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 下-梧桐梧桐

有段时间,刘小岸的性格完全变了,一是不再讲笑话,二是整天捧着一本《战争风云》全神贯注。碰上我给他打针,他侧躺着,眼睛也不离开书,打完,伸出一只手把裤子往上一拉,照样看,直到我把治疗车推走,他才站起来提裤子。在女同志面前提裤子是不雅,但在医院里有什么可讲究的,再说他以前从没这么仔细过。更令人想不通的是,他穿病号服越来越随便,几乎到了邋遢的程度,常常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又在医院理发店剃了一个露着青皮的平头,活象个贫下中渔。以至于刘月琴说,刘小岸原来还是个干部子弟呵,我还以为是河南招的农村兵呢!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艰涩,简直到了搜肠刮肚的地步。梧桐再一次成为我们的话题,都争先恐后地提到她,好象也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很好地回避开那层窗户纸。

再往后,刘小岸就不在病房呆了,买了一副象棋夹着流窜到别的科去跟他们同部队来的病号下棋,活象个跑江湖的靠摆棋摊子卖弄两手绝活儿的手艺人。常常过了吃饭时间他也没回来,我把给他打好的饭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我真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有些烦我了,对我过份关心他的若干小动作表示一种无言的失望?!

好在,这的确令我冷静下来。我反省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反常现象,实在惭愧。我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好意地给你以大哥式的关怀,还不是看着梧桐的面子上,你倒想人非非。再说梧桐在外面执行任务出生入死,吃苦受累,说不准还要流血牺牲呢,把男朋友托付给你,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你掂量过吗?!你倒昏了头,无意之中挖起墙角来了,你让人家刘小岸怎么看你?……

尽全力去做吧,既然我们注定是好朋友、就应该让友谊永不走样,永不变味。我断然没事决不去七号病房。见到刘小岸就故意大大咧咧,再不能坦然如初我也得使劲去做,我东拉西扯,还放肆地大笑,以表示我心中从来就没有过涟漪和波纹。有一天我给他送药,病房里没别人,他对我说的一大堆笑话和废话沉默良久,然后也不看我,轻声规劝道:“燕喃,别这样好吗?你不会演戏……”

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两颊胀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回敬他。离开七号病房以后,我对自己的愚蠢和拙劣几乎恼羞成怒,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既正确又合乎常理?!

终于,有一天夜里,我拿着手电筒去查房。查到刘小岸时,我轻轻地掖了掖他掉下来的被子。刚要转身,突然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差点没让我失声叫出来…他的手滚烫滚烫的并且微微有些颤抖,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惊慌。他不作声,我也不敢作声,只悄悄地熄了手电……黑暗中我默默地矗立在他的床边。那一瞬间,千百种滋味一起向我攻来,我的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从心底说,我似乎一直在苦苦渴望和等待着他对我表示点什么,而理智上我又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比我清醒、冷静,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把一切彻底结束。

寂静。时间在我们的手中停止、溶化。窗外传来风声,树声……梧桐梧桐梧桐,这一串一声紧似一声的名字令我下意识地把手在回抽了两下,可他的手很重,很有力,我已经感到了麻和痛。第三次,那只手似乎想了想,便把我松开了,我轻轻地转过身去,却听见他重重地翻了一个身。

第一次敢于体味幸福不是笼统的。不是一个优秀的结果,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幸福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来龙去脉。它牵动着你的心,叫你惴惴不安,叫你在不知道下面还将发生什么事情的忐忑之中去无穷期待。

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彼此心中都清楚地知道这是共同完成了一个超越之后的平静。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一起坐在菩提树下,不说一句话,却什么都已知道”的那种相互依恋、心心相印的境界。

这一天,科里没有重病号。早早地做完了治疗,我便拿着药棉和纱布去七号病房,叫刘小岸跟我一块搓棉签,叠敷料。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二人都十分精心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外面天气晴朗,其它伤病员都出去散步了,病房里就我们两个人。真好,谁都没有去找话题,连搓棉花的声响都清晰悦耳,我们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对视一下,然后传递一个会心的眼神…

哗啦一声巨响,病房突然门户大开。梧桐风尘仆仆象土地奶奶似的出现在门口,她又黑又瘦,两眼象两只小灯笼那样忽闪忽闪,大叫一声:燕喃!小岸!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屈膝埋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吓得我和小岸赶紧跑过去。“别碰我!”她及时地制止了我们,有气无力他说,“我身上特别脏。”她简直是沉痛他说,“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小岸出院了呢,如果……”她象临死前交入党申请书那样声音越来越微弱,越间断,“如果我推门看见一张空床或者一张陌生的脸,那我就永远也不起来了,只好叫燕喃把我背回去了……”

好容易她才双手撑地,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接过我递上来的小岸的茶缸,一口气把水喝干,总算有点缓过来了,双手抓住小岸的一只胳膊,好象他随时都可能飞走,“……我知道你不会走,你总得知道我是死是活吧,我没给你写信你生气了吧,没有时间,太累了,站着,坐着,随便怎么样都能睡着,听我说,这段时间我没抓过笔,没有脱衣服睡过觉……最后我都怕见我们队长了,他除了会说有任务,简直就不会说别的话,一拉出去就是几天几夜连轴儿转……把我们累得都胡说八道了,……好了,别老说我了,你怎么样……”

奶白,厚重,印着鲜红“七”字的门在我的身后紧紧地关闭了。平心而论,见到梧桐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快活,可为什么心中会升起一缕足以把我淹没的惆怅。如果我羡慕她,那我还不害怕,我分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嫉妒她,为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同一副强有大的肩膀?!

爱情到底有没有先后,有没有对错?!

