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馨来到曼姝莎丽精品商厦时,正是客流量最汹涌澎湃的时候,因为是周末,大概也因为两位数字的通货膨胀率教会了所有的人及时行乐,商厦内两条滚动电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前厅是化妆品专柜,布置得金碧辉煌,不同名牌的厂商分别为他们的推销小姐定做了醒目的制服,配上她们严谨的化妆,几乎人人具备明星风范。连中年妇女都歪着头听她们大谈美容常识。穿过前厅,可馨无心观察大堂内时装销售的繁荣,她只是不断地碰撞各色的胳膊和肩膀,绕过童装世界,向左边的楼梯口走去。
她要到三楼夹层的经理室找莫爱宛。
楼梯处一下子冷清了很多,并且相对装潢一新的商厦内部,这里显然只花了很少的钱,露出了老房子年久失修的窘迫。
可馨的母亲和爱宛的母亲曾经像亲姐妹一样地要好,可是爱宛的母亲是个“药罐子”,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即便是泡在中药里,她也在爱宛九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一年之后,爱宛的父亲准备再婚,可馨的母亲便把爱宛接至家中对着她独自垂泪。
晚娘还是把爱宛接走了,她是一个看上去精明能干的女人,五官显得过分灵活,总能照顾到四面八方。她给爱宛做了新衣服、买了新书包,还很喧哗地带她到公园去玩,一时令可馨羡慕不已。爱宛过去一放学就到医院去看母亲。在病房里做作业,换了一个这样健康新潮的后妈,也就很快在惊喜中接受她了。
可惜没有多长时间,也就是在人们对后妈赞扬并失去警惕之后,一天晚上,爱宛来到可馨家,只对可馨的母亲说了一句话:“我再不回去了。”问她什么原因,她又不肯说。晚上可馨和爱宛睡一张床,可馨见到她腿上尽是鸡毛掸子抽打的旧印新伤,青一块紫一块,便偷偷告诉母亲,母亲气得拿起电话就向爱宛的父亲兴师问罪。爱宛的父亲说,家里两次丢钱,而且数目都不是很小,她后妈对她这样好,她这样做简直太让她父亲失望了。
爱宛当然没有偷钱,因为晚娘再也没有到可馨家来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赶走了爱宛又保住了贤慧。
爱宛离家的时候只带了一张母亲的遗照。她后来变成了一个从不相信温情的人,便起源于她痛恨自己因为一件廉价的新衣而轻易地背叛了母亲,这件事之后,她的眼泪明显地少了。
爱宛在可馨家长大,十八岁那年,她没有考上大学,便在东方红商场鞋帽柜当了一名售货员。那时的国营商场还有集体宿舍,爱宛就搬走了,不过她常常会回去探望可馨的母亲。
可馨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想当初,爱宛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能够一眼看出顾客穿多少码的鞋,加上百拿不厌百问不烦,当了模范什么的,可馨却已经留着披肩的秀发,戴着校徽,去湖畔诗社参加朗诵会了。暑假期间,同学相约去名山大川旅游,所到之处总能看到人们羡慕的神色。大学毕业以后,可馨分配在出版局工作,环境也是一流的。
曾几何时,可馨就是去东方红商场鞋帽柜看一看爱宛,遵母命给她带去一瓶辣椒肉酱什么的,也会令爱宛兴奋莫名,因为在柜台姐妹眼中,她竟有这么体面的密友。
然而这几年,社会突然开始急剧地震荡,金钱成为唯一的主宰,支配着变幻无常的生活。机关再不是年轻人想往的地方了,谁在清水衙门上班就是没本事的代名词。而爱宛,先是承包了供销社水平的东方红商场,狠赚一笔之后,找到投资方,又率先走精品路线,在第一时间从观念上全面废弃旧商场,以曼妹莎丽的崭新面目,迎接物质欲畸形高涨的各界人士。
莫爱宛显然是难得的经商人才,她很快成为一颗商界瞩目的新星。她的照片被放大登在报纸上,同时还要回答一切影视明星必须回答的问题,比如喜欢什么颜色?人生的座右铭?爱好?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最爱和最恨等等,可馨记得信奉的格言那一条里写着:给我多大的舞台,我就做多么精彩的表演。
晚娘一定后悔,她当初急不可待地怒沉的,果然是一只百宝箱。
可馨来到经理室时,爱宛正在打电话,她打手势叫可馨在对面坐下来,继续对着话筒说:“……没问题,不就是几百箱快过期的啤酒吗,还好不是敌敌畏,我会用我的关系给你批下去,不过等到了夏天,你可不要让我们曼妹的货车也在啤酒厂门外排长龙啊…”
爱宛的办公室相当简洁,一点也不豪华。加之是夹层,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似的。这很符合她的经商作风,一寸地方都不肯浪费。比如商厦前厅和大堂的衔接处是狭长的一条,本派不上用场,她设置了顾客服务部以及收费的礼品包扎。她常说自己当初缺乏远见,没有把夹层与三楼打通,变成钟表和珠宝专柜。可馨说那你总得有办公的地方吧,她说仓库附近有闲置的房间。可馨追问,赚钱很上瘾吧。爱宛道,过瘾,空手套白狼最难,到了钱生钱的阶段就简单多了。
可馨看着爱宛打电话,想到一句广告词:收放自如的动感。觉得用在爱宛身上很贴切,一个成功人士若曾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就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才而只有“人造卫星”。
物欲横流的时代造就了爱宛。
爱宛挂上话筒正要与可馨说话,一位中年男人推门进来忧心忡忡:“莫老板,这几天进全棉纺织品太多了,肯定会造成库存……”
爱宛打断他的话说:“我就是要库存,纺织品要全面升价,有多少你给我收多少。“
女秘书进来说:“记者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爱宛道:“他其实是来拉广告的,三千以内你就跟他定吧,狮子开大口,免谈。”说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个人赶紧退下了。可馨这才嘟起嘴说:“我今晚要在你那里过夜。”
爱宛惊喜道:“你离家出走了?”
