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 上-梧桐梧桐

梧桐她们宿舍的门上贴了三个极小的字“夜游庵”。开始是由于工作性质决定的,医院的夜班绵延起伏,把人练得21点一过就来情绪。后来习惯成自然,梧桐是白天晚上都贼精神,好象两个脑半球是早晚分别工作似的,她们房间的另两位仙人李灵霞和韦宏波,白天活象两只醉猫。

李灵霞长得比较困难,茄子腮,金鱼眼,鼻子以下的部位还有幅度地往外突,但她酷爱照相。韦宏波有一双略带近视加散光的缺乏神采的大眼睛,它们安安静静地陷在眼窝里,她瘦而不弱,喜欢翘个二郎腿看书,脚趾头上总是挂着一只摇摇欲掉的塑料凉鞋,剪了后帮和偏带儿的改良拖鞋。

一到晚上她们全都活了,韦宏波晃悠着破拖鞋哗啦哗啦地翻书,如果有瓜子,她的眼睛就能幸福地眯缝一晚上;李灵霞不厌其烦地贴照相簿,把自己在上面颠过来倒过去,一会儿斜一会儿歪;梧桐不知从哪儿闹来一个风箱漏气的鹦鹉牌破手风琴,64贝司,忽扇忽扇的挺起劲儿。有一回熄灯号吹过半天了,她们都没听见。好一会,只听见几声庄重、沉稳的敲门声,李灵霞守着照相簿子鬼声鬼调地叫板:“进来——”“是谁还在拉二胡呀……”一听见院长严厉并且慢腾腾的山东腔,手风琴声嘎然而止,韦宏波甩掉那只拖鞋,光着脚丫子一个箭步完成了五步之遥的历程,啪的一声几乎把灯绳拉断。

万马齐喑地把院长的脚步声送远,她们才象一窝老鼠那样吱吱吱吱地笑成一团。韦宏波说在院长心目中,全世界只有一种乐器。

梧桐身上有一股狐仙气。单眼皮,眼梢往上挑得厉害,稀稀淡淡的弯眉毛,更衬得双眸活泛、俏丽,一只周正的小尖鼻子,薄片子嘴,说起话来眼睛一翻一翻挺妖烧的。她高高的个子,两腿颀长,尤其小腿笔直、匀称。在兄弟医院交流护理工作经验时,那个医院的院长就在现场会上批评他们院务处长:看看人家861医院的护士,你招的兵怎么全是萝卜士豆。

她们房间的人都爱说笑话,只不过梧桐、韦宏波不乐,李灵霞还什么都没说呢,自个儿先鞠躬尽瘁地笑半天。

相比之下我们内一科的宿舍简直象个地窖。一方面它本来就在北面,还紧紧地挨着厕所,有一面墙被水渍浸得长出了麻麻点点的黑霉和绿苔,当时没长出蘑菇来只能说明我们缺乏菌苗和现代脱贫致富的技术。我们房间的成员关节都不好,刚一立秋就全部套上护膝睡觉,像个运动员宿舍。

另一方面,我们房间的人不行。我跟王京健死掐,因为都积极要求进步,都在努力争取入党,又都热爱文艺,她在科里负责教唱歌,我能涂涂抹抹地出壁报,结果互相盯着,内心自然是不共戴天。另一个护士叫刘月琴,比较阴险,她能耐平平,在我和王京健之间总是左右摇摆,耍一点渔翁得利的小聪明。

党支部口口声声说党的大门永远向我们敞开,一旦我们都拼命要求进步的时候,就放出风来说只培养一个发展对象,造成我们三个人心怀鬼胎,对别人高度戒备、防范。宿舍里一点笑声也没有。

本来也不是没笑话,比如王京健爱俏,开春总是第一个脱军棉袄,再暖和几天,她就忘乎所以地把棉被和军大衣洗好晒好打包收起来了,一般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寒潮,她只好对束之高阁的东西喟然长叹,就近取出棉衣棉裤穿上,再严严实实地盖上毛巾被。第二天一早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但你不能笑也不能说出去,她会认为你是在扩散她爱漂亮小布尔乔亚思想严重等影响,以达到妨碍她进步的目的。所以还是别去惹得她浮想联翩的好。她大事不糊涂,小问题上别提反应多迟钝了。上发药班时,满药柜子找“核黄素”,要不是我告诉她就是维生素B2,她非得把药柜子翻个个儿不可。有一回我问她能不能把十元钱打散,她说什么打伞?打散,打伞?我急了说十块钱换十个一块钱,懂不懂?她才一扬下巴颇不以为然他说:破钱儿呵。好象她那种说法多么统一规范似的。

隔壁宿舍就可以畅所欲言,到底是外科护士,胆大包天,干脆泼辣,脑袋瓜子别提反应多快了。她们一块儿骂她们护士长“吴奶奶”,这人其实一点不老,才三十出头,可说话象被人捏住了鼻子,哼哼叽叽外加絮絮叨叨,走道儿外八字身子还直晃,活象个老太太,她们骂吴奶奶排班不公平,“马术”好的护士夜班少,这三位全是顶班挑大梁的,整天夜以继日。还骂吴奶奶有一次顺手操起护士班盛夜班饭的盆,装烧伤病人充满绿脓杆菌的敷料纱布。“他妈的,这种人应该先枪毙后审问。”梧桐说。韦宏波说:“敢情她老人家不上夜班,我们毒死一个不等没人接班儿了她不会发现。”

