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金时代 上-掘金时代

凌晨,一场大雨突然不期而至,哗哗的雨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奔腾,所到之处,万物酣畅。

穗珠提前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听雨。身边是丈夫穆青的一个轮廓,伴以熟睡的声息。隐隐绰绰想了一周的事,瞬间就有了决定。

尽管穗珠称得上成绩斐然——她在商海中挤搏了数十个冬夏,不仅没有泥牛入海,前途渺茫,反而已经浮出海面,成为海上一道不错的景致。然而,她终是积习难改,这个不切实际的女人,每天无论怎样看定单、查帐目,进出成千上万的现金,逢到花前月下,仍是备着一副百结的愁肠,更不用说风声、雨声中的感念与苍凉了。

穗珠原先在一家制药厂数药片,工作闷是闷,但还清闲。那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女作家,所以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是趴在桌上写稿。她家的那张写字台上,堆满了她认为可歌可泣的故事,写到动人之处,她会伏案落泪,心中充满着无边的豪情,同时又为这些故事得不到编辑的认可而痛感“伯牙摔琴绝弦”之苦。

穆青倒是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在热爱文学的老婆面前,便有了天然的优越感。每天无所事事之后,见到奋笔疾书的穗珠,总要风风凉凉地说一句,“又写退稿呢?!”穗珠不睬他,他便晃悠着二郎腿,斜吸一口烟道,“给我看看嘛,我也好指导指导你。”穗珠头都不抬地扔出一句硬话,“先指导好你自己吧。”再就不说话了,写好的东西照旧锁起来,楼下信箱的钥匙,那时也由穗珠独管,退稿也是决不许穆青碰的。

每个行业都会有人才匮乏的时候,别管它后来怎么人满为患彼此互相残杀。穆青就是在特殊年代靠一篇粗糙但构思还比较精彩的短篇小说跻身作家队伍的。成为专业人员之后,他便像过于肥胖的问题母鸡那样,再就一个蛋也下不出来了。

更可悲的是,绵绵无期的困顿和难产,令他养就了一身文人必备的毛病,譬如虚荣、轻狂、好色,以及嗜钱如命之类。

事实上,许多催逼我们奋斗不息的大话多是诚实的谎言,像“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农民耕耘了一辈子,最后反而要背井离乡地到城市去当民工,还有可能惨死在恶性的工伤事故里。

穗珠埋头耕耘了两年,结果没有一个印刷体铅字的收获。她怀疑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打住了。

这之后穗珠最好的一部作品就是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娇娇,满月之后就丢在母亲那里。

穆青不解道:“你既不写作了,又不带孩子,到底想干什么?”穗珠没好气道:“我干什么,关你屁事。”她这个人做事一向没有铺垫和开场锣鼓,总是闷声不响地先干起来再说,她尤其喜欢见到别人对她刮目相看的表情。

穆青着实后悔在调入市作协之前便娶了穗珠,那时他在灯泡厂的工会任职,除了刷刷安全生产的大字之外,就是给超龄青年办舞会、给火葬场的李师傅送烟票等等。能够娶到眉清目秀的穗珠,就是他生活中最出彩的事了。

人会被环境修理,这几乎已经成为绝对真理。当上作家之后的穆青,渐渐地在感情上与穗珠有些疏离,他感觉她太过务实,性格又过分刚烈,做女人缺乏一份余韵。

制药厂的供销科张榜招人,皆因这个行当不好干,吃苦受累不说,“严打”的时候还得领衔主演。此业不仅后继无人,连原先在外面大展拳脚的老“供销”们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回归厂里,宁愿看大门也不肯收效甚微地浪迹天涯了。真个把健民制药厂的厂长急得团团转。

穗珠揭榜决定去干供销,同车间的姐妹们都说,好好的,怎么就疯了?!这是男人都干不来的活儿,女人怎么干?!又说,金丝雀关的时间长了,以为远走高飞、公费旅游是占便宜的事,有她哭的时候。更有甚者自己先哭叽叽地摇着穗珠的胳膊说,你知不知道,推销产品是要跟人家睡觉的……穗珠不作解释,只淡淡地一笑,神情却是铁了心的。

厂长对她也颇不以为然,小小一粒,像颗洋参丸似的,怎么担纲供销重任?!但眼下实在没人,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便问她有什么条件?穗珠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你必须允许我见机行事。”厂长凝眉道:“你可以半夜往我家挂电话,在外面,规定范围内的事,你是厂长,行了吧?!”

穗珠回家打点行装,准备第一站就去北伐。穆青听她说完,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这种事要承包,要订经济指标,要跟厂里七三分成,合同还要拿去公证……”穗珠截断他的话说中我不过想试试自己,没你想得那么花哨。”穆青切齿道:“也是,没准药没卖出去,卖了自己还帮别人数钱呢。”穗珠不动声色道:“你巴不得这样好另娶。”穆青气得做打人状,“我就不信我管不了你了我……”窄窄的一扇巴掌高举过头,只不见落下来。穗珠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实说,穗珠对穆青也是又爱又恨。大凡女人,对慓悍、威猛一点的男人总是情有独钟,但穗珠却喜欢文质的男人,喜欢属于男性的温存和情调。穆青虽然在写作上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也常常会搞点新意思,比如发表一两幅漫画,配上警世格言,或者写一组情歌歌词,搞得全城传唱,要不就是在报纸上开“爱情红绿灯”之类的专栏,引来许多少男少女给他写信,请教人生真谛。穗珠对穆青的机敏、调侃和幽默,也有些暗自佩服,家中常有提着破茶壶的背运文人前来通宵聊天,穆青也练得一语即出,满座开怀。

跟着穆青,穗珠觉得穷是穷一点,但还轻松、快活。

也有烦他的时候,但凡给他几次好脸,立刻不知道姓什么了,不是诲人不倦,就是对人爱搭不理的,还原清高本色,一副拔剑四顾,谁能与我匹敌的架势。

还有就是自我表现欲几乎和性欲一样强烈,公众场合必谈名人逸事,要不就是圈内热门话题,读书也是闻风而动,如果那段时间人手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他要搞到这本书的雄心绝对是一种病态。接下来是骂政府无能,贪官污吏霸世,然后对老区人民和失学儿童报以廉价的同情和纯道义的赞助。

从此,穗珠开始居无定所,足迹踏遍南北两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从未学过销售,也没有名师指点,且各个厂的药品要占领市场,“回扣大战”早已打得人仰马翻。穗珠靠着多看、多想、勤快和偷师,渐渐摸清了销售的路数,再思量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决定离开主战场,重点跑中、小城市,建立自己的销售点,同时修改销售办法。有效期内的药品可以如数退货,运输费用厂方也要给予补贴等等,终于无师自通地渐渐打开局面。