可馨道:“你好像很高兴似的。”
爱宛笑道:“我就是很高兴,你太顺了,普天下受苦受难的妇女大众心理怎么平衡?”
可馨困惑道:“我有那么幸福吗?”
爱宛道:“你还不幸福?都说你和沈伟是梁祝转世,你们闹别扭还不是甜蜜的小插曲?”
“我现在不想提到他。”可馨把眼皮子耷拉下去。
爱宛仍旧轻松道:“那好吧,我先请你吃西餐,然后去我那儿,我新装了桑那设备,咱们好好舒服舒眼,可惜没有`马杀鸡’(异性按摩)。”
可馨道:“肖拜伦给你按摩不就得了。”
爱宛道,“他?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浪迹天涯,不过听说有才华的人都这样。”
“他有什么才华?”可馨不屑道,“诗一首也发表不出去,歌词酸得倒牙,其它症状倒是跟顾城蛮像的。”
爱宛宽容道:“你们这是文人相轻。”
可馨道:“我跟他可不一样,我又没有精神病。”
爱宛喜欢肖拜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比爱宛小四岁,是爱宛的同居伙伴,曾一度被可馨强烈反对,可是没有用。
肖拜伦长发披肩,总是一副困顿的样子,苍白清瘦,又常常闹头痛,一把一把地吃阿斯匹林,所以身上有一股淡谈的阿斯匹林味。开始可馨对肖拜伦的印象挺好的,以为他果真仙风道骨,结果有一天,肖拜伦去出版局找可馨,叫她到下属出版社走后门出本诗集。
可馨愣了好一阵才说:“行是行,可是你得还俗,不要做这副样子骗莫爱宛。”
肖拜伦道:“可能是我一事无成,所以会喜欢爱宛强悍的那一面。”
可馨讥讽道:“强悍的女人多了,你都喜欢吗?”
“你无非要说我喜欢她的钱。”拜伦敏感道。
“喜欢钱也没什么错,干吗你背后喜欢钱,当着她的面又不食人间烟火?”
拜伦不悦道:“我不过看你是爱宛的妹妹,求你帮个忙,我总得让别人知道我的才华才行。”
可馨道:“耐不得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当什么诗人?”
拜伦道:“你不如说不自杀还当什么诗人,是啊,现在诗写得精彩不如死得精彩。”
可馨见拜伦的脸色铁青,知道他真恼了,便说:“帮人出书的事我干过,不过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买书号加上印刷、纸张所有的费用优惠价八千。”
肖拜伦想了想说:“算了吧,我没那么多钱。”
可馨脱口飘出一句话:“爱宛有。”
拜伦火道:“朱可馨,别见人就开生活讲座,别人怎么活关你什么事?”说完掉头而去,任微风撩起他的长发。
这件事可馨并没有向爱宛提及,然而不久,爱宛对可馨说,拜伦突然变了一个人,原先从不跟她提钱,现在却要很多很多的钱,还凶巴巴地要,去西藏、去甘肃,行头也换了,名牌改成短打……不过在爱宛眼里,拜伦更酷了。可馨真不忍心扫她的兴,只不明白爱宛怎么就在拜伦身上得出天才的定义?他的那些诗,可馨都读不懂,爱宛还能明白吗?
她又奇怪,肖拜伦跟爱宛要了钱为什么不出诗集却去走西口,为什么?
这时爱宛处理完办公案上的义务,对可馨说:“走吧。”两个人去了“左一吧右一吧”,这个地方虽然是路边形式,但是品位不低,服务相当地道,侍者是老年男子,雪白的衫衣上打着黑领结,笑容是从容而宽厚的。酒吧的中间有一大型的花坛,所以才会分为左右,风格倒是一样的,素笺般的餐巾上放着雪亮的刀叉,配上独枝的恣意开放的天堂鸟,仿佛一个美人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似的。
音乐永远只用巴赫、李斯特、肖邦的名曲,喧嚣的流行音乐显然与这儿的慢条斯理不搭调。
爱宛要了一杯金巴利开胃酒,问可馨,可馨赌气要顺风十二年,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管他呢,一醉解千愁。
沙律和牛扒端上来之后,可馨不但没有食欲,反而显出一丝焦虑。想了半天还是对爱宛说:“你帮我打个电话回家,叫天宜听电话。”
爱宛笑道:“天还没黑呢,就想女儿了,这也叫离家出走?”边说边自沙驰手袋中拿出手提电话,接通,递给可馨。可馨听到天宜的声音,顿时鼻子一酸,继尔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爱宛正色道:“不要在这里演苦情戏,真受不了你嗳!”
可馨收线之后瞪了爱宛一眼:“商人重利轻别离。”
爱宛道:“你和天宜一对小女儿,哪个男人不是心肝宝贝地呵护,我单枪匹马在商场搏杀,年龄一大把了还嫁不掉,还叫我同情你呀?!”
