲去李占记钟表行,花一百二十块钱,换来老师傅金口一言:假的,价值不会超过二百块钱。
那段时间,床上躺着一对病人。
沈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原有的潇洒和闲情逸趣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夜里回家的时间从十一二点继续后移,有一天晚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冷不防可馨猛然拉亮大灯,时针指向两点整。
可馨端坐在床上:“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沈伟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没干坏事。”
可馨道,“既然你没干坏事,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
“我不想说。”沈伟拉灭了大灯。
那段时间有消息传来,洛兵当了贸促会的一把手。
可馨因为夜夜等沈伟,渐渐地睡眠失调,她又重新开始写香君小品,常常为沈伟还要晚睡。加上她白天,还利用中午的时间,去想方设法组菊花的稿子,更加成了排骨美人。这种几近非人的磨蚀,不仅令两口子无话可说,连性生活也已是零。
又是一闷热的傍晚,可馨正在厨房里左右开弓,大烹大炒,脸上已略显麻木的神倩。这时菊花边扎着围裙边走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活儿,麻利地干起来。可馨遣:“你现在是客人。”菊花笑道:“什么主人客人的,我又没那么多讲究……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可馨鼻子一酸,倒不是因为自己瘦,实在是整个家中不曾有一个人说过这种痛惜她的话。
她退出厨房阵地,第一次早早地洗好澡,换上干净家常衣裤,坐在餐桌前等饭吃。这种感觉是多么久违和快意啊。什么叫世事难料?其实她当年对菊花的偏袒,并非是追求所谓的人格平等,不过是对自己家庭出身的一种维护,因为她实在觉得沈伟对菊花大喊大叫有失身份。而今却可以坐享菊花对她的恭敬了。
饭后,沈伟照例匆匆离去。菊花像多少年前一样收拾了碗筷,将厨房擦洗一净,热上老人的中药,才出来翻看可馨为她准备好的几部书稿。
好一会儿菊花才说:“这些书稿都不行。”可馨急道:“怎么不行?这些都是有名气的人写的,纯文学,思想性也强,作品的涵义很深刻。”菊花笑着摇头,可馨气道:“到底是你懂还是我懂?!”菊花忙道:“当然是你懂,你懂,不过可馨姐,我知道什么书卖得动,什么书卖不动。”她的脸堆满阿谀逢迎的笑容,像一朵怒放的菊花。
也就是在数月之后,可馨无意中目睹了菊花对书贩子的凶狠及恶语怒骂,简直无法与今天的菊花对上焦距。
菊花温和道:“这种纯文学惯例是靠一渠道发行,就是新华书店、报刊门市部什么的。我们二渠道发行的书,多发才能赢钱,所以一定要看准。”可馨没好气道:“那你需要什么书?什么书才赚钱?凶杀、打斗?新鸳蝴派?”菊花道:“这些都过时了,最好是野史、艳史、秘史,纪实的有爆炸性新闻的也好卖。”
可馨想了想,命令道:“你跟我走。”
两个人乘着夜色,乘上计程车。菊花道:“我们去哪儿?”可馨不耐烦道:“到了你就知道了。”菊花知趣地闭上了嘴,计程车在夜景熙攘的大街上疾驶。
计程车绕上立交桥,这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超到汽车前面,车灯照耀之处,可馨发现这辆摩托车的车牌她万分熟悉的--她只找洛兵办过一个车牌,就是沈伟的。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沈伟的车后搭着一位妙龄少女,她穿着短裙,小腿均匀修长,因为戴着头盔,当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飘散在头盔外的长发迎风飞舞。
可馨感觉到身上的体温在一点点退却,她以为她会心痛、失控、或者泪流满面。然而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任由它全速行驶。只是她不明白她这样屈尊跟着菊花瞎跑,到底是图个什么?!
她不算不懂爱情了吧?又不是她父亲病了,又不是她没钱花,她就差没有牺牲色相以祭爱情的神坛了,可她得到了什么?!她甚至想笑,爱又如何?!