外二科的人都说,梧桐是吴奶奶的“牌子菜”。的确,她业务熟练,手快腿勤,而且抢救危重病人顶得上去,临危不乱,情况越紧张她动作越麻利。外科一个班顶下来谁不是腿肚子转筋脸发青,就她哼着小曲儿,没事人一样。这人胆子还贼大,有一回夜班,我去供应室领输液包,在黑暗的开阔地碰上她,她也正在班上,一身白,还扛着一个长长的白布包,另一只手提着把工兵铲。我问她干吗去,她说刚有个病人截肢锯下一条腿,到山坡后面去把它埋了。吓得我倒退了好几步,可她说,没事,就是累点,坑要挖得深,否则狗会来刨的。

梧桐就是不会来事,所以吴奶奶对她是又爱吃又嫌烫嘴。当时谈恋爱属于个人的绝密事件,每个人都慎之又慎。刘月琴那些日子鬼鬼祟祟的,行迹可疑。王京健呢,整天用头发夹子卷她额前的刘海,这个办法最先是我想出来并实施的,她们俩不知是谁还给我打了“小报告”,周末生活检讨会上协理员不点名的批评过我。现在可好,我的刘海直得象挂面,她的刘海都在脑瓜子门前飞起来了,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也不觉着愧得慌。加上脸颊莫名其妙的两坨红,不是在谈恋爱难道是肺结核的症状吗。

我就是不在宿舍呆,懒得看她们俩那副又紧张又惊喜又疑惧又幸福的样子。

隔壁房间的透明度就相当高,梧桐最先拿出对象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一条挺壮实的汉子,双腿叉开站,两条胳膊在胸前一扭,不笑,而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他戴着军帽,穿一身机械师的深色工作服,照片背景是宽阔并显得光秃秃的机场。

“这就是刘小岸,也在本省当兵。我们院儿一块长大的男孩。”梧桐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但一往倩深显而易见。

我说:“不错,挺有气质的。”

梧桐觉得我慧眼识英雄,颇肯定地冲我点点头。

这多少有点刺激了凉在一边的李灵霞,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下回往部队派巡回医疗队,吴奶奶该叫我去碰碰运气了!他妈的,一点都不关心我的个人间题。

李灵霞还没对象,常常表现出忽然而至的焦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下部队上。她听说巡回医疗队下到军、师,无论是去食堂还是路过球场,在场的全体官兵都自动停止手中的一切活动行注目礼,直到你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等等。这些信息反馈常常使李灵霞摩拳擦掌,激动不已:“都是女兵爱好者,太好了!那咱不成了`万马军中一小丫,艳似露润月季花’了吗?!”然后就以天鹅之死的姿势晕在床上异想天开。

韦宏波照例是要泼冷水的:“吴奶奶她老人家还待字闺中呢,你就想名花有主呵。”

李灵霞腾家伙坐起来:“她是老姑娘,就恨不得咱们护士班成尼姑班!哼,上回我跟男病号打了几下子羽毛球,她是大会小会提,叫我们注意检点。他妈的我就差授受不亲了,邝燕喃,你说,批孔老二的时候怎么就不批批这个观点?!”

我笑。韦宏波说:“别看你平时不读书不看报,还知道授受不亲呢。”

李灵霞不理她,气恨恨地转向梧桐:“还是你好呵,有刘小岸。……就是名字……”“名字怎么了!”梧桐立刻就把她给顶回去了,“邓小平,周小舟……刘小岸,这名字简直太棒了!”

那段时间特充实,结果护士长却对我说,你别总往外二科梧桐她们宿舍跑,我还听说那个房间牢骚怪话特别多,你可不要受影响。沉思了片刻她又说,有些东西的形成是潜移默化的……我们朱护士长对我一直挺不错。主要表现在恨铁不戍钢,经常提醒我。我点头,可还象吃了个苍蝇似的一个劲儿地犯腻歪,不知这笔刁账该算在那两个小子谁头上。

在科里,我跟易医生值同一天班心里比较踏实。他是正规大学毕业,临床经验又相当丰富,业务应属一流。要是按照他的学历、资历、技术、能力早就该提主治或主任了,可他还是一般医生。主要是因为他不屈不挠闹了八年离婚。

还是没离成,那个女的年年按时来休假,住在招待所。易医生象完成任务那样给她打饭吃,但他们不在一块睡觉,领导上怎么说,易医生也不吭气也不搬到招待所去住。当时,我脑子正走一根经,简单刻板,认为这样的男人卑鄙无耻,轻浮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一开始对他颇不以为然,拉着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时间长了才发现易医生是个“大儒”。不苟言笑,工作起来专心致志,没事根本不跟值班护士闲聊,总是一个人闷头看书。疑难病人会诊的时候,主任总是特别关注易医生的诊断意见。这样一个人才基本上就在领导、人们对他私事的乐此不疲上被扼杀了。

