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相对论 上-婚姻相对论

一眼看上去,艾强显得颇为出位、新潮。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留着长头发,穿廉价的休闲装,满身古灵精怪其实没什么品位的配件,有时还叮当作响很是雌化的样子。艾强穿博柏利以上的牌子,最好是英国的;意大利的假货太多,打个旗号就可以在毛里求斯生产;西德和法国的也能将就。介绍自己的时候,艾强就会说,“我叫艾强,艾滋病的艾,强奸的强。”对方一般都会笑,都会记住他。

他理一个反铲头,很形象,就是炒菜的铲子反过来,四处带棱带角,带几分傲气的事业成功人士都喜欢理这种头,同时会得到女人的信任和欣赏。谈到女人,艾强无疑是曾经沧海的表情,外加阅尽人间春色之后的索然。

在这方面他总是很自责,“让我下辈子托生成女人,七岁就被强暴,然后一次次被欺骗,被遗弃,最后成为孤老婆子,以此来偿还我今生今世的桃花债。”

艾强四十出头,因为个子较高,又没有发福,所以看上去,还挺年轻。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沧桑一点,认为那样才完美。可他不可能这么完美,人生之路对他过于顺畅。上大学时,是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总算没耽误;大学毕业后分在机关工作,那会儿大家都穷,他在外事单位,颇有优越感;改革开放就不用说了,更是给他提供了更大的舞台,让他名利双收。

可以说,艾强的每一步都踩在点上,总是那么恰如其分,不偏不倚。要知道大多数的中国人,人生节奏不是快就是慢,吃尽了苦头。

艾强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如鱼得水,一片欢迎之声,男人跟他有交易,女人喜欢他的前卫、潇洒。只有他老婆不把他当回事,他老婆叫蔡浮萍,长得很一般,是个会计。

蔡浮萍说:艾强特别老土,有一次一个女人在小报上登广告,说她需要男人的精子,当然对这个男人的身高、相貌、学历、事业等方面有一定的要求。人家不愿意体外受精,要求临场发挥。我叫艾强去试一试,就冲着“酬金甚丰”嘛,也给家里挣一点外快,他却不敢去。还说自己就输在工农兵学员上,要是博士后,早就报名去了。

蔡浮萍还说:艾强在他们多年的贫困生活中落下三个穷病,一是家里走廊或厕所的照明,有五瓦的灯泡绝对不买七瓦的,害我摔一大跟头;二是一回家就看冰箱里有没有剩菜,在家吃饭一定先吃剩菜,不管闹不闹肚子;三是打长途电话先打草稿,怕说不简洁费钱。这三个毛病至今都没改,恐怕也改不了了。

很多人都以为艾强和蔡浮萍从外表到内在的不和谐婚姻是婚前相互不甚了解造成的,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强和蔡浮萍从小青梅竹马,两家人都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艾强的父亲和蔡浮萍的父亲是至交,相互之间走动频繁,感情深厚。

然而,艾强的父亲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的寡母拉扯他和两个妹妹非常不易。蔡浮萍的父母正是在这种时候给了艾强一家人无私的帮助,这一切点点滴滴都浸透在艾强的心头。后来,蔡浮萍的父亲过世前,留下嘱托要艾强和蔡浮萍成亲,以便了却心愿。他们俩虽未就地磕头拜堂,但这回事已成铁定。

艾强对蔡浮萍并没有什么恶感,加上从小厮混在一起,感情总是有的。特别是每学期开学前,艾强就看见母亲愁眉不展,而快要到交学费的时候,蔡浮萍就会跑到他家送钱。在艾强的记忆中,蔡浮萍是光明和温暖的使者,所以在他的眼里也非常美丽。

两个年轻人在小县城里读完了初中、高中,不管学没学到东西,总之,保送上大学的名额只有一个,是蔡浮萍的母亲历经周折给她搞到的。

像许许多多雷同的故事一样,浮萍毫不犹豫地把名额让给了艾强,而自己决定去读一个会计培训班。就这样,贫穷的艾强远离了家乡,提着简单的行李,怀揣将用毕生的努力来回报女友的豪情,来到了广州中山大学。

浮萍并不会写情意绵绵的长信,如果她也读中文系,或许情况就不同了,可她在小地方,又没有深造的机会,她的想法变得实际、朴素,两家人的心血供出一个艾强必定会改变她的生活。她平常节衣缩食,省下钱来寄给艾强,她知道他爱面子,过分的寒酸会让他缺乏自信。

按照艾强的本意,他希望自己的大学生活平静而且平坦,学成之后就留在广州工作,再把浮萍和母亲接过来,也算自己对家人的交待。那时的艾强还没有异化、变形得面目全非,在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是个朴实、刻苦,又有几分腼腆的努力进取的好青年,他在学校入了党,还当了班干部。

生活过于简单就没有故事了。艾强的班上有一个秀气、文静的女孩名叫孟小湖。小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诗人,这使小湖的气质优雅中略带几分飘逸。可是小湖不写诗,她写散文。她来读书时就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了,这使全班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

而小湖本人,一点都不张扬,为人处世保持低调,这样的女孩真是百里挑一。

孟小湖也是班干部,这样就跟艾强接触较多,两个人的关系不错。有一次,孟小湖的父亲决定在家里搞一个小型的诗歌朗诵会,除了诗友和文学界的名流,还请了话剧团的演员和歌舞团的钢琴伴奏。小湖的父亲落实政策之后搬回了他原先的院落,过去这是一个军阀三姨太的私宅,环境优雅但也毕竟地方有限,孟小湖只能在同学中挑几个好朋友到家里来,艾强被很荣幸地选上了。

这是艾强第一次走进他完全陌生的环境。傍晚,他们几个大学生跟着孟小湖,穿过绿色葱茏的小院落,来到小湖家的客厅。客厅里的家具虽然老派,但别有一番韵致,由于灯光暗淡,烛光摇曳,加上一股沉沉的幽香,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诗的氛围。

