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慢慢品着柠檬茶,又用勺子一厘一厘地挖黑森林蛋糕,穗珠考虑再三道:“史枯女儿那里,我们放在她面前十万块的定金和百分之百的诚意,她不至于不动心吧?”姚宗民的眼睛刷地一亮,脸色也透明了,“那还用说?!绝对柳暗花明了,只是这钱……”穗珠沉着道:“定金当然由我来出,不过事成之后,本金加提成,你是一分不能少我的。”姚宗民大声道:“那当然了,我们签合同去公证。”
渐渐地,姚宗民的话开始多起来,讲许多文坛较事,颇有兴致。然而穗珠笑得总有些勉强,她对于姚宗民的发财心切尚能理解,只是对自己所充当的角色无法释怀,似乎一开始,他们就达成了一种默契。而且其中的许多做法,简直比生意场上的行规还要单刀直入、银货两清,那么她的这种志向大迁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她很愿意相信姚宗民对她的肯定,也拼命地借鉴琼瑶、梁风仪成功之秘诀,她完全懂得什么是必要的付出,只是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感觉,如果拿十万元爆炒自己,不红都难吧?!
不过她又想,假如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姚宗民内行的运作果然能在文坛冉冉升起,十万元的预付款实在是不贵。她为什么坚持要姚宗民还钱?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她不能自己买花自己戴,那成功就全串味了。
这段时间,黑田从日本飞过来,住在中国大酒店,所以穆青显得格外忙乱。
黑田个子不高,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剃平头,两眼暗淡失神,比起电影上的日本鬼子,就缺一撮仁丹胡和一把战刀。黑田从来不对着穆青说话,只是冲左云飞哇啦哇啦地没完,左云飞就嗨嗨嗨地穷答应。
穆青不知道他俩说什么,急着问左云飞,左云飞说,黑田这次回大陆,带来一笔大生意,就是把东京基拉督雪糕介绍到广州来,这种雪糕口感特别好,对都市人是全新的感受,日本那边的事宜全联系好了,现在就是公司这边,必须抓紧接应的措施。
两个人做了一下简单的分工,左云飞说他去招二十几个妙龄少女,身被缎带在各大商场当基拉督的促销小姐,穆青负责跑广告公司和报纸宣传。穆青不快道:“我是总经理我说了算,我招美女你跑广告。”左云飞脱口而出道:“你身边有一个美女了心还这么野?”穆青内心吃惊、面色无辜道:“我有什么美女相伴?你给我画的?”左云飞狡黠地笑道:“上回你们在香云楼吃饭,我都看见了。”穆青这下乱了方寸,左云飞忙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我又不会对穗珠说。”穆青心有余悸道,“拜托,她那个性子,非剪了我不可。”
穆青打电话叫秘书小姐进来,吩咐她速拟一份诚聘促销小姐的广告,赶紧送到报社去发,争取尽快见报。他想了想又说,促销小姐的个子不能低于一米六八,体重不能超过一百一十斤,我可没有时间面试一堆土豆。他最后又叮了—句。派头是直逼董事长了。
秘书小姐走后,穆青看见左云飞斜靠在窗台上吸烟,眼睛望着窗外的街道和车流,神情甚是落寞,不禁搭讪道:“上回来找你的那个女孩挺不错的嘛。”云飞懒洋洋道:“哪一个?”穆青道:“长发披肩的那一个。”云飞的眼光又移向窗外道:“一般化,没什么劲。”穆青道:“挺拿得出手,你还不想结婚呵,病是好不了了?!”云飞这才转过身来,整个腰靠在窗台上道:“结婚哪有一对是不吵架的?听说有人统计过,独身对于世界和平的贡献仅次于联合国。”穆青苦笑道:“那倒是,就像我跟穗珠,现在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吵架根本过不去。”
自从穗珠搬至客厅睡觉之后,肯定不会再自动搬回卧室,一天到晚看也不看穆青一眼,好在穆青饭局多,如果再直落歌舞厅,回到家也就半夜十二点了,倒头便睡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看穗珠的脸色?有时发现穗珠冷眼相向,也装作看不见。
虽然夜夜笙歌,穆青心里也并不特别快乐,刚去富土山洋行时,诸事新鲜,后来便产生了不过如此的遗憾。比如陪人吃饭就特累,没话找话不能冷场子,再说饭馆里的东西吃多了就变成了统一味道,粉条和鱼翅没有什么区别,怪不得左云飞推得斩钉截铁;歌舞厅的三陪小姐,大多也是白痴,除了首饰、靓杉、化妆品,其他的任何话题,根本就是鸡对鸭讲,不知在说什么。现在万事讲速成,谁会把自己修炼成李香君再出来赚钱?!
回望过去的圈子,自然是穷酸潦倒俗不可耐,却不知为何又有了些许眷恋。
一天晚上,穆青比平时回来得早些,他也学精了,每回卡拉OK只顶半场,唱完《哪有一天不想你》和《涛声依旧》就走,下半场叫公司的女孩们陪到底。把雅廓车在院子里停好,刚熄了两盏车头大灯,还没来得及锁车,就看见穗珠从单元门洞里匆匆忙忙跑出来,瞬间消失在黑暗中。穆青楞了一下,心想,一定又是姚宗民玩花屁股,调得穗珠围着他团团转,一边又恨穗珠,你这哪是文学新星?简直成了应召女郎了!这样一急一气,穆青又重新起动引擎,将雅廓车慢慢地开出来。在黑暗中注视着大门口,看见穗珠截停了一辆计程车。
穆青就紧跟着这辆红色的出租车,痛下决心待会儿见到姚宗民非警告他不可,如果他再缠着他老婆,就对他不客气!穆青恨不得现时就是黑社会老大,命令马仔砍了姚宗民的右手,看他还拿什么去蒙骗女作者。
想当年,姚宗民培养了一个女诗人叫美云,鸿雁传书、脉脉含情,后来美云来领奖时才发现竟是一个大老爷们,只因过去用真名写诗永远得不到姚主任的手谕。穆青把这件事讲给穗珠听,意在让她警惕色魔,穗珠反应淡然道:“要是你,哪等得到美云来领奖,早就找上门去探班了。”穆青气道:“等那个秃子指导你写出本《红楼梦》来,再护着他也不迟啊。”
计程车到达目的地时,穆青才发现是平安医药总汇,楼下门市和楼上公司办公室一片灯火通明,许多人串来串去,场面相当混乱,大门口还停着一辆警车。
只见穗珠跳下车来冲进公司,险些被过往的汽车撞上。穆青也停好车,然后直奔平安公司。
在办公室碰见面色苍白、呆如木鸡的杨岩,杨岩拉住他道:“公司没有穗珠的管理,简直一塌糊涂,昨天仓库失窃,丢了十几箱血燕、雪蛤这类的高级补品……”穆青一听没有想象得糟,定下心来道:“警察这么快就来了,不是说现在警力不足,破一条人命案要先交二十万吗?!”杨岩急道:“警察哪是来破盗窃案的,今天有人报告公安局,说下午买了我们这儿的退烧药,回家给孩子吃,病情立刻加重,人还抽起来了,送到医院就死了。这不,打上门来了。”听完穆青就傻了,透过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看见病人家属冲着穗珠又哭又喊,公安人员显然也是他们的朋友或亲戚,一脸肃穆地质问穗珠,穗珠一直低着头,偶尔抬头说上一两句话,立刻招来更加悲切、凄厉的反扑,最后也只能垂手而立、怒骂由人。
穆青看在眼里,突然心里一阵难过。望着穗珠尖削的下额,想到她赤手空拳地创下这份小小的业绩,不知承受了多少这样的压力,然而他从来不在她的身边,从未接过她一半的担子,只一味地害怕她耀眼的辉煌,害怕生活在她的阴影里。甚至,他可能在她的不眠之夜正与素荷风花雪月。
内心的严重失衡使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总经理办公室,对着穗珠以外所有的人吼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孩子是吃这儿的药死的?药呢?经过鉴定了吗?孩子是不是中毒而死?有医院的证明吗?就算你们掌握了一切证据也应该通过法律解决问题,在这里围攻一个女人算什么呢?!”