吃完饭,爱宛又开她的雪铁龙拉可馨一块回家。
爱宛自己住两房两厅,全套的红木家具,因为缺乏情调,整个家显得硬邦邦的。可馨第一次去就说,土豪劣绅,真该搞第二次土改,革命是有对象了。说完抚摸茶几上的大理石面,凉润水滑,又道,买这么结实的东西干吗?好传给我们天宜了。爱宛道,将来天宜结婚,我送她一套房。可馨道,别光说,有空写下来,我也好拿去公证。
然而今天,可馨却没有心思开玩笑。匆匆洗了澡,钻进客房里安歇。爱宛伸进一个脑袋:“这么早睡,不等沈伟来接你了?!”说完挤挤眼。
爱宛道:“要不要我给他打电话说你割腕了?”
可馨无奈道:“拜托爱宛,能不能让我静一静?!”
一个人的生活,常常是先有了幸福的评语,而后才有了幸福。爱宛关上门离去,可馨熄掉台灯,在黑暗中长吁了一口气,静静地躺着,想着。
这般的安宁,真让她久违了。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有成功的爱宛,如果没有这个小小的港湾,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在大街上倘佯,还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杀时间?抑或是在夜场影院看猛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会呆在家里。
这个家曾经非常的温馨、优雅。可馨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认识沈伟的,当时沈伟是哲学系的研究生,也快毕业了。两个人基本上是一见钟情。沈伟虽谈不上高大威猛,但也十分斯文、俊朗,加上严谨的思维和沉着的谈吐,早早地就有了一种成熟美。大学时代的可馨,清瘦、骨感,又偏爱白色装束,也颇称沈伟的心,所以他们情路历程没有什么波澜。就是可馨在向父亲报告这件事情时,41年参加革命的父亲对沈伟小业主的出身有些不满意。沈伟的祖父曾经开过煤店。他家住在旧城区,是典型的市民阶层。
可馨说,我又不嫁到他家里去过,再说他家那个鸽子笼,我们去了也住不下。母亲叹道,你懂什么,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哪可能分那么清?
两个人还是顺理成章地结了婚。那时沈伟已分到市委宣传部工作,很快有了两房一厅,可馨的那点小布尔乔亚情调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一看就知道是贫穷的文化人在过舒适清高的生活。
如果不是一个突发的事件,即便是在全国上下人人意于脱贫的今天,可馨和沈伟仍旧能够闲适地读书,晚饭后漫不经心地散步。他们俩的金钱观惊人的相似,赚那么多干吗?够花不就行了吗?金钱之外还是有许多我们需要珍视的东西啊。因投奔商海而变得行色匆匆的朋友们对他俩真是不可思议。
可馨和沈伟在各自的单位都是力争上游的好青年,可馨在出版局管理处上班,领导说干吗就干吗,且腿勤手勤,性格又委婉(爱宛说她是装乖),深得处长的赏识。管理处王处长是个胖太太,照说受老女人的领导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是可馨老实、正派,不像处里另外一个女孩,外号“大亚湾”,两只眼睛见了男人就放电、漏电,不但喜欢奇装异眼,还特爱搔首弄姿,有一回穿着满身亮片的时装在办公室里晃,使所有的人眼晕,有她在一旁比着,王处长当然是喜欢可馨的。
王处长主动要做可馨的入党介绍人,并在党支部大声呼吁,党组织就是需要这样朴实能干的新鲜血液。
可馨回家在饭桌上说,她不是很想入党,因为大家都不入。另外局里还有几个老同志拉可馨入民盟或九三学社。父亲整个晚上不说话,最后把可馨叫进书房,神情严肃地对她说,你可以不入共产党,但除此之外,你不许入任何党。可馨能够理解父辈对共产党的感情,后来她决定加入共产党,不能说完全没有对父亲的怜悯。
支部大会上,可馨读自己的志愿书时相当平静,既然父亲那么执着,而王处长又那么热心,她觉得加入组织也不是什么坏事,今后仍旧努力工作就是了。她与本处的杨副处长是一块发展的新党员,杨副处长在念志愿书时,刚说了第一句话,我对党……就双手捧着脸呜呜呜地哭起来了,党员同志们都比较感动,觉得杨副处长对党的感情就是不一般,只有可馨吓了一跳,看着一个半大老爷们这么哭法,她老觉得不至于吧,且比起父亲,杨副处长的做法太有点戏梦人生了。
大约是在党员预备期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天晚上,可馨要打一个重要的电话,翻挎包才发现电话号码本拉在办公室了,正巧沈伟在部里有应酬没回家,天宜又在条件最好的省委第一幼儿园全托,于是她决定回办公室去取电话号码簿,顺便在那儿拨两个私人长途。这种做法很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哦。一路上她还自嘲地想。
可馨当然不知道这个晚上她回办公室的决定将改变她的生活轨迹。
办公室走廊上的电梯在利用下班时间全面整修,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可馨在底层发现电梯暂停使用就想打道回府,办公室在九楼,高不高低不低,犹豫半天她还是决定徒步走上去。
上到九楼,她已经喘不上气来,在楼梯口站了站,拿出钥匙,径自进办公室,打开灯。她完全惊呆了,杨副处长和大亚湾几乎是赤身露体地展现在她面前。
第二天上班可馨像个戴帽右派,做事畏首畏尾,神色慌张且目光躲闪。王处长说,可馨,你病了吗?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杨副处长和大亚湾倒是一切正常,道貌岸然。
最令可馨不可思议的是,平时杨副处长总是流露出对大亚湾的轻蔑,认为她轻浮、不自重,说她是“公共汽车”,怎么他自己也跑到车上去了?