客人们陆续来了,孟小湖的父亲以及他的诗友纷纷拿出新作,艾强见到了许多他曾经如雷贯耳的名人。这里虽然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但却有清澈香郁的碧螺春,一切都是那么优雅和谐。当叮咚的琴声响起,美丽的诗句仿佛天籁一般,回旋片刻,又渐渐远去……

一连数日,艾强都沉浸在诗的意境之中,那种纯美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他忍不住想到,如果能和孟小湖生活在一起,岂不是生活在天国,跟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但马上他就对自己的非分之想进行了严肃的批判,这次真的是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惊觉自己的内心这么容易不安分,产生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既对不起蔡浮萍,也对不起孟小湖。

但是人心很奇怪,艾强越是在心底克制自己,甚至逼着自己给蔡浮萍写缠绵的长信,心中越是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力量,随时等待着爆发的机会——他会无比的在意孟小湖的所作所为,一颦一笑。

孟小湖的散文写得很美,且富有灵气,每次见到,艾强就要读好多遍,几乎倒背如流。同时想象着自己和孟小湖“双玉读曲”的样子。

单相思了好长时间,可能真的是感动了上帝,大三的时候,孟小湖开始注意艾强了。那次是在图书馆,艾强的一摞本子被小湖碰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拣,发现一本剪贴,上面全是自己在报刊上发表的豆腐块,被剪贴得整整齐齐。艾强的脸涨红了。孟小湖什么也没说,只对他陶然一笑,艾强的心脏狂跳不止,就差没有从嘴里蹦出来了。艾强现在的头儿叫尹修星,是他的校友。也是工农兵学员,当时在中大读哲学系。艾强认识尹修星,缘自他与寒棣谈恋爱。

寒棣是班上的又一道风景,与孟小湖不同,寒棣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性格开朗、热情,加上她能歌善舞,人又长得漂亮,实在不乏裙下之臣。中文系的男士们虽有才华,但还没有谁的长相、风度敌得过尹修星。尹修星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个头挺拔、剑眉星目,身上还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

所以那段时间,他是中文系男生共同的敌人,艾强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不过最终,尹修星和寒棣还是有情无缘,一场突发的偶然事件打碎了他们玫瑰色的梦幻,彻底改变了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尹修星现在的妻子叫林紫淑,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婚前就住在荔湾区东风里,父母都是工人。她也是当工人时被保送去了中大,和尹修星同班,个子小小的,但很精致,毕业后被分配在社会科学院西方哲学研究室。大学毕业以后,尹修星和艾强分在同一个机关。尹修星在人事处,艾强在宣传处,两个人都干得不错,相继提为副处长。

那时艾强早已跟蔡浮萍结婚,有了一个儿子艾轩轩。他也经过一番努力,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把蔡浮萍和母亲都接到了广州。轩轩上了东方红幼儿园,浮萍在一家公司当会计,母亲身体还好,在家操持家务,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有条理。如果不是改革开放,艾强想象不出他家的生活模式会有什么变化。

修星和紫淑也有了一个女儿,名叫丹阳,是尹修星的掌上明珠。

八十年代末,男人的首选还是仕途,官本位得以代代相传,总是有它迷人的地方。艾强和尹修星与其他的副处长一样,都盯着处长的宝座。

两个处的处长看上去都很健康,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机关号召在职干部到基层去代职一年,既是一种调查研究,也是锻炼自己的机会。艾强回家跟母亲、老婆商量,艾强的母亲田月秀,虽然是个有文化的人,但本性是溺爱孩子的,尤其是对独生子艾强,只差没供起来,哪会愿意他到乡下去受苦?蔡浮萍则自有一番道理,她说国家搞这类名堂最后都是没名堂,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一年,处里的变化会有多大?自己不盯着,升迁、职称、调级什么的等于自动弃权。艾强觉得她们的话有道理,就推说有病没有参加第一批下基层代职。

相比之下,紫淑就显得深明大义。尹修星回家跟她商量代职一事,紫淑道:机关提拔干部是一件难事,过去还有个论资排辈,现在强调干部年轻化,一定会挑德才兼备的,能不能吃苦是一个很重的砝码。如果早晚都得下去,就不如第一批去,回来以后,反而升迁的可能性更大。

尹修星道:可是丹阳还协…你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紫淑安慰他:东风里不是还有我的娘家吗?实在不行我就回去住,你放心下去吧,不用为我操心。

许多时候,尹修星都会在心里感激紫淑,尽管不是他的最爱,但越相处越发现紫淑的优点层出不穷,又总是让为难中的尹修星心里十分熨帖。

尹修星下基层代职去了。

世事无绝对,八个月以后,宣传处处长升迁。本来他对艾强印象不错,一直有心培养他接替自己,但这次艾强太过明显的逃避代职,不仅破坏了给处长留下的好印象,机关上下也对艾强颇有微词,处长只好割爱,推荐了一位能力不如艾强但比他实干的人当了处长。艾强眼睁睁地看着乌纱帽飞到别人头上去了,心里别提多窝囊,加上风闻此事与代职有关,回家把田月秀和蔡浮萍臭骂了一顿。

人事处的处长突然病故了。死后人们才知道,他得癌症已有一年零七个月,为了不从处长的位置上跌落下来,他像法国总统密特朗一样,对自己的癌症诊断守口如瓶,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他不仅不迟到早退,还一边偷偷吃药,一边满面春风地加班,终于病情恶化,积重难返,死在办公室里。

毫无疑问,本来尹修星是新处长的第一人选,可他代职去了,还差两个月才能回来。代职也是很严肃的事,不能像赶大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人事处也不可能出现无人负责的真空状态。再说人事处和财务处是领导最为重视的部门,所以处长的空缺也就匆匆忙忙的让一个德才都不如尹修星的人顶上去了。

尹修星代职回来以后,领导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经过一番研究,决定利用机关的外事方面的优势,成立一个两岸三地国际交流基金会,如果尹修星愿意,就牵头当主任,自己组阁搭班子。尹修星想来想去,当官是没戏了,基金会又是白手起家,万一弄不到钱,自己岂不成了官不官、商不商的四不像?!

