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约 下-今生有约

第二天一早,文浩和依娜来到街道办事处。真太巧了,每周四天办结婚,一天办离婚,偏偏赶上离婚的日子。天意难违,文浩沮丧地想。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看了看结婚证说:“是自由恋爱吗?”文浩和依娜齐齐点头。又问:“调解过没有?”两个人茫然。老女人指着文浩道:“要分开谈一谈,你先出去。”

文浩出门的时候,腰上的BP机哇哇哇地叫起来。

老女人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万分同情地对着依娜,“怎么会搞成这样呢?”不知是怎么回事,依娜倒心酸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是爱王导游,但也不是不爱文浩,有一种女人,诗啊梦啊,十个男人求婚都会答应。

老女人更加慈祥,“是他有第三者了吧?我很理解你,男人有什么好东西……”

依娜正不知说什么好,文浩神色紧张地推开门,望着依娜的眼睛,“中华英豪急Call,米奇病了。”依娜慌道:“那咱们赶紧去看看吧。”以中华英豪学校的条件,小病小灾是不会惊动父母的。

两个人收起结婚证、户口本,向老女人表示抱歉,然后冲到大街上去拦计程车。

校医说,米奇连续三天发低烧,人很萎顿,不吃不喝、又查不出原因,可能应该到市里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一种不祥的预兆袭扰着文浩的心,但他不敢,也尽量不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

连续数日,米奇在儿童医院做各种检查。

依娜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每天晚上跟儿子睡,听他讲学校的趣闻。米奇七岁了,看上去很懂事。

坐在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文浩阴沉着脸,他几天几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时候直勾勾地盯住主任的嘴,像一只困兽。

主任刚说了一句话,文浩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别绕弯子,把所有的情况告诉我们。”依娜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他还是听到了“遗传血液病”这几个字,顿时脑袋轰的一声,身体失控地弹起来,挥舞着拳头冲着医生大喊:“这不可能!下这个诊断你是要负责任的!”

这么及时的反应令主任吃惊,依娜还没闹清怎么回事,见文浩如此反常,吓得一把抱住他,“你冷静点,让医生把话说完嘛。”

还用听他说吗?父亲是遗传学家,一句顶他一万句。只不过他没想到隔代遗传。

他宁可这灾难降临在自己头上。

当天晚上,文浩去了省图书馆,他想尽量先不惊动母亲。父亲说的这种特殊的血液病,简称AWT,比一般的白血病还厉害,因为它殃及到脑,书上一连刊登了十八个病例,病人年纪越小,症状来势越凶猛,发病后期会出现失明、聋哑、全身瘫痪、肺部反复感染,直至死亡。

前期或许能靠输血维持,但母亲说过,现在血液市场混乱,需要输血的病人几乎百分之百得肝炎。

治疗一项,只有四个字:骨髓移植。

成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

想到米奇将要经受的九九八十一难,文浩只觉得欲哭无泪,万箭钻心。

米奇被转去了中山医学院骨髓移植病区。

事情当然瞒不下去了,宋月盈、唐依娜、蔚文浩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医院进行HLA配型,结果都与米奇的不相同,无法供髓。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宋月盈一下子脑溢血,偏瘫在床;依娜也偷偷到图书馆查医学书籍,当场晕在那里,被好心人送回家。

穷途末路,文浩只好拿起电话,“我找冯团员。”

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那边是一个有礼貌、但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我帮不了你。”立刻就收线了。

他又拨了一次,“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对不起,我不是人生之友热线电话。”又收线了。

他只好再拨,“多少钱?你说个价吧。”“一百万。”那边的声音干脆利落,轮到他慢慢放下听筒。

自从米奇突发重病,文浩就没有回过公司,还是依娜提醒他,好好歹歹一份工,守住原来的客户,基本工资总不能不要。文浩忙昏了头,人也迟钝了,抬脚就出了家门,到街上拦计程车,人恍恍惚惚的。

公司正在开例会,大伙看见他,本来在吃粽子、扑粉底、用红木制做的“美人拳”捶腰,谈的内容无外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时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看文浩如同看《夜半歌声》里的男主角。