菊花并不知道在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侧头看着窗外变幻无常的景致,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她随身背着的大富豪挎包。沈伟和他的新欢,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此后的可馨一如常态,她带菊花敲开了肖拜伦住所的门。他那里当然有女人,是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人,但姿色并不在爱宛之上。想到刚才的沈伟,可馨始知,男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可笑的是她原来还以为沈伟比肖拜伦高尚。
菊花非常严肃地翻看了《深宫绝学》这部书稿,可馨觉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滑稽。她把书稿放回茶几上说:“开个价吧。”
虽然肖拜伦没有思想准备,他咔咔地按响每一个手指头,一额角的虚汗,他结结巴巴地说:“就两万吧。”而且他说完紧盯着菊花的脸,怕自己的狂言把菊花吓回去。
菊花爽快他说:“我给你三万。你再不许给任何出版社和书商了,这是买断价。”她熟练地从人造革挎包中拿出成打儿的打印合同,抽出一张叫肖拜伦签字画押,然后把长方的一捆像肥皂一般结实的钱立在拜伦面前。
可馨发现肖拜伦那双永远困顿的眼睛在那一刻无比锃亮。他在菊花去上厕所时,不知所措地冲可馨笑笑。可馨突然大声地对他说:“我根本无意成全你!我讨厌你!我这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钱!”
卧室和盥洗室的门同时打开,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冲到客厅注视着他们俩,菊花提着裤子对可馨说:“他非礼你了吗?”拜伦则无比温柔地说:“你比以前可爱多了。”
出了肖拜伦的住所,可馨对菊花说:“你还有点良心嘛。”菊花没表情道:“不是我有良心,这人是个傻子,他的这部书稿,最少值七万。”
可馨半天没说出话来。
菊花跟可馨分手时递给她一包钱:“这是你的。”可馨警惕道:“你别拿我也当傻子呵。”菊花笑道:“哪能呢,我们乡下人也是有规矩的。”
不过她还是不无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如果想骗人,那还不把你们骗得一愣一愣的。”
可馨第一次对菊花有了几分敬意。
两年之后,当可馨成为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和地下掮客时,曾收到肖拜伦寄给她的一本诗集,不记得是《五月的雨》还是《六月的风》,略有记忆的是封面素白,伫立一把撑开的桔色花伞,好像诗人多纯情似的。
这本诗集大概摆满了爱宛的书架吧。
可馨再也没有问过爱宛她和肖拜伦的关系,或谈及他们可能出现的几种结果。她曾看见他们俩在左一吧右一吧吃正宗的法国大餐。肖拜伦挥舞着刀叉正在说着什么,而在曼姝精品叱咤风云为爱宛却乖得像波斯猫一样,俯首为臣地频频点头。
经过生活反复地挤压和拷问,可馨不再挑剔别人的性伙伴了。她甚至在爱宛家碰上烟老板也能处变不惊。
可馨依旧深爱爱宛,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做,自有她的道理。
自可馨亲眼看见沈伟的秘密之后,她苦撑了两个星期,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她的教养,决不可能骂出那个小狐狸精是谁这样的话,逢沈伟外出,她就拼命写专栏稿,使笔名发展到六七个之多。
但她气不过,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爱宛。爱宛道:“不会吧。”可馨急道,“我亲眼看见的。”爱宛道,“家里躺着两个病人,沈伟还能在外面养条菜(老婆是饭,情人是菜,可换的),那我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可馨气道:“我九岁时就招男孩子喜欢,你嫉妒到现在,可称心如意了?!”爱宛笑道:“谁还会看上沈伟啊,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气质还不及肖拜伦的一半,不是你捕风捉影,想出几个假设敌吧?!”