许多时候她是在长途汽车和五元钱一晚的招待所里度过的,她习惯了尘土、蚊蝇和方便面。一次长途车半夜两点钟在山路上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与乘客们在寒风里站立了两个多小时汽车也没有修好。这时,有人拦了一辆运鸡鸭的大卡车,等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之后,带着一头的鸡毛和一脚的鸭屎,卡车启动了,她才发现车上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一群灰头土面的男人甚为不解地望着她。卡车在漆黑的夜路上奔驰,除了鸡鸣鸭叫,便是若干个闪着红光的烟头亮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哼歌。极度的疲劳使每一个人厌倦人生,连谋财害命和调戏妇女的心都淡了。那时她想,很难说这回她是不是被拐卖,卡车在若干个岔路口为什么驶右而不驶左、拐弯而不直行?如果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办?不知道,或许做个农家妇女也不错,省却了多少必须逞能和致富的烦恼。

难得她一个弱女子能捱过这样的春秋,第一次她从哈尔滨回广州时,穆青来接站,竟然没把她认出来。她不但风尘仆仆,且形销骨立,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为此,穆青几乎嚎陶大哭,他红着眼睛拉着穗珠的手往外走,“我陪你找厂长去,咱不干了,辞职还不行吗?!我写专栏养活你……”穗珠大力甩开他的手,径自朝家的方向去搭车,穆青冲着她的后背咆哮:“你要证明给谁看!”

路人无不侧目,以为他神经病。

后来穆青渐渐习惯了,直到既不送站,也不接站,由于出差的频繁,以至于无论穗珠深夜归来还是凌晨出走,彼此间也就“嗨”一声罢了。

终于,穗珠等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机遇。华东特大水灾,穗珠就在当地,并且闪电般地想到了——瘟疫,她连夜拨通了厂长家的电话,指示厂长空运一大批药品到灾区。在此同时,其他厂的销售人员也想到了这个点子,但他们纷纷把普通的药品提价百分之十到五十,只穗珠一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发国难财。”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句话竟引来了新闻媒介的万盏镁光灯,随着这不要钱的广告,订单源源不断,健民制药厂起死回生。

待她杀回马枪到东北,岂不如履无人之境?

穗珠在床上伸了一个姿态优美的懒腰,这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并且鹅黄色蒲公英图案的落地窗帘上,已暗暗地映出一层光,使得蒲公英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也就散尽了。

楼外不远处的立交桥,已经响起长长短短的汽车喇叭声。不知谁家的摩托车,在楼下此起彼落地加油门,而后绝尘远去。这个城市,完全电气化了,木屐嗒嗒和芝麻糊的叫卖声只可能响在大制作的广告片里。

身边的穆青翻了个身,一只手臂重重地压在穗珠胸前,人睡得死蛇烂鳝一般,自来卷的头发像一堆旧铜丝,缠成一团。穗珠轻声道:“这几天怎么比我回来得还晚?”穆青努力了几次都睁不开眼,含混道:“待会儿向你公布一号外……”接下来又睡。穗珠觉得他熟睡时的样子还比较入眼,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记,而后下床披上晨褛。

简单地梳洗一番,穗珠便钻进厨房当小妇人,煮牛奶,围着花围裙炸鸡蛋,人轻松得像是飘来飘去。

有钱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圆梦的吗?她想。

现在才蓦然回首,也不迟啊,谁就能断定她没有才华,今生今世不能当作家?穗珠的想法像平底锅上的煎双蛋一样翻来翻去,在穆青身上先就找到了信心,他这么一个人世、浅薄、随俗的人尚且能舞文弄墨,她又有什么不能的?再看看穆青的那些文友,一个个站都站不直、画也画不圆的家伙,她简直就想立刻开篇布局了。

早餐端上桌,穆青才打着哈欠去刷牙,见他困得东倒西歪的,穗珠道:“要不你再睡会儿吧。”穆青回道:“那怎么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穗珠觉得好笑,便在餐桌前支着下巴,准备等穆青出了洗手间,问他怎么突然日理万机了?

穆青洗完脸,还真精神了不少。坐下来,望着黄澄澄的蛋黄,搓着手指头赞叹:“老婆的炸弹,真是久违了啊!”穗珠笑道:“别口花花了,我等着你宣布号外呢。”穆青眯起一道缝儿似的眼,笑成老菊花的模样,穗珠忍不住拍他一掌道:“怎么这么恐怖的你!”穆青将面前的牛奶杯往前推了推,找来他过去装稿件的破提包,先从里面拿出一只大哥大,望一眼穗珠道:“不是你那个啊。”笑一笑,才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穗珠,穗珠见穆青名上冠以富士山洋行总经理的头衔,不竟奇道:“你下海了?”穆青得意道:“岂止下了,已经开始游了……游了……”他边说边开始傲视一切地吃鸡蛋。穗珠冷静道:“开公司你是没本儿的,跟谁?准是左云飞那个坏小子,前两天他鬼鬼祟祟地来找你,我就知道没好事。”

穆青宽容地笑笑,“你看你这人,左云飞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不信他信谁啊?”穗珠严肃道:“他这个人缺乏责任心,你可以跟他交朋友,但不能跟他一块做生意。”穆青理直气壮道:“睡女孩子不结婚就是没有责任心?我看这恰恰是有责任心的表现,省得哪个姑娘一辈子指望他。”穗珠气道:“他给你一个大哥大你就这样赞他,真是没见过钱。”穆青冷笑道:“我就是没见过钱,早想逮着机会捞一把了,这回他叫我当总经理、法人代表,我为什么不干?”穗珠不客气道:“你知道什么叫法人?就是去法院的那个人。”穆青还想说什么,看看墙上的挂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有人来电话找我,叫他们打我的手机。”说完擦擦嘴,换好鞋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穗珠还想问的十万个为什么全部堵在嘴里,她怔了一怔才下意识地走上阳台,正好看见穆青骑着自行车在大雨洗刷一新的水泥路上夸张地跟街坊邻居打招呼,看上去心情很不了错。

数日之前,穆青的情绪还是在零点徘徊,无名火大得惊人,规定穗珠晚上十点半以前回家,甭管那客户能搞到安宫牛黄丸还是冬虫夏草,十点半以前叫他滚蛋,不许穗珠把自己公司的尼桑车停在院里,另花几千元找停车场停去,否则见了眼晕还要听风凉话。后来穗珠才知道穆青所在的市作协写作部宣布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了,甚至连全市人民都有的粮差补贴都取消;另外他在报纸上开的专栏自留地被一个笔名叫彩云飞飞的写手抢了去,传说这个女人个子高佻,千娇百媚,没有一个总编不倒在她的秋波里,恨得穆青大骂彩云飞飞可以在青楼挂头牌。