光闹离婚还不至于那么影响深远,相传他有一个情人还在信誓旦旦之中等他。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只说是易医生在上海军医大进修时认识的,一下子就丧失了一个革命军人的原则和情操。当时我们提到上海就象现在提到美国一样,这个女人因为身在上海便更增加了一份神秘色彩。看见易医生有时过于神圣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怀疑那个女人是否真实地存在过。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艰苦卓绝?他该不会是为了一个幻影而去扎扎实实地奋斗吧。

按照我的想法,有易医生这种壮举的人应该绝对潇洒、倜傥。像外二科的顾医生顾英杰,微卷的大背头,宽肩、高个儿,浓黑浓黑的大眼睛,鼻梁笔挺,嘴角稍稍有点歪,总挂着一丝永恒的嘲讽谁的笑意。顾医生从来只戴新军帽,帽檐压住右边半条剑眉,完全是西点军校训练出来的风度。不是进手术室,他的一号工作服从来不系扣,雪白,又长又大,走起路来呼啦有声。好长一段时间,这简直成了青年男军医的时尚。由于顾医生手术做得相当漂亮,院里的年轻未婚女军官多多少少都会对他有些攻势,刘月琴就曾经神秘地对我说,王京健为顾医生可没少动用脑细胞。

易医生属于白面书生那种的,干什么事都跟他的长相似的既清清楚楚又板板正正。我觉得这种人连风流都不懂怎么能风流起来呢?好长一段时间我跟他没话,避嫌。

有一天晚上跟他一块值班,又是各在各的办公室互不相干。快12点时我听见他睡觉去了。夜里临下班前,我打扫卫生时在他桌下扫出一张纸片,满满的重复潦草地写着:有个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深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亮看灯光……

这正是我昨晚轻哼的曲子《灯光》,在一望无际的铿锵有力的汪洋大海之中,这首苏联民歌象一屿恬静、悠远、充满着浓荫的小岛,它勾起了易医生怎样的离愁别绪呢?这满满的一纸平淡无奇的句子,不知掩饰着一颗多么压抑和郁闷的心。或许,他真像我想象的那样满腹医经,倒也没有那许许多多的烦恼了……从那一个深夜开始,我有点同情易医生了。

恻隐之心比较容易坏事,渐渐地我跟易医生的话多起来,我们对科里的琐事、人际关系兴趣都不是很大,一谈就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易医生还是挺丰富的,经常旁征博引,偶尔讲上几句“警世恒言”,竟让我沉思良久。

他犯了什么戒条,要被冷落在生活之外,无人关心无人爱?人们已经熟悉了他落落寡合、神态忧郁的表情,习惯了他时时苦忍,却又茫然地露出一丝负罪心理的性格,如果哪一天他轻松了,脸上不再绷得那么棱角分明了,倒让人感到别扭了……我为易医生深深地不平:

“你跟`上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既不兴奋也不肃然:“靠熟人零星地知道一点情况,跟`上海’早就没单独联系了。”

“为什么?”

那还用问的表情。是的,协理员密切注意新动向,群众专政的力量无处不在。

“你叫`上海’把信写到我的名下,我帮你转。”

犹豫:“这样好吗?”

“至少领导上还没注意我的信件。”

他象一个意外地得到一双新球鞋的孩子,兴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搓着手指头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疾步走了两个来回,一切才又重归于平静。

神交和默契是最动人的。表面看上去我跟易医生关系平平,有时见面连招呼都可以不打,但彼此是理解的,那种纯净的理解。我把信偷偷交给他时,他总是有点不好意思,一把岁数了,爱得多傻。

有一回我宿舍的床头放着三封信,我振臂欢呼起来。宿舍里只有刘月琴一个人在低头织毛线。

我看完两封信,把易医生的那封信塞到枕头底下去。

显然这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直到我拉开被子准备安息之前,她才心贴心地对我说:“幸亏今天是我给你拿的信,上回王京健还说你有一封信,下面的地址是桂林,可是却是上海的邮戳儿。”

我一楞,想到枕头底下这封信,心里不觉怦怦直跳。毕竟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自己有时冷静下来也犯嘀咕,你政治学习带头发言,没少拔高调儿,背地里的原则性都就饭吃了?!

要是“上海”不在上海而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问题就简单多了,简直没有麻烦。“上海”的具体所在地领导一直掌握着,还派人搞过外调,她那头自然不敢用一个固定的地址,怕时间一长让人怀疑。我这头刘月琴,王京健虎视眈眈,以为我跟哪个刚刚出院的上海兵谈恋爱呢,倍加关注,闹个满拧。

我只有毫不解释而又感恩戴德地望刘月琴一眼,无限温柔以蒙混过关。然后才做贼心虚地躺下来装睡。

鬼才信是王京健说的,王京健不怎么样但没那么仔细,这种克格勃一类的勾当也就是刘月琴自己能干出来。这点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日子平淡得象温吞水。我只有跟梧桐她们房间的人相濡以沫,尤其梧桐的开朗和爽快渐渐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查体温的名单上出现刘小岸的名字时,我居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后来我把体温计递给他,感觉他有些面善,但是从科里出出进进的病号太多了,哪能人人都当回事。所以我还是颇具威严他说:“口表。”

“邝燕喃!”