晚上躺在床上,紫淑道:做这件事肯定有风险,但也有好处,机关不拨钱也就不好意思来当婆婆,你自己搭台自己唱戏,不管怎么说,领衔主演了一场,成功和失败并不特别重要埃

一席话又说到了尹修星的心里。

这回真是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基金会应运而生,顺风顺水,经过一段不是特别艰难的草创时期,它便垒起了自己的金字塔。

毕竟,外事方面的优势是得天独厚的,随着中国面向世界撩开神秘的面纱,这一优势就变成联接内外的重要桥梁,外边的人想进来,打开这个沉寂百年的市场,里面的人想出去,或者上学或者淘金或者圆一个茫然的梦想。无论是什么原因,谁都得过桥。能够给人以方便的基金会总是比慈善机构敛财的机会多得多,这一点虽然在尹修星的预料之中,但财富的到来还是太快了一点。

一开始组阁人马,尹修星没想到艾强,他觉得艾强能说会道、灵活处世、没有城府是好的,但同时他易冲动,自制力差,又有点被家里的两个女人宠坏了,怕他不够稳重、牢靠。

后来艾强得知了这一信息后,主动找尹修星要求到基金会来。他的想法是再呆在处里已无前途可言,不如穿着公家的救生衣下海试试深浅。

艾强比尹修星更加痛恨贫穷,当年,如果他有钱送礼,不见得就搞不到保送上大学的名额;如果他没有收受蔡浮萍的钱财,也不至于跟孟小湖“执手相望泪眼”;良心,真是他背负的最深重的十字架,搞得他前债未清,后账难还,全是被没钱害的。

这时的尹修星,找人也不是一帆风顺。好的,人家嫌这儿不是人间正道;差的,尹修星又不肯要。这样比来比去,艾强还算个理想人眩

艾强当了基金会的总干事,其他的秘书、财务之类就是一般工作人员。

两个人捆在了一辆战车上,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在商言商,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在金言金。他们共同梳理了一下过去的关系网,开始了主动出击,尤其是明显有求于他们单位的商贾客户,总不好意思对基金会毫无表示。此外,艾强的策划能力较强,他第一次以基金会的名誉策划大型音乐会,就把起点放得很高,请中央乐团来穗演出。尹修星也同意他的想法:只有高品位的优雅艺术,才能开口请两岸三地的商人赞助。尽管中央乐团的要价不低,场租、住宿、机票等费用也相当可观,据说优质的小提琴坐火车也会劳顿、感冒,直接影响演出效果。尹修星的做法是先不赚钱,把事情做漂亮了就不愁没钱。

果然,香港和台湾的朋友开始注意他们了,有些到国内来交流的艺术画展请他们主办,有些国际文化掮客也主动联络他们,愿意以分账的形式把手中的王牌打到大陆的牌桌上。比如法国的现代舞,美国的冰上芭蕾《野兽与美女》,以及风靡全球的钢琴王子,这类重要的演出,什么人经手都将是一场席卷金钱的狂潮。

省市的演出公司望尘莫及,他们是计划经济下的体制,对外界一无所知,后来有所悟,有所知,又因经费少得可怜,不可能参加前期投入,当然也就没有按比例分成这一说了。他们的壮举只能是多买几个票房好的电影拷贝,以绵薄之力推动国产电影的前景难言却很执着的发展。

短短的三年时间,基金会有了自己的两部车,一辆是沃尔沃,一辆是子弹头。尹修星和艾强在外面请人吃饭都可以签单。艾强最喜欢签单的感觉,这是他贫苦童年做梦都未曾达到的境界。

尹修星对此并不满足,他又集资修建了一个外商活动俱乐部,面积虽然不是很大,但包罗了吃喝玩乐,还有桑拿裕如今的楼堂会所大行其道,倘若没有两三个高尔夫球场或乡村会所的会员证,哪敢谈什么身份?!而当时的外商活动俱乐部正是这一时尚的雏形,也是凭证入场,只是持证者均是基金会的大股东,这无形中显示和提高了基金会的地位,也为这一类人提供了交际场所。

有人为了走进这个圈子,也要向基金会投钱献媚。

资产就这样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

机关里一个个周武郑王的干部开始对尹修星和艾强刮目相看,不要说处长这一级的干部,就是再上一级的领导对他们也得客气几分。紫淑说的没错,单位原来没投钱,无非是一个顺应潮流的举措,按照流行的说法是给政策,原没抱发大财的指望,结果期望值很高的几个下挂公司清一色的亏损,倒是基金会出人意料的一枝独秀。尹修星又很识相,拨出一部分钱来给机关发奖金,又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那些曾经被尹修星看中却不愿明珠暗投的人,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见到尹修星不是勾肩搭背,就是称兄道弟,像是前世交下来的知音。他们也知道尹修星不会再度发出邀请了,但是交有钱的朋友总不失为人生的一大明智选择。

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总有些不能不请的客,却又报不了账,尹修星就很理解,在基金会的账面上解决。所以尽管基金会有点功高盖主,变成了日益耀眼的明星,领导也不准备跟他们过不去。一把手区志安就说:他们的许多做法咱们也不在行,看来还是抓得住老鼠的好猫嘛,那就放心大胆地用。

这个调子一定,眼红尹修星和艾强的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当然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没钱是灾难,有钱是不幸。所不同的是人们对没钱带来的烦恼耳熟能详,如数家珍,而对有钱带来的忧虑却是难得体验,至少是难以预料。总之,艾强和蔡浮萍的婚姻危机就始于富裕以后。不要以为蔡浮萍文化层次不高就不是一位优秀女性,她在那样的年代都能把机会留给艾强,把困难留给自己,这件事放在谁头上都不易。其中当然有许多爱的成分,但也展示了她性格坚强、倔强的一面。