后来穆青闷在家里卧薪尝胆,连着写了两部中篇小说送到大型文学刊物《新地》编辑部去,都不出一周时间就原样退回了。

对于没有稿费的作家来说,谈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稿费低时尚能谈写作的意义,稿费高时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例证,然而承认自己挣不着稿费,简直就像男人承认自己性无能,穆青哪受得了这个?!过去工资还能撑一阵儿,再说那时候大伙都穷,谁也别笑话谁。现在贫富多悬殊,没钱连小偷都烦你,没听人家说吗,富人全家去旅游,还在家中桌面上放几张票子,省得贼找不到钱急了砸电视,穷人家里倒是没有浮财,回家一看电视机准泡在浴缸里呢。现在可好,物价飞涨,工资倒少了快一半。

当然家里也不是没钱,穗珠总是把相当数量的现金扔在抽屉里也不加锁。但穆青是从来不动的,不能月月给老婆家用已令他汗颜,若还伸出手板吃软饭,那他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尊严也就荡然无存了。

一天穗珠开着尼桑车去办事,路上塞车,她无意间看见穆青正在排队买六合彩的彩票,混迹于大妈大婶、离退休老头老太太之中的穆青,如同山羊里的骆驼让她看着刺目,倘若不是意志崩溃,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令他靠碰运气来了此残生。

为了给他留点面子,穗珠没有跳下车去扭住他的耳朵。晚上回家骂他:“你算过没有?两千分之一的概率你也去试?根本是零智商,一辈子也发不了财。”穆青并不以为耻,还摇头晃脑道:“想当年挑作家,我可是万分之几的人才,何以见得如今我就中不了彩呢?!”穗珠气道:“你无聊过头。”穆青冷笑道:“我无聊,我丢人,你休了我不就完了吗?!”

穗珠给呛得半天没说话,忍了又忍只能好言相劝,“你不愿意白花我的钱,到我们公司当个营业部经理,算你帮我还不行吗?”话音未落穆青倒急了,“我给你打工?你也得请得起我啊。”穗珠忍住火道:“你开个价吧。”穆青呸道:“我就是上街摆地摊卖大力丸和耗子药,也不会上你那去。”

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只好冷战。穗珠又怕刺激穆青脆弱的神经,只好不化妆、穿最家常的衣服、尼桑车停在恨不得离大院十里以外、每晚尽量回家吃饭,坚持亲自下厨……那也不行,穆青照样逢人就骂,通货膨胀、贪贿无艺、笑贫不笑娼。他的名言是:现在中国缺什么?就缺一个陈胜、吴广。众文友颇有同感,都说陈胜、吴广可能进城当了包工头,不如你穆青就揭竿而起,我们跟定你了。这也算是较劲儿的时候,穆青却又叹道:“我要有那胆子,何至于混成这样……”

终于,他下海了。

可是穗珠又另有一番担心。

越想越累,也越发没有了兴致。穗珠决定剪断思绪,便捞起电话,先找到店长,问了问“平安医药总汇”的销售情况,嘱他管店和柜长管得严一点,错卖了药或许会有人命官司,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接着又拨了副总经理杨岩的拷机,叫他把公司的工作全担起来,自己决定放大假了。杨岩在电话里关切地问,你没什么事吧?穗珠笑道:“没事,我也该歇一歇了。”

自从穗珠在制药厂供销科一炮打红之后,厂里的销售阵地日渐扩大,厂领导决定奖励给穗珠一笔数量可观的奖金,穗珠婉言谢绝,问她要什么?她说想给厂里开一个门市部。厂长苦笑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可哪有地方?厂子在郊区,门口倒是开阔地,可谁上郊区买药。”穗珠道:“我找地方,厂里装修好,我来承包。”厂长道:“那没问题,只是现在寸土寸金,你怎么可能在市中心找到地方?”

穗珠又是一个不吭气,闷头在市中心转了三天,托朋友的熟人,熟人的朋友,三姑托六婆,六婆又托小舅子,终于在黄金地段找了一家粮店,千方百计地盘下来,找装修图纸,出设计方案,厂里出钱是有限的,工商、税务还得自己跑,然后请了律师跟厂里签承包合同。

总算,小小的“平安药店”平安诞生。

当时穆青对此颇不以为然,说店面太小,可改为耳朵眼药店,又说售货员丑得像《白雪公主》里煮毒苹果的老太婆。穗珠道:“人家是退休的护士长,能给顾客推荐药,再说放一个漂亮姐在那儿,你好意思过去买猛男神油或回春汤吗?”

也就一年的工夫,穗珠蚕食了平安药店左边的风华照相馆和右边的何记云吞店,大举装修一新,变成了“平安医药总汇”。

二楼成立了公司,负责异地销售和批发。

离贵都酒店还有半站地,穆青就在自行车保管站存了车,徒步上班。富士山洋行设在贵都酒店十二楼,虽然不是五星级酒店,但骑着浑身乱响的载重自行车去上班,门卫一定以为他是地吧的酒保。

这两天,才是穆青云开日出的日子。

市作协的维持经费捉襟见肘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了大多数的壮劳力与男丁,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半年来拿一次都没有什么积极性。下海,已经不是什么信仰的选择,完全就是生与死的选择。

红过的作家永远不会理解无名作家生活的艰辛,他们大可以在出够了国领烦了奖之后大谈捍卫什么、抨击什么以及使命感。而无名作家就像无照小贩一样,拿着不够糊口的工资,再拖上家累,吃饭变成了首要问题。

他们的确是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下海了,另一部分人组成互助组,找关系去热水器厂、电风扇厂写报告文学,这种半下海状态其实是一种自救行为。连极富才华的诗人都对大自然闭上了眼睛,满怀激情赞美威力脾洗衣机了。

几乎一夜之间,写作部还剩下几个女作家在那里无病呻吟,继续编织着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地控诉男人与社会的故事,虽然她们也穷,但没有五千年沉淀下来的中国男人的传统心态终是她们天然的优势。

没有一个人来过问穆青的出路,问他是否愿意下海或拉他一块写报告文学。他们也跟他说笑、调侃,但不涉及要害问题,谁都知道他家有一个女强人支撑起一把丰衣足食的大红伞。他们建议穆青取一个女性笔名,在家写琼瑶式的小说,什么“千堆雪”“万缕情”之类,穆青不知道这到底是书名还是笔名。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穆青,但他既不能当场发火,又不能回家抱怨,他能跟穗珠抱怨什么呢?且抱怨本身,他已抢先一步,比穗珠还要看不起自己了。其实,男人比女人要麻烦得多。女人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都有可爱之处,还有哭泣和絮叨的特权。男人在许多事情上只能沉默,并且万事不能输,这座自尊大厦由金钱、权力和美女建构,这是颇有讲究的,完全是金钱和权力可以,完全是女人算怎么回事?!