“到。”扭头一看,梧桐站在我们七病室门口,喜上眉梢地对我说:“关照我们刘小岸呵!”我这才恍然大悟,马上松弛下来。“谁们呵?大姑娘家家的……”又转身冲着刘小岸注意瞧了两眼,“那是当然的喽!”

刘小岸一点也不腼腆,也跟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身材伟岸但不显得五大三粗,眉眼还是挺英俊的,就是皮肤过于黝黑。梧桐极有灵性,马上说:“看你,掉进煤堆里也找不着!”刘小岸说:“我算白的了,我们机务大队晚上列队进电影场,只看见衣服动看不见人。”

梧桐今天是刻意着装,合体的裙服,白丝袜,黑大绒布鞋,头发全部塞进军帽里,露出一截无限温柔的脖子,既清爽又利落。那时认为要收拾打扮一下,全是这种统一风格。

别看刘小岸黑出水平来了,人可是相当聪明、得体。他十指修长,弹着一手好吉它,围棋、象棋杀遍全科无故手。怪不得梧桐喜欢他,还没日没夜地拉漏气的手风琴,以利于志同道合。

一般我在病号面前还是挺矜持的。有些病号挖苦我架子大就说:“邝护士的爸爸是几级干部呵?”好象我爸爸是炊事员,我就得一天到晚冲他们咧着嘴笑成一朵怒放的菊花,简直岂有此理。但是跟刘小岸,我们完全没过程,一下子就进入熟识阶段。主要是我竭力想为梧桐她们房间做贡献,既然我不能把李灵霞派到巡回医疗队去,又不能解决韦宏波的书源问题,反而到她那去解决精神食粮。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好好表现吧。

我对小岸的格外照顾显然都反应到梧桐那里去了,她与我的关系顿时产生了一个新的飞跃。我们无话不谈。

医疗队倒是组织起来了,但是不巡回,直接开往南宁。说是执行任务,其实大伙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灵霞当然还是一根筋地要去医疗队,拍着大腿说:“火线入党的时机来啦!”梧桐很平淡地说:“我思想上早就入党了,组织上就这回给我办手续吧。”韦宏波一边看小说一边吃果脯,头都没抬:“我基本上是等着追认了,”

比起她们来,王京健就比较恶心,到协理员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要去医疗队,还写了一封什么给爸爸妈妈的公开信,在院广播室鼻涕一把泪两行地朗诵,假如你们的女儿没有回来什么的……

刘月琴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不声不响地把存折交给朱护士长,如果有意外,就支援灾区人民吧!协理员对此眼睛一亮。

一时间帐单呵,遗书呵,入党申请书呵,血书呵纷纷出笼,医院里笼罩着一种极为悲壮的气氛。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黑壁板被我用拖把连拖了两次,使它黑得浓重、洁净。我登高爬低地屹立在高处,满怀一腔热血,用我极其娴熟、遒劲的粉笔草书,写下了这样一首诗:“等着我吧,我一定会回来,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绵绵的秋雨,勾起你心头无限悲哀,等到那大雪飞飘,等到那酷暑煎熬,等到大家不再把别人等待,将昨天的一切统统忘却抛开;等那遥远的他乡音信已经断绝,等到所有一起等着的人们都早已心灰意倦。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来,切莫对那些人有什么指望,他们心中已打定主张,早该把我完全遗忘,即使憨母和稚儿也相信,我己捐躯疆场,即使好友们也不想再等待,围坐在炉火一旁斟满一杯苦酒,悼念我的亡灵,等着我吧,你切莫和他们一起匆匆举杯共饮。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来。气煞所有的死神,让那些没等我的人去说:“这多幸运。”那些没等我的人,他们怎么也不会懂得,在硝烟滚滚的战火中,是你以自己的等待救了我的生命,到将来,只有我俩知道,我怎样才能大难余生——只因为,你更会等待我,比世界上其它任何人。”

等我从桌子上跳下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围满了人,有病号,也有医生、护士。他们一声不响,但看得出来,他们都被这首诗吸引并深深地打动了。

我乍着两手粉笔灰,微微地喘气,刘小岸悄悄走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谁的诗?”

“西蒙诺夫。1941年卫国战争的时候写的。”

“太好了!”他一字一叹。

这一回出风头是我始料不及的。内一科黑板报上有一首好诗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拿着小本本跑到我们科来抄诗,轻松而来,肃穆而去。院长知道了以后说:“挺好挺好,不要到处弄得惨兮兮的。军人嘛,关键的时候要有士气!活着干,死了算,别那么多花哨点子。”协理员那些日子对我亲切和蔼,常常不由自主地向我投以赞许的目光。

看得出来王京健心里酸溜溜的,那没办法,你总不能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哪儿哇啦哇啦唱一通吧。

战地救护,是外科的强项,结果:梧桐、李灵霞和韦宏波全部被派进医疗队,王京健调外二科帮助工作,你看党又优先考验她了,我和刘月琴“原地待命”。

她们准备出发的那几天,我魂不守舍,心里没着没落的,下了班就泡在她们房间,呆呆地看着她们收拾东西。

这几个宝贝照样是嘻嘻哈哈的没正形儿。李灵霞把刚织到大腿根部的毛裤收了边儿,得意洋洋地举在面前自我欣赏:“毛短裤,穿去执行任务正合适!”

