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敌 上-岁月无敌

将近下午一点钟左右,汽车交易广场上的客户和来参观浏览的爱车一族明显地少了,千姿便靠在一辆粉红色的“爱快罗密欧”跑车的车尾上小憩。交易广场设在外贸中心的一楼大厅,这次展易会很有几部车出尽了风头,其中就有“爱快罗密欧”。

艳粉的颜色已经够抢眼了,车身又是最独特的设计:高出的腰线、格外倾斜的挡风玻璃。车顶后部的造型犹如箭头指向后方,颇为洋派。

车厢里,是全黑的真皮座椅,想想看,两种完全无法谐调的颜色溶为一体,如果不显得俗气,那必定是瞩目、耀眼的,还略带一点点狂野。

千姿受聘在这里做“美腿小姐”,她身穿一套白色的网球服,超短的裙裤下面是两条笔直、秀美的腿,连丝袜都不需要,光滑而润泽。

老板最欣赏千姿的自若,当她拉开跑车的门,半倚在车身上微笑,青丝乌云一团地堆在左肩,眼角微微上吊的美目烟视雾行,这样一幅活生生的香车美女图是多少男人心中的最爱和梦想。

有些美腿小姐就不行,裙裤短了先就不自在起来,男人再一盯看,连路都不会走了,哪还顾得上摆姿势?老板问她们,她们就说比不了千姿,她练过芭蕾舞。

的确,罗千姿原来是上海芭蕾舞团的演员,她对自己的双腿实在是太自信了。

她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比如现在,闪光灯一闪,她下意识地直起腰身,然而这回,别人并不是给她和跑车照像,而是一个明显是搞艺术的俊男,在给两个玻璃体一般的女孩儿照像。他们把“爱快罗密欧”作为后景,根本没有注意千姿。而千姿是明眼人啊——两个女孩绝对都是跳芭蕾舞的,她们的体形、神态、装束,以及光秃秃的额头都是她万分熟悉的。

这两天,汽车交易广场的楼上开办艺术博览会,每天都会有些艺术家有意无意地光顾车场。别的还好说,千姿尤其见不得自己的同行,他们旁若无人,视金钱如粪士的气质深深地刺伤了千姿的心。

她原来也是搞艺术的,在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扮演仆人奈莉,这已经很不错了。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到广州来,做这个没血没肉的冷铁罗密欧的美腿小姐?!

俊朗的男孩和两个美丽的女孩一边看车,一边拍照,其间还兼顾着打闹,他们轻松极了,神情也极为休闲。千姿心想,本来她的生活格局也是这样的,只是她原本比他们更加典雅和孤傲一些,芭蕾女神并不要求她的信徒亲切和平民化,可见广州芭团是没法跟上海芭团同日而语的,他们才成立了几天?

可惜她现在退出了竞技场,不能与人一比高低了。千姿落寞地走到后排,那儿停着一辆新版的本田雅廊,彻头彻尾的黑色调。比较能压住她失衡的心灵。

丹顶鹤一般的女孩被帅哥追逐着跑向名车区域,轻盈的脚步尚带着舞姿,长发翻飞,连扬首回眸中也还是漫不经心,因为她们是艺术圈中的极品,是芸芸众生里的“劳斯莱斯”。

然而,她们没有带走千姿的怅然。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和母亲当时还住在上海愚园路上一套小小的公寓房里。她哼着歌从盥洗室走出来,埋头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身上裹着翠绿色的大浴中,她用余光看见母亲斜靠在沙发上注视着她。

千姿是无限崇拜和敬爱母亲,她年轻的时候是漂亮的女中音歌唱演员,形象、嗓音、气质堪称一流,她在怀仁堂演出后受到周总理接见的照片,至今还珍藏在她的像册里;她出国做访问演出,要坐飞机至北京去试演出服;她收到的鲜花和求爱信更是数不胜数……年轻时候的辉煌,造就了母亲一生雍容华贵的特质,即便是她后来穿着深蓝色卡其布的翻领衫站在某中学的音乐教室里,也无法让人回避她身上的那种明星风范和优秀女人的神韵。

母亲方佩,永远是千姿的骄做,尽管自她长大后所填的履历表里,父亲的一栏是空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自信心。曾几何时,她都从舞校毕业了,与母亲挽着手上街,可观的回头率也大都是注视母亲的。

分进上海芭团,是她涉世后第一个小小的节日,母亲送给她一件旧外套和一双旧皮鞋。母亲对于新潮的东西总是保持沉默,不买也不评论。她自己的东西,颜色也大多是冷调子,且她从不贪多,零落地总是那么几件衣服,穿上去既不扎眼,又已经跟身体有了太多的亲和,相关的程度不是任何一件新靓衫可以比拟的。