也就是在穆青内心极度失衡和孤寂的时候,左云飞来找他了。他们曾经是小学的同学,但关系平平,左云飞从小天资聪颖,相貌俊逸,很得老师宠爱,后来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不像穆青,高中毕业已很勉强,在灯泡厂斗生斗死才算钻进工会。

两个人是在同学会上再度重逢,穆青虽然不是知名作家,但总是见多识广一些,聊起天来有些鹤立鸡群,左云飞这才用正眼看他,从此来往甚密。

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左云飞突然到他家来找他,说是跟一个名叫黑田的日本客商合资办了个洋行,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当总经理?穆青当时目瞪口呆,因为在他灰色的生活中早已没有任何惊喜可言了,这么薄的身子,现在突然送来一张大肉饼,他怎么受得了这份恶补?穆青说不出话来,只冲着左云飞一个劲地点头。

转眼间就到了贵都酒店十二楼,两个办公室的文员都在忙着,穆青径自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这是一间套房,外面是大班桌椅、会客沙发,内间是卧室,标准客房的规格,整体感觉虽然并不豪华,但颇合穆青心意。

穆青先给自己泡了杯茶,放好茶叶、提起暖瓶的瞬间,想到一会儿秘书会送茶进来,不禁哑然失笑。

他坐在黑色的大班椅上,点燃一支烟,先是左半弧、右半弧地转圈子,然后把腿架到桌上,一种当总经理真好的窃喜烟瘾一般地溢满全身,惬意至至。

有人敲门,穆青赶紧正襟危坐,压低嗓音道:“进来。”知书达礼的女秘书送来了两份公司的常务文件,请穆总在上面签字,穆青快意地做了,却有一种做戏的感觉。

他以一个文人的敏感发现即将离去的女秘书嘴角牵着一丝笑意。“你笑什么?”他叫住她问道。女秘书莞尔,“穆总,你的袜子破了个洞,还有手提包……总之,不怎么体面。”穆青有些窘,却仍潇洒道:“是不是特别像供销社的采购员?”女秘书捂着樱桃小嘴弯下腰去,穆青顺势甩出五百块钱道:“去给我买一打袜子、一个提包,你的眼光一定是不错的。”说完他还装腔作势地打了个榧子。总经理的戏份,他搜肠刮肚也就知道这些了。

女秘书没有伸出嫩葱般的玉指去拿桌上的钱,略显尴尬道:“穆总最差也得穿‘金利来’的袜子吧,一打五百四十元,再配一个‘沙驰’的提包,属于大路货,也得一千二百块钱……”穆青这回是真的大窘,暗想兜里还剩四百块钱,这一共九百块是他的看家、防身之宝,他全部带在身上以备不测,想不到无意间还被女秘书奚落了一场,他红着脸憋出了一脑门子细汗,女秘书忙道:“今天我事情特别多,还是另找一天陪穆总去挑几样东西吧……”穆青几乎是感激地冲女秘书点点头,恨不得起身送她离去,神情一直讪讪的。

擦了擦汗,把烟抽完,他的烟屁股总是小得惊人,最后揸着手指紧吸两口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要脱胎换骨地变成富人看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许多举动都与目前的社会角色对不上号。

他推门走进卧室,果然左云飞又在蒙头大睡,正处在昏天黑地的状态。左云飞有一个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恶习,据说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配有这种毛病。长此以往,左云飞颓废的表情中又有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永远都是萎靡着双眼,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

卧室里的空气污浊不堪,穆青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之后,才走过去拍拍左云飞的脸颊道:“喂,醒一醒,结婚了!”按常理当然是说起床了,但你说一百遍等于什么都没说。左云飞有婚姻恐惧症,说结婚他能吓得醒觉,若放一段《婚礼进行曲》他有可能从床上弹起来夺门而逃。影视作品中的这类场景能让他口吐白沫,气绝身亡,所以他从来不看文艺片。

人身上的怪癖都是事出有因,当年的左云飞一样是意气风发的好青年,又与众所周知的省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媛媛姐姐谈恋爱,自然是郎才女貌、天下无双。少儿节目的媛媛姐姐美丽动人,妩媚中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那种老少咸宜的大眼妹。左云飞当时已是某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轻有为,又深受董事长器重,加上爱情的核动力,业务成绩直线上升,如有神助。他的办公台前和钱包里,均是媛媛不可挑剔的美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为媛媛办妥了一切,并订好了一张飞往美利坚合众国的头等舱机票,媛媛姐姐神秘地飞离了大陆。就在孩子们呼唤媛媛姐姐的时候,左云飞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在商店挑三门大立柜准备结婚呢。

这个打击已经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云飞在公司成了大伙的笑料。你与公众人物谈恋爱,千万得留一手,否则栽得比公众人物还惨。可这血的教训怎么具恃才傲物的左云飞能无师自通的?!

从此云飞对婚姻的恐惧超出寻常,同学好友的婚礼是决不会露面的,甚至礼金也不送。以后无论跟多漂亮的姑娘泡马子,只要提及婚娶,下回你就别想见到他。

自然也调离了原公司。

穆青的这一计果然奏效,左云飞刷地一下睁开眼睛,迅速地判断了方位和所处的环境,马上又睡眼惺松道:“我操.你是不怕我大小便失禁啊。”穆青笑道:“快起来吧,你不起来我都不知道干什么?!”左云飞摸过床头柜上的小本翻了翻,“今天事不太多,中午跟银行的信贷处长吃个饭,晚上陪几个客户卡拉OK一下。明天以后可没那么轻松了,给你联系的那个驾驶学校明天开学,你去学完考个牌照,回头好开公司那辆雅廓。”穆青叹道:“怎么跟我想象当中的总经理生活完全一样呢?!”左云飞笑道:“要不是生活就太不真实了嘛。”穆青也笑了,“他妈的,只有作品不真实,哪有生活不真实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云飞示意穆青接电话,又加了一句,“是男的找就说我不在。”穆青喂了一声就乐了,把电话筒递给左云飞,云飞询问地望着他,穆青道:“当然是……男的。”云飞正待发作,穆青才道:“是黑田。”左云飞这才双手捧着话筒,叽哩咕噜讲了一通日语,然后哈咿哈咿了好一阵才算完了事。

挂上电话穆青忙问:“董事长有什么指示?”左云飞打着哈欠道:“叫我们快点把银行那笔款贷下来,马上又有生意做了。”见穆青若有所思,又宽慰道:“你别有什么负担,中午的饭大胆吃,大胆点菜,钱的事已经说好了,那个处长会贷给我们的。”穆青这才松了口气。