由于梧桐在执行任务中表现突出,又碰上军区首长在前线检查工作,看见有卫生人员从“米八”飞机上爬软梯下来抢运伤员,还以为是男同志呢,听说是女兵,非要看个真假,握住梧桐的手竭力夸奖她的工作精神,我们861医院也名声在外。所以梧桐不但火线人了党,还提前晋升一级行政级。

医院对她的看法180度大转弯,大张旗鼓地宣传她的先进事迹,还叫她在庆功大会上代表医疗队发言,梧桐死活不肯,吴奶奶给她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就得她一句话:你杀了我吧。院长对大伙说:“你们就是要象梧桐一样,有粉给我往脸上擦,别都拍到屈股蛋儿上去了。军区通报表扬我们医院,那是梧桐和医疗队的同志流血流汗挣回来的!牢骚怪话多一点我不怕,就怕你们到了关键时刻稀泥巴糊不上壁……*

梧桐私下里对我说:“其实谁被顶到那个份儿上不玩命干?!换上你,也一样。”

李灵霞和韦宏波都立了三等功,韦宏波精瘦,对着镜子直拍腮帮子:“都成了黑驴子。”李灵霞不见掉份量,意外的收获是找了一个用她的话说是太理想了的对象。完全是战火中的爱情--一个开运输机的飞行员。她现在一回宿舍,梧桐和韦宏波就要说,哟,飞行员家属回来了!她就毫不掩饰地大笑,32颗牙暴露无疑。堆了半床的纯羊毛线,要给祖国领空的保卫者织一套毛衣毛裤毛背心毛袜子毛手套,我们好心劝她:飞行员是金子堆起来的,什么都发,你瞎操什么心呵,有功夫赶紧把自己的毛短裤给续上吧。半天她不吭气,好一会儿才用轻蔑的口气对我们说:“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叫爱-情?!”

我们共同嗷地怪叫一声。

一连数日,王京健都是展不开的愁眉,捱不完的长夜。白天发闷不多说一句话,晚上又在床上烙饼,失眠的厉害,偶然睡着了吧,就反常地讲一串一串格言式的梦话,什么我们应当面对现实,什么我不需要你的爱但是需要你的理解……歌也不唱了。她已经回科上班,大概是离开了吴奶奶的阳光雨露总要蔫一阵吧!

要不她还能有什么发愁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她通过人党申请以后,护士班的人突然对她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上班一点小事没做周全便怨声四起,闹得纷纷扬扬,这也是正常的嘛,人一出头就难免不成为矛盾的焦点。

看得出来她拚命绷着。这一回“路透社”失灵,刘月琴还满腔狐疑地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回我看不下去,就问她到底怎么了,天塌下来也不至于把自己拖垮了再搭进去,她总是低着头紧咬下唇。有一回在食堂,看着她端着碗软塌塌地走过来,坐下用勺子扒拉着菜,毫无食欲。我看着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又是一两饭?”这一回她倒是猛地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望着我,一个惶惑的眼神叫我看到了她强烈的需要倾诉的欲望和内心翻天覆地的情感……但终于还是怀疑和戒备压倒了一切,她重新低下去的头就象患了颈部综合症一样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一天上班碰上我们俩搭档,她上治疗班我上临床班。我觉得她那天的神志格外恍恼。虽然我踉她关系一般偏下,但也不是那种别人出了差错就觉得那一天莫名的充实和满足的人。她今天的情绪上治疗班实在有点玄。

十点多钟,我帮她一块打完了针,便在治疗室清理注射器。她在治疗车上做输血前的准备工作,然后我将跟她一起去给重病号输血。

幸亏我留了一个心眼,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拿起一支注射器在输血瓶的橡皮的瓶口里扎进去,我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把注射器拔了出来,冲着她大喝:“你疯了!这是青、霉、素!”她这才如梦初醒,怔怔地看着那支为防止病人输血反应便事先注入输血瓶内的镇静药冬眠灵好端端地躺在治疗车上。

青霉素打入血浆中,发现了,血液作废,毫无争论的算三等事故,如果没发现,给病人输上血,后果不堪设想……假如我潜意识当中有一丁点不可名状的东西,只需要犹豫一秒钟,由于针管冲下,不推也会滴进去两滴药液,80万单位的青霉素,两滴是多少万?过敏试验0.1毫升还要稀释三遍呢!

工作中的重大疏漏足以影响到她组织问题的最后批复。连我都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她早已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两个膝盖骨直发软,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傻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抬起头,当她跟我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她陡然抱住我的腰哇的一声哭出来。

……顾医生去江西接兵,长途公共汽车在山道上漏油起火,整个汽车一下子烧起来,他反应极其敏捷,动手砸烂车窗的玻璃翻了出去,到了下面才发现车上有个老太太没人管,在车厢里急得团团转,他又爬回车上,再把老太太从车门处背下来,以至于全身大面积烧伤,手、脸因为是暴露部位,全部是深度烧伤,目前一直在就地的医院里抢救。医院怕影响接兵工作,对这件事严格保密。只因为协理员从那边打来长途电话,汇报中提到顾医生在昏迷中说胡话总是提到王京健的名字,领导上才找她个别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前去探望,也可以帮助领导做做工作。今天,副院长又带了两个人去了。

“那你干吗不去呀?你应该去!”我万分诧异地看着她,这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我……我真的还没有跟他确定关系……”怕我不信,她挺费力地解释,“我去了……就等于向他向领导表示了一种态度,好象我们……”她不哭了,直直地坐着,望着窗外。

我倒火儿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考虑这个问题?!他现在需要你!你首先应该帮助他度过难关!”

她不急,也没冲我喊,只是惨然一笑:“燕喃,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你做事不计后果,可我总是最先想到结局,大事决不糊涂,……我去护理他,守着他,知冷知暖,无微不至,这都没有问题,我都能做得到。可到那个时候他还能离得开我吗?既然我下不了决心嫁给他,我这样做不是害了他吗?!再说,这件事情公开了,大家就会觉得我们是法定的夫妻,你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谁也不会信不会听,那时候没有退路,只要我不跟他结婚,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与其那时候叫人骂我绝情,不如现在……狠狠心……”

良久的沉默,我为能有这么冷静地推测后果的爱情而深深地震撼。老半天我才结结巴巴地说:“你……爱他吗?……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扭过头来迎着我的目光,一点都没有躲避或者躲闪:“爱过。但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能把长得帅、业务好跟顾医生彻底分离开吗?毁容就足以摧垮我的意志了,加上他的手再也不可能拿手术刀做外科手术了,那你还让我去爱他什么呢?”

天呵,真有这么经得起道理的分析,毫无盲目,毫无冲动,毫无不顾一切的激情而权衡得失利弊的爱情吗?她接着说:“如果我不爱他,如果我真的那么自私,那么势利,我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神魂颠倒……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你都亲眼看到了……还差一点出这么大的事故……我刚才恨不得追到火车站去……可是一想到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必须痛下决心……”

无论对错,无从褒贬。大概由于这是她真实的心里话,我反倒对她痛恨不起来了。我当然知道应该劝她什么,应该说怎样一番话才合乎常理。但是,情到深处是不用外人插嘴的,如若不是,说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都可以不负责任,生活的路要靠她一步一步去走,在起点都没有足够的勇气,还谈什么今后?!将心比心,如果是我碰到这种情况,我的确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但能够做到一生一世都不否定这个抉择吗?