一时,可馨不知是向领导汇报杨副处长的劣迹,还是向大亚湾揭露男人的卑鄙。
问沈伟,沈伟毫不犹豫他说:“告发他,因为目击者总是最危险。”
可馨道:“杨副处长把入党的事看得很重,如果我告发他就堵了他的官道,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想捞个一官半职?!这就太可笑了。再说这种事,要是有人告发,也该是大亚湾或者杨副处长的老婆,我算干什么的?!”
沈伟道:“你不要相信善有善报,有时善良恰恰导致恶果。”可馨气道:“又不是我做错事,凭什么我遭报应?!反正我不想落个想当官的臭名。”
沈伟突发奇想道:“可馨,这不真是你的一个机会呢,王处长信任你,你又入了党,杨副处长又这么不争气……”
可馨黑着脸打断他:“变节行为。什么芝麻官,能叫我朱可馨尽折腰?笑话。”
“不信你就看着吧,你会为这次心慈手软而付出代价。”沈伟拍拍可馨肩膀,很轻松地说。显然,他当时也不知道代价会大到什么程度。
三个月之后,可馨和杨副处长成为中共正式党员。
半年之后,王处长退居二线,杨副处长扶正。
九个半月之后,出版局改革试点,全面推行招聘制。管理处仅可馨一人没有收到聘书。
杨处长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一如既往地不与可馨单独谈话。其他同志感到奇怪,杨处长也不做任何解释。
一天,可馨去洗手间,大亚湾正在里面对镜整容,见可馨灰着一张硷,有些尴尬道:“……我知道你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佯……为这事我跟他大吵一架……”可馨没表情道:“你不用说了,我会提出辞职。”
这话可馨是赌气说出来的,本以为处里的同志得知后会为她声援,讨个公道。毕竟这几年她是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而且无所求,该是有目共睹的吧。然而处里的反应相当沉寂,一是杨处长上台,大家都在观望,不敢造次,二是不管怎么说,可馨原先得王处长的宠也无形中开罪其他人。这种反应实在让可馨心冷。这时沈伟才说:“你后悔了吧。”可馨嘴硬道:“我又没做错事,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沈伟道:“他想激怒你,叫你自然消失。”可馨道:“我就不信离开出版局,就得去五星级酒店做厕所大婶。”沈伟道:“你不是要辞职吧?”可馨道:“我就是要辞职!”“你这又是何必?我帮你一块办调动,不信找不到一个好单位。”可馨急道:“现在哪个好单位不是人满为思,调工作,就算快也得一年,我在管理处再待一年,就该被精神病院管理了。”
辞职的念头就这样在可馨的思绪中一发不可收拾,一天24小时她只做一件事就是反反复复考虑利用现存的关系网,找到一个最佳落脚点。
权衡了半天,她最终选择了洛兵,他在省对外经济贸易促进委员会当人事处长,洛兵的父亲与可馨的父亲是老战友,又住得门对门。向洛兵开口,可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就像找自己的大哥办事一样。
可馨给洛兵打电话,洛兵果然说:“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拿档案。”这话令可馨当场热泪盈眶。心想,到了贸促会虽说也是招聘人员,但至少心情舒畅,不用受杨处长这种人的鸟气。
然而不管怎么说,对于可馨来说,辞职是一件大事。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实在太烦了,又要推醒沈伟,坐在他身边说:“我真的辞职了?!没有保障了,万一没有工资拿怎么办?你到底支不支持我?!”沈伟看着惊慌失措、大乱方寸的可馨,疼惜地搂住她说:“你这个样子,不辞职也会生病,那就辞吧,就算出什么意外还有我呢!”可馨遂抱住沈伟的脖子哭起来。
她一下子感觉到爱情的伟大,一个人可以在现实中拚杀得遍体鳞伤,但有爱情的抚慰,到底不同些。她甚至反过来同情大亚湾了,如果她出现了危机,又能在哪一处臂膀那里靠一靠呢?最终也还是舍身自救吧。
三天之后,可馨正式交出辞呈,果然如沈伟分析的那样,杨处长希望她自然消失,看完辞呈便拿起电话通知人事部和财务部给可馨办手续、除名。
洛兵派人来取走了档案。
可馨坐在办公桌前,慢条斯理地清理抽屉里的最后一点东西。她的内心里不是不空虚的,大学毕业后分到这里,一口气干了六年,从未迟到早退,就是现在打开她的工作柜,分档、整理、交接也都是清清楚楚的。生了天宜,她没有多休一天产假,把孩子在母亲那里一放,又开始了全省清查盗版书的工作。然而这一切抵不上杨处长轻轻一提,她便连根拔起。
杨处长亲自给她做了鉴定,上面是数不尽的优点。
可馨突然对父亲的崇高信仰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
处里有同志捧着热茶杯来到可馨的桌前:“可馨,在外面发了大财,可不要忘了我们哦。”可馨勉强笑笑算作回答。这种酸溜溜的话她已不是第一次听了,现在局里上下都在传她耐不住清贫,要下海发财,真不知道这比想当官的名声是高尚一点,还是更卑微?就在她准备彻底离去的时候,沈伟打来电话:“可馨,先不要辞职,今晚回来我有话跟你谈。”
可馨完全能感觉到沈伟语气中的沉重,但她已没有耐心小心伺候,她真够了,所以把怨愤投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晚了,我已成自由身。”不等沈伟回话,她冷冰冰地挂上话筒。
最后离开出版局大楼时,她拾级而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无声关闭的自动茶色玻璃门。午后的阳光本是最成熟灿烂的,在她眼里却是残阳如血。她原不是什么悲壮人物,竟也想到,这一脚迈出去,前面纵是有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
回家路上,可馨出了超级市场又进农贸市场,买了许多好吃的,回家闷头下厨,什么也不想,一心等沈伟下班回家,她能献上一桌好菜饭。
沈伟是按时下班的,回来后并没有留意餐桌,劈头就问可馨:“你要去的贸促会,原来洛兵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你父亲的关系呢!”