下午闲着没事,穆青决定去看看素荷。一来素荷今天轮休在家,二来他怕一上驾校又忙得脚打后脑勺。

出了贵都酒店,穆青就搭了一辆计程车往沙面方向去。反正也是云飞说的,出租车也要大胆坐,费用公司报销。自己现在的问题就是放不开,没有什么派头。

穗珠长时间在外省搞销售的那两年,穆青认识了素荷。那个阶段他寂寞得发慌,连同事小孩的满月酒没请他都要念叨一个礼拜,顶好是餐餐在外面混,有时实在好些天没有名目,就以探望娇娇为名回岳母家吃一顿好的。他的父母在乡下,虽说是县太爷,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记得那次是美术学院举办的一个派对,穆青欣然前往,他就是喜欢这种蒙着艺术外衣的庸俗聚会,男画家出尽奇招地与众不同,女画家个个都是性博士。艺术家甭管平时多可爱,一进沙龙就全不对了,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卓尔不群才好。

穆青打单,所以也就格外注意放单飞的男女,看了半天,只有一个面色憔悴的胖女人独自坐在墙角抽烟,穿着像个煮饭婆,根本不可能站起来跳舞,且表情近乎于呆板,眼神完全是散的。

几乎没有人理会她。

穆青当然也兴趣索然,放眼望去,漂亮的女孩均名花有主,但他总不至于跟这样一个女人不女的角色为伍吧。所以他只好干坐着,既不能高谈阔论,也不能翩翩起舞。彼时彼刻,他真恨透了曹穗珠。

无意间,他听到邻旁的人议论起那个女人,不禁整个人怔住了。“素荷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不要瞎说,这哪里会是素荷?!”“可不就是她,听说挺惨的,辞了职,又被她丈夫抛弃了,每天不说话,只是抽烟、喝酒、吃东西,你看都胖得走形了……”

穆青真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素荷他是认识的,那是在《百万富翁》杂志的组稿会上,素荷是美编,始终一言不发地蜷坐在沙发里。纯净的一张脸,带着一缕冷冷的对世事漠不关心的神情,披至腰际的长发,缓缓地搭在胸前一绺,也是与世无争的,她穿一件秋橙色的棉质高领长袖T恤,样式简单地可以称作没有样式,双袖撸到肘部,皱褶都是温馨而高贵的。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的麻质长裤,也是老实的剪裁,腰身束在外面,配一条同色的皮带,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只戴一只长方框的手表,也是浅啡色的皮表带。其他的女编辑或者妖烧,或者艳丽,或者俏媚,或者娇嗲,她却只是舒适,纯正得如同一个崇高的意念,又仿佛刚刚逝去不久的一颗明星,陶然回眸远望,只淡谈的瞬间,周围的女人,竟成了俗物。

他还记得她的腰身,细得盈盈一握。

这样的女人只配养在家中画油画,弹钢琴,穿着苏格兰短裙种玫瑰,不要跟她谈马拉多纳和波黑战争,或者卢旺达的难民。

对于素荷,穆青很下过一番工夫去了解她,得知她出身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是后来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去了国棉三厂设计花布,不知怎么被《百万富翁》的总编看中,几次商调厂里不放,总编便催她先来上班,手续可缓一缓再办。素荷的丈夫,是一家音像公司的监制,据说是小白脸一个,整天情调兮兮的。

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穆青对素荷是铭记在心的。现在见她成了这副样子,没有缘由地心疼,静静观察了素荷好一阵,才去问拉他来派对的熟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熟人满头大汗地在跳恰恰舞,被他拉下来很觉扫兴。谈及素荷,又是一问三不知。许久才恢复记忆说,好像是《百万富翁》的总编嫌素荷对他太冷,也就不太热心给她办调动了,直到年终整顿编制,素荷不仅编外,且算临时工,与刷厕所的阿婆拿一样的工资,不享受杂志社的一切福利待遇,素荷倒不是看重那些年货和奖金,只是不顺这口气,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百万富翁》的版式、设计皆为上乘,一致被同行推祟,她却落得一个二等公民的名份,且档案烂在厂里也不再有人过问。

素荷什么话也没说,不辞而别。

偏偏她丈夫捧一个三流性感歌星投入太多,不慎堕入情网,素荷只得与他劳燕分飞。

穆青作为文人,还看不出有什么旷世之才,但怜香惜玉尚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英雄本色。那一晚,他坚持要送素荷回家,尽管一路上她没与他说一句话。

后来穆青常去探望素荷,她住的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木质的结构,这样的房子不装修打理,破败起来更不成样子,如同素荷的心情,灰扑扑的。穆青当然不会天天去送鲜花,然后坐在素荷卧室的窗下吹口琴,就是十八世纪的人也不会这样示爱。

他更不会去跟她喷口水,讲什么与命运抗争的豪言壮语,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无理可讲、无理可循的过程,你说你战胜了命运,命运承认吗?!再说素荷这样的女人,冰雪聪明,他去跟她说这些,只会显得蠢。所以每回,他只是清理一下积了一水池的碗碟,或者把掉下来的纱窗安上,阳台的木栏杆已经斑驳得露出了筋骨,他叠了一个纸帽子扣在头上,吹着口哨用油漆刷了一遍。

素荷对他一直爱搭不理的,只是一心一意地抽烟,或者一心一意地吃山楂糕,可他却不忍放弃她,因为他曾经崇拜过她。

一天,素荷又是坐在那里吃薯片,穆青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和颜悦色道:“你这样下去还需要多少时间?”素荷不理,穆青又道:“总之又报复了谁呢?”素荷还是不理。

穆青陪着干坐了一会儿才说:“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先上班吧。”素荷低眉耷眼道:“我没脸回厂了。”穆青道:“我认识你们厂的工会主席,先去疏通一下,反正你也一年没拿工资,不过认个错的事,人家不放你,总还是稀罕你。”素荷冷漠道:“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人?特别还是吃回头草。”穆青劝道:“所以你要戒酒戒烟戒零食,你去找纸笔来,我们订个减肥计划。”素荷没有去拿纸笔,只是低下头去,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泪水,总算流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穆青极有冲动想走到她身边去,但被自己强忍住了。

他知道她这种时候不会相信任何男人。

素荷后来真的去上班了。人是最软弱的东西,如果你不是船王的女儿,就必须为了一日三餐向整个社会低头。美丽高雅的女人也不可能例外。

穆青不怎么费劲地为素荷扫清了一些障碍,他跑了国棉三厂好几趟,在楼梯口堵住了工会主席,送上一支烟,再勾肩搭背地聊一会儿,什么事情都解决了。素荷的精力转移到工作上去以后,就不再依赖零食,心境走出了低谷,她恢复了一些自信,本来就是天生丽质的女人,赌一口气都能打回原形。