后来千姿穿着母亲年轻时的外套和皮鞋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报对,竟意外地获得“最佳仪容奖”。朋友的祖母是旧上海的名媛,她一服从出这件外套是上海老字号的鸿翔时装公司一位姓蔡师傅的手工,传说此人接活儿甚少,因为他主要服务于影后胡蝶、宋氏三姐妹这类名门淑女,如今是早已作古了。

鞋子则是1957年崛起的法国名牌圣罗兰。

朋友的祖母说:“很难想象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品位。”千姿老实地回答:“这是我妈妈的。”祖母道:“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是谁?”“她过去是唱歌的,叫方佩。”祖母笑了,补充道:“女中音。”

千姿兴奋地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母亲谈淡地道,“你想说明什么?”千姿道,“妈,我觉得你特别神秘。”“哪有女儿觉得母亲神秘的。”千姿没说话,托着腮帮子注视了一会母亲才说,“你一定有很多动人的故事。”

方佩没接这个话茬儿,只说,“一切荣辱都会被时间湮没,岁月无敌。”

小时候,千姿显露出来的才能是唱歌、跳舞并举,后来母亲帮她选择了芭蕾舞。然而就是那个周末,母亲突然对她说,“千姿,辞了职改行唱歌吧。”

千姿猛一扬头,湿发被甩到脑后仍在滴水,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妈,你说什么?”方佩重复了一遍,千姿仍不解道,“我在舞校学了七年哪,分到团里也四年了,哪能说扔就扔,妈你是开玩笑吧?!”方佩摇摇头道,“我想了好多天,觉得你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只有大戏才能造就明星,可是你们团没有钱,积累剧目少得可怜,你等了四年,只等来一个仆人奈莉,以这个速度测量一下你艺术生命的终结-三十岁,最多跳个群舞领舞,你觉得有意思吗?”

“机会?机会就更不要谈了,你们团那几个现有的明星,无论是技术水平、表演能力、压台的气质都不是你们这样的青苹果可比的,而年龄上她们又没有完全失去优势。为了保住明星星座,她们练功完全是自虐,减肥可以几个月不吃一口饭……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这样做了又有什么意义?!”

“你的噪音不错,芭蕾舞也不是白练的,它使你的形体和气质与众不同。我们到广州去试一下运气,那里的音乐人很成气候,且已具备造星的本领,我直觉你会红起来。”说这番话时,方佩一直斜靠在沙发上,神情略有一些懒散,仿佛是在决定晚餐吃什么。

空白了好一会儿千姿才说:“我想团里是不会放我的。”

“那你就留下来,”方佩笑道,“我觉得,他们根本不可能挽留你。”

结局果然如此残酷,团里根本就不缺四级群舞演员,舞校年年都会输送这类人选。千姿没有为芭蕾舞反倒为这一结果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她练功也是非人道的啊,夏天穿着密不透风的塑料衣一练就是几个钟头,冬天脚上绑着沙袋成百上千次地小跳……可是一切,就因为你不是明星别人就视而不见,连象征性的挽留的话都没有。在同行心目中,只有殉道才是合理的,即便是芭蕾生涯中注定只能跳群舞,也不可以选择背叛。

千姿心里觉得委屈,但愧疚却是一点也没有了。

母亲搂住她的肩膀说,“不要幻想着每一时刻都有温情。这个结局已经很好,至少让你回避了一种平庸的命运。”

接下来的事是母女俩准备深入南方的行装。

方佩因为身体不好,风湿病加上十年乙肝的历史,所以在家吃劳保已有两年,根本不用回学校去请假,千姿辞了职,也一心只想快些离开上海,仿佛对不起她的不仅是芭团,整个上海都让她寒了心。

方佩取出了全部的积蓄,加上所住的小型公寓房租给一个临时来上海炒炒股的台湾商人,先拿下了一年的房租,台湾人脸面总要大些。人要外出,有钱傍身是第一要紧的。千姿不听地问母亲,“我们可是连后路都没有了?”

“当然。”方佩想都没想,一面装箱一面说。

“万一我唱不出名堂来呢?”千姿心慌意乱地盯审母亲说。方佩仍埋头理箱子,“你的嗓音,比起许多天皇级歌星不知好到哪儿去了。”“可是要成为明星不光凭嗓子……”“那就更好办了,作秀总比天生一条好嗓子容易多了。”

千姿不再说话,但她觉得母亲的这次的大动作非同寻常,这实在是女人很难决断的事,抛弃自己最熟悉且看上去并不坏的职业,盲目地扑向一个陌生城市的未知,母亲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完全是在恍恍惚惚之中,千姿随母亲来到了广州。

舅妈开着红色的夏利到机场去接她们,这是个小巧玲珑又有着几分精明的女人,一身火红的套装裙,黑色的高跟鞋足有三寸,手袋也是黑色软皮的。这类长相的女人如果多话就会莫名地令人讨厌,还好,她话少并且热情有度。显然她对方佩也是无比敬慕的。只说,方源晚上才能从香港赶回来陪你们吃饭。