“……太难了……”我轻声地脱口而出。

这也许是她没有想到的一句话,按照我的性格,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更接近她的预料。她认真而又略带感激之情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们不在一个科,也会成为好朋友的……今天输血发生的事,我会向朱护士长汇报……”

轮到我认真地看着她了。

我给刘小岸去送出院证的时候,梧桐正坐在他的床上,两条长腿在床沿下悠闲自得地上下晃,笑嘻嘻他说,“燕喃,我代表刘小岸向你致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斗敬礼!”她还真坐着,两腿摇晃着用右手尖碰了碰太阳穴。我尽可能笑得由衷和自然一些,但嘴巴里支支吾吾的想不出稍微轻松一点的回答。幸好刘小岸不知在床头柜前收拾什么,始终用一个脊背对着我,否则情形恐怕更糟。

“其实他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抗风湿才一个疗程,间断了可不好,谁知道他怎么回事,非要出院!”梧桐嗔怪地瞟了小岸一眼又对我说,“说他们机组有人要探家,飞机没人维护,好象他不回去地球就不转了似的!”不解恨,她又推了小岸的后腰一把。

我一直勉强笑着,插不上话,梧桐的腿依旧摇呵摇呵,好一会儿才突然说:“燕喃,是不是你给他吃错药了?!”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咯地乐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脖根儿热辣辣的更加没词儿,幸亏小岸把话题叉开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敢再踏进七号病房,在走廊路过小岸的门口时,只听见梧桐的说笑声,什么都叫人抓不着,摸不透,只有这无忧无虑、幸福甜蜜的笑声真真切切。我想,大概一切都即将结束,真是一场梦。随着小岸在医院的消失,连一点泡影都不会留下。我们三个人仍旧会按照生活给我们规定好的路走下去,至多我与他们彼此望望,至多我跟小岸的目光复杂一些,难言一些,至多这目光里加杂着一丝任何人都难以觉察的酸楚。

直到所有的病房都熄了灶,伤病员进入了梦乡,整个病区寂静无声。院长带着医务处助理来询问科里重病号的情况,夜查病区完毕,炊事班长提着夜班饭桶消失在玻璃门外……我才觉得自己的心象被掏空了一样,如同这白色的、空落落的宽走廊。

又似有满满的一腔心思不知倾向何处,堵在胸口让人心烦意乱……老实说,我也不希望刘小岸出院,他悄悄地来,默默地去,却已留下深深的行迹,印下了,就再也不能抹去。他的决定突然,令我毫无思想准备,当然,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伫立在圆形、白底、浅蓝色的大大的仿宋体“静”字的面前,我深知这对我是极好的提醒,该静下来了,不要去做不属于自己的梦。

我紧缩着心命令自己急转身以最快的步子向值班室走去,打开药柜,提前开始摆药。我什么也不去想,也唯有什么都不想才能使我安静下来,工作是医治心病的良药,难道我还在等待其它的什么结局吗?

一分一秒的夜不知道有多长。午夜,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令我既陌生又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却踩在我的心里,沓……沓……一声重似一声……我一动不动地僵立,等待着,等待着……

是他,就站在我的身后,我能感应得到,因为脊柱闪电般地一麻,我拿药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仍努力拿出值班护士的常态。

“我……实在……睡不着……”

我本能地去拿“眠尔通”的药瓶。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声音低沉并且沙哑。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静默,“……本来我想什么都不说就离开……病死也不再到这个医院来……我也曾经试图把你忘记,不再想你的样子,你说话的声音,你的一切……我自信是一个有毅力的人。但是做不到,怎么都做不到……离出院的时间越近越放不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我不能把这句话窝窝囊囊地带回去……

“你不要觉得我是一个轻浮的人,见一个爱一个。老实说,除了梧桐,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机会跟任何女孩子有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你知道,我当兵早,基层部队又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我不清楚梧桐以外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亲亲热热,情同手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成份。这回我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纯兄长式的,我们仿佛出自同一个家庭,是同一个父母,我关心她爱她,但所有的爱都不是男女意义上的。爱情,完全是另一回事……认清这一事实对于我来说是很痛苦的,几乎令我束手无策,我知道梧桐爱我,爱得很深,爱得没有一点疑问……她是一个好女孩儿,可惜她太强了,简直不需要男人的庇护,甚至还要反过来庇护男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太卑鄙了,太不近人情了,难道她的长处竟成了她的弱点?!我说不清,更无法解释……我只知道她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并不爱她……

“梧桐刚执行任务回来,千辛万苦。既然我们都爱她,你是不会同意我把一盆凉水冲她迎面泼去的……是吗?对。等过一段时间,我再慢慢跟她谈,我要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和盘托出,相信她有能力去理解……她这个人可以容忍一切不如人意的赤诚相见,却不能原谅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隐瞒和欺骗。她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儿,连男人都比不了,我太了解她……

“剩下的就是你……”他向我走近一步,我的耳根已经感到了他温热的鼻息,他的音量降到最低,“你怎么看我……你爱我吗?……不要跟我回顾和解释,不要跟我讲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不要跟我兜圈子,来点军人式的……只用一个字或两个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这太意外了,我简直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厚待我,一切竟是这样的直接和恳切。渐渐地,只觉得眼前深褐色的药瓶子连成了一片,象横在面前的一块模模糊糊的茶色玻璃。我早已经停止摆药,职业习惯告诉我必须冷静以后再工作。

眼前的“茶色玻璃”在不断地增大增厚,甚至出现了越来越亮的光影…终于,啪,一颗透明的,晶莹灿然的泪珠拍在我拿药勺的手上……

依旧是轻轻地,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肩,低声的,用只有我一个人能意会的声音:“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全部明白了……谢谢你……谢谢。”我再也不愿意克制自己,扭转身一头扑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他一下子变得果断、从容:“记住,我不给你写信,因为太不方便。你只记住我对你的爱,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和忘记,让我来处理其它的事……”

我微微点头,不知他看出来没有,感觉到没有,我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柔弱,这么听话,这么乖巧,这原不是我的性格,尽管我从来就没有足够的泼辣与强壮。

一切都变得比我想象的要精确和简单得多。

我有些怕见梧桐,她们宿舍也随之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威慑力。等潮水一般的激情退却之后,我开始思量我的所作所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难以自圆其说。我感到深深地对不起梧桐,不管起因和原由,结果是这个样子!我将永无颜面在她的跟前提什么友谊和信任。

有一回在下班的路上碰上李灵霞:“邝燕喃,你好久没到我们房间报到了,梧桐说要找你单独训话!”