像许许多多的东方女性一样,蔡浮萍也是那种越是在恶劣的条件下越能展现出自己魅力的女人,形容她是高山青松、傲雪红梅一点都不过分。在艾强上大学的日子里,她要照顾好两家的寡母,不厌其烦地干着家务琐事,还要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寄给艾强;艾强的妹妹受人欺侮,她还要像男子汉一样去讨回公道;和艾强结婚以后,仍是两地分居,她生下轩轩,孩子从小多病,有一次发高烧抽疯,田月秀都吓哭了,腿软得站不起来,蔡浮萍却镇静地抱起孩子,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医院看急诊。

刚调进广州时,艾强才是个副科长,浮萍只能在一个效益差的工厂当会计,工资微保厂里发不出奖金,就以实物代替,比如一些塑料制品、朝鲜辣菜、水仙头等物,号召大伙沿街叫卖,所得的钱交回厂里,再变成奖金发给大家。女工和办公室职工都不好意思当街吆喝,只有蔡浮萍肯出头,大声地跟路人介绍咸菜怎么好吃,水仙花怎么美丽,所以后来厂工会要卖什么东西先找她。

艾强在外事单位,实在是佛要金装,为了给他买一套皮尔卡丹的西服,浮萍不但在家庭豆腐账里省一点,还去接了棒针手织毛衣的活儿。这是一种家庭作坊式的来料加工业务,由外商出图纸、花样和毛线,一定不能用机器,必须用手工织出来。浮萍是托了关系才接到这个活儿,不能大张旗鼓,因为那时还没有全国性的下岗自救运动,而是一种捞外快的行为,捞外快就是贪财,这是见不得光的事。外商的要求相当苛刻,工期很短,手织的要像机器织的一样整齐,加工费却低得让人难以接受。

每个晚上,蔡浮萍都会织外套织到半夜,不仅头晕眼花,两手都机械、麻木了。

这就是艾强第一身有牌子的西装的由来。

人生的无奈和悲哀在于人是环境中的人,而环境的变化又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松树与梅花也不是长在任何地方都和谐,有时也只能让位给桃花或垂杨柳。

经济情况好转了,婚姻理应向着幸福、美满的方向发展,但当蔡浮萍揽镜顾盼,才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憔悴,细密的皱纹像老唱片一样让人触目惊心,而大街上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一个个脸面都像光碟似的灿烂夺目。

每次给基金会拉到一笔款项,艾强都能拿到回扣,尽管当时定的点数不高,但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更不用说成功演出之后的劳务费所得。这么多的钱甩给蔡浮萍,惊喜之余,浮萍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艰辛劳作、全情奉献都微薄得不值一提。

别人对她的夸奖也只限于慧眼识英雄,以这么平庸的色相竟找到了艾强这种“财貌双全”的老公。

蔡浮萍因而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失落,她替自己不值,早知今天能得到荣华富贵,当初何必自苦?现在孩子进了贵族学校,自己也能在称心如意的公司上班,丈夫更是穿上了纪梵喜牌子的西装,那套皮尔卡丹送给替他家装修的包工头了。这是一个家庭的巨变,可她不快乐。

她什么都能买到,但妙龄红颜却一去不复返了。如果一直贫穷下去,她可能成为怨妇,但仍有被人需要的自信和安慰,而在享受面前她就无计可施了。她曾跟艾强去过一次歌舞厅,手脚不知往哪儿搁,既不会唱也不会跳,点鸡尾酒的时候别人都很自若,她却叫不出任何一个名字,还是善解人意的紫淑替她要了一个“七重天”。

她想,她可能很快就成为弃妇了吧?!

社会上的例子太多了,男人一有钱没有谁不带“小蜜”的。如果自己像紫淑一样优雅,而艾强像尹修星那样有定力,浮萍是一点不用担心的。她太了解艾强了,他是一个意志十分薄弱的人。

艾强最受不了的就是蔡浮萍对他的怀疑,总怕他有其他的女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令她奇想无穷。比如艾强的衬衣上沾了一根女人的头发,蔡浮萍就要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做比较,如果不一般长,那就是一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盘查;如果他身上有极淡的香水味,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说是在办公室或应酬场合被熏染的显然不能让蔡浮萍信服,可他真的没和女人有什么亲密举动。后来艾强干脆买了一瓶男用香水,反而使蔡浮萍的疑心上升了一百倍:你从来不用香水的,你想干什么?你想追求谁?是她让你用的吗?

除了怀疑之外,蔡浮萍对他的诋毁也使艾强愤恨。成功男人看得最重的不是金钱而是面子,蔡浮萍偏偏不懂这一点,走到哪儿都说他的糗事:比如他第一次打电话不知道先拨号再拿起电话还是先拿起电话再拨号;比如他发达以前从未穿过一双五十块钱以上的皮鞋,尽管三天两头的开胶开线,他还说我不信穿上老人牌的鞋会飞——一双踩在脚底下的鞋也要几千块,穿上会飞吗?!搞得艾强的笑话有好几种版本,成了大伙开心时用的典故。

如果艾强为这类事跟蔡浮萍翻脸,蔡浮萍就反唇相讥:谁叫你嘴巴这么花?把自己说得前世就是个公子哥,你想去骗女孩子啊?!我不揭穿你谁揭穿你?!

其实她不懂艾强的心,对于突然而至的财富,艾强也没有思想准备,只觉得富人不过如此,只要脑瓜转得灵,赚钱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内心的自卑是跟尹修星相比,人家是纯正的都市人,紫淑又是他的同班同学,而艾强和蔡浮萍都是小地方来的,他如果不表现得开放、前卫一些,人家怎么会真正看得起他?!他要比都市人还要都市化,别人才会英雄不问出处埃

他其实哪有什么女朋友,风气如此,如果他告诉别人小时候连“少年维特之烦恼”都没有,二十八岁以前没失过身,至今只有蔡浮萍一个女人,不是要被人笑死了?!