母亲微笑地点点头。

舅舅名叫方源,是做电子生意的,在城郊有厂,由舅妈主理,他自己则负责外销和内销这一块,所以总是常年在外面跑,钱也是挣到一些的。

夏利轿车开到天河西路一座高层建筑的门前停下来,千姿和母亲下了车,看到楼门的一侧有四个烫金大亨:悦康大厦。里面有电梯,舅妈带她们到了十二楼。

是一套三房两厅的公寓,中等的装修,普通的家具,但显然没人住过,干净得很。舅妈道,“买这套房本来是想保值的,结果这几年房地产不景气,楼价不跌已经不错了,还谈什么升值?!租出去又可惜,不如你们来住,去去生气。”母亲道,“我看四周环境蛮好的,干吗你们全家不搬过来住?”舅妈笑道,“老房子住惯了,再说大姐,你也知道方源,他是能省事就省事,这边我叫他好好装修一下他都不肯,你们也只好将就了。”

大伙又寒暄了几句,舅妈交待了洗衣机、热水器等家电的用法便匆匆告辞了。

千姿对母亲说,“舅妈人蛮大派的,过去她陪舅舅到上海来,只觉得她喜欢穿广告色的服装,别的一点没印象,一接触倒挺好的。”

方佩道:“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怎么几分钟你就觉得她人好?”

千姿道:“妈你最近说话都像是开讲座,每句话都是人生指南。”说完嘴巴嘟起来。

方佩笑道,“角色不同了嘛,从今天开始我做星妈,当然跟普通的母亲有所不同,换了程序。”

母女两人歇也没歇,便开始动手布置清简的家。

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当不顺利,按母亲周密的计划,首先是要找到星海音乐学院师范系的余教授,请他指点一下千姿的声线和唱法,至少要有半年的训练,才不至于让人感到千姿是新手。

方佩离开上海之前,动用了自己全部的社会关系,带了十多封熟人的介绍信、举荐信到广州。当时她还曾为千姿打气,说,感情也需要投资,目前是零存整取,这些信中只要有一封起作用,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母亲最先拿出了自己的音乐老师写给余教授的信,他们是多年的密友,信的分量也就不同些。千姿唱歌不是从头学起,只要名师指点,一经升起便会不同凡响。

然而余教授一周前突然中风,住进了省人民医院心脑血管专科。

方佩还是备了礼品买了功花带着千姿去医院探望余教授。路上,千姿不解地间母亲,“他现在不能帮助我们了,我们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还要找这麻烦?!我们赶紧另想方法才对。”方佩道,“做事情要有头有尾,代表我的老师去探望他一下,并不是太难的事。”

方佩又补充说,“你们年轻人处理问题太实用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是熊瞎子,通讯录上是一堆毫无用处的电话号码,碰到困难才发现找谁都不合适。”

千姿想了想,望着母亲不说话。方佩也回望了她一眼,那意思是希望她记住自己的话。

隔了两天,母亲带千姿去朱泓菲阿姨家。泓菲阿姨和她丈夫最早在上海跟母亲是一个团的,后来调了几个单位,最终落脚在广东轻音乐团。泓菲阿姨仍唱花腔女高音,她的丈夫仍旧是二胡头架。千姿对泓菲阿姨并不陌生,当年她也曾与母亲齐名,很红了一阵子,她人又生得漂亮,围在她身边打转的男人不少,可她还是找了乐队的二胡-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乔木,人称乔二胡。

那个年代除了讲政治上清白,再就是爱情至上了。钱被看得很轻很轻。

泓菲阿姨还是蛮热情的,先把乔木叔叔推到门外去买菜,自己附庸风雅地把咖啡壶找出来煮咖啡豆。她看上去胖了,老了,但仍保留着一点点美人胚子的痕迹,说话的神情比较夸张,配上一头卷发和一件大花毛衣,看着直让人眼晕。关上门泓菲阿姨就抓住母亲的手感叹起来,“方佩呀,我们俩这辈子走的弯路可太大了。”

母亲习惯地笑笑,泓菲阿姨道,“以咱们俩当时的条件,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司令员的儿子追你,参谋长死了老婆追我,那些外贸局长、处长根本排不上,什么旅美华人,那在我们眼里个个都是特务……结果怎么样?!咱们就是这个下场,我算是找了根木头,你呢,青春岁月独守空房……”泓菲阿姨说着说着突然难过起来,眼眶里涌出一泡泪。母亲道,“乔木对你不是蛮好的嘛,整天被你指挥来指挥去的。”

“他还敢对我不好吗?!”泓菲阿姨恨道,“你就看他这点本事,每回调房子都没有我们,他的职称也被人挤掉了,家里负担又重,不是弟弟上学就是妹妹治病,我们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你可以想想过的是什么日子……”