“人家都是腿冷,就你屁股冷,包个屁股管什么用!”韦宏波一边打背包一边说。

李灵霞理直气壮:“你懂什么?!那边特潮湿,逮哪儿坐哪儿,女同志腹部着了寒最容易得不孕症!”

梧桐颇不以为然:“你对象都不知道在哪儿,还孩子呢!听说那边有个野战医院被特工队摸了哨,一锅端,女兵穿着耳朵游街。”

“妈呀,太可怕了!那我不去了!”李灵霞把毛短裤往床上使劲一扔,双手捂住耳朵直视捂桐。

“那你不火线入党啦?!”

李灵霞万分沉痛若有所思:“只有再等机会了。”

韦宏波说:“狗东西,你在吴奶奶跟前把好听的全说了,闹得我和梧桐没词儿,现在又稀了。我算看清楚了,还是农村兵朴实呵,你看六病室的王小根表决心,要象王成一样,在无名高地上两手紧握爆破筒,向我开炮!猛得一拉,哇,乌烟瘴气一一”

我们又笑得东倒西歪。

梧桐把韦宏波松松垮垮的背包拆了重打,牙咬手勒,不一会儿就结结实实的硬得能砸人:“秀才,看清楚了,是三横压两竖,你刚才那也叫背包,大花卷子。”

李灵霞守着一大堆东西不知轻装该轻哪个,梧桐帮她拣出几样来:“其它的通通不带。你说你有病没病,还带什么像本呵,想自己了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呗!”

“我是怕寂寞的时候……”

“寂寞的时候你帮我洗衣服。”

真羡慕她们即将来临的战火青春。太晚了,我准备走。梧桐拿出两盒人参蜂王精走到我跟前低声说:“燕喃,小岸就拜托了……你不要一下子把两盒都交给他,他会忘记吃的,你发药的时候每天给他一支……还有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她一贯的条理性荡然无存,有点茫然若失。那一瞬间我突然特别羡慕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牵肠挂肚的人,我说:“明晚我的夜班,你把小岸叫出去好好聊聊吧。”她迅速地感激地捏了我手下,她的手上有汗。

抱着两盒蜂王精回到自己的“地窑”,一股硕大无朋的、冷嗖嗖的空虚感迎面向我袭来……

只剩下七号病房是我愿意去也必须去的地方,受人之托,我是要尽心尽力的。生活上我对小岸的关心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谈论的话题一开始全是梧桐,这话题说尽的时候,我们却由此熟识了。不知不觉中的了解有时恰恰是最真实最深刻的了解。

渐渐的,我们的话题多起来,他在部队的工作,我在医院的生活……交谈和倾吐变成了一种需要,连相识的来由似乎也十分久远,我们之间多了一层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东西:信任。当然,我浑然不觉。

“……所以,你应该十分清楚你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朱护士长面色铁青地对我说。

我裹着被子,象柬埔寨难民那样一脸倦容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刚刚下夜班只睡了两个钟头,就被朱护士长稀里哗啦地摇醒,她不是不心疼我,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可我迷迷瞪瞪精力无法集中起来,只好睡眼惺松又尽可能煞有介事地望着她。

“……领导上一直在做工作,劝他们好好在一块过,建立文明家庭,可你却在中间干这种事,你知不知道你起了相当坏的作用……”

我无精打采地说:“一个人能有几个八年……领导上为什么不劝劝那个女的,叫她饶了易医生吧……又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你糊涂!他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你知道吗?感情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吗?笑话!”

我还是睁不开眼,懒洋洋他说:“孩子能说明什么?……大部分是爱情的结晶……有时也只能说明本能……”

“你……你……”朱护士长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歪着头打量我,眼珠子都快跟胡汉三一样了,“我们是军人,军人你懂吗?军人就不能有那么多奇谈怪论!”

我的语气还是那么缓慢,那么苦口婆心:“……军人的爱情应该跟任何人的爱情一样……不存在廉价和贬值……”

“算了算了”,朱护士长气急败坏地冲我摆了摆手,“睡觉!你赶紧睡吧,等你醒过来以后我再找你谈话!”

我真的歪下去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慢慢恢复记忆,结果越想越不对劲儿,“O”地一声我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上帝呵,我都说了些什么?!一旦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完全不是梦,千真万确是朱护士长说的,易医生的老婆又来休假了,协理员又开始了耐心持久的劝和工作。易医生仍旧不理不闭不急不恼死不改侮,他老婆气不过,又跑到家属区进行广泛的哭诉活动,弄得许多家属声泪俱下,纷纷献计献策,难免出现雷同的现象,无非是“拖住他!”“大家谁都别想好”一类。当然也有更馊的点子,大星期天的,他老婆突然从招待所跑出来,直奔易医生独居的房间,倒也不胡搅蛮缠,只是一声不吭的这摸摸,那翻翻。易医生心里有气可又不能说什么,没离婚人家搬进来住你都没辙,翻翻自家的东西还算得了什么?!这时,他老婆翻出一个崭新的军用挎包,摸着鼓鼓囊囊的便问这是什么,正欲打开,易医生一个箭步扑上去要夺!晚了,那个凶悍的女人一下子如获至宝,看也不看就把军用挎包死死地抱在怀里。易医生斯文扫地,仍要硬夺,她就大喊一个住在隔壁的家属的名字,声儿之大、之凄厉使易医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以为自己是个强奸犯。再欲扑上去时,他老婆已经敏捷地把军用挎包从高处投给那个闻声赶来救援的口水多过茶水的长舌妇,该女人心领神会,接“球”就跑了……