在场的人,包括穗珠都楞住了,穆青涨红了脸,呼呼地直喘气。老半天才有一个公安人员用审问的口气问道:“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穆青心虚但尽量不动声色道:“我是一个记者。”公安人员仔细看了他报社通讯员的证件。
回家的路上,穆青驾车,穗珠与他并排坐在前座。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互望一眼。穆青用余光看出穗珠心力交瘁,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
当天晚上还是相濡以沫的,穗珠第一次小鸟依人,听从穆青的劝告,不再涉足文艺,亲力亲为地管理好平安公司和门市。
第二天,不知是什么时候,姚宗民送来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校对稿,看着自己的文章变成一颗一颗饱满且井然有序的印刷体,穗珠实在是激动不已,晚上奋笔疾书,整整写了一夜。
以后又恢复了天天吵,穆青痛惜道:“平安公司这样下去垮了台,对你我有什么好?你亲手打下的一片天地,不见得非要亲手葬送掉,你才舒服吧?!叨叨多了,穗珠烦道:“我只出一本书,你就叫我圆了这个梦好不好?我有一整套计划,时间也不会拖得太长。”穆青道:“好梦难圆,你已经是江湖之人,非要干些不切实际的事,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他没好往下说,事实上,平安公司仓库的失窃案到现在也没破,病童家属又吵得纷纷扬扬地要打官司,最后穗珠坚持私了给了他们一笔钱。这都是不好的端倪,如果穗珠对公司仍旧撒手不管,什么邪门儿的事情不会发生?可是你对梦中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穆青唯一能做的就是仰天长叹。
用了一周的时间,穆青每天在会议室面试美女,在她们中间挑肥拣瘦,眼睛吃够了冰淇淋,这才正式选出了二十几位基拉督小姐。
把基拉督小姐带到中国大酒店给黑田过目,穆青觉得自己整个一个汉奸。
也是一周的时间,左云飞拿来了号称全市价格最低的一家广告公司的基拉督企划案,全部费用是五十二万元。穆青拍案而起:“我们基拉督连小姐带雪糕一起卖掉,都不知能不能赚五十万!”说完看都不看就揉了企划案,拿出白纸来自己准备一脚踢。半晌,脑袋里空白,重新打开企划案更是火冒三丈,什么见日报两次,见晚报一次,平面设计图两幅,这就敢开价五十万?
怎么现在人人都变成了食钱怪兽?如果全国开展一次抢钱运动,比起“文革”的声势,绝对不小。
穆青开始搅动脑汁想时髦词汇,最先跳上他思维屏幕的是“冷饮革命”和“贵族口味”这两个词。基拉督雪糕他也没吃过,他准备靠想象完成这次高卡斯(等级)的品尝,幸亏他是文人,左云飞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想象力。
然后请日报和晚报的记者吃顿饭,经济版和假日闲情版都有他的老相识,这些人本事大,除了讣告之外,没影儿的事都能编得活灵活现,听说有一个老记跟他一样,也能驾车上班了。
最让穆青费尽心机的是基拉督的招贴海报,新闻图片社的资深摄影师他认识,过去曾一块出去采风。采风,这个美妙的词汇真是久违了,尽管他没有写出什么惊世之作,但是作家生活实在耐人回味,他们一行人里有摄影师、词曲作家、话剧导演、采茶调编导、版画分子和专栏写手,看上去是一群流氓无产者,每到一处“骗吃骗喝”,外加在年轻女孩子面前尽显才华,广散名片和电话号码,慷慨答应让她们演戏、当歌星、进军文坛或者留下一幅素描什么的,弄得走时女孩子们与他们“执手相看泪眼”。
再去一个新的地方:又是这套版本的重演。
如果真有哪个傻丫头找上门来,这些人便成了缩头龟,没有一个愿意露面的。云南就有一个傣家姑娘来找穆青,想写小说和到民族学院进修,穆青四处躲,还是穗珠接待了人家,女孩见穆青“出差”不返,只好面对现实,去了艺星大厦的傣家楼风味餐厅洗盘子。
穆青支着脑袋在那里浮想联网,神思已远。相形之下,三个多月的总经理生涯不过尔尔,从中他发现自己并非甘愿沉溺于荣华富贵,倒是云游四方、遍洒豪情以及夜晚尽享红袖添香才是心目中的理想生活。这样想来,他决定干两年总经理、挣点钱、过过瘾,就可以收山了。那时复出文坛,也许别有洞天?!
就这样,穆青从红袖添香想到素荷,又想到自己不认识一个可以拍海报的模特,便很自然地把这件事与素荷联系在一起。
他也不是不愿意花钱请模特,只是最好的一定请不起,逊色一些的又怎能与素荷相提并论?再说他现在当家,确知柴米油盐贵,公司请人吃饭,至少是四星级以上的宾馆,卡拉OK包房均在千元以上,二十多名促销小姐,工资每月三千,有一回左云飞说去珠海联系业务,居然赌单都拿出来让他签字。虽然花的不是自家钱,那他的心情也是割肉一般。他跟穗珠吵是吵,但她的话他不会完全听不进,两次贷款共计八十二万元,高息画押岂是开玩笑的?!