千姿四周围看了看,的确泓菲阿姨的家很小,房子又是简易的框架结构,破败得一塌糊涂,因为所有的家具、电器等都拥挤在一块,情趣当然根本就谈不上。

泓菲阿姨继续说:“还记得季潦潦吧,大合唱站最后一排,从来咬字不清楚,嘴里像含了块萝卜似的。人家多明白啊,趁着年轻嫁到香港去了,现在不知道有多阔,在从化温泉还买了别墅呢,上回接我去她那玩开白色的宝马,她家保姆的衣服都是皮尔卡丹的……你别笑,真的,哪天我给她打个电话,她要知道你来了,没准多高兴呢。”

母亲跟泓菲阿姨在一起,尽是泓菲阿姨说,她根本就插不上话。此时泓菲阿姨手抚着热咖啡杯,无限神往他说:“我要是当了参谋长的小老婆,现在决不至于这么寒酸,那时怎么就没人跟我说有钱有势的重要性呢……”

正说得荡气回肠,电话铃响了,是泓菲阿姨的女儿晓菲打来的,说的好像是走穴的事,泓菲阿姨反复说:“你爸爸的二胡独奏他们为什么不要?你要强调是高水平的……什么?连上我的独唱都很勉强……他们懂个屁,他们有什么档次?!”说完气愤地挂了电话。

晓菲已经是广州比较有名的签约歌手,照片在报刊上不时露头,当然还没有成为顶尖人物。

泓菲阿姨的思路也是跳跃性的,先前还在谈论金钱万能,挂了电话突然问母亲:“方佩你想不想走穴,我来联系,也挣点钱嘛。”母亲摇摇头道:“我倒是想请晓菲向太平洋音像公司推荐一下千姿,不见得马上签约,试一试也是好的,这回到南方,希望千资能在歌坛发展,”泓菲阿姨想了想说,“也对,跳舞是没多大希望的,广东的歌坛还是蛮活跃的,到时我跟晓菲说说。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南下来唱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太平洋音像公司是属于资深的,什么人没见过?不太容易动心。”她看了看千姿,自然又要夸她漂亮。

千姿心里凉了半截,明显地,泓菲阿姨不愿晓菲多一个竞争对手。太平洋旗下的歌手已经够多了,要实力、要漂亮的都有,再引见一个千姿,谁都知道音像公司喜欢新鲜面孔,力捧谁还不一定呢。千姿看看母亲,倒像是没有什么感觉似的,依旧陪着泓菲阿姨聊天。人都是很自私的,老了就更自私,多少年的交情会因为一点点的利害关系付之东流。

后来也吃饭,也喝酒,泓菲阿姨的热情只升不减,还要乔木叔叔拉二胡助兴,幸而被母亲制止了。她却半醉地说,“你拉你拉,没入欣赏你我和方佩欣赏你……对不对?方佩。”还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可是千姿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泓菲阿姨不过是在作戏给母亲看。她在内心里已经决定不帮助她们母女俩了,所以她会愧疚,人的热情常常是愧疚激发起来的。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钟了,一路上像是约好了一样,千姿和母亲都没有谈到泓菲阿姨。

洗完澡睡在床上,虽然很累了,但是千姿仍旧睡不着,她爬起来,跑到母亲的房间,在她的身边躺下。

老半天千姿才说,“妈,你明明知道泓菲阿姨不会帮助我们--你是很了解她的,干吗还要去碰钉子?”

方佩道,“我觉得时间会改变人,如果我什么也不说,怎么知道她改变了没有?!”

千姿没说话,用头抵住母亲的肩膀。母亲委婉地说:“这个世界有险恶,你不能永远呆在象牙塔里,不能永远做舞台上和生活里的天鹅。”

“我们现在怎么办?”千姿心虚地说。

“睡吧,会有办法的。”母亲率先闭上了眼睛。

千姿怔怔地正待想下去,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她连忙起身离开雅廓轿车,看见车场经理陪着一群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来拍展销会现场,强烈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地找最佳位置。经理招手叫美腿小姐都过来,年轻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拥到镜头前,经理择着手说,“蹲下蹲下都蹲下,别把车挡住了!”在他心目中,汽车才是真正的美女。混乱之中,千姿落寞地离开了现场。

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升降台上,看着水银灯下的女孩子像道具一样被人搬来搬去,面部却露出无比的欢欣。而她的现状与当明星,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她真不知道母亲义无返顾的勇气从何而来。

一个瘦高、长相有点懒洋洋的男青年提着捆电线从她身边走过,接好电源之后又忙着布线,几股电线乱糟糟地缠在一起,他甩了几次都没甩开,只好又跑过去动手解。他穿一条牛仔裤,上身是石灰色的旧绒衣,背后有四个浅浅的草书:上海交大。

这四个字倒是吸引了千姿的视线,她的目光始终追逐着男孩的身影。

摄像师、灯光一帮人拼命地催,男青年只能加快动作频率,又是忙中出错,他用上海话骂了一句,操那。

千姿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帮他理电线,因为自己境遇不佳,所以格外地同情小人物。两个人动作到底快些,很快摄像区域灯光普照,又是一片热闹地拍起来了。