半年之后,素荷又美丽得令人瞩目了,只是这种美丽里揉进了一丝忧怨,几缕沧桑,比起她原先的清虚若渺,让人觉得更加实在、可信。

两个人是很自然在一起的,水乳交融。其实能够超越性爱的东西很多,譬如缘分,或者一种机遇也好,横跨怎样的鸿沟都不奇怪,怎样不可思议的行为都显得然而不然。但是你有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迎接这之后漫长而无聊的人生,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素荷当然知道穆青有妻室家庭,不过他们几乎从来不讨论这方面的话题。

庭院里很静,同样建筑结构的楼房有四座,每座左右各住一家。失修的屋身在浓密茂盛的夹竹桃和桂花树里,让人觉得时间的流逝都缓慢下来。

沙面曾经是租界,即便是旧房,也有着高人一等的气度。连灌木都显出一种高贵的沉默。

穆青拾级而上,按响了门铃。

半天没有动静,穆青正要懊丧来前未拨个电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像提包里的大哥大,他总是忘记打的,甚至有急事还想跑到公共电话亭去,真是天生的穷命。也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素荷提着竹篮站在庭院中,里面放着青菜、西红柿、鸡蛋等物。时令刚交初夏,她已换上长长的无袖衬衣,纯棉质料,观音土灰色,矮樽领,侧旁却是开高叉,因为衣服两边与领口都有一点刺绣,便显出一种中国式的古典,下面衬了一条丝质花朵图案的低腰宽身裤,裤角也有刺绣,还滚上了流苏,陡然望去,像一个迷失了朝代的佳人。

她穿一双平底的丝绒面布鞋,弯腰提起竹篮,冲他淡淡一笑,才婷婷袅袅地自他身边飘过,拿出钥匙开门。

一缕幽香是穆青万分熟悉的,但他仍旧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不愿让这芬芳的仙气瞬间散尽。

进屋以后,素荷并不看他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是不是不好?这身衣服的花布和样式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她边说边换了一双拖鞋,收拾着提篮里的东西。穆青从后面拥住她,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脖子道:“你身上的东西,哪有一样是不好的?!”素荷笑道:“又来了不是?这话你说的人不烦,我听得也烦了。”穆青道:“你还烦了?!这世上要是没有我,谁还能欣赏你呢?”

如果干脆做明星,高处不胜寒倒也罢了,偏偏素荷身在人多嘴杂、环境纷乱的工厂,毫无情调、品位可言,这也是她会黯然神伤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没有接穆青的话,去厨房拿了个碗来盛鸡蛋,“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你会来,家里一点菜也没有了。”穆青可能是心情好的缘故,不肯坐下来,只想缠着素荷,又从身后抱住她,轻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拿鸡蛋,像逗小孩那样,一面咬着她的耳朵说:“我们结婚好不好?”素荷笑道:“出了这个门还不知怎么想,说这些干什么呢?!”穆青也明知是这么回事,他有什么能耐打碎现实?连想一想都觉得累,只是见到素荷,他是真心实意想亲近她,并觉得自己一步一步的,根本已经离不开她了。

素荷叫穆青去坐一会儿,神情甚是婉约,穆青失魂落魄地坐进沙发,却被一样东西路了屁股,见是一个考究的大塑料提兜,正要放到一边去,素荷道:“打开来看看。”他便打开塑料袋,拿出里面的白纸包,翻开是一只原皮色的公文包,皮质柔软且十分男性化,不等他开口,素荷又道:“你不是当总经理了吗?”然后绷不住先笑了。穆青拿着提包站在那里摆姿势,前后左右地看,老半天才说:“你笑什么?合着我就只配当无聊文人?!”

“什么?三分息?!”穗珠一听就炸了,几乎是一个前滚翻跳下了床,杏目圆睁道:“这样的高利贷你还要请他上南海渔村喝珍珠翡翠白玉汤?!不如直接找黑社会的大耳窿,别说四十五万,四百五十万也贷下来了!”

穆青本来半靠在床上翻各种商报和投资指南,想自夸一下经商能力,不过提了提贷款的事,想不到穗珠跟青霉素过敏似的,反应这么大,陡然兴致全无,不快道:“人家是专款拆借给我,你想一分五的息,去对门借二十块钱,你看人家借不借给你?!”穗珠急得不知从何说起,穆青她还不了解?别看驾着本田雅廓,提着圣·洛朗的公文包,夹着经济导报,跟真的似的。其实是电视剧中的人物——扮嘢,以为他过过干瘾,想不到他竟浑身是胆,商场的险恶,他是没领教过呢!眼下,穗珠来不及细想细说,只盯住穆青问:“你签字了吗?你到底签字了没有?!”穆青白她一眼道:“当然签了,钱已经划进公司帐上了。”言下之意,你紧张什么?穗珠道:“手上有没有能赚钱的生意?”“没有我贷什么款,你当我是白痴啊?!”穗珠苦口婆心道;“你讲给我听听嘛。”穆青看着报纸道:“公司的业务计划是保密的。”

这回穗珠真是勃然大怒,先是气得在卧室里来回走,丝质的睡衣窸窸窣窣地微响,猛然间她转向穆青,指着他的鼻子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跟你说,我叫杨岩简单了解了一下你们公司,有许多疑点,比如黑田,没有商务调查方面的记录,谁都不清楚他的来龙去脉,他当董事长,左云飞做财务总管,你夹在中间签字画押,他们合谋干什么你一点不知道,可是风险全是你一肩挑……”不等她说完,穆青也火了,一甩报纸道:“好哇,你居然去调查我?!你不卖假药了?改行开侦探社了?!”穗珠急道:“我这是为你好!”穆青冷笑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我没找你算帐,你倒先找到我头上来了!昨天我碰到作协的人,说在《新地》编辑部看到你的稿子了,说你马上就要在文坛脱颖而出,你真是莫名其妙!”