一天晚上,清风拂面。艾强和蔡浮萍温存了一次,不知不觉之中,艾强就推心置腹地跟蔡浮萍谈了起来,他说他对家庭会很负责任的,而且蔡浮萍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能倒背如流,一点没忘,这倒使蔡浮萍有些感动。

艾强又说,喜欢上一个女人哪那么容易啊,尤其是现在,一个女人看上我的钱有什么意思?!蔡浮萍引蛇出洞道:如果你连这种念头都没有,就不是男人了!?艾强一时大意,就跟她讲起大学时代孟小湖的事。这下完了,蔡浮萍死都不相信两个人之间没有事。艾强承认两个人拉过手,亲过嘴,后来就慧剑斩情丝了,真的什么也没干。蔡浮萍从床上坐起来又哭又闹。艾强真有点后悔了。

从此,蔡浮萍结束了假想敌时代,把孟小湖当成头号的、危险性最大的、对艾强杀伤力也是最大的敌人。

两个人老为这件事闹,艾强就到尹修星面前诉苦。尹修星皱着眉头道,“你还嫌她疑心病不重?!跟她提什么孟小湖啊,真神经病!”艾强苦着脸道,“我以为坦诚相见她就不疑心了……难道你们家紫淑不知道寒棣的事?”

尹修星半天没吭气,才道,“她当然知道我们好过,但我结婚前就约法三章,不许问我和寒棣的事,也不许提到她的名字……这么多年,她还是做到了。”艾强羡慕道,“你家紫淑那才叫知书达理,人又贤惠旺夫,你看看我,简直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过!”

这一天艾强发毒誓,再也不跟蔡浮萍说心里话了,万事瞒着她,说不定还清静一些。

仲夏的一天,由于连绵的细雨,空气格外潮湿。

照例是在清早的似梦似醒中,尹修星听到砰的一声门响,这是紫淑和女儿一块出门,送她去学校后便赶去上班。紫淑没有时间吃早饭,常常在路边买个粽子或面包,但她会给尹修星热好鲜奶,炸好鸡蛋。

对自己婚姻的热情,尹修星承认是被紫淑感化出来的。紫淑是个没有缺点的女人,其中最聪明的一点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丈夫意见,而什么时候必须缄口无言,即便是在家里,她的分寸感也掌握得极好。

尹修星是个非常传统的男人,大概是因为从小他的家学家教都严谨、缜密,他学哲学真是物尽其用。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跟寒棣去看电影,偌大的电影场只有几个观众,别人都随便乱坐,只有他坚持对号入座,“否则万一查起来,我们会很被动。”这是他当时说的一句原话。他越是这么认真,寒棣就越觉得他可笑。

还有一次是吃晚饭的时间,突然下起了大雨,尹修星就打着雨伞走遍学校的所有食堂去接寒棣。因为事先没有约好,当然就接不到。他觉得寒棣是个急性子,万一冒雨冲回宿舍岂不要感冒、发烧?!其实那天晚上寒棣跟艾强、小湖他们一伙人去大排档了,根本没在学校食堂吃饭。

紫淑是个心思重的人,那时早已盯上尹修星,别人也觉得他们挺相称,算是天生的一对。可是不知为什么,尹修星这样一个传统男人,却不喜欢静态的、颇懂礼数的紫淑,反而是热情、奔放,性格中略带一点野性的寒棣深深地吸引着他。

那时中文系也有两个男生追寒棣,特别不买尹修星的账,有一次还合伙骗尹修星,说寒棣叫他晚上八点在东门等她。大冷的寒潮天,尹修星在东门冻到半夜,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

不过最终他还是以相貌、沉稳、刻苦、痴情感动了寒棣,两个人曾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

所以,目前的家虽然十分温暖、温馨,尹修星多少有点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吃过早饭以后,尹修星开着公家的沃尔沃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开到六十三层国际大厦,他跟一位台湾客人约好了,谈一项重要的合作项目。

这位台湾巨富名叫柯汇融,家中是做航运生意的,有世袭的资产。他本人并不经商,是一位收藏家,至于手中有多少藏品,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曾在一年前叫助手与基金会联系,主要目的是想在大陆建一所私人博物馆,让手中的藏品最终有个归宿。这件事当然不那么好定,必须准备大量的文件,还要与许多部门联系。尹修星对这件事的兴趣比较大,除了经济效益之外,他认为这是一件挺有意义的事,所以也投入了比较多的精力竭力玉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级领导终于答应支持这个项目,经过努力,基金会在顺德为柯先生找到一块八千多平米的地皮,而柯先生这次来主要是想亲自看一下。他的助手说,他不仅带来了博物馆的设计图纸,还有镇馆之宝的照片。

车开到小北路口的时候正赶上塞车,广州市区的塞车问题虽是人人痛骂,却又得不到丝毫的改善。尹修星不愿意第一次见柯先生,就留给他一个不守时的印象,所以频频看表,一大早保持下来的好心情打了个对折。

其间,他的手提电话响了,是房产经纪叶小姐打来的,她催尹修星交这个月的供楼款。事情是这样的,家中有了闲钱以后,总得有个投资渠道,尹修星两口子又不炒股,想来想去决定买分期付款的房子,以达到保值和享受的目的。他们最终选了丽江花园的华林居,觉得这里风景秀丽,虽不倚山但是傍水,房群的楼层不算太高,间隔的距离也比较理想。付完了首期就开始供楼,每个月近两万元并不算太吃力。

接到叶小姐的电话,尹修星觉得奇怪:一是这个钱他在一周前就交给紫淑了,这事一直都是紫淑具体办;二是紫淑做事从来有条不紊,房产经纪、银行也从来没为楼款的事搔扰过尹修星。