男孩也没谢她,只冲她点点头。她用上海话问他,“你是上海交大的?”男孩觉得有些意外,忙点点头道,“你也是上海来的?”千姿嗯了一声,没提自己是芭团的,觉得掉价,男孩会以为她是给刷下来的,要不就是到南方捞钱的。可是男孩这时打量打量她说:“跳舞的吧?”千姿又嗯了一声,再就不知说什么了。

那边有人在喊:“简松,简松,过来举灯。”

男孩答应了一声,便转头用上海话对千姿说,“完事了我过来找你。”说完就跑去打灯了。

下班后,千姿换了自己的衣服走出来,也是一条牛仔裤,上身是高领薄毛衣,黑色,外加一件牛仔背心,双背带的皮包也是黑色的,脚上是一双黑色战斗靴。因为她身材好,看上去简单、悦目。

果然简松在大门口等她,见了面两个人很时髦地互相嗨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进了快餐店,简松说,“我们AA制吧?”千姿道:“算了吧,我请你,我心里闷,想找个人说说话。”

简松只要了两块炸鸡和一听啤酒,千姿也要了酒,外加薯条和汉堡包。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看上去都有些没精打来的。千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简松说:“那后来呢?”千姿说,“后来我和妈妈跑了几家信托商店,比较来比较去,买了一架七成新的二手钢琴,请调音师调好,妈妈每天在家里教我练唱,她理论上不行但经验很多。”

“但是唱歌不能从早唱到晚,其实每天好好练两个小时也就足够了。我们在广州的衣食住行需要钱,妈妈看到报纸上招聘美腿小姐,条件特别苛刻,还要量三围,跟选美差不多。但是月薪有三千元,我只能先干着再说。”

简松转着酒杯道,“你妈把你当摇钱树了。”千姿道,“你不能这么说,她都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简松道,“她为了你好,就应该让你跳芭蕾舞,出不出名是次要的,那样你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梦里。广州多现实啊,我在电视台见得多了。漂亮一点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能成星,为了拍一个MTV,跟谁睡都行,那你不完了?!”

“没那么严重吧?!”千姿疑惑道,“我妈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凭本事出头。”简松笑道,“可是谁会来跟你拼本事、拼实力?!你怎么跟你妈一样幼稚,他们那一辈人老了,唯一的出路是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千姿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你要是见到她,说不定还会爱上她呢!”“那我相信,只要她有钱,什么样的爱情都有可能发生。”

千姿收拾黑背包准备夺门而出,一张脸板得铁青,心想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坐在对面的简松站起来,隔着一张窄桌抓住千姿的胳膊阻止她,“怎么真生气?!连玩笑都开不得还出来闯什么世界。”千姿不理他,一味地要走。简松道,“你总得听完我的经历再走吧,要不然也欠公平。”千姿甩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眼睛却望着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沿街的小贩档口亮着一片灯火,行人匆匆地自快餐店门口川流不息。看自行车的乡下丫头在跟两个无所事事的保安打情骂俏,不知什么地方用高音喇叭放着类似“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疼”这种失恋歌曲。

整个城市充满着滥情的肤浅和人造幸福。

简松空洞的声音向千姿飘来:“……我是因为分配问题跟学校闹翻的……只身南下考上电视台,以为可以大有作为了,结果分配打杂,连集体宿舍都分不到,我厌倦了与人合租菜农房子的那种艰苦和嘈杂,可是又没有退路,走到哪儿都得从底层干起。

“我在大学时也算是洁身自好的,有一个女朋友她一听我要来广州流浪就吓跑了……”我现在住在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家里,她丈夫把她抛弃了,但房子和一切都归她,她那里很温暖,一日三餐加上热水澡,这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爱她吗?”千姿直直地望着简松,听得竟然痴了,情不自禁地冒出这句话。简松笑道,“你说呢?!”然后侧头点上一支烟,是普通的红双喜,千姿并不知道,这种烟是广州退休老工人的至爱亲朋。

千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因为自己还不算最差,还有能力同情和安慰别人。

不过年轻人尚没有互相抚慰的习惯,只彼此获得了倾吐之后的轻松,然后简松问了一些上海方面的变化,譬如浦东开发这类热门问题,都市人的乡思与眷恋与乡下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两个人还是比较愉快地分手,简松送千姿去公共汽车站。并肩走在一起,千姿看见简松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旧校服已经洗得泛白,头发蓬松向后,不长不短,一切都那么随意,那么舒服。千姿想到自己来广州这么久,从未见过个这么顺眼的人。