能省一点是一点,对不对?
穆青打电话给素荷,力邀她拍基拉督的海报,素荷莫名其妙道:“什么基拉督?”穆青忙向她介绍产品。素荷道:“我从来不吃冰淇淋的。”穆青笑道:“不吃才找你,否则要送给模特多少冰淇淋?”素荷道:“不拍,贴得到处都是,会被人画上眼镜胡子。”穆青道:“给你损失费,开个价吧。”素荷道:“一百万。”穆青明知道她不会要钱,所以才这样说。
情人之间不便提钱。情义无价过时之后,本来就没有牌照的感情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彼此都可能因为钱,确认自己被利用。
金钱的杀伤力有时与它的作用一样伟大,让你在心想事成的欢悦中万念俱灭、痛感人生虚无飘渺。
穆青死缠烂打,素荷也只好答应。但拍照那天,一定不让穆青在场。
海报从印刷厂拉回来,人看人爱,只有穆青是一万个没想到。
整张海报以香甜的糖果和蜜饯作为主要色调,素荷一反终年不变的淑女装束,歪戴一顶青绿、粉红及橙黄的三色有檐帽,半圆的帽檐遮住一只眼睛,她上身穿一件萤光橙色的T恤,紧身、无袖,还露出一侧香肩,肩上挂着一只草织篮,里面是桔子、香瓜、草莓、青柚和柠檬,以示基拉督雪糕的品种繁多。
这些炽热的颜色混在一起,居然给人凉冰冰的感觉。只因素荷冰清玉洁、冷艳动人。
万事惧备,只等基拉督登场。
真是一位姗姗来迟的名妓,把穆青的心撩拨得痒痒的,有一次穗珠突然问他:“基拉督是谁?你去新疆认识的?”穆青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基拉督?”穗珠道:“每天晚上说梦话,全是基拉督。”穆青忙掩口道:“没说过别的吧?!”深恐不留意,半夜大声叫素荷。
一天傍晚,穆青要请冷冻厂的厂长吃饭。厂长是东北人,想吃生烤活鳗和姑爷鸡,于是两个人去了哈尔滨名厨主理的冰花酒店。
出了电梯,透过玻璃屏风,穆青一眼看见餐厅僻静的一角,素荷正在与一位年纪偏大但相貌端正儒雅的男人一块吃饭。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穆青明显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见素荷面带忧伤,不知那个男人说了几句什么话,素荷突然抓住那人的手哭了起来。
穆青心里特别不舒服,不禁想到左云飞的女朋友媛媛突然成了纽约客一事。
厂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穆青楞了一下,只好作顿开茅塞状道:“你看我都忙糊涂了,白天鹅宾馆的美食节,哈尔滨来了七位特一级厨师献艺,咱们上这儿来干什么?”说完不等厂长发表意见,拖着他就走。
冷冻厂是基拉督的安身之地,穆青不敢怠慢,白天鹅那一顿晚饭就花掉近千元。
只是穆青没有味觉。
穗珠的处女作在《新地》杂志上发表以后,姚宗民的态度就不再暖昧了,隔三差五地催穗珠拿主意,如果不为《金瓶梅词话》投入前期费用,就为史枯的画册和日记信札文集落定(金)。穗珠当然不会去干犯法的事,尽管她比谁都知道掘金时代是撑死胆大的,她认识的人中就有靠造假阿胶、假洋参、假溪茧草或绞股蓝发了大财,但她不想这么干,她不缺钱,不像姚宗民,真是穷疯了。
相熟之后,姚宗民常常向穗珠叹苦经:他自己就挣得少,老婆在新华书店打包,吃力气饭的人哪有财旺的?又生的是一对双胞胎,两个儿子正吃长饭,简直就是“吃山崩”。出版社房改时要出的一万多块钱,现在还挂着帐,孩子学习又不好,马上要升中学,差一分补一万块……他到哪儿去把这些钱找来?
在生意场上滚过三滚的穗珠,养成了谨慎行事的习惯。出史枯的画册,她不会盲目落定,万一这个人根本就是杜撰出来的,也未可知。所以她根本没有告诉姚宗民就去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算是暗访贺贯聪。
贺贯聪个子很高,清瘦,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是剑眉星目,尽管现在显得尘封已久,满目沧桑,但仔细端详,眼光还是颇为清澈的,且神情相当宁静。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穗珠,办公室很小,容两个编辑,办公台对摆,外加两个迷你型的书橱,当然不胜重负,结果到处是书、画稿、文稿,给人铺天盖地的感觉。同室的编辑看到贺贯聪有客人,知趣地去了其他编辑室。穗珠坐下来,两个人寒喧了几句,贺贯聪便拿出过去与史枯的合影给她看。
照片上的史枯,脸颊仿佛刀劈斧砍一般,线条甚是苦难,眉头总是锁着,厚重的黑发看上去硬直、凌乱,两眼微眯着,神情如同愁苦而无奈的深山老农。
贺贯聪介绍史枯时,眼睛从来不与穗珠对视和交流,他总是望着窗外,望着一个无尽的辽远,又仿佛另有一个人趴在窗外与他交谈。
他说史枯与许多画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首先是一个思想家和美学家,同时热爱哲学且文笔流畅。他的作品最令人难忘的是具有严肃的主题,深邃而隽永的内涵以及扑朔迷离的大意境,其次才是画家过人的技巧,出神入画的笔墨,以及扎实纯熟的功底尽显其中。这一切构成了史枯绘画艺术的特殊魅力。
同时他的画又像耐读的文章那样,经得起反复的咀嚼和欣赏,既狂野奔放.又严谨凝重,既老辣沉稳,又怪涎不羁,所以他的画无从摹仿,不可替代。
贺贯聪又说.史枯本人作画态度十分严谨,加上他百病缠身及在“文革”时的遭遇,能够流传下来的作品甚少。
他又生性耿直、不善交际,几乎没有应酬之处。
贺贯聪道“我是他多年密友,也只得一幅扇面,如果不相干的人说有他的作品,必是赝品无疑。”说完他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那幅扇面来给穗珠看,一边解释道他家住公寓楼,左邻右舍都有失窃险情,他家中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但喜爱的几样便拿到办公室来了。