可馨奇怪道:“洛兵是在那里,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外经委……既然你知道他在那,干吗还要去?该不是有预谋的吧?!”
“洛兵在那儿怎么了?!”
“可馨,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谁不知道你们俩青梅竹马,他一直暗恋你到现在还不结婚?!”
可馨瞪大眼睛道:“你不要瞎扯啊。”“我瞎扯”,沈伟没好气道:“我刚跟你结婚不久,有一回在你们家饭桌上,你妈对你爸说,对门老洛的儿子洛兵回来了,刚转业,挺出息的,25岁的副营长。你爸说,洛兵当然出息了,本来跟我们可馨是一对来的,话没说完,就被你妈使眼色制止住了……”
可馨思索道:“这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啊。”
沈伟道:“就算你不知道,他一听这事就大包大揽,还忙不迭地派人去取你的档案,你难道就不问个为什么?”
可馨不高兴道:“为什么?我爸跟他爸在战场上是生死之交,这种情感不是你们小市民能理解的!”
沈伟的脸色刷地一白,再也不说话了。
一桌的饭菜晾在那里没人动,也没人收拾。可馨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伤了沈伟的自尊心,但她此刻正被辞职的烦恼纠缠着,假如她跟杨处长真刀真枪干了一场,那又不同,辞职也算虽败犹荣;而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是她在一条看不见的战线上被迫出局,别提心里多窝囊了,加上沈伟节外生枝,她哪还有心意反过来劝慰他?!
冷战好了。
当晚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沈伟也不吃早餐,背对着可馨说:“你不许到贸促会上班啊,我沈伟老婆还是养得起的!”
沈伟走后,可馨也怄气不吃早餐。想到在学校和沈伟谈恋爱时,无论如何也领略不到他小心眼的这一面,简直不可理喻。他爷爷是卖煤球的,他的心胸就果然不会博大,可馨真不愿相信这一点。
可馨还是去了贸促会,因为没有心思,自然不化妆打扮,只穿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眼圈乌胄乌青的,下巴也尖了许多。
洛兵见了她,愣了一下,笑道,“不就是辞职嘛,怎么如丧考妣?”
可馨瞪他一眼,气道:“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洛兵道:“你在第一营业部上班,办公桌给你搞好了。你什么时候来报到都行。”可馨道:“我想单独跟你谈一淡。”洛兵道:“行,会议室没人。”可馨道,“不在这儿,去咖啡厅吧。”洛兵指指对面说:“那就贵都酒店咖啡厅吧,你先去,我把有些事交待一下就过来。”
在可馨眼中,洛兵总是一副沉着有序的样子,不会为任何事一惊一乍。
在贵都酒店咖啡厅,可馨故作轻松地对洛兵说:“你看沈伟多可笑,非说你以前暗恋过我,现在暗恋这个词到处泛滥……没这事吧?!”
洛兵道:“我不想骗你,有这事。”
可馨吃惊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我爸跟你爸提过,他说从侧面问过你你不接话。”
“你干吗自己不跟我说?我会吃了你?”
“我以为你心里明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是怕双方尴尬……不是你今天问我,我还是不会说。”
“你后来不结婚总不是为了我吧?!”
洛兵直截了当道:“我不是一般地暗恋你,小时候跟你一块玩,就非常明确地想,可馨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妹妹,是将来跟我当老婆的。”
可馨没说话,心想,他怎么跟他爸这么像啊。听父亲说,洛兵的爸爸洛凯,当年是部队最年轻的师长,有一次打电话对新来的女话务兵说,我是洛凯,女话务兵以为谁跟她开玩笑,便说:“你是老K,我还是尖子呢!”后来洛凯对秘书说,去把那个尖子给我找来,如果长得漂亮,我就让她当我的尖子。后来女话务兵就成了洛兵的妈。
两个人由此谈起父辈的往事,加上小时候在一块玩一块上学的各种笑话,一下子聊去了很多时间,但又十分开心,至少让可馨暂时忘却了烦恼。
最后洛兵对可馨说:“你叫沈伟放心,我是军人出身,相当自律,懂得怎么处理这类事。”
可馨冲他很信任地点点头。的确,回想以前与他的交往,从未有过暧昧的拉拉扯扯,这也是可馨从未想过洛兵对自己有意的原因之一。懂得尊重与克制,现在看来洛兵是不失男人本色的。两个人分手之后,可馨才发现天色已晚,便匆匆忙忙地往家赶,然而路上塞车,等到家时,沈伟已经端坐家中泡康师傅方便面,尽管没做什么,毕竟洛兵的一席话不能令可馨理直气壮,她想先到卧室去,一方面好好想一想,另一方面也避开与沈伟的正面交锋。但是沈伟叫住她,冷冷地问:“你到哪儿去了?”
可馨也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了:“去爱宛那了……”
沈伟勃然大怒道:“别放屁了!她刚才还打电话找你!”