“出什么事了吗?”我显得诚惶诚恐。

“问你呵,你出什么事了?也不来玩了,是不是朱护士长又给你介绍对象了?!”

“没有的事!”我心虚地笑笑,还拍了她屁股一下。

也就是当晚,梧桐、李灵霞和韦宏波怒气冲冲地来到我们房间,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顿时,我的脉搏跳到一百二,等待着大难临头,等待着承受劈头盖脸的质问和讥讽。我想好了,梧桐就是打我两巴掌我也一声不吭。无从解释的时候还是不要解释的好。

她看也没看我就直奔王京健而去,梧桐刚一开口就相当不客气,出口很硬:“王京健,你可真做得出!顾医生转到我们科都三天了,你竟然来个不露面儿,就是同志关系你也该大驾光临一下吧?!”

王京健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刘月琴上班去了,我还在发懵。李灵霞满脸挂霜地说:“谁不知道你在我们科帮助工作的时候,又给顾医生洗工作服,又给他打饭,帮他到图书馆查资料,抄卡片,跑得可勤快了,把顾医生闹得晕头转向。现在到他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这儿倒全安静了!”

王京健仍不作声,一脸闭上眼睛任人掴耳光的表情。

“你知道他一次一次换药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吗?你知道他一夜一夜睡不了觉都是怎么捱过来的吗?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即便有一千条理由,你这样做都太自私了。爱一个人那么容易吗?那么轻易就能被自己否定吗?只要你曾经真正地爱过,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去做。人说,是军人就自然懂得牺牲,你不懂,因为你最爱你自己。”梧桐的话越来越重,脸上露出了睥睨的神情。我担心王京健受不了,轻轻地叫了一声:“梧桐。”

“别插嘴!”她断然地打断我,在火头上,她的话就象蹦出枪膛的子弹壳,又烫又硬。她的目光始终盯在王京健的脸上,“你不要以为我们是来求你,求你恩赐给顾医生一点什么,心里如果什么都没有,靠装能装多久?!顾医生是我们科的大夫,现在又是我们科的特护病号,你不爱他我们爱他,我们会去好好地全身心地爱他的……”

韦宏波突然阴不阴阳不阳地冒出来一句:“你还在这种时候去跟吴奶奶的弟弟相面,真有闲情逸致呵!”

看得出王京健想辩解一句,可看了看这三张冰袋儿一般的面孔,只张了张嘴,便把头扭向一边,

梧桐倒被激怒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说军人了,你是人吗?!”她气狠狠地转过身来冲我一摆头,“邝燕喃,走!”我们四个人呼呼拉拉、凤卷残云地出了房间,梧桐余气未消地对我说:

“你能跟这种小人长期同居保持面和心不和真是奇迹!”

我不敢接话茬儿,梧桐,假如哪一天你知道了庐山真面目,也这样恨我,骂我,睥睨我好吗?!你千万不要什么都不说,只是远远地走开……

易医生的转业报告再一次被驳回,院长在全院大会上发火说:“……有些人翅膀硬了,就来吊领导的胃口,动不动就是走,让我走……别忘了,是部队送你们上的大学,培养了你们,让你们有了一门专业技术!没有大熔炉,你们还不是跟在牛屁股后面摸牛尾巴!现在你们有了资本了,能拿这个来要挟领导了!走,谁也别想走!我还没死呢,等头发白了再来跟我说……”

院长是三八年参加革命的,卫生干部提得慢,但是资格老,乱发火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他架子大也是出名的,有一回在广州开会因天气不好被困在白云机场,他看见机场上有一个年轻军官在溜军用吉普车,就招呼他过来说,“你送我到你们招待所去,飞机什么时候能起飞叫人来通知我一声。”那个年轻人想了想只好照办,后来人家告诉他那个人是林立果林副部长,我们院长才平淡地说:“噢,是吗,怪不得挺面熟。”

易医生嘟嘟嚷嚷地对我说:“那我服役20多年,猫在这个要啥没啥的大山沟里,就算是还债也该还清了吧,我又不是卖给医院……再说,我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干吗要这么说……这又不是集中营,进得来出不去……”

易医生再一次跟“上海”失去了联系,这头婚也离不成,走也走不了。他老婆年年在家养精蓄锐“充足了电”,然后来医院闹一场。协理员还是锲而不舍地做思想工作,车轱辘话来回说。易医生只好仰天长叹:“……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不把人拖得万念俱灭、心如枯井是不会有结果的……世界上就是有铁棒那么沉那么重那么坚硬无比的爱也被磨成针了。我真的淡了……你就是现在把我跟`上海’关在一个屋子里,我肯定也就是一个阳痿患者……”

这话把我听得目瞪口呆。那件事败露以后,我的信在严格的外松内紧的控制之中。有一回协理员拿着我的信对着光照半天,我就站在他身后,也不气,就象“看电影”一样。

没想到我跟梧桐之间的总爆发,可以说,每一种可能性我都估计和预见过,不管处于哪一类都将是惊心动魄的。每每被这一个个场景搅得心绪不宁的时候,我都极想给小岸写一封信,告诉他再这样“一等战备”下去我精神非得垮了不可,即便是最坏的消息也还是早点让我知道吧。然而,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跟小岸分手的那一夜,想到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举动,想到他充满男性意味的温热的鼻息,和强有力的胸脯……我一遍一遍复习着那个夜晚,带着一种永恒的玫瑰色的憧憬,去获取力量和勇气,其它任何畏惧都在我心中冰消雪化。

然而最终,这一场酝酿良久的轩然大波,完全没有流向似乎它应当流向的渠道。梧桐在给顾医生的专护中突然昏倒,经过诊断是过份劳累和低血糖,这自然是小事一桩,静脉注射一支高浓度的葡萄糖和静卧休息就解决问题了。也就是在医生诊断之前给她精心检查身体的过程中,按压腹部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包块,当然就进一步进行全面检查,情形是意想不到的糟糕--肠癌。