穗珠端详扇面,题为华山烟雨,但见全图墨晕淋漓、烟云生动,阴阳背向处,皆能渲染入微,注视良久,便觉当年晦明之机,风雨之状,无不一一幻现而出,竟觉扇面纸尚犹湿,令她这个画盲也叹为观止。
贺贯聪最终叹道“谁都没想到史枯的画会名声鹊起,价格更是一路飚升,成为海内外画商和收藏家的关注热点。但美术社的现领导因为个人好恶、门户之见以及不愿承认的阴暗心理,就是不肯出他的画册,实在让人痛心。”
穗珠表示,如果她与其他出版社联合出史枯的画册,即便贺贯聪当不了责任编辑,也一定请他作艺术顾问,贺贯聪欣然接受。
告别老贺之后,穗珠本想立刻去史枯家,先与他夫人和女儿达成口头协议。而后正式签约时再现金交易。但这时BP机突然发作,见是姚宗民的电话号码便拿出大哥大来与他联络,姚宗民叫她立即到他的办公室去。
赶到出版大厦时,正值下班时间,所有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地往门外拥,只有穗珠搭电梯上楼。
见到穗珠,姚宗民满脸春色、神采奕奕道:“咱们不用瞎忙了,这回我逮住一条大鱼!”穗珠望着他不得要领。姚宗民兴奋道:“省委宣传部刚来开过会.他们搭了个班子编了一本《新增广贤文》,召集所有的出版社,看哪家愿意出版发行这本书.会上没有一个人说话,领导都有点坐不住了,最后我横下一条心,承包五万本。”穗珠道:“什么《新增广贤文》?”姚宗民道:“说白了就是爱国主义教育手册。”穗珠指着姚宗民道:“你承包?”姚宗民道:“我们俩啊,你投前期费用,我负责编辑、印刷、校对、发行,绝对黄金拍档。”穗珠苦着脸道:“这种书怎么可能赚钱呢?你真疯了!”姚宗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风险归风险,可是你想,宣传部意味着什么?所有的宣传工具归他们管,他们编的书,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大力宣传,同时他们也有教育育少年的责任嘛,那我们一分钱的广告费都不用出,我算来算去,五万本还是卖得出去的。”穗珠忧心忡忡道:“都什么时代了!依我看,最乐观的估计也超不出五千本。”“不不不。”姚宗民摆手道,“我认识宣传部下面的一个处长,他说这次写作班子除了文人,还有大学教授,质量上不能跟干巴巴的学习小册子同日而语……”
两人正谈得起劲,穗珠道:“我看还是出史枯的画册,走精品路线,出珍藏版,又有艺术价值又赚钱。”姚宗民面露难色道:“你不知他家的人有多难缠……”正待说下去,有人来叫姚宗民说总编室有请,他叫穗珠等他,然后赶紧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穗珠便走到姚宗民的桌前,想找一本杂志翻翻。这信手一翻不要紧,竟然发现自己给外省杂志的三部稿件齐齐放在姚宗民的写字台上,不用推论,也知今年在新地出版社出一本集子是骗人的鬼话!穗珠半天回不过神来,心想,姚宗民这种人,连做商人都不够格,玩这种把戏,我随便玩一个就能把他装进去。
转念又想,时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再神圣,人们心目中的精神绿洲永远是海市蜃楼,真正的现实是金钱意识充斥着所有的空间。如此说来,她与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费尽心机地做交易,不如老老实实在生意场上见高低罢了。
穗珠拿着自己的三部小说.决定不辞而别。
到底也是重击下的撤退,失落复失望,她还是有些失态地往外冲,正好与急急归来的姚宗民撞个满怀,稿件撒了一地。
两个人同时楞住了,姚宗民看见地上的稿子,想要说什么,穗珠用手势制止了他,遂蹲下身去捡一张一张熬尽心血的纸,平静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决定离场。”
姚宗民也平静道:“你就是离场也应该听我把话说完。”穗珠道:“你说吧。”姚宗民道:“咱俩站在走廊上,跟小两口闹别扭似的,你叫我怎么说?”
穗珠不情愿地跟姚宗民重新进了办公室,也不坐,身体语言是你快说吧,听完我就走。
姚宗民道:“你的小说我全部都寄出去了,而且是给我的编辑好友,不幸的是又全部退回来了,还附了详尽的意见,你自己看吧。”他报过来几封信,在穗珠面前。
穗珠看了信封一眼,但没有动,望着姚宗民的眼睛道:“其实你跟他们一样,也知道我根本没有写作才华,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姚宗民道:“我没有欺骗你,我从来也没说过你是天才,只是说你有写作的灵气。”穗珠道:“你用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利用我。”姚宗民道:“你本来就是玩票性质,圆梦有圆梦的做法,你碰上我应该感到幸运。”穗珠订正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我要靠自己的实力跻身文坛。”“那可能是你的真实想法。”姚宗民道,“但你的潜意识里,还是你在商场成功了便希望填补你其他的人生缺憾,而钱使你理直气壮。你想过这条路上的艰辛吗?你耐得住寂寞吗?你能在写了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之后不被承认仍旧心平气和吗?我敢说你根本没想过,金钱使你无形地膨胀,你不许生活中有任何空白。”
穗珠无言以对。姚宗民又道:“当然你还不至于庸俗到直接花钱买我们手里的书号和终审权。你心里很矛盾,既希望靠实力拼杀,又希望有快速致富的结果。所以我为你设计的计划天衣无缝。”
一丝嘲讽的笑容出现在穗珠的嘴角,她用双手抱住厚厚的一摞退稿。
姚宗民指着她胸前的稿件道:“这三部稿于加上你在新地发表的这一篇,内容都差不多,你可以调整一下,变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就叫《商海风云》,我们编辑部也可以直接编。”
穗珠冷漠道:“西装改马褂?”