简松并没有要她的电话,她登上双层巴士之后,他在夜幕中向她挥挥手,那一瞬间,千姿有些怅然。

回到家,母亲当然不高兴,主要还是担心她的安全。母亲跟许多女人不同,不高兴时不是唠叨不休,而是不说话,不理人,只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千姿急忙洗完手,收拾餐桌摆碗筷,只不提已吃过一个汉堡包。

菜是很清淡的一荤一素,母亲端着汤从厨房走出来,坐下之后慢慢地喝汤,灯下的脸颊消瘦并且苍白,千姿心里不好受,又不知怎么想起今天的心情和偶遇。

此时的方佩,贴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圆领羊毛衫,咸菜色的素格长裤,她的装束以及神色在千姿眼里,永远不是这个时代的。西洋莱熬猪骨汤的热气大团大团地升起来并迅速地挥散开,白色烟雾中的母亲仿佛在追思着什么,更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方佩的确从未跟千姿提起过她的父亲罗潜,这是她很不愿触及的一块旧伤。

少不更事几乎是所有女孩子在情感上走弯路的因由,方佩也不例外。人的可悲全在于必循的进化论,总是先犯最原始的错误,当时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年轻、冷艳、有才华又不乏少女的矜持。她虽然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但因随继父长大,直影响到她与许多东西有隔膜。

家庭方面的自不必说,后来涉世或与人相处,她从未有过“亲密无间”。好的一面是她自小就没有漂亮女孩与生俱来的沾沾自喜,她不善言辞,喜欢独处。

这样的性格使她在走红之后身边也没有太多的追随者,不是她不吸引人,而是她太耀眼,太完美,令许多男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他们不敢离她太近,似乎她一言不发便已经的伤了他们。

泓菲提到的司令员的儿子曾有一度每天晚上演出都把红旗牌轿车停在后台外面,那时还不兴送鲜花什么的,这种气势本身就有了威慑力。行伍出身的人喜欢捧名怜并不会让人大惊小怪,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司令员的儿子也长得不错,见人彬彬有礼,这在当时是最吃香的人选了,泓菲就喜欢追在方佩屁股后面说:“你还想找什么样的?!”

对此方佩没有兴趣,不为别的,单单就察颜观色她已经是无力消受了--继父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训练,她不恨他,甚至是爱他的,因为他是尽职尽责的父亲。但感情上她又无法与他融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彼此都曾努力过,但还不如承认现实的好。

如果嫁到司令员家去,一定是会加重她身上的隔膜感。她太需要轻松和自由了,如果再加上她自己的才华和美丽,才是她心目中所追求的艺术人生。

一个非常意外的场合,方佩认识了罗潜。

那是她一个人到北京参加汇演,演出是经过精密筛选的,团里送上的四个节目只留用了一个女声独唱,演出完她坐飞机回上海。

飞机起飞时就有雾,飞了将近四十分钟碰上大雾,再回头在北京降落已无可能,继续飞行又有危险,飞机便在天津暂时降落,这一场罕见的大雾始终不散,居然狠狠地耽误了四天。

飞机是笨重的苏联造,那也有百来号旅客,都是穿着整齐、体面的人,那时坐飞机有规定,要证明,价格也是火车的多少倍,一般的人是不会问津的。

开始大伙还绷着,互相只是偶尔客气地点点头,然而不要等四天,只两天就谁也绷不住了,每个人都找到了发泄不满的对象和聊天谈话的对手。

旅客中看上去最完美一对自然是方佩和罗潜,罗潜高大伟岸、英气焕发,眉字间透出年轻人不可多得的沉稳。他是一名上海远洋公司的三副。

由于长期漂泊海上,他完全不知道方佩是个有名气的演员,更不知道她正当红。他只把她当作最普通的女孩子对待,呵护她,关照她,给她讲海上和异国的故事。

方佩太需要这种感觉了,只要是民航通知当天不飞,两个人立刻跑到街上去玩,看电影,去找十八街桂什么祥的麻花,还去劝业场和起土林……内心里都巴望着这场雾不要散,彼此都不要回到现实中去。

有次在人流中挤散了,方佩赶紧停下来张望,四野茫茫全是些素不相识的面孔,她真是手心里的汗都急出来了,慌得只想叫罗潜的名字。

后来一眼看到罗潜躲在不显眼的地方望着她笑,真令她又羞又恼,扑上去抓住他,直用小拳头捶他也不解恨,便陡然放开他扭头一个人往前走,像是生了天大的气。罗潜便赶紧追上她,左劝右劝她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滴下泪来。罗潜这才吓了一跳,主动拉住她的手,人挤的时候握得紧,人疏了倒也不松开,想不出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