这一天风和日丽,医院照样是在悠远的静谧中苏醒。阳光还是那么热情、透明,天依旧湛蓝如洗,透着沁人心肺的纯净、秀美,白云还是那么多情,飘逸,微笑着佻挞地浮动,路边齐刷刷的两排健壮、挺实的法国梧桐,依旧婆娑着,枝头攀住枝头在窃窃私语。一切如常,一切都没有预兆,都没有暗示,厄运悄悄地却又那么清晰安然地降临了。

梧桐住进外科,我坐在她卷起被褥后的空床板上与李灵霞和韦宏波相对无言,默默长坐。我第一次感到这个房间暗淡无光,狭小凌乱,还有一种潮湿发闷的气味,我不敢认真地四周环视,以免“满目凄凉”叫我更加伤感。

……梧桐手术的那一天,我去看她。每回去我都只注意她的眼睛,只要她那双带着狐仙气的大眼睛依旧明亮,依旧传神,她就是瘦得三根筋挑起一个头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垮。她已经做好了一切术前准备,刚刚洗净的头发蓬松着,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型的气味。她平静地对我说:“燕喃,我多希望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病人,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我愿意受骗,有时隐瞒也是一种保护,直到死都是那么无忧无虑。可我是个医务人员,要那么清醒地、面对现实地做病人,要反复地看自己的手术方案,想装糊涂都不行,真太严酷了……”一进病房,我就注意到她床头堆积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业务书和医疗杂志,它们令我分外地难过。

“我知道我要出事了……我有这种预感,不能所有的好事都落在我一个人头上,我太幸运了……我不伯,什么也不怕……毕竟我曾经好好地活过……”她的眼睛迷迷茫茫地望看天花板,看得出她在追寻一种更顽强的东西来支撑自己。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轻声他说:“要不要给小岸挂个长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但反正我说了,并且情真意切。

“不用。”显然她已经深思熟虑,“干吗把通苦和烦恼转嫁给他,再说他现在转场在海南岛执行训练任务,那里的环境、气候都很艰苦,如果晚上再睡不着觉,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我自己能挺过来,等手术后知道全部结果以后我再详细跟他说。”

这时外科李主任走过来,探下身子,父亲一般他说:“梧桐,别紧张,我主刀。”

梧桐把手放在李主任的手上面,微微点头,然后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李主任的眼睛,渐渐地用力抓住李主任的手,斩钉截铁他说:“主任,我再说一遍,打开腹腔以后,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把我剩下的肠子跟直肠吻合,我绝对不开人造肛门。你答应我。”

李主任唯有点头。梧桐还不放心,又冷冰冰地补了一句,“如果你给我开人造肛门,麻醉醒过来我就自杀!”

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一般象梧桐这种情况,应该在手术的同时,封闭肛门,然后在下腹部的一侧开个口,接出来一根管子,然后挂上一个装大便的瓶子。当然这带来的是一生的痛苦,但是保险。而梧桐的选择有可能因为手术的不够彻底而使癌细胞全面转移。

我不能想象,梧桐26岁就从此半窝着腰,挂着一个屎瓶子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游游荡荡,她曾经是那样的精力充沛,勃发着青春的生机和活力。但是我更不能想象因一丝的隐患而给她带来难以预料的危机,假如病灶毫不留情地转移,那她人生的道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劝不了她,我不知道哪种选择更正确。连李主任也缄默不语。

“你们不用担心,”她反过来安慰我们,“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术后还可以坚持吃中药、化疗,有节制地锻炼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只管放心。”她的口气把握十足,俨然一个外科专家。

那一天的手术进行了将近十个钟头,下了班我就守在手术室的门口,李灵霞和韦宏波紧张匆忙地穿进穿出,连招呼都没空跟我打。……直到李主任疲惫地走出来,淡蓝色的手术帽被汗湿成了深蓝色,一身的血腥气,驼着背微微地喘息,我才赶紧迎上去,两眼追灯一样地盯住他。老头有气无力他说:“手术相当成功。”我闭了一会儿眼睛,表示感谢上苍。这时,梧桐躺在平车上被推出手术室,她双目紧闭,脸跟身上盖着的白被单一个颜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于梧桐跟恶运死抗,不屈不挠,刀口恢复得很快,一周之内她就能捂住肚子下床走动了。再去看她,她已经能一本正经地跟伤病员打扑克了。

一天黄昏,我下了班正要进“女儿楼”,听见有人叫我,猛一回头,我差一点没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刚刚修剪过的冬青树旁边站着顾医生。

我当然知道他毁容到了什么程度,但在夜色中突然看到他仍不免大吃一惊:深褐色的扭曲在一块高低不平的伤疤占据了整个左脸,还爬过鼻梁蔓延了右脸的一半,下巴完全变形地收了进去,嘴唇翻起已难以并拢,露出的一道缝可以看见门牙,他的头发也是残缺的,稠一片,秃一片……唯有男中音依旧如故,还是那么悦耳、好听。

“请你把这个交给王京健好吗?”他说,并且尽量不看我努力调整过情绪的脸,交到我手上一封信。

是的,他的双手疤痕累累,弯曲都相当困难,缓慢,不要说再拿手术刀,就是在内科当医生给病人触诊,也是无法进行的。我一个劲地好好好,几乎到了点头哈腰的地步。接着,他郑重其事他说:“你代我谢谢她。”

我难堪。但马上又觉得话中并没有讽刺和轻蔑的意味,真的一点也没有。他相当诚恳:“……她不因为同情、怜悯来看望我、护理我,不用假象来欺骗我,这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还是把我看作一个真正的军人,可以独自走出黑谷。是的,我痛苦过,也绝望过,但也只有从这么深的痛苦和绝望中走出来,我才有勇气迎接我今后的人生。我再也不会在突如其来的苦海中,为寻找一块木板或者一根稻草而伤感而抱怨而痛不欲生,再也不指望在任何时候被任何人理解从而就奢谈什么理解。我就是我,还象从前一样,照样享受人生,唱我爱唱的歌,吃我爱吃的东西,做我愿意做并且能够做到的事……我照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不错,我是恨过她,恨她无情无义,恨她情若浮云,但是如果她已经不爱我而是为了维护某种规范,为了做个好党员守在我跟前,那我只会比现在更痛苦,更恨她。那才是对我最大的看不起,我算个什么东西,要去依附一个女人苟延残喘,那我还配是男人,还配是军人吗?这样很好,我从心里感谢她。