全部的信件被缴获,全部的信封上都写着邝燕喃收。

我还在那里半梦半醒摇头晃脑地大谈非无产阶级非革命化的爱情观。

只觉得脊梁骨往上窜地发凉,颈项渐渐僵直,后背一片殷湿,这完全是脑膜炎的症状。

本以为就是个是非观念不强瞎同情人的问题,但显然不限于此。这件事在科里成了头条爆炸新闻,大伙看我的目光都变得复杂、异佯。扎堆儿议论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我一走过来就集体一声不响,无形中显示一种对丑恶灵魂大暴露的充分认识的释然。

联想总是富于独创性。只有朱护士长还没有那么势利,她告诉我说,有人认为我跟易医生有一腿,要不他们怎么能行迹如此诡秘,达到高度默契,平时在面儿上两个人连话都不说。易医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技法高超,这种平常闷声不响的人什么都敢干,当然罗,苍蝇也不会叮无缝的蛋。我当时真想把治疗车推翻在走廊上!朱护士长沉痛他说:“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又漂亮又聪明,什么样的人找不着呵,为他背上这种污点多不值……”

协理员见了我就阴起一张脸,眉心结个小肉疙瘩。毅然决然地叫护士长把我跟易医生碰在一块儿的夜班全部叉开,护士班的人见了我若即若离,不卑不亢,单独跟我在交接班的时候谁也不跟我提这码事,似乎谁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没有比在热热闹闹的科里上班更让我感到孤独和消沉的了。

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如果他们比我估计和想象得还要庸俗,还要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着过于简单的朴素的善良和美好,你叫我说什么?!

如果他们认为与邝燕喃无关无利无瓜葛的事邝燕喃就根本不会去做,谁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呢?!谁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呢?!那我说什么他们会相信?!

我第一次感到好些事根本没有真假,没有对错,没有准则,来自人们的观念和眼光就是唯一的尺度。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瞬息万变,从天而降且又无边无际的“群众制裁”,压力远比协理员驴长的脸要可怕成百上千倍。给人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我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的是我灵魂深处有什么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健康的意识,否则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视我为洪水猛兽?!

那些天我神志恍惚,不知道应该是委屈得愁眉苦脸还是故作若无其事更能显示我的坦然和清白,或者干脆是为了求得同情和理解。

好几个晚上,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梧桐她们房间门口。四周很静,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能隐隐地感到心灵受到了一丝轻柔的抚慰。我找来浆糊,把随着穿堂风飘起的哗哗作响的封条重新粘牢,耳边响起李灵霞贴封条时的笑语:“邝燕喃,勤过来看着点呵,别让人撬了锁,咱屋里还有三箱子嫁妆呢!”把她们一直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们背着红十字箱跳上军车,我把采好的一束黄色的小野花踮起脚塞给她们。她们举着,抢着,闻着……直到汽车开动了,她们才一块手卷喇叭筒大喊:“邝燕喃,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走了,她们走的坚定、轻松,假如她们没走,或者我不会这么需要她们。

清晨,天边漫过来一色深一色的鱼肚白,我端着治疗盘去给病人抽血,查血一般都是用空腹血浆,所以抽血是夜班护士的事。

前面几个都很顺利,到了刘小岸那儿,我知道他是查血沉,检查体内有没有风湿。我动作麻利地给他胳膊上扎紧止血带、找血管、进针、抽血,当我熟练地拿起装血的试管,活祖宗呵,里面的抗凝剂枸檬酸钠居然一滴也没有了!夜里我还三查七对过,一切正常,怎么一大早象变戏法儿似的……我对着窗户举起试管,才发现一道细微的裂缝,枸檬酸钠是一滴一滴渗出去的,试管架子底部湿了一小片。

我二话没说,疾步转身拿着那一针管血飞也似地冲回治疗室,颤抖着两手竭力镇静地取出新试管,重新滴进04毫升的枸檬酸钠药剂,刘小岸的血液早已经凝固在注射器里,推都推不出来了。凝血,百分之百的差错,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周身无力地坐在治疗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侧头冷冷地看着针管里那一动不动的血块,行了,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政治上没有是非界线,尽给领导捅娄子;工作上把两个极端抛至脑后,心浮气躁出差错,在科里也就能算个后进同志了。

……上一班到底是谁?准备抽血用品时为什么不仔细检查一下试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雪上加霜?……我这是干什么?!难道不怪我自己上班常常走神吗?不怪我心象长草一样惶惶然吗?怨得着谁?不是好没意思。

再一次出现在刘小岸面前,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了?”我低声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和口气都接近平静。最后说:“对不起,只好再扎一针。”

“没事。”他卷起衣袖,握拳,不再作声。

直到我离开病房,他才追到走廊喊了一声:“邝护士。”我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他跑到我踉前,想了想才说,“别难过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当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万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幸中的万幸碰上刘小岸,换一个病人这事别想瞒天过海。我不能出差错,尤其在这种时候。