例会散后,营营走过来,对住文浩耳朵,“你感染艾滋病啦?!”说完把自己的化妆镜递给他,文浩才看到自己不知多久没理发没刮脸。见他眼圈红了,营营不敢再开玩笑,打手势叫他去主管办公室。

文浩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曾经与他亲密合作的大班台上号啕大哭。听了他的遭遇,营营也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他收不住口,营营又有些着急,恨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光哭有什么用?!赶紧想办法啊。”一边把纸巾盒递过去。文浩泣难成声,“还能有什么办法,血缘之外的机会是三十万分之一,跟等死有什么区别?!”营营道:“冯团员那里,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直接扑过去,好好跟她谈一谈,她给我的印象,好像并不刁钻。”

下班以后,文浩和营营子弹一样地往电梯冲,被同事骂道:“赶着去投胎啊?!”两人不理,饭也没吃,搭乘出租车直奔粤剧团大院。

楼道里的光很暗,宝姑开门的时候,文浩背光站着,又没有休整,加上满腹忧虑,一夜沧桑的神情,令宝姑整个人魇住了,脱口叫道:“蔚荣……”文浩急忙迎上前去,“阿姨,我是党员。”宝姑这才如梦初醒,请客人进屋。

再普通不过的两房一厅,再普通不过的家具摆设。

是一介贫寒的艺人。

宝姑正与一位年龄相仿、面貌周正的男人算账,满桌子的账单、发票、钱。宝姑介绍说他叫啸风,原先也是粤剧团的,后来去了香港,最近这段时间回来投资,情况还可以。

啸风和文浩与营营互换了名片,讲一些闲话。

宝姑道,团员不在家,去新疆拍矿泉水的广告,因为是公司的大业务,派了一行人马,中午刚刚飞走。

顿时文浩脸色发白,身体摇晃了两下似要栽倒。啸风看出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

宝姑这个人,本来就没一点用。文浩和营营还没把米奇的事说完,她已经声泪俱下,答应要好好规劝女儿。

从冯家出来,夜色正浓。营营喘一口气道:“我们去大排档吃一碗牛腩粉?”文浩倦怠地点点头,一路走时,颇不解道:“团员这个女孩年纪轻轻的,怎么铁石心肠?”营营冷笑,“你不是铁石心肠?你有什么资格批评冯团员?”文浩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晚风吹拂着营营的秀发,她缓缓而行,若有所思,“只不过我们比她更隐讳,更虚伪。”她没有看文浩一眼,而是看着远方,看着比夜空更加“繁星闪烁”的都市灯火,不觉停下脚步,“文浩,如果我们脱离了保守和贫穷,就一定要陷入自私和冷酷,你说,这是不是富裕、美好生活的代价?!那么人类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她的眼中,显露出一派迷茫。

文浩无言,他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营营的目光,因为在这次人心和人性的测试中,他表现出堂而皇之的自私,营营是唯一的见证人。

“我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我还是要说,你真的以为你父亲没想到AWT血液病会隔代遗传?!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断定会发生在米奇身上,他是希望你们兄妹俩一起帮助米奇渡过难关。你们三个人是今生有约。”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营营的语气像一个哲人。

直到这时,文浩才如梦初醒。父亲临终前的情景重又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闪过,老一辈人,总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告诫儿女从善如流,把握人生。只是,又有多少儿女理解他们的苦心呢?!

人情如纸,血不再浓于水。如果不是米奇生病,文浩知道,他也许一辈子不会踏进粤剧团的院落,而且心安理得。他被自己的冷血、薄情深深地震撼了。

天气正式转凉以后,福临街的食通天火锅城终于开张了。

本来这块地方,算商业旺铺,有三层楼高,总计一千多平米,但不知为何总是旺中不旺,商家走马灯似地租用、放弃,再租用、再放弃,没有谁是能坚持一年的。最终底层低价租给了几家街坊生意:一家姜撞奶甜品店,一家裁缝,另外两家是食杂和日用小百货。二楼和三楼,只能暂时闲置。

啸风回来投资,看好这块地方,户主自然是嫌贫爱富,清除了四家小生意,让位给食通天火锅城。

他想来想去,在大陆做生意不能没帮手,就选中了冯宝姑,两个人有商有量,一块找了施工队装修饭馆。

啸风在香港重新组建了家庭,太太不外出做事,勤于家政,一双儿女也已经长大成人。闻知这一情况,尤其是啸风亲口说出,宝姑颇感失落,不想跟他再有来往。文革倒觉得啸风的坦白是件好事,见宝姑犹自感慨,把“我们是私奔过的”挂在嘴上,就忍不住顶她,“那又怎么样?!谁叫你当年不跟他一块游过去?现在又想做啸太太,岂有这等两面光鲜的好事?!”