“明天,我就要到上海瑞金医院去整容了,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画个句号的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们也再不要责备她,谁都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力……你就说我谢谢她,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顾医生在我呆呆地倾听中车转身快步地走了,他的步子还是那么雄健、有力,深灰色的风衣领子高高地竖起,下摆随风飘荡,呼啦作响,显现出一种男人的潇洒。他渐渐地消失在暮色中,远处,大团大团浓重的红云在天边凝固不动,象一个外国影片深沉而又耐人寻味的结局。韦宏波告诉过我,说顾医生说整容之前他是决不穿军装的,影响军容,有碍观瞻。

……王京健当着我的面颤颤地把信封撕开,那里面没有片言只字,只有一张王京健本人的四寸彩色肖像照片,妩媚地微笑着,带着两个浅小的酒窝,一往情深。王京健捧着自己,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阵旋风,瞬息间我的脖子被人牢牢地搂住。

时光无度,转眼已是七月的一天,我挣脱开来,见是梧桐,她身体的恢复能力简直惊人,连李主任都叹为观止。仅半年,在她强烈的要求下,竟然已经能上半天班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的确良褂子,加上面若桃花,鲜嫩、俏丽得仿佛一掐能出水,这倒提醒我要去检查检查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不脸色怎么老是青白青白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指了指睡着了的刘月琴和王京健,又指了指门。

我们手拉手蹑手蹑脚地走出门,一来到过道上,她又迫不及待地抱住我,两只脚乱蹦乱跳,再看她时两眼已经注满了晶晶亮亮的东西,鼻头也红了……我百思不解,这个梧桐,得病,开刀,眼圈儿都没红过,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她动用泪囊的储蓄呢?

高兴够了,她才鼻子碰鼻子地对我说:“前些日子我给小岸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正反面儿密密麻麻16张纸,贴了三张邮票,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从头至尾,毫不隐瞒,……你不知道这几天我盼他的信盼得多苦,今天总算等到了,你看!”

她递给我一份电报,我打开来,上面有五个打印的工工整整的铅字:“速来结婚岸。”

如同五个铅砣猛地向我的头部袭来,我只觉得眼前黑压压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偶尔,几个细小的拖着长长尾巴的金星从四面八方滑移过来,流窜而去,紧接着,是突然而至的尖利的耳鸣,震得我脑袋瓜嗡嗡作响……我拼命地紧咬下唇,以稳定情绪不至于便整个下巴都颤抖起来,理智居然在毫无大脑指挥的情况下情真意切他说了一句:“太好了!”

“我知道你会替我高兴,所以第一个告诉你,往下那就是`传达到县团级’了”她乐昏了头,根本没注意我的失态,笑得眼睛眯起来,露出在她身上难得一见的天真和稚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的声音因为过份的掩饰显得很不自然,语凋也高低不平。

“我现在就去订票,反正尽快地去吧,你不知道,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马上!你明白吗?!我太幸福了……”她把电报紧贴在胸口,给了我一个热吻,“好了,你睡觉去吧,晚上一定要到我们房间来呵!”她向楼梯口跑去,轻盈如燕,又转身大声叮了一句,“记住!晚上。”

我机械地完成微笑和点头。

长久地傻站在过道上,我头重脚轻,脑袋绝对空白。我慢慢地扶住墙,转身紧紧地用后背靠着墙,以得到一点实实在在的慰藉。我应该怨谁呢,难道刘小岸这样做不对吗?难道我不应该为他能这样做而更爱他吗?我想到他说过的话,军人式的……是的,这三个字足以解释一切。作为朋友,我们至多是给予梧桐生活上的关心、帮助,真正能接下她身上一半担子的唯有小岸,这不是任何形式的友谊都可以取代的。梧桐无论多刚烈、多坚强,毕竟仅是一个女人,在生命的难题面前,凭着紧咬牙关,她能坚持多久呢?此时此刻,她当然更需要一副强有力的,毫不摇晃的肩膀,这种力量或许能真正救了她。爱,无疑是一剂最难寻最优质最特效的良药,有时神奇的能起死回生。难道我不应当为梧桐获得新的生命而由衷地高兴,由衷地为她祝福吗?!

晚上,我捧着一套细瓷、金边儿、镶着一圈淡紫色小花的茶具来到梧桐的房间,梧桐接受我的礼物时惊呼一声,再一次拥抱我并拍拍我的后背。

腾空的桌子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还有一些熟食和罐头。李灵霞的床上摊着一张印着红双喜的龙凤吉祥的大床单以及两个红疯了的双喜灯笼的枕巾,韦宏波在一边喋喋不休地理怨:“你说你这点审美观,自己不行,倒是找我跟燕喃参谋参谋呵。梧桐又不是`向阳花’,你也太庸俗了你,到了小岸那边,简直是给我们宿舍现眼嘛……梧桐,这一套东西你别用,等她结婚的时候再送给她!”

李灵霞歪着脑袋拿出公正的态度来自我欣赏:“有这么难看吗?多喜兴多红火呵!我妈教导我说沾红出喜嘛!你不要老是打击我好不好,是不是我找了个飞行员你嫉妒了?!”她得意洋洋地翻了一个白眼。

韦宏波提起一只“凉拖鞋”跳过来要打她的屁股:“你等着,等你结婚我就送给你一身红袄绿裤子绣花鞋!”

“那好呵,那才象新娘子呢!说定了呵,我可就不买了。”啪,韦宏波把鞋扔回地板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可调教!”