可馨低下头去,唯有沉默。
沈伟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要到他那去上班,天天看着他,也用不着编这么一套开场白……老实说,我甚至怀疑杨处长和大亚湾的事是你编出来的……什么没有聘书……”他突然变得语无伦次,喋喋不休。
可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陌生的沈伟,仿佛素不相识。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盛怒之下的沈伟用了许多刻薄的词语数落洛兵,可馨插不上话,只好干听着,又觉得分外刺耳,像利器划在玻璃上那样分裂人的神经和感官。她听见沈伟说:“……怪不得他帮你办事件件能办成,我倒还蒙在鼓里……我的摩托车牌照是他办的,天宜上省一幼也是他办的,这些事好办吗?他跟你的关系不特殊会给你办吗?……看来我要带天宜去做亲子试验了……”
这句话真正是刺心的,可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向头部涌去,完全是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一个精致的镜框向沈伟飞去,沈伟一偏头,镜框撩过他的额角掉在地上,玻璃呈放射状的破碎,上面是一家三口在从化温泉的留影,天宜坐在沈伟肩上,沈伟仍搂出一只手搂着可馨。
随着玻璃破碎的声响,沈伟的声音也嘎然而止,他用右手捂着额角,鲜血仍从指缝中渗出来,屋里刹那间静如沙漠、岩洞、瀚海。
鲜血并没有令可馨惊慌和心软,这是他们结婚之后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吵,小的矛盾不是没有,但基本是不过夜的。而这次争吵似乎是沈伟爱她的反证一一因为爱才担心失去她。但可馨却从中得出相反的结论,爱就是用最刻毒的话刺伤对方。
她根本没有看沈伟一眼便默默转身离开了家。
她被自己的冷漠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是曾经准备为他粉身碎骨、肝肠寸断的,结果怎么样?不但他对她的爱走了样,她也能在他的鲜血和疼痛面前拂袖而去。爱又如何?
将近天亮的时候,可馨才昏然睡去。
阳光自果绿色的窗帘缝隙中射在她的脸上,突然,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夹,满床头柜地找闹钟,以为自己上班要迟到了。闹钟拿在手上,才发现不是自己那只罗马数字的仿古制品,这才醒过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就没那么自在了。辞职,离家出走,天宜是否要妈,今后该怎么办……所有的烦恼一拥而上,却又都没有着落。可馨不敢躺下去,慌慌张张跳下床,跑到客厅去。
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两个煎荷包蛋。爱宛留了张纸条上班去了。
可馨去盥洗室梳洗,发现镜中的自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无心恋镜,她在左手食指上挤一段牙膏在嘴里捅来捅去算是刷牙,洗脸就更简单,打湿之后用面巾纸吸干。用了一点爱宛的护肤品,是名牌兰金,擦在脸上就是不同些,遂想到若有爱宛雄厚的实力,自己该不会这样惊慌吧。
钱可防身,可以让人处变不惊,这是她没想到的。
吃早饭时,可馨决定不去洛兵的贸促会上班了。档案暂且挂在那里,人是不能去的。一方面沈伟误会太深,她不是怕他或向他妥协,而是一意孤行只会加重他的误会,实在没有必要,另一方面,洛兵已承认了对自己的感情,既然不想跟他发生什么故事,却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自己别扭不说,对他也不公平,不人道。
那么到哪儿去呢?如今没有手心向上从沈伟那里要家用他都凶成这样,如果指望他供养,那还不得每天察颜观色,举案齐眉地伺候一旁?再则沈伟的那点干薪,养三个人,吃酱油捞饭不知够不够。
一时,又后悔自己不该意气用事离开出版局,不信杨处长就真能一手遮天,自己何必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总之脑子越想越乱,最后决定出门。
满街的人都是毫不相干的面孔,谁也不为谁存在,谁也不为谁停留。悠闲形式的逛街早已在这座城市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行色匆匆,又都是为了一张嘴,现在可馨也加入这个行列了。
可馨先去了报摊,找了几份广告多的报纸买下来,见到上面布满了黑体字“诚聘”,明知道不见得是什么好位置但也颇得安慰,决定回去之后精选,眼下是找个去处,止住内心的空虚和没有着落。
父母那里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一下子成了闲杂人员,叫他们怎么接受这个现实?!本来天宜住在他们那里,由他们接送上幼儿园,就够让她心里过意不去的了,再把烦恼倾泄在他们那里,自己暂时轻松地离开,她做不出来。
除了父母和爱宛这里,可馨发现自己原是无处可去的。自结婚后便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朋友,现代人,谁又是阿拉丁神灯,在你需要的时候闪亮?所以她只好死心塌地到市中心逛街。
每个商店都不放过,包括乐器商店,医疗器械商店,五金交电,看了半天不知道看什么。
很累了,才去了一个常去的健美中心健身,把最后的余力全部花在扩胸、举哑铃、蹬计数脚踏车上。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爱宛的住处。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会想。
爱宛来开门时颇显不安,小声对她说:“你婆婆来了,等了你两个多钟头。”
可馨进屋,一眼看见婆婆冷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她走进来,斜着眼打量她。可馨想叫一声妈,张了张嘴,只没有声音。
心里又恨沈伟告刁状。
可馨跟她婆婆一开始就不投缘,度蜜月时在沈伟家住了几天,住得狭小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婆婆的挑剔,可馨给全家人盛饭,婆婆说她不该“掏心窝”,要从锅里边上的饭盛起,掏心窝盛饭就不吉利;买了新鲜的鲤鱼,可馨积极地去鳞剖肚,婆婆说是不该去鳞的,又有一整套的说法。可馨因没做过家务事当然手下不会很利落,婆婆又觉得她不如大儿媳能干。总之可馨后来是逃离沈家的。
如果婆婆仅仅是市井妇女,只不过挑理儿又好办些,恰恰她特别地不甘寂寞,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上至邓小平的身体如何(“有一次被热水袋烫了一下”好像她看见了似的),市长热线电话内容(塞车问题和道路无计划的翻开、埋上、埋上、翻开,好像她听见了似的),银行利率调整(中央为什么做出调整,好像她在场似的),下至蔬菜价格将大幅度上升,又要发粮票了,气功可以治艾滋病等等,她都是绝对的专家。可馨简直受不了她这一套。见可馨不说话,婆婆忍不住板着脸对她说:“沈伟的头上都见了红,你也该闹够了吧?!”