大伙都来上班时,朱护士长一边戴白工作帽一边问我,夜里没什么事吧,话音未落,我已经说了两个没有,然后就赶紧离开她了。

回到宿舍,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可就是睡不着觉。我心里存不住事,放点事就瞎翻腾,前想后想,思绪连成一大块,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想不管我现在境遇多灰,多倒霉,心里总还是踏实的,因为我没做什么跟自己感情上过不去的事……反正最了解自己的,终究还是自己。我现在这样做了,日子会好过一些,但是,我还敢直视自己的心灵吗?还敢对自己说别怕,别回头,别后悔吗?我失去的将是我最珍惜的最宝贵的磊落的感觉。我干吗要这样?!就是比这还大的事,我也担得起,我希望真实地活着,本色,哪怕这颜色不是最好,我也认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跳下床,穿好衣服到科里去找护士长。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后一道程序是被协理员在科务会上点名批评。

我们宿舍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之中改观,再不是死水一潭,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朗朗笑声。刘月琴看见别人不幸而产生出来的那种极大的满足感,象井喷一样,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王京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来回来去地唱“心上的人呵,快给我力量。”她现在的运气是山也挡不住,在外科帮助工作,跟吴奶奶的关系搞得如火如荼,吴奶奶象走马灯似的到我们科协理员这儿来夸她,好象我们科向他们输送了宝贵人材似的,这促使协理员加快了为党培养新鲜血液的步伐,梧桐她们出生人死地执行任务,不知能不能入成党,看得出来,她倒快“火线入党”了!爱情在这种时候起到了添油加码的作用,她容光焕发,下了夜班连枕头都不沾,就跑到附近农村的老乡家,用粮票给顾医生换鸡蛋。顾医生是我瞎猜的,她没说,她从不提这事,但行为上紧锣密鼓。

我在宿舍里一句话也不讲,没心情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来跟她们抗争,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一天我下夜班,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没睡实,浑身不舒服,心里面就特烦。正碰上她们俩回来又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笑,笑憋了气又咳嗽。这种噪音一点都不比大声喧哗效果差。再说,你们进步你们兴奋你们高兴我知道,何必当着我的面来这套,这不是在演戏给我看吗?!还嫌我阴沟里翻船翻得不够是吗?我猛然喝道:“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一头的动静刹的短平快,齐刷刷地没了声息。我突然就冒出来一种强烈地想跟人大吵一架的欲望,这念头让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在冲她们咆哮:“你们下夜班我都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哗啦一声巨响,我把就近的搪瓷饭盆胡拉到地板上。

她们中间只要任何一个人说:“邝燕喃,有事可以好好说嘛,你火什么?!”或者“你心里窝囊我们知道,可我们也不是出气筒!”这一架就肯定吵起来了,我不管,反正什么难听我说什么!破罐子破摔。你们不是看见我丑恶灵魂大暴露了吗?好,这回再让你们开一次眼。

还是静场,她们象是约好了那样一律默不作声,而后似乎相互对视了一眼就前后脚地悄悄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翻扣在地板上的饭盆。她们不跟我吵,也不屑于跟我吵,她们高姿态,以示跟落后同志有区别,她们希望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可又有点可怜我,那我只好索然无味地在床上抱膝坐着,一会儿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一会儿又仰头狠狠地盯着天花板。

事后的第三天,我去接王京健的班。走到值班室的门口,我停住脚步系工作服的纽扣,听见朱护士长耐心的声音:“……填表要用黑墨水,不要用圆珠笔,……先打个草稿,当然当然,给我看看,别填错了……”

我的心结结实实地一凉。我知道,我一百个知道她一定是先于我填表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神速,并且在我这么失魂落魄的日子里。

朱护士长还在说:“……要用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比如你跟邝燕喃一个宿舍,要多帮助她,她这个同志本质还是挺好的,就是缺点跟优点一样多一样明显……刘月琴最近表现不错,积极靠拢党组织,跟党小组每个党员都谈了心……”

都来吧,还有什么?都加在一块立刻降临吧!与其这么不死不活的一次一次地接受打击,不如把所有的不顺一下子猝然地抛掷在我面前。

月亮很大,纯净的光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银白,繁星象少女硕大的深色带点的裙裾在天际豁然散开,连风都是轻轻地掠过,不忍扰碎这夜的温柔。

我坐在人工湖的湖边上,路灯悠黄的光在水面上绽开一朵一朵的金花,从容地在湖水里散动。湖对面的那条大道上,两排笔直的法国梧桐,掌状的叶子密密层层地攀连着,不动,不摇,似乎在永远倾听。

我面对它们说,我不哭,因为我是树。

我要是树该多好,有生命有情丝,却没有伤怀没有烦恼。我要是树该多好,永远用无言和静立去迎接去面对这个纷纷扬扬的世界。我要是树该多好,我一定要求是梧桐,木材白色,质轻而坚韧,去制造乐器而不是当包装箱。

……轻轻地,有人坐到我的身边,是刘小岸。

“我到处找你,问刘护士,她说你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晚上了。”