她送给梧桐的是一盏精致的鹅黄色调的子母台灯,关大灯时小灯就亮,光线柔和、温馨,纱质的灯罩上绘着几株淡雅的君子兰,素净雅洁。

梧桐倒酒,韦宏波一把夺过她的酒杯:“你呀,少客气,以水代酒!”说着,给她倒了半杯白开水。

我们举杯。

……后来,梧桐又拉起了破手风琴,我们一块直着嗓子唱《在北京的金山上》,因为她只会拉这一个曲子,我们别无选择。笃笃笃,有人敲门。我们一块在过门声中大喊:“请进……”

然后接着唱,“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进来的是吴奶奶,抱着一条墨绿色基调的毛毯,耐心地等待我们演唱完毕之后,她才满脸堆笑他说:“梧桐,这是护士班凑份子送给你的毛毯。“

“谢谢。”梧桐兴奋地涨红了脸,抱住毛毯亲了一下,她今晚高兴的逮什么亲什么。

扯了一些闲话,吴奶奶还是忍不住了:“梧桐,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再好好想一想,……结婚确实会给你的病带来潜在的危机,李主任也说,还是暂时不要结婚的好,因为有些病变是随时可能……当然我今天晚上不该讲这个话……可你要替自己的今后想一想,现在改变……还来得及……李主任也是这个意思……”

热闹的气氛霍然降温,几乎进入零点。我们当然都不乏医学常识,但是又唯有低头无语。

梧桐又去找了一个杯子,倒上葡萄酒放在吴奶奶面前,感情真挚他说:“护士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李主任也冲我发了火,摔了杯子……说再也不管我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她的喘息声渐渐急促,两眼陡然蓄满了滚滚欲滴的泪珠,发自肺腑地说,“可是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得病之后,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生活,依恋生活,我需要生活的质量而不是仅仅活着!我活过,爱过,深深地去爱人也被人深深地爱,当然也病过,犹豫、彷徨、绝望过,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生命体验,这就够了,就不枉我来世一遭……我是一个军人,更是一个女人,我要结婚,还要生孩子,给小岸生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为了我们的幸福和圆满,我愿意用我生命的10年、20年去换!”梧桐抓起自己的半杯白开水,“护士长,干!”

咬着一条毛巾,我无声地哭了一夜,整个面颊被泪水泡得又红又肿。床头放着一盒装横精美的酒心巧克力,梧桐,你好狠心,真的叫我吞下去这杯苦酒吗?

也就是在此时此刻,所有我知道的围绕着人生与爱情的警策人世、含意深远、发人沉思、给人勇气和力量的格言隽语,像过期的药物一样,统统对我失去了效力,甚至令我反感、厌恶!我就是伤心,就是想哭,我不想分清什么对错、高尚或卑劣,伟大和渺小,深深的失落感,深深的委屈让我陷进了情感的沼泽,越挣扎就只会陷得越深,躺在床上仿佛躺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数数儿吧,从1至100,再从100到1,一直清清楚楚地数到天明。

第二天,红着一双兔眼找朱护士长要求休假。

“你不是说回家过`十一’吗?怎么提前了?”她问。

“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呵?”

我勃然大怒:“我们还能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公开化的了!我要现在探家自有我的道理!”

“你吃生米饭了?!我要重新排班,问你一下有什么错,老百姓也不能说走就走呵!”朱护士长话里有气,但语调还算平和。我茸拉着眼皮不作声,但一脸坚决要走的表情。

“好吧好吧,你先订票,让我把工作调整一下,再最后通知你。”她觉得这样说已经显出了最大的宽容,以及与我私人关系的不同凡响。

我冷冷他说,“你现在就拍板吧,我今晚就买站台票上车,到车上再补票。”

大概她从未见我这么执拗,看着我直发怔。

整整一个假期,我如同没魂儿的行尸走肉,干什么干着干着就走神儿、发木。洗个碗也能洗俩钟头。妈说,怎么当兵越当越傻了呢?没过两天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叫范同同。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说算了吧,他也没什么,就说你好象不大开心,我说是,他说那就冷处理一下,精力别太集中,尤其别钻牛角尖。

又过了两天,他来电话说买了日本电影周的套票,问我感不感兴趣,他说,给你两套,随便你找什么人去看。散散心。我当时有点感动,觉得他善解人意,又没有强烈的目的性和好奇,当然也有一点莫名其妙地起疑,觉得他怎么好象挺懂的……

我反正想偏了,觉得这是上帝的意志。就叫我失去小岸,碰上“饭桶”之类,还让我对他不像对别人那样嗤之以鼻,印象不算太差,有进一步相处的余地。然而,这只能加重我的无望,终日懒懒散散像得了肝炎。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小岸和梧桐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肩并肩地漫步,还是弹起了吉它轻唱?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伟大的智者对我说,小岸已经把你彻底淡忘,那我倒能尽快地解脱了。尽管我手上没有他的一个字,一件信物,可我就是不相信他能那么轻易地忘记,忘记他说过的话,忘记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摄入心底的夜晚。如果我不是当事人之一,我甚至敢对他说,你以为这是真正的人道吗?这是真正的崇高吗?爱的抚慰和不爱的抚慰,天生就不是一回事。

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那些激动人心,令人彻夜难眠自认为已经镂心刻骨的爱,不是照样消失得不落痕迹。

返回医院以后,听说梧桐和小岸已度完蜜月,两口子同时来到医院,梧桐在招待所找了一间房间布置一新,接待前来贺喜的朋友、同事。小岸仍住进我们科接受抗风湿治疗。

不知为什么,我倒坦然了,我说服了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岸这次住17号病房,瞧,象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已成倍数地拉开,初次的重逢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平静,我把药片倒在他的手心里,他说谢谢,然后转身,喝水,做吞咽动作。脸上是极其平和的表情。

一连值了好几个夜班,查房时都见他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坐在值班室里,听到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脚步声,禁不住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牢门口,确信无疑应该是他……然而,不是有的病号半夜突然饿了,把我的夜班饭吃得一干二净,就是来举报某某病号打呼噜他目前比白天还要清醒的神经衰弱患者。曾经在我心中一遍遍响过的小岸的脚步声,在我一次次的失望中渐渐地淡漠,渐渐地远去,最终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哪怕是他只来跟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他只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站一站,我都再不说什么,再不想什么,用理解去交换理解。……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曾经相爱,我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曾经有过所谓永恒的走进心灵深处的一夜……

好几回半夜三更孤零零地站在药柜子面前,耳边响着“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不…要……怀疑……”,那些幻影才又一次活生生地映在眼前,不知不觉中便会忽尔热泪盈眶。

我这是干吗?!现在爱与不爱都已经不重要。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现实早已把虚渺的东西击得粉碎。

梧桐还是那么快活,整天笑,话也多起来,不好好在招待所的新房里住着,依旧在集体宿舍跟李灵霞和韦宏波瞎闹,要不就是叫我们一块去她的新房用煤油炉煮吃的。她现在除了夜班什么班都上,被爱情滋润的又活泼又水灵。