穗珠气得嘴直哆嗦,“我莫名其妙?!我在所有的人都拜倒在金钱脚下的时候寻找精神家园,我为我自己的追求感到骄傲!”穆青哗的一下笑出来,轻蔑道:“是不是走进了一方圣土?!那是你的自我感觉!谁不知道姚宗民这条老狗,专门培养有几分姿色的女作者,你就投怀送抱去吧!”穗珠也尽量地声调放得平和一些,她很知道如何刺痛穆青:“我觉得姚宗民是个称职的编辑部主任,他分析小说入情入理、头头是道。你当然不能客观地评价他啦,因为他毙过你的两个中篇小说。”

果然,穆青的脸上呈现出猪肝紫。

接着爆发了一场“海湾战争”。夫妻间的吵架,通常都不会停留在理性范畴,只能是无是非可言的情绪化发泄,又因为彼此深知对方的本质和终端要害,结果所有的冷嘲热讽箭箭中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穗珠用冷毛巾敷了敷肿起来的黑眼袋,淡妆都懒得化,就素着一张脸,挑了一套样式简洁但质地挺刮的杰妮亚牌衣裙,浅驼灰红的颜色,这样看上去不至于太丧气,然后带上修改好的稿件去了新地出版社。

新地出版社位于城东出版大厦的七楼、八楼两层,这座巍峨的深灰色大厦,配以一排排普蓝色的反光玻璃,不仅显得雄伟气派,尚有几分威严和凝重。它统括了省里最大的几个出版社,而新地则是独具权威的文艺出版社。

八楼拐角的一间办公室,是《新地》杂志编辑部。穗珠走过去,门是敞开的,一眼可见半秃顶的姚宗民正在积案如山的桌面上打电话,看见穗珠,拼命用热情的手势招呼她进来坐,又指指话筒表示他马上就完。穗珠微笑地点头,紧张的情绪得到缓解,别看她见过大世面,但对于文学圣地还是有几分敬畏的。

姚宗民四十开外,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连点轮廓都没有,更别指望雄性的棱角了。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倒是叽哩咕噜乱转,他拿着话筒叮嘱道:“……你还是给我全抛了吧,昨天我路过证交所,大盘牛皮偏弱,从资金流向指标的走势看,绝对有资金抽逃的痕迹。他妈的那个‘琼能源’,上半年的公司业绩下来了,一股分红才三分钱,简直辜负我们的殷切希望……”

穗珠在木质的沙发上坐下来,暗想,商品经济之风真是无孔不入,连《新地》这样的纯文学刊物,也可以附带着办股市快报了。

姚宗民打完电话,搓着手问穗珠文章修改得怎么样了,一边洗一个杯子冲茶。穗珠拿出稿件递上去,说都是按照你的要求修改的,有些段落还重新写过。姚宗民把稿件放在他的桌面上道:“我再看一看,争取下一期能发出来。现在虽说文学不景气,但稿件也不见得少,新作者都想早一点见读者,所以稿也挺挤的。”穗珠的胃口被吊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姚宗民接着说:“不过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作者,我们还是要尽快隆重推出的。”穗珠遂又放下心来。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姚宗民道:“听说穆青现在当了总经理,都开车上班了?!”穗珠略显尴尬地点点头。姚宗民道:“有你这么能干的老婆,他干什么都不出奇啊。”穗珠想说跟自己没关系,可说出来别人未必信,谁会相信天上掉下来一个总经理,正砸在穆青头上?也只好不置可否。姚宗民口气里充满羡慕道:“其实有时候人换个活法挺好……”

冷了一会场,穗珠揣摩着该走了,还没等说出口,见姚宗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起身关上门,思量片刻,又去把窗帘拉上了。穗珠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想到昨天晚上穆青说的投怀送抱,顿时脊梁骨僵直。

这时姚宗民走到她的身边,离她很近道:“穗珠啊……”穗珠只觉得姚宗民口中呼出的热气,呵在她的耳后痒痒的,又见姚宗民涨红了一张脸,神情颇为亢奋,心想,该不是就让我为艺术献身了吧?!

穗珠想着姚宗民可能说出的话,可能做出的举动,以及自己的应对办法,装傻还是撕破脸皮?

她看见自己的稿件安静地躺在姚宗民的桌面上。

她在最难的时候,也没向男人低过头。那是在东北某地的一个颇具规模的药品批发销售点,厂里的药已经从千里之外运来了,销售点的龙头老大千方百计地刁难她,就是要让她投怀送抱。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只好强颜欢笑请他吃饭,希望能感动他。结果那个男人借着酒劲儿在她身上乱摸,还要拉她去开房。

终于,她忍无可忍大力地推开他,龙头老大翻脸道:“你他妈的是什么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老子玩过的大学毕业生,哪个不比你强?!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就从来没有见过干净的女销售!”说完掉头走了。

她一个人结帐、交钱,回到旅馆之后,想着滞留在货运站还要交仓租的大宗药品,急火攻心。是的,她所认识的女销售,有时同时傍两三个男人,还不是害怕被人挤出竞技场,还不是希望销售渠道能畅通一些。对于她们,她从未看低过,因为她深知这碗饭不好吃,作为女人,她或许会同情她们,却决没有瞧不起她们。

只是有些事,她无法做到。

她又去找了许多关系,希望能绕过龙头老大把药品销出去。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当地人不会因为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去得罪一般势力,那还怎么在当地混下去?她的药就是低于成本价也没人要。她想了种种补救措施都无法峰回路转,即便是把药品退回厂里都找不到车皮。最终她逃离那里,药品变成货运站无人认领的积压货物被处理掉了。这一次的损失,就占了她全年创利分成的三分之二。

那她也没后悔过。

然而这回,她对自己实现梦想的期望值颇高,更加不能输在穆青面前。

正在她内心交战升至白热化时,她听见姚宗民在她耳边说:“穗珠啊,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她很自然地退后一步道:“什么事呢?”姚宗民拉她坐下来,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且整个人僵僵地像片纸板。她坐下来,姚宗民的脑袋上直凑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看清他患脂溢性脱发的头皮闪闪发亮,光可鉴人。

姚宗民诚恳道:“我知道你是商场上的红人,这才拉你入伙。”他说他想出一套全本的《金瓶梅词话》,不仅没有任何删节,连春宫插图都一张不少地印上。穗珠道:“好像这种书不是随便哪个出版社都可以出的。”姚宗民道:“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操作阶段要秘密进行,我有一个特铁的哥们儿在印刷厂当厂长,印刷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穗珠见姚宗民对她并非起了贪色之心,人也冷静下来,恢复了人在商界时的稳重,她沉思道:“可是怎么卖呢?书要见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姚宗民胸有成竹道:“这我早想过了,商业上不是有传销这种形式吗?我们也可以用传销,书绝对不能在书摊上露面。我有一个哥哥在大学当讲师,他只随便问了问,需要的老师非常踊跃,你想,知识分子嘛,有留作资料、重新审视、研究一说,也有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还可以满足一下长期禁欲的深层欲望……”穗珠不解道:“那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姚宗民果断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是最重要的一环,这套书,我们要把它做成高档次的珍藏版,只在高级知识分子中收藏,决不流于民间,所以需要高质量高成本。我准备用八十克胶版纸印内文,封面精装,最差也得二百一十克铜版纸过亚胶,可是现在纸价昂贵,每一吨百分之二百到三百地暴涨……”穗珠忙打断他道:“可是我原先是做药的,哪里搞得到纸呢?”姚宗民盯着穗珠道:“纸我们能搞到,关键是资金,前期的费用很高,穗珠,我知道你是有钱的,先拿出来救救急,事成之后不但还给你本钱,还可以参加分成,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钱,只当是帮我一把……”