尹修星在电话里跟叶小姐客气了几句,挂断之后便往紫淑的办公室打电话,偏偏她又不在。

赶到国际大厦时,离约见的时间还差几分钟。尹修星暗暗庆幸今天早上提前出门,不然迟到十分钟,不三不四的。

是柯汇融的助手开的门,尹修星不仅见过他,还打过数次交道。这人倒是条理分明,据说还是一位鉴赏家,不过看上去其貌不扬。这是一个套间,柯汇融坐在沙发上喝茶,见到尹修星示意他坐。柯先生的年龄比尹修星想象的还要大,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气色很好,体魄强健,似乎不输给年轻人。他果然不大多话,也很少笑容,这一点倒在尹修星的意料之中。

简单寒暄了几句,决定下午去顺德看地。柯先生对尹修星的印象不错,也就有了兴致,他叫助手把规划设计图拿给尹修星看,是由一座主馆、两幢副馆组成,图纸上看就已经相当气派、壮观。

柯先生望了望桌子和茶几,便冲睡房叫了一声,“达琳,图片是不是在你那儿?”睡房里有个女人应了一声,似乎翻找了一会儿,等她走出来时,尹修星当即傻了。

这位一身素白、淡扫娥眉的女人竟然是寒棣。

更让人奇怪的是寒棣见到尹修星时并不感到吃惊,反而对他微笑颔首。柯汇融奇道,“你们认识?”寒棣笑道,“大学校友,同一届的。”呆如木鸡的尹修星突然点头如捣蒜,冲着柯汇融道,“对对对,她在中文系,我在哲学系。”寒棣又道,“你跟汇融的助手互发传真,我就知道是你经手这件事,世界很小,对吗?”柯汇融道,“倒没听你露过一点口风。”寒棣笑笑,没说什么,便把手中的精美图片在尹修星面前的茶几上展开,一边轻声解释道,“这是一套西汉编磬,是我们的镇馆之宝。全套共十四片,刻有一百二十二个字,是汉文、汉武、汉宣、汉昭四代皇帝的家庙用品,汇融收藏了十几年,只有很少的几个至交看过。”

尹修星对考古和收藏本来就是一窍不通,何况这种时候,突然见到寒棣,在他心中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哪有什么心思看老古董?但又不得不做出仔细看的样子,内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思绪难平。

……两个年轻人从大二好到大四,眼看就要毕业了,双方的家长见了面,彼此都很满意,照说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根本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

突然有一天,寒棣没来上课,接下来的三天她也没到学校来,倒是部队和公安局,分别来了两拨人,神神秘秘的,拿走了寒棣在学校的全部行李和东西。尹修星百思不得其解,就跑到寒棣的家去找她。寒棣的母亲流着眼泪说,寒棣得了急病,被送到部队疗养院治疗和休息。尹修星十万火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我要去看她,我一定要见到她!寒棣的母亲抓住尹修星的手哭出声来:修星,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就别再添乱了……

后来校园里风言风语的传说,寒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参加完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后回家,其实当时并不太晚,才十点多钟,她意外的遇到了一伙歹徒,被他们强暴了。这个消息对尹修星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是那样的爱护她,多少次,他有极大的冲动想得到她,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也一定会同意,她有一次还笑话他,“你真是哲学系的。”可他都忍住了,他希望他们的爱情、婚姻圆满,没有任何缺憾。

他深知她性格奔放、活跃,但并不随便。他们也有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时刻,但她也克制住自己,在他的耳边蜜语,“我们绝不浅尝,一定要深饮这杯幸福的美酒。我永远属于你,你一个人。”他也反过来笑话她,“你真是中文系的。”

这在现代年轻人眼里简直是贻笑大方的事,可在当时,他们把婚姻看得多么神圣埃

结果竟然是他把完美无瑕的寒棣双手献给了暴徒——他那天没和寒棣一块去生日派对。如果去了,他一定会把她送回家。那天晚上班主任留他和几个同学开会,谈毕业分配方面的事,留下来的人都是被认为有路数,有关系的人,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推呢?

此后,寒棣再也没回过学校,她算是肄业。

那段时间是尹修星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他终日一言不发,借酒消愁,几乎荒废了学业。幸亏紫淑一直陪伴他左右,宽慰他,关心他,照顾他,有时陪他默默枯坐,才使他不至于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他也曾多次到寒棣家,打听她在什么地方。寒棣的父亲是个军人,所以表现的要比她母亲冷静,“你想清楚没有?!到底决定怎样?!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我会告诉你她在哪儿。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你还是不要去看她,她再也不能承受任何打击了。”

考虑良久,他终于无法做出决定。

这个十字架太沉重了,而每个人都必须走过年轻、单纯,走过与理想千差万别的现实,走过无聊和无奈,走过传统观念的阴影和沼泽地,这时的生命才有承受力。

而在当时,他根本没有勇气张开臂膀,迎接他所爱的人。

毕业以后很久,他才零星的得到一点关于她的信息,知道她去了一个偏远的山区,在小学当老师。他也想过去看望她,可是见了面说什么呢?她爸爸说的没错啊,如果他不能接纳她,又何必去刺激她呢?!这是两个人的伤疤。

只有时间的法力是无穷的,渐渐弥合了血淋淋的伤口,冲淡了肝胆俱裂、愁肠寸断的记忆,而在他身边停留最久,对他最有耐心的还是紫淑。

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然而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虚无飘渺。多少年来,他再也没有碰到一个像寒棣那样让他心动的女人。不过他也承认,他的婚姻还是理想和完美的,这与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情毕竟不是一回事。

当寒棣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像是被人点了穴,人一下子变得言行都迟缓起来,不知身在何处。