后来两个人正式建立了恋爱关系,罗潜还问过方佩怎么开个玩笑就哭了,方佩道,“一下找不到你了,以为是梦醒,心里面好难受……”罗潜捏着她的鼻子说傻丫头。

罗潜比方佩大六岁,风吹日晒的一点不嫩相,所以追方佩显得自然而有情趣。

相识和相恋如同《罗马假日》。

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理应出演类似《魂断蓝桥》的悲剧,这是把美丽爱情变成永恒的唯一途径。可惜他们一点阻挠也没有,罗潜回到上海不久就登船远航,时空强化了他们彼此的思念,谁也不可能发现对方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坚信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泓菲对于罗潜的出现表现出格外的欢欣鼓舞,内心里她希望司令员的儿子移情于她,所以暗示了方佩几次,方佩也愿意成全她,找个机会三个人一块出去,方佩直言自己已有了男友,但三个人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变。泓菲有些心灰,后来有一次去部队慰问演出,被一位少壮派的参谋长看上,其夫人因车祸已故去三年了。参谋长托人找到泓菲,答应结婚后让她参军、上学、当军医。当时的泓菲一身盛气,思量再三,“做小”总是女人一生意气难平的事,纵是有既得利益,到底也是说不响的事,最终还是回绝了。

后来团里比较象样的女演员都陆陆续续有了朋友,季潦潦更是一声不吭嫁往香港,她丈夫到团里来接她时派糖,均是瑞士产的朱古力,铁盒、精装,国内根本见不到。

那个男人不仅长得不好,而且矮胖,但是派头十足。这两年大款多了,大伙见到戴戒指、梳油头的男人不以为怪,那时如同外星人。

乔二胡追泓菲倒是有年头了,开始泓菲觉得特可笑,只因近处需要有人照顾,比如到外地演出提箱子什么的,自然都是乔木的事。但泓菲从未确认恋爱关系,只不阴不阳地吊着,自己在外面照样到处撒网,重点培养。希望找到一个条件好且又般配自己的人。无奈都是有缘无份,再回首时,发现二胡跟乐队的琵琶手小米关系非同寻常,不仅出双入对,还总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涨菲这才暗自掂量,如果这条小鱼也跑了,自己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困难户,晚上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决定跟定乔木。

结婚之后才知道小米早有一位画家对象,那么做无非是友情客串,拉乔二胡一把。

多少恨。

方佩跟罗潜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一年之后便结了婚。罗潜渐渐知道了自己的老婆的名气和成绩如日中天,所到之处均是鲜花和掌声,有时谢幕达七次之多。不仅记者围着转,还经常有秘密而神圣的任务——为到上海来的中央首长单独演出并做舞伴等等。

他也去看了方佩的演出,在这之前他认为唱歌跳舞都是年轻女孩子喜欢做的事,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专业的高级别高层次的演出。他也知道了有些显赫的人物一直在追逐方佩。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罗潜百思不得其解:方佩为什么要找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轮机长?!

他有什么?工人出身,无权无势,钱也有限,除了海上的寂寞和异国的见闻,他可以说一无所有。

这个问题始终缠绕着他,他想了很久,甚至请假好长一段时间不上舱,他都在暗中观察方佩,又找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新婚之夜他因为喝得太多了,醉醺醺地做了那件事,但是细节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在方佩之前他是有性经验的,所以恋爱期间他对方佩也有这方面的要求,只是方佩不肯,当时他虽说有些扫兴但还是颇看重她的,因为海员的妻子的生存环境到底不同些。

罗潜始终也摆脱不了一种受骗的情绪,他总觉得方佩对他隐瞒了什么。何况共同生活之后,他更感觉到了方佩的完美,即使在琐碎、无聊的日子里,她都是一样地斯文、优雅。

他无端端地变得性情暴躁起来。

这实在不该怨他什么,中国男人的自卑心理是用大男子主义表现出来的,谁敢公开承认以妻子为荣?那在其他男人眼里自己成了什么?所以聪明的影星陈冲嫁了一个美国人,避免了多少中国男人可能生活在她的阴影里。

他会为很小的一件事大发脾气,譬如说找不到一件换洗的衬衣,便大声地指责方佩不要动他的东西,当方佩说已挂在盥洗室的门后了,他丝毫不感到内疚反而冲着她大喊:“我是一个男人,不是婴儿!!”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方佩总是尽量忍着,有时她实在不可思议,会用一双大眼睛六神无主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罗潜不忍看到她这佯,他毕竟是很爱她的,所以会突然跪倒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求她宽恕。

“你为什么要这佯折腾呢?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能说出来呢?”每当方佩用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他真想失声痛哭·他总不能说因为你的完美我怀疑你。

之后是一番缠绵悱恻的爱。

如果是在餐桌前,点起烛光,手握着手四目相望,那种氛围是营造的,但又有些特殊,人静止下来,在一个静止的地点和空间,似乎又超越了现实,爱变得容易和简单。

可惜这一切总是长不了,最多48个小时之后,罗潜又会渐渐地烦躁起来。尤其他周围的人,对于文艺和舞台世界非常陌生,思维和语言系统都是完全不同规格的,而他们对罗潜却又无比熟悉,看不出他凭哪一点该着摘取一颗瞩目的明星。