姚宗民摊开两手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你不干就算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极富经验的推销商。
穗珠想了想道:“那就把这笔交易做完吧。”姚宗民道:“我用我的智力帮你,你也应该用你的实力帮帮我,这样公平台理,刚才总编室通知我《新增广贤文》的修订稿明天才能正式给我,到时候我拷你。”
一连数日,姚宗民都没有拷穗珠,穗珠推算他一定是又有了新的合伙人,与她的口头契约也可以解除了。本来,按照穗珠的性格,她是不愿找上门去的,但一想到这之前姚宗民对她剥皮刺骨的讽刺,毫不留情的剖析,她觉得完全有必要报这一箭之仇。
譬如她可以给他讲讲生意场上的行规,讲一讲他涉足商业行为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她一样能把他说得目瞪口呆。
穗珠拷了姚宗民三次他才复机,显然是在一间公用电话亭复电话,所以周围的声音非常嘈杂,不等她说话,姚宗民已经开始长吁短叹,情绪相当低落,“……天知道教育出版社怎么知道了这个信息,他们连夜找到宣传部的领导,坚决要求编印《新增广贤文》,报两百万本,并同意利润和宣传部四六分成,我们这头当然只好泡汤了。”穗珠惊道:“两百万本?吃下去啊?”姚宗民道:“教育社可以印成课本下发嘛,你这个人,用屁股想事的?!”穗珠道:“那我们再回头出史枯的画册好了。”姚宗民兴致全无道:“我想这个钱天定就不是给我挣的,你看我大儿子逃学学校要开除他,小儿子淘气摔断了腿,我老婆是打卡上班一天假都不能请,只好我在医院天天陪床……我想透了,这个世界不可能公平,就老老实实当穷人算了。……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还是要抓紧,坯子虽然粗糙一些,但还都是真情实感,最重要的是许多素材是你亲身经历,所以是唯一的,别的作家不可能有,你第一次操作小说,自传体是捷径。总之我会想办法把你推出来。”穗珠调侃道:“那你不亏了吗?”姚宗民叹道:“我不崇高,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丑恶。”
穗珠这个人,还颇受不得这个,当即去买了鲜花和玩具开车去医院探望姚宗民父子。
第二天下午,她去史枯家,希望商定出画册一事。
敲开门,她不觉暗自吃惊,眼前的这个女人无论从容颜到气质都是相当的美丽与不俗,在这样一个尘嚣纷乱的时代,洁净温婉的女孩业已绝迹,偶遇一位反倒勾起遗殊弃壁的情怀。
她望着她,多少有些迷失,隔了一会儿才道:“陈凤兰女士在吗?”美丽的女人道:“我跟继母一直都不住在一块。”穗珠道:“你是史枯先生的女儿史素荷吧?”
素荷颌首.穗珠道“我可以进屋跟你谈谈吗?”素荷迟疑了一下,还是请穗珠进了屋,两个人在客厅落座。
在门廊换拖鞋时,穗珠觉得地上的一双老人牌的男式皮鞋十分眼熟,但并没有当回事。
两个人在大理石面的长桌前对坐,素荷放在穗珠面前一听可乐,浑身冰凉地结满露珠。披在素荷肩上的湖蓝色扎染披肩这时有一侧滑落下来,露出里面乳白色的吊带睡衣,以及圆润的象牙白色的香肩,穗珠心想,男人若看见了是会疯掉的。
穗珠说明来意。素荷委婉道:“还是觉得美术社出这本画册质量能够保证,而且一定要贺伯伯做责任编辑我才放心。”穗珠苦笑道:美术社并不是象牙之塔,我想你也知道他们无意出你父亲的画册,等并不是唯一的办法。何况名人也有自己的时辰,热点也有可能过去。你父亲的画风现在被看好,听说日本人还准备为他铸铜像,放在西泠印社里面,这正是他出画册的最佳时机。”
见素荷低头不语,穗珠又打破沉默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理由?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刚才你提到陈凤兰女士是你继母,你们会不会有什么不和?”素荷道:“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成见,她是我父亲在劳改时相识结婚的,为此我会一生感谢她,可是她完全不懂画,新地出版社收集的作品中有三十多幅伪作她都看不出来。出画册当然要考虑影响和经济得失,但更重要的是这本画册将成为鉴定父亲作品真伪的重要依据,我不可能因为高版税答应一个对父亲一无所知的人。”穗珠道:“如果我请贺贯聪先生出任艺术顾问呢?”素荷道:“那当然不是不能考虑。”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气氛还算融洽,素荷答应尽快给穗珠一个答覆。
穗珠告辞,换鞋的时候又注视了一下那双熟悉的男式皮鞋,直起腰来,脸正对着门后,看见衣帽钩上挂着一只圣·洛朗的公文包,穆青的包她实在太熟悉了,包括包角磨损的地方和程度。联想到鞋,一切都不用再证实。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
那天晚上,穆青送走了冷冻厂厂长之后,心情颇失落。他想,可能穗珠有外遇他都不会这么难受。不知为什么,铜墙铁壁一般的好女人总是打动不了穆青的心,当然他会理性地生活下去,也自责许多做法对不起穗珠,但人心是一件复杂而奇怪的东西,意识到的未必就能做到。
正因为他无权干涉素荷与什么样的人相处,哪怕谈婚论嫁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与你何干?!他才更加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多少年来,他都没有与人分享过素荷,他需要她,并且她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这不是说割舍就能够割舍掉的。
穆青当晚就想去找素荷,但他害怕那个男人也在那里,对于过分严酷的场面,他总希望背过身去。回家,带着这份忧虑面对穗珠,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决定一个人回公司坐一会儿,抽两根烟。
由于刚才陪厂长喝了点酒,加上心绪不好,穆青觉得头有点晕,神志也恍恍惚惚的。他慢慢开着车,深恐有什么闪失,摇下车窗后迎面吹来的风湿热难耐,令他很不舒服,身边迅猛地刷过车流,赶着去投胎一般。
这样开了好一段时间,才看见了贵都酒店的霓虹灯。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这里永远是通宵达旦的明亮和混乱,满满的到处都是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民工——否则谁又会停留在这里呢?早已能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这个城市,每一张脸都充满希冀,一个人可以把全村乃至全乡的人带来做工,站在一起像是一个娘生下的。他们知道了大山以外的世界还会再回去吗?穆青由此想到他可能跟他们一样早已踏上了不归路,无论是情感还是所谓事业。
他当然有过深切的彷徨和迷惘,有过掂量和盘算,但更多的时候是被一股无形的势力推着跑,这个疯狂的时代早已把他淹没了。有谁会同情他怀才不遇的痛苦?!又有谁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也曾有独守空房的悲哀?!女人可以流泪、诉说,男人除了忍还要做出乐天的潇洒。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毫无目的,努力经商、致富不过是要向同类证明自己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因为现在人人都这样。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清夜静思。上一辈的人生活在回忆和感慨里;留着剑猪发型、穿着透视装和松糕鞋的青年男女可以事先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素荷生活在诗里画里;穗珠生活在自我奋斗的狂妄之中;就连左云飞那种对人对己都毫无责任心的生活方式,世能在本时代找到最广泛的市场。只有他,没有自信的学问,也没有“悠然见南山”的出世境界,原来在一起清谈的文友早已作鸟兽散。他不像现在这样活,还能怎么活?
穆青觉得奇怪,他今晚怎么能联想得这么多?素荷对于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难道她已经是他最后的慰藉?!