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的寒棣对他仍有着极强大的杀伤力。当然,岁月留痕,风霜入骨,她再不是当年的青春飘逸的纯美的女神。她变了,她身上有一种成熟女人让人百看不厌的美丽,既没有鹤立鸡群的冷艳,也没有让人费力伤神的娇纵,她只是怡然、婉约、韵味无穷,却又令人忍不住的想亲近她。

他一见到她就后悔了,不是别的,而是他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见她一面,只有见到她时做出的决定才是准确无误的,而男人常犯的错误就是在缺乏勇气的时候选择逃避。此刻他又想逃避了。

尹修星决定离开,因为他很难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但柯汇融不让他走,“一块吃完饭就去看地了嘛。”他似乎是并不知道尹修星和寒棣之间发生的故事,寒棣看上去很平静,她也留尹修星一块吃饭。

柯先生提议去吃川菜。他们去了小洞天酒楼,要了一个包房。

寒棣点了几样菜,又说要一个“轰炸东京”,服务员听不懂,柯先生解释道,“就是三鲜锅巴,轰的一声……”服务员笑起来。寒棣最后点了鱼香肉丝,“你一直都爱吃。”她轻声对尹修星说。

那一刻他几乎掉下泪来,“关切有时是不问,一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其实也是静静的记得……”他想起她过去抄给她无数诗句中的一句,满腹的感慨、辛酸和失落。

强劲麻辣的川菜并没有给尹修星落下什么难忘的印象,他胃口不佳但又要强打精神。下午到顺德看地,柯汇融挺满意,市政府准备的晚宴自然是美味佳肴的狂轰滥炸,尹修星仍觉味如嚼蜡。

晚上,尹修星回到家,已是精疲力尽,他无精打采地进了卧室,合衣倒在床上。黑暗中他感到紫淑走了进来,替他拔掉鞋,又拍拍他的面颊,在他的脸上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并带上了房门。

她永远先知先觉,所作所为与他的所需几乎不差分毫,怎么会这么精确呢?难道他们真是前世的姻缘?!

半夜醒来,尹修星去冲了一个热水澡,他的换洗衣服整齐地挂在洗澡房的门后。他告诫自己,如果对现在的生活再不满意,再有非分之想,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一大早睁开眼睛,他感到头昏沉沉的,夹杂着几缕隐痛。他想起来昨晚喝的是洋酒,有一点上头。紫淑正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换上班的套装,她脱掉睡衣,身材小巧而饱满,像一粒洋参丸。可他其实更喜欢挺拔、修长的女性,像寒棣那样……他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甚至比较下去,这是在犯罪,对紫淑也不公平。

他对着她的后背说道,“你为什么没去交供楼的钱?叶小姐追我了。”紫淑转过头来,微笑道,“她总是紧紧张张的,现在有不少人拖交楼款,我们怎么会呢?!我今天就去交。”尹修星随意道,“总之不要叫她追,昨天上午我给你打电话你又不在办公室。”紫淑愣了一下,大概是零点零一秒,才道,“我去资料室查资料了……”

尹修星并没有注意这一切,他从床上跃起,决定跟紫淑一块吃早餐,但他不准备把寒棣突然出现的事告诉她。

其实,早在和蔡浮萍出现了小吵大吵循环往复时,艾强就不只一次的想到过孟小湖。

自从他们在学校图书馆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心的撞击之后,两个人就再也不可能维持以前那种自然状态下的交往,见了面,彼此都很在意对方,但都会有几分不自在。孟小湖是个含蓄的女孩,如果艾强不把事情点破,她是决不会提前到位,要死要活,实在也是性格使然。

而这时候的艾强,又无法摆脱生活和爱情中过早出现的蔡浮萍,其中道德的压力最为沉重。每个晚上,他都是在激烈思想斗争的间隙中昏昏入睡。他喜欢孟小湖,包括她的相貌、笑容、气质,以及她的家庭,她所生存的环境,总之她的一切。他甚至可以想象出他进入她的世界之后的琴瑟和谐;可是他又害怕当陈世美,害怕社会舆论的指责,他在学校里的变化最大,最早摆脱小镇青年的腼腆和没见过世面的羞怯,经常要做出狂放的样子,偶尔来一通愤世嫉俗的慷慨陈词,还第一个尝试嗽叭裤。但在骨子里,他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甚至平凡得有点接近平庸。他希望得到纯粹的爱情,又害怕牺牲掉清白,何况他欠蔡浮萍的是经济和情感两笔账。

两个相爱的人打哑谜,是最迷恋人的一段时光。沉浸在其中的艾强和孟小湖几乎没有注意已经毕业在即了。

梦醒时分,艾强在孟小湖的临别留言册上写了两句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孟小湖看到之后就哭了。她给艾强留的是李清照的《一剪梅》。离开学校前的几天,他们像回光返照一样的形影不离,艾强说了他和蔡浮萍之间解不开的结,孟小湖也善解人意,觉得蔡浮萍实在不容易,便决定含泪离开,她对艾强言明,“出了学校这个门,我们再不来往。”

后来就真的没有联系了。艾强知道孟小湖在报社的副刊当编辑,他没有去找她,也没有再看到她新发表的什么作品。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艾强觉得自己跟蔡浮萍过得并不好,不仅辜负了孟小湖,也辜负了两个人巨大的牺牲。

改革开放的这几年,突然兴起了同学会。怀旧,成了人们情感生活的主潮。

艾强就是在同学会上见到了孟小湖。他以为两个人都会颇伤感,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孟小湖已经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妇人。她的爱人是一个肿瘤医院的医生,人长得不错,戴了眼镜很斯文,更可贵的是身处病魔丛生之地,他仍旧热爱文学,喜欢看书,跟孟小湖相亲相爱,颇多共同语言。两人有个女儿,不光长得伶俐,学习名列前茅,还是什么小艺术团的报幕员,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小湖见到艾强还挺热情,跟他来一个熊抱,同学们都鼓起掌来。小湖的眼里也闪动着泪花,但艾强知道,爱情已成往事,小湖无非是在感慨时光流逝,青春不再,他让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真我和全部。