每回进她们宿舍,我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反正坐不久,就想回自己的宿舍,回去了其实也没事,只好这摸摸那摸摸,把枕头的方向调个个儿什么的……

会好的,我安慰自己。想到范同同送我上火车时说的话:三个月以后再来看眼前发生的事,就会觉得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愿如此。范同同自始至终也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这一点挺好,挺不容易。

就在我独自一人拚尽心力自怜自慰自愈的目子里,一个傍晚,梧桐约我陪她去走走,我当然爽决地答应了。

她径自向着湖边走去,我不便提出异议,也跟她一路聊着往那里走。晚风习习,湖对面的梧桐树从容、恬淡地摇摆着枝叶,在我眼中竟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说实在话,如果不是陪伴梧桐,我自己是断然不会到这里来的。今夕何夕?风情如故却已完全不是当初。

“最近身体不是最好。”梧桐淡淡他说。

“怎么回事?!”我立刻紧张起来。

“看你吓的!也没什么,就是……李主任今天给我号了脉,又检查了一下身体,他说我现在还是比较虚,气提不住,还不如前段时间情况好,叫我注意精神调解,还有所处的环境……”她变得语无伦次,而后又叹了口气。

我半天仍不得要领。

梧桐突然说:“燕喃,你不觉得我最近挺反常吗?”

“没有呵。”我努力思索着,想着她令人眼热的快活。

她的目光移向没有一丝波纹的湖面:“你没觉着我废话越来越多,没事就乱笑乱闹吗?”

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她的视点依旧在一个方位,我感觉那一片湖水渐渐结起了一层薄冰:“……我再也装不下去,再也演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不如那时候就没下来手术台……”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干吗说这个……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可我希望活得软弱一点,糊涂一点……燕喃,我只告诉你个人,我根本就没跟小岸结婚,信不信由你!”

犹如迎头一棒,我顿时傻在那里,木桩一般。李灵霞还跟我说过,梧桐走时带了满满一大旅行袋的奶糖、水果糖、酥糖、巧克力……花花绿绿,五彩缤纷…我摇晃着她的肩膀,冲着她喊起来:“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了他满腔热情背后的那种冷静,看到了被激情掩饰得很深很隐蔽的淡淡的漠然。我太了解小岸了,什么也逃不出我的眼睛。他做得热烈、温存、周到、体贴,但是我感到了他心底那种无法真正呼应我而又不得不呼应我的潜流,这不是爱情。……我知道也坚信他不是因为我的病,小岸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不计得失,认准的事他会不顾一切,决不回头,小时候他就这样……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不知道…”她不解地眯缝起双眼,几乎把湖水望穿,“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对他彻底地误解了……喜欢和爱有着天攘之别。尽管承认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太严峻了,可我不能自己骗自己…我们去登记的那一天,他显得惶惶然,但又拚命地故作镇静,失魂落魄却又装得甜蜜幸福,当然他已经用了浑身解数不让我看出来。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果不是真正到来,他会做得毫无破绽,天衣无缝的。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哄着我,执意要和我……我不肯。爱情是对等的,如果因为我的病反倒迫使他不得不爱我,不得不跟我结婚,有什么意思?!这对他不公平……”

真没错呵梧桐,你太强,强出头,干吗要那么好强,不老老实实当一回弱女子?!

“我可以不被爱,但我不能被人嫌。现在一丝一毫的无奈,都将是婚后山一样的负担,他爱不爱我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爱他,你能看着你爱的人带着哪怕是一星一点的勉强和疲惫跟你共同生活吗?!

“……他说,我可以等,我说,心里面没有你等什么?他说,梧桐我求你别再逼我……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一切都在这句话里得到了证实……”

原来是这样,心里的那块被泪水一遍一遍擦拭的伤痕,原以为是相伴一生的怅然、遗恨,竟在一夜间悄然无声地弥合,人的猛醒会来得这样扎实、明确,却又是这样的令人感到缺憾和凄迷。而此刻,再举目望去,直视对岸黑色的只剩下一个个清晰轮廓的法国梧桐,我出奇地安静了,平静了。

……为什么你不明讲,你的沉默为我。小岸,多好呵,就这样彼此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你,懂得你,摸得到你心中一颗一颗的死结。尽管,我恨不得立刻撞开17病室,冲到你的面前,不说一句话,只用手臂紧紧地搂住你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在你的胸前,一分钟而不是一辈子,不是一生一世,只要让你知道我的心:爱是无条件的,爱未必要有结果。但是,我不能,不能破坏你不惜余力创造出来的宁静……

这大概就是你常说的军人式的什么……

我知道应该怎样去做。任何一点刺激都会给梧桐带来不幸,精神的重创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促使病变转移。……她可以结婚,因为那是生命力的勃发,她可以生孩子,那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她唯独不能受到伤害,如果非让她去接受她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的现实,这不是在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吗?!

我不得不对梧桐肃然起敬,整个事件中,她虽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爱,但从不是一个可悲的角色。我不得不想起易医生的老婆,如果她有幸知道在她之外还有一种人生,一种婚姻和一种感情,她还会年年坚持不懈地来纠缠不清了吗?!

黑暗中,我默默地向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她的手背,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仿佛没有温度,没有生命。我对她无言地起誓,一定亲手把爱情埋葬,假如这美好的爱情又一定要用美好的人格去交换的话。

就这样手心贴着手背,我们长久地伫立,长久地注视着湖水,长久地不发一言而默默地传递。

一遍,一遍,那首我最喜爱却又最害怕的诗句在我滴血的心头一行一行地升起,掠过,掠过,升起--我曾以为,水中淬过,砧上锻过那信念便纯而又纯;我曾以为,火里焚过,血里浸过那爱,情才真而又真。然而,惯于暗夜里的摸索,阳光下,竟难以睁开眼睛。--离你只一步之遥,我退却了,我说,我爱,但我不能……我说,我爱,但我不能,就是说,背上的十字架过于沉重,敢于希望,却没有勇气得到,世间最深的悲哀,莫过于,认准了……却不能为之献身,比追寻更苦,更绝望,因为面对着所爱,但我不能……

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无私、高尚,从而才不朽的爱,我想,那一定是用心灵去感应的。小岸,梧桐,你们能够听到吗?我想,能够。

原谅我的疏忽,梧桐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