出了电梯,走进公司,穆青就发现自己办公室的灯亮着,他走过去侧耳听了听,因为怕是左云飞与哪个女孩调情,他贸然撞上大家难堪。
室内果然传出左云飞的说话声,但谈话对手是一位男性,声音令穆青感到熟悉而陌生。
那个声音道:“……傻×察觉了没有?”左云飞道:“当然没有,干得正欢呢。”“帐面上的钱转得差不多了吧?”“所剩无几。”“你要不要也躲一躲?”“我躲什么?我是要钱没有,烂命一条。”两个男声笑了起来。
神志恍惚的穆青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总之男人是不用回避的,他也就只管推门而入,这才楞住了:黑田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腿跷得老高,中式男性的懒散一览无余,笑容还半挂在脸上。屋里除了左云飞,再没有第三个人。
三个人同时僵住了,黑田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左云飞张口结舌,反倒是穆青急中生智道:“我忘了点东西在办公室……”说完慌慌张张地在桌面上煞有介事地翻着,随便找了样东西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黑田为什么要假扮日本人呢?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世人的虚荣,既然一时改变不了眼球和皮肤的颜色,说自己是日本、台湾或韩国人也是好的。
第二天上班,穆青因为素荷的事搅得夜里睡不好,一脸的晦气,见谁都不理。公司的小姐不知他有这毛病,个个碰一鼻子灰。
左云飞倒是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捧了杯茶围在穆青身边没话找话。穆青没心情应付他,直截了当进:“黑田到底是干什么的?”左云飞略窘道:“他是从大陆出去的,工艺美院毕业以后,画来画去画不出来,美术界你还不知道,不活成百岁老人就什么也轮不上。他出去倒还发了。”以穆青此刻的心境,根本不想听从艺人员下海发财的故事。谁不是这样,早年热爱诗歌、音乐,后来一个个全成了挣钱突击手,你跟他谈话剧和芭蕾舞他立刻哈欠连天。
穆青突然心烦意乱道:“基拉督雪糕怎么还不来?这夏天眼看着就过去了,基拉督小姐也快被黑田睡完了吧?”左云飞忙道:“黑田说这两天一定到货。”
穆青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大厅打电话给素荷,她不在厂里,穆青本想往她家挂电话,转念决定去一趟为好。他不屈惴惴不安下去,再严酷的现实他也得面对,再美丽虚幻的感情也得了结。
昨晚在冰花酒店与素荷吃饭的那个男人果然就在她家,素荷向穆青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贺伯伯。”贺贯聪,穆青是知道的,史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素荷又向贺贯聪介绍穆青,显然贺贯聪完全知道他俩的关系,竟然豁达道:“感谢你照顾素荷,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敦煌编一套画册,一点不知道素荷的事,人也不在广州。这回是有人想编史枯的画册,来看素荷,才知道她的生活变化很大。”
他们握了握手,穆青也恭敬地叫了一声贺伯伯。
这时他心中的冰结自然完全化解,刚进屋时,就见贺贯聪和素荷两人在欣赏史枯的遗作。穆青跟素荷的关系这么好,这么久,好像也没有一个适当的契机欣赏到这些画,如今有幸目睹,当然是巴不得的事,便与他们两人一幅一幅地品味。
素荷指着几幅不俗的山水梅竹道:“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对自己的画严厉剖析,撕毁了许多好画,都是贺伯伯亲手修补裱褙,才算保存了下来。”贺贯聪道:“你父亲性格冷僻,对自己又格外苛求,”他拿出一幅水墨荷花又道,“这是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画的,最为满意,以后又画过几张,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他也是撕了,我没有抢救出来。”
穆青细看这幅立轴,构图相当别致,虽是常见的荷花荷叶,却画得虚渺空灵,时出意表,用墨精到之处,寥寥数笔,浓淡自分,而强烈的大自然气息又扑面而来。其挥洒、气魄、淡雅、清新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
此画题为《素荷》。
午饭时,贺贯聪与素荷商议出画册一事,最终议而难决,贺贯聪的意思是再等等看。
老贺走后,穆青觉得特别困顿、萎乏,于是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是卧室的门旋风一般地打开,穗珠直楞楞地立在他的面前,他以为是在梦中,竟扬手冲她嗨了一声。
真正醒来时,才发现卧室的门一直开着,可以望见厅里的沙发上,素荷蜷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失魂落魄地跑回家,大衣柜敞着门,衣服摊了一床。穗珠可能回娘家去了,总之人去楼空。他想追过去,又不知从何解释,再说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
穆青并不知道,这实在还算不上什么麻烦,真正的危机已经猝然降临。
两天之后他去上班,公司里多了两个巨大的卧式雪柜,左云飞对他解释说,基拉督雪糕已运到冷冻厂,公司先拉来一批,大伙分头销售。
他从雪柜里拿出一筒雪糕,见上面印着日本耶稣牌,惊问道:“怎么货不对版,不是东京基拉督吗?”左云飞轻松道:“耶稣和基督不是一回事吗?”边说边拿起一筒雪糕来吃,“味道真不错。”显然他每种都尝过了。
穆青整个傻了,报纸、海报宣传的都是基拉督,小姐怎么立刻变成耶稣先生呢?岂不所有的宣传攻势全当搞笑,现在怎么办?!
尽管穆青亲自挂帅销售,恨不得扮作耶稣被钉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销售额仍旧低得可怜,因为陌生,因为价格是本市雪糕的五到七倍,因为没有生产批号……总之,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关系,包括他在灯泡厂工会时建立的关系网,逢人第一个话题就是冷饮革命。
他希望天气永远像火炉一样炎热,有半丝风他都要不停地咒骂,他希望秋天在日历上消失。
这还不够,每天晚上他都在市里一家一家地走访夜总会和卡拉OK歌舞厅,因为这种地方长年累月地需要冰淇淋,而且价格卖得很高。
十家里可能会有一家需要他的货,反反复复的商品介绍弄得他说话颠三倒四。
这场闹剧才刚刚开头,一天,穆青回公司拿货。见一支施工队已杀进公司在搞装修,总经理办公室的地板已经被撬得七零八落,墙壁在重新喷塑。他忙问包工头是怎么回事,包工头道:“你们公司的租约已经到期了,我们这是在给新公司装修,也叫什么什么洋行。”“
穆青莫名其妙地去问会计,徐娘半老的女会计道:“你怎么才来找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帐面上的钱也没有了……”这时穆青才觉得一个寒战自他的脊梁骨滚落,顿时标出来一身冷汗,他结结巴巴道;“那钱呢?”“黑田都提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以为你知道,再说董事长和财务主管签字,这钱我怎么卡得住?!”