小湖问了艾强这些年来的情况。艾强这时也平静下来,简要的说了说,小湖感慨道:“你看你活得多精彩,在学校的时候爱好文学,计划经济的时候当了处长,市场经济的时候挣到了钱,什么都没耽误,可是我什么都荒废了,因为太幸福,反而成了贤妻良母。”

本来孟小湖生活得好,艾强应该由衷地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失望。

他把这种情绪带回家,蔡浮萍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准知道他见到了老情人,自然是心潮澎湃、好梦难圆,要不也不会是这么一副怅然若失的落魄鬼的样子。

蔡浮萍下决心一定要跟孟小湖正面交锋。

同学会上,不知道是谁还突然提起了寒棣。

在出现暂短的沉默之后,大家说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传闻:有人说她得急病死了;有人说她为了隐姓埋名嫁给了一个农民,从此过起了村姑的生活;还有人说她被台湾老头包了二奶;更有甚者,说在西关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见到她,穿着相当朴素,身边跟着一个脚夫,挑着一担瓶瓶罐罐的瓷器,见到神色迟疑的同学,并不打算相认就匆匆地走了,送她出来的阿婆说,这个女人很和气,喜欢古老陈旧的东西,手面也比较宽,不会压价压得太狠,问她姓什么,阿婆又想不起来了,但同学坚称必是寒棣无疑。

大伙说得神乎其神,艾强心想,不知尹修星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不久,艾强就收到了热心同学寄来的班级通讯录。他并没有太在意,放在抽屉里,但蔡浮萍从中查到了孟小湖的联络电话。

蔡浮萍往报社挂了电话,很顺利地找到了孟小湖,她自报家门,并说想跟孟小湖好好谈一谈。出乎她意料的是孟小湖对她很热情,还建议不要在报社见面,不好谈话,她约她到家里去坐,蔡浮萍一时有些糊涂了。

然而蔡浮萍不愧是一个性情刚烈,处变不惊的女人。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有过许多窘迫的困境,不都独自一人闯过来了吗?!她才不会被孟小湖阴柔的花招难倒。

一个晚风习习的黄昏,蔡浮萍决定单刀赴会,应约到孟小湖家去。她梳洗打扮了一番,也用不着瞒着艾强,因为他反正也不在家。在争吵越来越频繁的日子里,艾强回家吃晚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总说有应酬,有时是尹修星打电话来给他请假、作证,这个面子,蔡浮萍还是要认的。田月秀这个人,无论找了什么样的儿媳妇都占不了上风,蔡浮萍只说了一句,妈,我出去一下。就算是打了招呼很给她面子了。

孟小湖的爱人新分了房子,是他所在的医院给知识分子盖的宿舍。楼房的造价虽不算考究,普通九层楼,石屎面灰房子,但孟小湖家是三室一厅,还挺宽敞。屋里摆着原木色的新家具,布置得也挺温馨,墙上还贴了不少孟小湖女儿画的画。

孟小湖给蔡浮萍倒了茶,又叫女儿回房间做功课。她说她先生今天正好值班,这样都可以随便一点。

显然孟小湖并没有刻意打扮,她穿了一身很家常的衣服,头发随便地往脑后一扎,相比之下,蔡浮萍身上的新套装就像晚礼服似的一本正经,她的头发也扎在后面,用一个大蝴蝶结的发卡卡住,在心里,她还是觉得孟小湖自然、可爱。

谈话一点都不艰难,两个人一下就说到一块去了。先是讲了一些艾强年轻时候的趣事,转入正题以后,孟小湖颇诚恳道,上大学的时候,我是挺喜欢艾强,他身上的那种朴实、含蓄,是生活在我周围的男孩身上所没有的。大概是因为你的存在,我们始终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和他真正在一起生活未必合适,我们都太诗情画意了,而生活本身最需要的是务实精神,你和我先生都是很务实的,所以我们两家人都过得不错。上次同学会见到艾强,他夸你治家有方,陪他捱过了最苦的日子,我先生也是,很宽厚善待我,我把家务事做得一团糟,他还安慰我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找保姆,而是要找一个一辈子都有话说的人……而我们中文系仅有的两对同学夫妻却都离婚了。

听了小湖的话,蔡浮萍颇受感动,她说:“小湖,我到你家来一看,就知道你过得很幸福,可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艾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这种人就不能有钱,整天打扮得光光鲜鲜,嘴上油腔滑调的就想去花小姑娘。他身上哪还有一点朴实的影子?!他真是辜负了我们两个女人的两片心。”小湖安慰浮萍道,“人也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听说他干得不错,又挣到了钱,你就给他一点空间,我相信他不会坏到哪儿去的……”“那是你不了解他,”蔡浮萍道,“他这个人的意志力相当薄弱,当初碰上的是你,知书达理,换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跟他好,没准他就把我甩了。现在社会上的女孩子多现实啊,男人经老,又有钱,这是财色双收的事,搞掂他还不容易?!”

这样,两个人就谈起了御夫术。孟小湖也承认在充分体谅老公的基础之上要有防御措施,比如减肥,做美容,使自己不要成为名副其实的黄脸婆。浮萍觉得孟小湖脸上的皮肤保养得还可以,就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孟小湖干脆把自己用的护肤品拿出来给浮萍看,又在她手背上试。浮萍也决定用不含香料的护肤品。说到健身,小湖也是头头是道,说自己由于长期伏案,不仅发胖还得了肩周炎,健身之后这些问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控制。

浮萍倒是不胖,可她由于常常晚上睡不好觉,气色欠佳,小湖说健身对睡眠也有好处,她也动了心。

但是关于孩子的营养问题,无论如何浮萍是专家,小湖向她请教了颇多的做法,从早餐说到宵夜,从煲汤说到治疗小儿盗汗的食疗偏方……两个人真是相见恨晚,越聊越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