是的,我没心情上他那去。

“差错的事护士长来问过我了,说是核实情况。你做得对,……你不是问我怎样处理问题是军人式的吗?这就是,敢做敢当,坦荡处事,永远真诚、无私。”

我无动于衷,作为锦言,闪光的话比比皆是,有哪一条在现实中展示了它们的价值?!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刘月琴这个长嘴驴,最喜欢在病号面前搬弄工作人员的事,科里稍老一点的病号,简直比协理员还熟悉医护人员的思想、生活状况。

他侧头望着我:“我不知道你难过什么,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这副样子呵……我也不是党员,填表以后,小组通过,支部大会通过,就差党委最后批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我这才开始注意听,见他停下来,便侧身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机组带我的一个机械师,叫薛峰,他给报社写了一篇批判林彪某些思想的文章,立刻就被抓起来了。薛峰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大我八岁,算是我的启蒙吧,叫我读了不少书,懂得不少道理,业务上也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北京兵,绝顶聪明,吃亏在他太清醒了。寄文章之前,他清理了所有的信件和日记,一下子成了`现反’,似乎也在他意料之中,表现的相当镇静。专案组拿他没办法,知道我跟他有密切接触史,叫我揭发他的日记,他们知道我看过他的日记。我当时年纪小,不理解薛峰为什么要跟林副主席作对,但同时我的感情也很朴素,觉得薛峰给我看日记是信任我,现在他倒霉了,我可不能不仗义……不但我的入党志愿书作废了,还被关了一个多月的禁闭,反省写检查……薛峰被军事法庭判了九年……

“我不后悔。从那以后我再也打听不到薛峰的消息,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好像他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曾经为他做过一点什么,或者我揭不揭发他都已经无济于事,但是我觉得很值,我可以流血流汗去争取入党,但如果非要用正直和我做人的准则去交换,我不干。

“‘九一三’以后,好多人叫我去找领导平反,再把党票捞回来。我还真去了,领导上态度挺好,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小刘,说实在的,当初我们关你的禁闭没有错,现在给你平反把档案里的黑材料清理出来也没有错。错是林彪的错,咱们是军人,总得听喝儿吧,上面说东你说西,领导指狗你打鸡,那就不成队伍了嘛!我们唱了多少年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你当时就是不一致嘛,这可是个组织原则问题,总之,再争取嘛,组织上的大门是永远向你们敞开的……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气也不气,就是伤了,不愿意再想这个事了……

“人无所求品自高,你不用着急难过,怨天尤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是会慢慢清楚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有多少道理。你希望易医生别活得那么辛苦那么沉重,只能说明你心底善良,其实我倒特别看重你这一点……真的。”

一个多么简单的结论,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肯定这么不经意他说出来,使我的喉头一阵发紧。

“……党员应不应该这样做我还没想清楚,嗯,但是我想总不至于一定要把人的感情色彩都磨干净了才能入党吧,那谁还能从心里去真正热爱这个党呢……”

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我说不出来,憋在心里好难受。我可以不入党,但不希望别人总是把我往坏处想。什么苦我都能吃,可我不愿意受委屈。他的话,把我心中的疙疙瘩瘩慢慢地抚平,我多么希望这个晚上所有的时钟、手表都放慢脚步。

他并不理解我的心情,跳起来:“挺晚的了,来!”他伸给我一只手,把我拉起来。猛地触摸到他的指温,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手劲,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哭。

他送我往宿舍的方向走:“好一点了吗……别难过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们大队政委看完了《杜鹃山》,深知其中奥秘地对我说,刘小岸,看明白没有?然后指点迷津,告诉你吧,柯湘最后是跟雷刚好了!”

我噗哧一声破涕为笑,脚下一滑,刘小岸扶了我一把,就势搂住我的肩膀,兄长般地用力按了一下:“看你,多单薄,总让我们想到男人的责任。好了,没事了吧。”他俯下身子问了一句,然后放开我。

我自己向宿舍楼走去,回了两次头,他都站在原地,冲着我摆手:“快回去睡觉吧,做个有意思的梦!”

我进了宿舍的大门,停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看见他撒腿往科里的方向跑去。

一切都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感情真是件不讲道理的东西,降临的毫无来由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知道该从哪天算去,我们的见面虽然也落落大方,也自然随意,但似乎多了一层只有两心相知的不自在。正聊着,不是我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就是他突然在瞬间回避了我的眼睛。我们都费尽心机地寻找原先的轻松愉快,但得到的总是一种越来超浓烈的潜伏得很深的紧张……过去我去七号病房,完全不必想理由,想起来了,抬脚就走,现在总得找点名正言顺的事才安心,发药啦,换被单啦,发报纸啦,我再不能悠闲自得地进去,因为害怕彼此间开场时没话找话的尴尬。

更糟的是我居然注重起自己的外表来,这多无聊。军裤放在枕头底下压了又压,又把托人在上海买的一件一直不敢穿的掐腰的花的确良衣翻了出来,淡黄的底色上散落着一片片洁白、轻柔的羽毛,虽然它只能在军装的上面露出一个衣领,但是那也十分淡雅,素静,我穿的是一双棕色的丁字带皮鞋,配上透明丝袜很有几分学生气……我一直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思想意识方面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