“那公司……还剩什么呢?”穆青此时已气若游丝了。会计呶呶嘴道:“还剩那两大箱雪糕吧。”穆青喊道:“不可能!公司还有好几辆车呢!”会计解释造:“所有权是贵都酒店车队的,我们只有使用权,而且合同已快到期了。”
穆青跌坐在椅子上,差点心脏骤停猝死。
这时他才想起左云飞和黑田的那段对话,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黑田已经不在中国大酒店了。
整个公司被装修的敲打声、钻孔机吱吱的叫声充斥着,尘土弥漫仿佛置身在电影世界里逼真的战场。穆青育只觉得那根闪亮的钢钻正从自己的太阳穴钻进去,钻进去,然后他亲眼看见自己血肉横飞。
紧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静得像旷世的荒野、无边的沙漠,他只身在其中枯坐,尽管口千舌燥、咽喉喷火,那种荒芜和残阳却颇对他的心思。
女会计走了,施工队下班了。
一直坐到半夜,左云飞才回来,穆青把腿架到桌上道:“烂命一条的人回来了?”左云飞四处看了看,摊开两手耸了耸肩膀。穆青死阴着脸道:“为什么骗我?”左云飞道,“我没有骗你,我叫你当总经理,你说愿意,也没问我为什么无端端叫你当……”穆青打断他道:“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小学同学,怎么会害我?!”左云飞面无愧色道:“我在大街上找一个人来骗,他会信我吗?”
穆青道:“你们拿走了八十万,我怎么办?”左云飞道:“你老婆有钱。”穆青惊呼道:“她哪有这么多钱?”左云飞道:“那就找史素荷,她一张画除了还债还有得赚。”穆青惨白着脸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打她主意的?”左云飞道:“开始不知道,她拍了基拉督的海报以后,黑田认识她,过去想高价买她父亲的画她不肯。”
良久,穆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冲左云飞竖起大拇指道:“行,左云飞,你设的这场骗局漂亮!你他妈的能当作家!但是我……”他的脸色黯然下来,声音也低了八度,“却当不了骗子。”
左云飞这才有点慌,怕穆青一时经不起,发了神经,那贷款的事,他也是逃不掉干系的。于是他拍了拍穆青的肩膀道:“你牢牢记住,竞技场上,不能接最后一棒。”说完进客房拿了他简单的行李,扬长而去。
新公司上班以后,两大雪柜耶稣牌雪糕与穆青共存亡地搬回他自己家。电表顿时像芭蕾舞演员转圈子一样,让人眼花撩乱,就这样穆青还害怕停电,它们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化为乌有。
素荷拍的基拉督海报还余下大半,穆青将它卖作废纸,几万元成本的精美招贴只卖了三十五元。
卖雪糕之余,穆青想到还贷款一事,只一条路就是爬上国际大厦六十三层的楼顶,往前踏一步就烦恼全无了。
想是这么想,死的勇气终不是人人都有的。半年贷款的期限已进入倒计时,穆青夜夜圆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无颜去找穗珠,只好秘密约见杨岩,想了解一下平安公司的经营状况,杨岩唉声叹气道:“别提了,前段时间,有两批客户来要凯复龙和蚂蚁粉,量都比较大,”穆青插问道:“什么是凯复龙?”杨岩道:“是一种进口抗菌针剂,挺贵的,我就到处去找货源,因为着急进货又经验不足,穗珠回来上班以后,发现全部是假的,这两天才搞清楚,要货的和卖货的是一伙人,里外里亏大了……这事全都怨我……”
穆青还能说什么?!
拖到最后一刻,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天天堵在他家门口要钱。贷款是不能不还的,当事人也为难,只好出此下策,穆青就带他们去了素荷家,他很明白这一去,他再没有形象、气节可言,感情本来就是虚而又虚的东西,自然完蛋了。他与那些穷途末路时就把女人推出来挡驾的小白脸又有什么区别?!
晚上八点多钟,平安公司的写字楼已空无一人,下班之后还未散尽的人气和烟味尚在室内淡淡回旋。只有穗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在等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
回公司上班以后,穗珠发现公司没有多一个新客户,除原有的业务往来之外,就是购进一大批假的凯复龙和蚂蚁粉。且有一些老客户,因为她的离去公司疏于管理,投靠了新的公司。穗珠的两员业务爱将,因跟杨岩搞不好,一个请了病假,另一个干脆带着部分客户自己办起了合资公司。
一连三天,她召开公司全体职员会议,重新制定职责范围,兑现她离开之后的奖罚条例;她亲自查帐、检查仓库库存,撤换管理人员;她开始一一联络老客户,准备举办秋季订货会。
这个电话将来自东北重镇,他们急需一批进口抗生素,药量颇大。
此时的穗珠,无力地靠坐在大班椅上,手抚额角,两眼无神地盯着红白两部电话机。搏杀了一天的她,由于耗尽心力体力,已经丧失饥渴的感觉了。
这样捱过一阵儿,电话毫无指望地宁静着。穗珠只好默默转动大班椅,背靠写字台,直面窗外繁华的夜景。
此时她需要一片海,哪怕没有风,没有帆,只要它的静谧,要它的容量与无言。此时她需要一支箫,以苍老、寥落的声音,把喧嚣的电吉他和甜腻的情歌一点点摒退,还原给她一个真实的世界。
然而窗外,只有人和霓虹灯的海,无箫、无筝,更没有萨克斯管和管风琴,有的只是捶胸顿足的索取,碟碟不休的示爱。
穗珠不解,怎么会是如此深醉不醒的一梦?!
她的书没有写出来,本是两种结局中的一种,公司濒临倒闭,对她来说,也并非致命的打击。但是她难以面对的现实是,她当年在商海几经沉俘、摔打得遍体鳞伤时,穆青正与画中人一般的美女风花雪月。
穆青哪怕是去“吊鸡”(与妓女财色两清),她都不会这样伤心。可他付出的是全部真情,人,一生能有多少真情?
并且她离家出走之后,大病一场,整个人躺在床上水米不沾,几近失忆,没有思维,除了母亲和娇娇守在身边,他一次都没有来。他是不是根本就在等着这一天,好与她自然解体,一拍两散?