他们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罗潜多疑的内心。日子周而复始,好好坏坏的爱情也让人感到疲惫了。

方佩对婚姻也有些失望,她清楚地知道她与罗潜之间有爱,但却没有默契和温馨,这些都是爱情的润滑剂,如果每天都是大起大落的发火、后悔、死去活来的炽爱、诗一般的回昧,之后不可避免地多少有些恐惧即将来临的新的争执和口角,这种爱情谁受得了?!其实爱并不难,平凡相处、平和面对的日子,要想得到却是难乎其难的。

罗潜决定上船。

他走了之后方佩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方佩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最后不吃也吐,直到把胆汁吐出来,有两三个星期她粒米末沾,一下子人就形销骨儿。

身边又没有人个可以随意使唤、端菜倒水的人,她只能披头散发地卷在大床上,一点一点地捱时间。心里想着罗潜在海上漂泊,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泓菲有时过来看看她,或为她做一点辛辣的食品。泓菲的性情本来并不娇贵,但因有乔二胡在身边,简直打个喷嚏都有人关照加衣服,两个人恩恩爱爱的只把方佩衬得无比冷清。

这样子过了三个月,方佩才停止呕吐,但已瘦成骨感美人,风刮过来都会倒。

一天到团里去,那时的形势已以政治学习为主,大伙坐在排练场读报纸,泓菲低着头跟方佩咬耳朵。

泓菲说:“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说罗潜上船了,我怎么昨天在街上看见他,跟一个女孩子上电影院呢,女孩子蛮花哨的……”方佩惊道,“你一定看错了。”泓菲道,“总不见得二胡也看错了,不信你问他去。”

方佩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离开排练场,

她急急地回到家,家里自然没有人,气都没喘一口,便乘车、摆渡去了浦东。

七拐八弯到了罗潜父母家的门口,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方佩只觉得两腿发软,脚下虚得好似踩了棉花一般,走起路来直飘,内心里,并不知道立刻要见到罗潜是什么意思,总之今天晚上,她是一定要找到他的。

是罗潜的妹妹来开的门,她一眼就看见餐桌前的罗潜,只是那轻松的、忘乎所以的笑容是她久违的——如同最初她在天津机场与他初遇时,这笑容曾令她怦然心动,婚后的罗潜渐渐变得心事重重,早已不这么开心了。

方佩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原以为见到罗潜她是会七情上面的,但不知为什么她毫无表情地望着他,她没想到她不在他身边他会这样愉快,几乎恢复了青春活力。

也许是天色暗下去了,也可能是方佩脱相太厉害,三个月她竟瘦了二十多斤,居然罗潜在屋里问妹妹:“她找谁?”妹妹离得近,见到方佩变成这个样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听哥哥这样问,忙道,“是大嫂呀!”

罗潜简直傻了,待他认出方佩,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方佩已经扭头走了。罗潜追出去,在大街上拉住方佩,顾不得来往的行人有多少,大声问她,“你到底怎么了嘛你?!”方佩一言不发,甩开他的手继续走,脸上没有泪,连表情都没有。她心寒地想,原来嫁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无论多么美丽和贤良,到底只能成为人买到手的一件东西,收在家里是可以不理不问的。

她突然心里就透亮了,中国的男人无论对女人好也罢、坏也罢,内心里其实是没有一点点真正的怜惜和尊重的。这样看来她跟罗潜,或者与司令员的儿子结婚,结果是一样的,并不见得她就找到了所谓真正的爱情和自由。反过来说,不结婚也没有什么。罗潜也被她的脸色吓住了,一直跟在她身后回到家。关上门,一时还是无话可说,过了好一阵,方佩才心平气和他说:“罗潜,我们分手吧。”

那个时代,离婚是一件挺大的事。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提这两个字,视如洪水猛兽。罗潜急了,语无伦次道:“方佩,你……不要听人家瞎说,我跟那个女……同学其实什么也没干,我下船,她是在码头接人,没接到,我们就一块去了酒吧,聊了聊……当然也去看过电影,逛过公园,我只是想轻松一下……”方佩打断他道,“你不用说了,总之都跟在天津机场时一样,我能不熟悉吗?”罗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方佩道,“你想轻松一下,可你替我想过没有?!你一出门就是几个月,你牵挂过我吗!?”

“告诉你,罗潜,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在乎你跟什么样的女人来往,我在乎的是你不在意我,你太不在意我了。你经常发莫名其妙的邪火,现在发展到有家不回,云游四方,既然这样,我们何必还守在一起呢?”

“我是再不会相信浪漫的一见钟倩了。”

“家里的东西我都不要,我只拿我的换洗衣服。”方佩说完,就到卧室去收拾衣服去了。

罗潜愣了好一阵才突发奇想地冲到卧室,“方佩,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怕连累我……“”“不,我很好,”方佩道,“我怀孕了,我决定明天去医院做掉他。”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