穗珠无言。姚宗民道:“你用你公司的钱替我周转一下,这不算太难吧。”见穗珠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内心里真是钦佩她的老练、成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计划书,又一次凑到穗珠跟前,“我也决不会让你吃亏,这是我给你草拟的宣传计划,你看一看。”

计划是打印的,清晰、整洁,穗珠看见上面并列着四家大刊物的刊名和姚宗民称为至交的编辑人员的姓名,将同时推出穗珠的多部小说;另外报纸文学版专访的记者,他已经定好人选,文章将从哪个角度切入也已有若干选题;最后新地出版社将推出穗珠的合集,以保证她得到当年省最佳文学新人奖的形式签名售书,从而正式在文坛立足。

这份计划定得相当周密、可行,毫无虚夸的文风。不等穗珠讲出心中的忧虑,姚宗民道:“这决不是无原则的交换,我知道你最需要的是证实自己有没有写作才华,那我可以告诉你。宣传和推出你一点也不勉强,你的处女作不知比许多作家的成名作强哪儿去了,即便是你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与我合伙赚钱,我依旧不会否定你的写作才华。”

屋子里在渐渐升温,因为门、窗紧闭,电扇搅着湿热、混浊的空气,风吹在身上也很不舒服。穗珠沉吟片刻道:“姚主任,我还是希望靠自己的实力打开局面。”姚宗民笑道:“现在已经进入信息社会,文坛淡风劲吹,多好的作品都给淹了,就像你手上有华佗再造丸,不打广告谁知道?!”穗珠还想说什么,姚宗民先去开了房门、拉开窗帘,又对穗珠道:“不瞒你说,文章写出来是要见读者的,我们怎么会包装和宣传没有实力的作者?!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离开编辑部之后,穗珠细细地品味着姚宗民的话,竭力分析话中真实与虚假的经纬,倒对自己的写作才能产生了怀疑。

这以后,姚宗民经常给穗珠打电话,谈的是小说的主题、情节和人物,有时问一问给其他刊物搞地毯式轰炸的作品进度如何,其实穗珠知道他还是希望穗珠对于《金瓶梅词话》进行前期投资。因为碍着面子,穗珠只能客客气气地听电话、谈文学。穆青那一头早烦了,有时是他先接到姚宗民的电话,这个王八蛋连句客套话也没有就直接说找穗珠,那种踩了鸡脖子的小高音,穆青简直太熟悉了;有时电话是穗珠接的,一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是谁来的;每每这种时候,穆青就拉下脸来,一切举动都变得气势汹汹,有时还摔碟子砸碗,借题发挥。

一天晚上,两口子都上了床,姚宗民又打电话来了。穗珠看着穆青骤变的脸色,怕他上火,便拿着三洋牌无线话筒,跑到阳台上去听电话。没想到这样一来,穆青更火了,见她收线走进卧室,劈头喝道:“你这颗新星怎么还不升起来啊?!他还要怎么培养你才叫你出炉?!”说完倒下,大力地背过身去。穗珠站在床边,心里本来就窝火,看见穆青误解那么深,道出事情原委又恐他笑话,也算忍了又忍,这回真动了气,不开心道:“反正我们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聊!”穆青大声骂道:“他妈的谁无聊?!他想干什么就真刀真枪的来,还被着什么文学的遮羞布,真他妈叫人恶心!”

穗珠气的,恨不得咬穆青几口,二话没说,夹着枕头、毛巾被去客厅睡沙发。火头上的穆青仍不依不饶道:“你不如直接搬到《新地》编辑部去住,也省得他老打这种意淫电话了!”穗珠一把抓起组合柜上穆青带回来的洋酒XO,使足力气砸在地上,灿烂的一声巨响,屋里总算安静下来,慢慢地升起一股幽幽的酒香。

再见到姚宗民,穗珠很想叫他别往家里挂电话了,但她直觉姚宗民一定能听出弦外之音,这样不仅尴尬了他俩的关系,同时姚宗民又会认为穆青很没有男人气,穗珠不希望外人小看她的丈夫。

但是出资这件事,总不能一拖再拖。一天,穗珠约姚宗民去花园酒店旋转餐厅喝下午茶,这里的环境相当僻静,客人极少,好谈事情。

叫了一些茶点之后,穗珠对姚宗民道:“你想出的那套书,钱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不愿意干犯法的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姚宗民道:“现在图书市场管理混乱,盗版书满天飞,有几个真给抓去坐牢的?再说知识分子不爱惹事,谁会买了一套禁书反而交出来做赃物。这套书一定保持高品位,我预计定价五百到七百。”穗珠道:“难道通过正常渠道就抓不住一本赚钱的书吗?”姚宗民为难道:“有是有,但是麻烦特别多,比如史枯的画册,史枯你知道吗?”穗珠茫然地摇摇头,姚宗民道:“史枯的画独具特色,现在已经被海外美术界推崇为中国的梵高,也是死后才出名,他的一幅国画《策杖探幽图》,在香港的拍卖会上,就卖了一百七十五万港币,要是出一本他的画册,再加一本他的日记和信札,肯定稳赚。”穗珠道:“那我们为什么不做他呢?你手上有现成的书号,我们也用不着这么担惊受怕的。”

姚宗民叹道:“事情哪那么简单,家属不同意呵,好不容易做通了他老婆的工作,答应给她高版税,他女儿又不干了。”穗珠道:“这种事,好像老婆同意就行了吧?!”姚宗民道:“行是行,签合同也生效。可是史枯的日记和信札,加上晚年重要的墨宝全都在他女儿手里,她不肯拿出来,你有什么办法?”穗珠道:“那她想怎么样?用她爸炒出一座楼来?!”姚宗民忙摆手道:“那倒也不是,她是想叫美术出版社出这本画册,除了正规以外,最重要的是美术社的资深编辑老贺是他爸的至交,又是独一无二的知音。史枯的画多少年不被承认,只有老贺懂他的画、推崇他的画,史枯作画,不让任何人进画室,只有老贺是个例外。他女儿跟他爸一样,也是一根筋,只同意贺贯聪做画册的责任编辑。可是老贺哪有定出画册选题的权力?美术界的江湖恩怨又出奇的多,贺贯聪他们社,根本就不打算给史枯出画册。”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穗珠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