这次的挫败感非同小可。曾几何时,穗珠弃商写作,多少有些锦上添花的幻想,女强人的桂冠尽管不尽如女人心意,但此刻要从头顶飞走,也不是什么令人释然的事。那天撞进素荷家的卧室,怎么想,怎么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如此从峰顶落人谷底,她如何承受。
给自己下一个失败的定义,这是穗珠从未想过的。她甚至后悔自己不该脑子一热,改变形象成为文学青年,如果这步棋不走,她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她从报纸上得知,《新增广贤文》已第三次印刷,销量直指两千万册。
她是否应该回头去找姚宗民,重新合作实施盗印《金瓶梅词话》的大计,犹如此刻,她一直在考虑着一个问题:她的公司已在崩溃边缘,东北重镇的这个机会,她能不能把仓库中的真假凯复龙混淆在一起卖给客户,这几乎是目前走出困境的唯一方法,且万一东窗事发,她也可以佯称自己不在公司,完全是杨岩的疏漏。
只是她这样做又报复了谁?穆青?还是姚宗民?抑或是她想象中的整个社会?
她最难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做,至今她引以自豪的并不是她曾经有过的业绩或一连串令人赞叹的数字,而是她心地的正直,她从未做假、卖身。可是她现在突然怀疑这样做的意义了,真的,意义在哪儿?
人心的完美在于心中有一片纯净纯美的世界,无论外界环境多么丑恶,它能抵御穷凶极恶的侵蚀,现在这片世界不存在了,你叫她拿什么作为心灵的屏障?!
好几次母亲说有人找她,她都以为是穆青,几乎从仇恨到了期盼,来人多次是杨岩,就一个目的,劝她上班。她当时心灰意冷到极限,只希望平安公司宣布破产,她被打回原形,但身心可能会轻松许多。人世间的事,做过了,如同尝过的美味佳肴,也不过是一份体验。
有一句话说动了她,杨岩道,现在失业率这么高,公司的几十号人还等你开饭呢。
想到自己还有用,还有人指望,且这间公司由小到大,是她生命中的第二个娇娇,总不见得看着它死去而不动声色吧?!
穗珠下床梳洗,整个人虚弱得如一息意志,仿佛随时可能在空气中消散。
想来又颇灰心,人成了这副佯子,天大的事也只能自己承受,姚宗民、穆青、史素荷与你又有什么干系?杨岩不是难找第二份工,何必巴巴地往她娘家跑,自己这半生,真不知剩下什么了。
所谓的成功和钱财,不是过眼云烟又是什么?!
穗珠千等万等,东北的电话也没来。
有许多事,你在苦心抉择,殊不知那件事本身已招摇过市,离你远去。
穗珠驾车回家,在路边买了一个“汉堡”,边吃边开,只不知它的味道,了一个吃过晚饭的愿。现在想来,最感激的仍旧是她的父母,从不逼问,从不罗嗦,哪怕是她病,哪怕是穆青这么久没有露面,他们决不围攻她,她执拗的本性里多少沉淀下一些这类的基因。
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去,穗珠突然转念想回家去看看,自出事以后,她没有见过穆青,她必须证实他们的确已经无话可说。
家居的大院对于她来说竟有了陌生感,穆青一直停车的车位,此刻空空如也,但她家的窗户却又亮着灯,穗珠有些疑惑地把车停在穆青的车位。
门房跑过来辨认她一番,猛然拍着大腿抱怨,你可回来了,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月的电费两千多块钱,你丈夫又不付,说他,他比我们还凶,保险丝烧了一回又一回,全楼的住户都提意见……
穗珠打断门房,电费单子带了没有,门房满兜往外掏,穗珠当即给他两千多元。
那也不能在家开工厂。门房临走叮嘱她说。
穗珠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看见穆青坐在地上,背靠两台硕大无比的雪柜,正在啃生黄瓜,其容貌比他当穷酸文人买六合彩时的样子还潦倒十倍。
两个彪形大汉一个坐在窗台上,一个坐在桌面上吃雪糕,神情漠然。
想象中的僵持局面并没有发生,动人心魄的四目相望只是小说与故事里的情景,永远不会脱离白纸,走进人间。穗珠情不自禁地扑向两台大雪柜,隔着玻璃诧异地向里面观望,惊问道:“这是什么嘛?!”
穆青并不看她,嚼着黄瓜道:“你看到肢解的尸体了?这么惊讶,雪糕没见过?!”
穗珠道:“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雪糕?”
穆青白她一眼道:“左云飞放在这儿的,不行吗?”穗珠气道:“那他就应该交电费。”穆青不作声,也不再理她。穗珠又指着两个彪形大汉间:“他们是哪儿的?”
那两个人只顾埋头吃雪糕,根本当穗珠隐形。
穆青淡淡道:“朋友呗。”
穗珠不再说话,但她直觉穆青遇上了大事,她不敢想下去,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鬼使神差,竟在她面前一览无余。而穆青,她非常了解他,一定死撑着面子,直至最后的灭亡。
可她救不了他,不仅因为她的现状,也因为她与他的性格,他们都不可能向对方低头。
掘金时代给人的安全系数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坎儿,一扇门,你有可能就是过不去了。不要说家庭解体,就是轻慢生命,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穗珠默默无言地离去,下楼梯的时候,她听见穆青直着嗓门地怪唱:“幸福在哪里……”这首欢快的、最适合男声小合唱的浪漫歌曲,被他唱得无比怪诞,无比沧桑,直令穗珠毛骨悚然。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要不要了解穆青事发的原委?她是否真能从他身边走开,再不回望一眼?东北重镇的电话若还有一线机会打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她将怎样答覆客户?成批的假凯复龙和蚂蚁粉是及时处理掉还是留在仓库等待……等待机会?如果这样,她完全可以与姚宗民合伙做《金瓶梅词话》,直觉能把钱赚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不要说救穆青,她自己葬身商海,也完全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穗珠昏昏然地走至车旁,摸出车钥匙,几次对不准匙孔,夜其实已经深了,但此时她才真正感到暮色四起,倦意如海。
关于本故事的几点备忘录:
穗珠废弃的几部小说,姚宗民经过修改、加工之后用笔名发表,题目改为《暴劫梨花》,畅销。
广州嘉禾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在花园酒店会议中心的拍卖会上,《素荷》竞投激烈,最终以二百一十万人民币成交。
传说素荷最终与贺贯聪生活在一起,表面结为夫妻是因为一个孩子,私下里则父女相称。见过这个男孩的人说长得与穆青一模一样,只是孩子取名贺晓荣,素荷和贺贯聪都非常疼爱他。如果真是这样,恐怕算是“普通人中的传奇”了吧?好在到底是传说,不必信它。
左云飞后来过上铁窗生涯,因不明财产罪,被判刑十二年。黑田,本名彭锐新,广东中山县人,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一九八九年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