可馨真的恼了,不理爱宛,爱宛逍:“反正我觉得他不会,你要不顺这条气,就当面问问他。”可馨道:“我问不出口,也太掉价了!”爱宛迢:“那你就搬出洛兵来,看他还像不像过去那样发神经。”
这话倒是提醒了可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可馨做出非常随意的样子说:“沈伟,我明天请洛兵吃饭,还是想请他帮天宜办一个医疗保险,他一定有办法的。”
本以为点燃这根导火索,沈伟即使不当场爆炸,也熬不过这个晚上。想不到沈伟考虑了片刻,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大有拱手相让之势。
饭后洗碗,可馨失手摔破了两个碟子。她想,果然她在沈伟的心目中不重要了,或许他还对自己过去的醋意九悔不已呢。还有什么残酷的现实需要她来接受?!一块降临好了,别这么软刀子杀人,一点一点地折磨她。
这个晚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所以沈伟没有外出。
给两个老人安排好以后,可馨进了卧室伏在桌上写稿,幸亏是誊抄,否则以她时下的心绪,半个字也是写不出来的,她机械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这时候沈伟走进来,她直觉他在她身后停下来了,他走近她,动作有些笨拙地抚摸那个他已明显生疏的身体,可馨只觉得躯干和四肢无比僵硬,任何感觉都没有。那双手慢慢移到了她的胸部,她小小的圆润的乳房,猛然间,她想到他也用这种动作对待另一个女人,她不可遏制地暴怒了,像只困兽一般凶猛。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沈伟大力推开,因为没有防备,沈伟向后摔去,他一把抓住床架,才没有坐在地上。
沈伟大喊道:“你干什么你?!你干什么你?!”
他终于发火了,可馨站起来,有些快意地逼视着沈伟:“我不愿意你碰我!”
“谁想碰你,我不过是看你在掉眼泪。”
可馨下意识地一抹,果然两眼是泪,但刚才,她的确浑然不觉,“我怎么样不用你管!”
沈伟气道:“我根本不想管你,也不想回这个家,一看你拉着两尺长的脸我就够了!是的,你是做了不少事,但想叫我每天感恩戴德赔笑脸,我做不到!”
可馨简直气晕了,她每天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换来的就是这几句话,她大声冲沈伟喊,“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有本事你永远也别回来!”
沈伟也提高了嗓门儿,“我不回来我爹妈怎么办?你不是要请洛兵吃饭吗?你请他好了,你到他们单位去工作好了,你搬到他家去住好了,他现在在名雅苑有三房两厅,出门坐凯迪拉克!”
可馨无法相信,她这样胼手胝足、苦苦挣扎,在沈伟的眼中也不过是个虚荣的角色。如果他不是觉得那个女人千好万好,断不会变成这样的睁眼瞎吧?!
可馨气得手脚冰凉,大脑完全失去控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是要好好想一想,当初应该嫁给谁!”
沈伟愣了一下,二话没说,卷起他的枕头和毛巾被去客厅了。
其实那时,可馨跟洛兵并没有任何联络,但可馨决定,第二夭一定要见洛兵,并且跟他吃饭。
不过那顿饭吃得并不好,可馨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负气的话。却又在心里拚命对自己表白,我这样做不是报复,不是报复,只不过是没必要辜负了洛兵的一片深情,既然人不可能活得纯粹。
她没有提天宜医疗保险的事,她没提到任何具体的事,她只是喝酒,只是说负气的话。
但是她最终站立不住的时候,又不让洛兵扶。
洛兵来赴约时,穿一普通的素色村衫,一条深蓝色的长裤,比原先略宽广一些,更显出成熟男人的沉着和稳妥,他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关注的眼神和耐心的倾听,已让可馨怦然心动。
洛兵诚恳地说:“可馨你不要这样,你应该跟沈伟好好谈一谈,其实什么事情不能沟通?”
他越是这样说,可馨越是难过,不是失悔,而是深深地难过。
可馨哭诉道:“你没有血气。”洛兵道:“你如果跟他和平分手,平静地到我这儿来,我会接受。但这个样子,算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两个人准备离开饭店时,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许多人在有遮挡的前门厅避雨,等计程车,可馨和洛兵也站在人群里,洛兵用手提电话让他的司机把车开来。
大概是交通方面出了故障,好长时间竟没一辆车出现。细雨的清新令可馨的酒意渐醒。
这时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稳稳地停在前厅前面,一个提公文包的小伙子从后座上跳下来,摘掉头盔后,递给骑手一张整钱,“不用找了。”他说,然后大步奔进饭店。
骑手把钱塞进裤兜,方才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这时可馨看清楚了,他是沈伟。
她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看见好几个人围住沈伟砍价。她下意识地抓住洛兵的手,但是眼里还是迸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