婆婆越说越激动:“别以为就是我们家沈伟高攀你,其实我们对你也不是那么满意,那么瘦,人又不能干,沈伟有得吃苦了……”
今天的可馨没有耐心听这些,她横下一条心冷冷地打断婆婆:“那就离婚好了,你叫沈伟写离婚书,我签字。”
她不是吓唬她,事情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去?不过如此,沈伟既然能够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怀疑天宜的血源,那么在她心目中曾经坚如磐石的婚姻,其实也是不堪一击的。
显然婆婆要对可馨刮目相看了,她一贯的小鸟依人,一贯地对沈伟言听计从,再说在婆婆心目中,结婚有了孩子的女人是最不敢提离婚的,可馨的干脆反倒把她震住了,据说她父亲当年在战场上举着大刀片子与人肉搏,想必他女儿也是敢做敢当的。
最终还是婆婆换了一副嘴脸和口气劝可馨回家。
婆婆走后,爱宛向可馨打出胜利的手势。
可馨自然没有什么兴奋,精神涣散地打开冰箱找吃的,拿出啤酒、熏肠、煮花生米等物,一脸的我是赤贫我怕谁的表情。又见到两个硕大通红的华盛顿苹果,还只看了一眼,爱宛便喊道:“别动,那是我给拜伦留的,他特喜欢这个品种,不容易买到。”可馨不理,拿一只在衣袖上擦擦,站在那里冰箱的门都没关就咬一大口,夸张地嚼。
爱宛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改变了你。”
可馨一声不吭地坐在餐桌前吃东酉,而后无甚表情地简单复述自己的遭遇。
爱宛道:“你做得对,实在没地方去,就到我们曼殊精品做董事。”可馨道:“我又不懂事。”爱宛道:“以你的聪明,当总理照样自学成材。”
可馨喝了一口啤酒道:“爱宛,我不跟你开玩笑,今天在街上广告栏,看到‘避税学习班’招生,我想自费去学,再回头恶补会计课程,毕业之后,能否在你的财务处分一杯羹?”
爱宛道:“不要这么惨烈好不好?我手下的会计都会造假帐,还缺你一个避税学习班的新生?你就来做董事,我当总经理,正经的姐妹档。不然妈知道要怨的。”
可馨道:“你不要跟妈说我辞职,”
“我是说她早晚要知道,总觉得我们这种个体经济朝不保夕,又只让她的亲生女儿做个小会计,她会骂人。”
“你拚死打下的半壁河山,我凭什么直接去坐交椅?算了算了,我不到你那去了。”“把曼妹精品办起来当然不容易,不过咱们俩谁跟谁?”爱宛环视一下房间左右,笑道:“除了肖拜伦,你喜欢什么,随便拿。”可馨撇嘴。
两个人正在说话,意外地听到钥匙在撞锁中旋转的声音,便对视了一眼,都不作声的盯着房门。
进来的是肖拜伦,风尘扑扑,一身的仔装肮脏不堪,背上一个硕大的背囊也磨损得起毛和泛白。由于他事先没跟爱宛通电话,所以爱宛非常兴奋,整个人改变节奏,又是给他找吃的,又是给他放洗澡水。拜伦仍旧是没表情没话,由着她去忙。可馨把两只胳膊在胸前抱成一个麻花,冷眼旁观。
拜伦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甩掉高帮运动鞋,换上拖鞋,又将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把,趁爱宛去厨居之际,不客气地对可馨说:“你来干吗?也没钱了?”
可馨气道:“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没钱我会自己挣,不像你。”说完还轻轻哼了一声。拜伦不在乎道:“我怎么了,我也没白要她的钱,至少我抚慰了她的寂寞。”可馨咬牙切齿道:“你真无耻,总有一天我要在爱宛面前揭穿你。”拜伦冷笑道:“你不就是这么想我的吗?!我说出来了,你又骂我无耻,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活得最崇高,最纯粹,自恋狂!”
可馨正要咆哮,爱宛端着一盘炒面从厨房出来了,热情地招呼拜伦吃面,又给他拿佐料,根本没有注意可馨气白的脸。可馨一甩手回了房间。
直到临睡前,爱宛才来到可馨的房间,可馨注意到她脖子上多了一串骨质的项链,上面是一颗一颗的小骷髅,手腕上也戴着两只尼泊尔风情的大手镯。不等爱宛开口,可馨摸摸项链道:“八角街买来的便宜货,你还当什么宝贝似的。”爱宛幸福道:“难为他这么远带来,总是情,总是爱。”可馨道:“你少肉麻了你!我是旁观者,看得最清楚,你是真爱他,可他是利用你。”
爱宛摊开双手道:“他利用我什么?钱他并不多要,曼姝精品的股份他又不要。我现在倒是很想他利用我,这样可以拴住他哦。”可馨无言。
爱宛拍拍可馨的面颊,待她目光不再发直时才说:“男欢女爱的事,有时非常简单,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可馨道:“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爱宛逍:“你知道我对结婚这种形式不感兴趣。”
可馨当然知道,那时爱宛到了待嫁年龄,父母便为她的婚事操心,父亲还在部队机关查了年轻军官的花名册,找出几个候选人,但爱宛都婉言谢绝了。
原来,她在东方红商场时认识了一个糖烟酒批发公司的供销员,两个人开始是工作交往,渐渐产生感情,后来都准备结婚了,两个人也就很自然地住在一块,爱宛还给那个人刮了一个孩子。然而后来,供销员的姐夫提升为某烟厂的副厂长,主管销售,供销员便离开了批发公司,自己单独做烟,不久就发了,成为本市财大气粗的烟老板,可以说赫赫有名,不仅开了一辆奔驰,还用上保镖了。
烟老板提出以替爱宛承包东方红商场作风险担保为代价,解除了与爱宛的婚约。当爱宛感觉到烟老板要甩她时,并没有痛不欲生,毕竟早年失母的重创令她对承受苦难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她冷静地处理了这件事,答应了烟老板的条件,并在后来的一段时间,仍与烟老板合作,稳定了东方红商场的财政状况。
对于这件事,可馨是很佩服爱宛的。如果是她,她想,虽不至于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一定是不讲任何价钱地分手,让对方去内疚吧。可馨处理问题就是这么文艺。
她永远也不会理解爱宛心灵深处的倔强和悲哀,她怎么能够在养父母面前哭哭啼啼呢?尽管他们对她很好,但从小到大,爱宛学会了自立、忍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吞下去,而不是吐出来。并且,自她住进朱家之后,曾暗暗起誓,她一定要有所成就,让养父母自豪,让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后悔当年收留了她。原先拼命要当劳模和后来拼命赚钱,都具有这一层内涵。
肖拜伦对于爱宛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形象。那是在两年前,有人向爱宛推荐一个诗人承包曼妹莎丽精品商厦五楼的咖啡室,把他说成阳春白雪,品位极佳,能够让曼妹精品更放异彩。于是爱宛接见了肖拜伦,倒是被他飘逸的外形和不羁的风格所吸引。
拜伦的线条很不柔和,似斧子粗粗地劈成,又不爱笑,就显得酷。见人不会无理,但决不谦和。他向爱宛提出先要预支一笔钱重新装修咖啡室,认为原先的港台风格他没有办法接手经营。爱宛是带有一点好奇心同意他这一要求的。
咖啡室被拜伦改造成正宗茶室,内部是全竹品质。竹桌、竹塌,竹编的器皿盛着上好的茶叶,用木勺去舀。每个桌上还有一套紫砂茶具,精致纤巧,另点一只酒精炉,用特制的壶烧水,现烧现冲,茶味一流。
竹壁上还挂着两块竹匾,分别刻着几个绿色的斗方:有名闲富贵,无事小神仙。
室内的女孩,全部穿着采茶扑蝶式的装束迎送客人,倒也别开生面。
对此,爱宛颇欣赏拜伦的独树一帜和清雅。不像她认识的许多人,粗俗、狡诈和势利。渐渐地,她多去茶室品茶,也常和拜伦聊聊天。
然而经商之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商厦内的咖啡室,改成茶舍,没有了咖啡、饮料、鸡尾酒,更没有三明治和快餐了,这对于实实在在来购物而不是闲谈的顾客,多少有些曲高和寡,加上品茶的价格不菲,让人感到财力和时间同样搭不起。不出三周,茶室门可罗雀。
显然肖拜伦不是一个商业俊杰,但他的气质颇得爱宛受用,爱宛非常相信他有才华,叫他重新握笔,等待诗歌灵感的到来。而茶室由爱宛亲自挂帅改建成竹园食街,营业额很快回升。
爱情常常是以互相崇拜开始的,在爱宛欣赏拜伦的同时,他也对这个女中豪杰刮目相看,发现她在危急时刻,决不任性和惊慌,总能举重若轻,驾轻就熟地度过险滩。
两个人的关系深入以后,拜伦自然要退出曼姝精品,一是他对纯粹的餐饮业兴趣索然,二是爱宛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犯不着在下属面前暴露隐私。
这时可馨听见爱宛冲她说:“喂喂喂,我跟你说话呢,怎么又短路?!”
可馨回过神来道:“知道你要赶着去销魂。”
爱宛脸红道:“他这个人踪迹不定,说是又要去莫高窟了。”她指指隔壁房间。
可馨道:“他扮这种浪漫诗人的款,是专门给你看的……”
爱宛打断她道:“三件事,第一欢迎你到曼姝上班,第二这是我这儿的钥匙,来去自由,三是这五千块钱你先拿去……”见可馨急如星火地要推托,她也急忙说:“从现在开始,我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哦。”说完陶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样子也是相当妩媚的。可馨将钥匙收进挎包里,钱放回桌上。她知道自己既不会要这些钱,也不会去曼妹莎丽上班,不仅会成为爱宛的包袱,也会让拜伦耻笑。她想,明天就去人才交流中心找份工,还可以参照《南方人才市场报》的老板点将台,何至于连自己的嘴巴都糊不上了。
到底自虐了一整天,可馨感到体力透支得厉害,躺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
半夜时分,可馨被一阵呻吟声闹醒,她睁开眼睛,清夜如水,可以清晰地听见隔壁房间疯狂造爱的动静。当她反应过来时,不觉脸红心跳,忙用被子蒙住脑袋,想到沈伟在这方面也是相当温存体贴的,又有些对刚才冲婆婆发出的离婚誓言感到后悔。一旦想到两个人真有可能劳燕分飞,便又不由自主地温习对方种种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