这一段时间,文艺团体纷纷改革、调整,推出新的举措。粤剧界解散了总团,也就减少了重叠的领导机构,一团、二团各自精简队伍,实行团长负责制。

宝姑自然首当其冲地被精简下来,服装由舞美队代管,两个画布景的小伙子,来接管了仓库的钥匙,又到宝姑家中,把清洗、通风、防霉、熨烫的行头,毫不足惜地拦腰抱住,扔进大纸箱。旦角的戏服娇气得很,不知碰到哪儿了彩珠、亮片散落了一地,宝姑一直嘱咐他们轻点、轻点,内心里有一种骨肉分离的痛苦。

客厅里顿时显得清素得很。

文革气道:“叫你不要这么认真,一针一线的,也不过是这个下场。”宝姑叹道:“我这就叫下岗吧。”文革望着垂手而立的母亲,满脸落寞,两鬓斑白,眉宇间是无尽的怅然。想到她一生都在彷徨和忍让中度过,尽心尽力地做好小人物,文革心中不觉阵阵酸楚。

她走过去搂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妈,你跟啸叔叔一块开饭馆吧,有事占着手,日子好过一点。”边说边耳语道,“我直觉他是一个好人,而且还爱着你。”宝姑脸红了,“不会吧,我都这么老了……”文革道:“他有钱,找谁合作不行啊,偏偏找回你,那还不是旧情难忘。”宝姑郑重其事道:“这么说也是个道理。”文革这才翻白眼,“妈,你看你,人家逗你开心,你倒当真了!”宝姑回过神来,啪地拍了文革一下,啐道:“没大没小的。”

想到和啸风一块开餐馆毕竟还能排遣寂寞,宝姑也就不再计较他不是独身。

接下来的几天,文革利用工作之余,去食通天帮助布置餐馆氛围,招贴是热气腾腾的火锅、鲜活的虾蟹,墙上挂着鱼网、斗笠或者油灯,显现出家居般的亲切;菜单和酒水单也是文革亲手设计的。

一天傍晚,文革下班回家,看见母亲乐呵呵地对着一桌菜,边换拖鞋边问道:“啸叔叔怎么不来一块吃?”宝姑笑道:“他在厨房呢,这些菜都是他做的。我就说了一句,今天文革过生日,他就说那他烧两个菜吧。”文革没有说话,去了洗手间洗手,她知道啸风虽是开饭馆出身,但不轻易下厨,他来广州,都是母亲做菜煲汤给他吃。往自己过生日,也不过是母亲为她下一碗长寿面,多年来,她从未享受过父辈男人的关爱,阿达叔叔没有歧视她,没有阻止过她和晓明的爱已经是最好的了。

特别啸风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文革看见他在厨房烧鲍鱼,简直不相信自己也会儿女情长,她的鼻子酸酸的。

食通天火锅城采用自助形式,三十八元一位,吃到吃不进为止。一时间门庭若市,在中国,但凡任何东西开怀大吃,总是英雄辈出。

啸风去批执照时,坚持要二十四小时营业。老广的天性是爱吃不爱睡,食通天深更半夜也能爆满。

两个人分工,清早,啸风亲自押车去最新鲜的早市采购,火锅店不用养大厨师,清一色的小工,只要勤快,手脚麻利,永远泡在水池边做清洗工作,但原材料必须最好,啸风买的海鲜、肥牛、羊腩都是上等货色。宝姑就每天钉在店里,上上下下地张罗,迎来送往,因为她面善,又有人缘,所以很能留住客人。啸风和宝姑总归是有过夫妻缘的,配合起来,相当默契。

第一个月,宝姑就分到五千块钱,她没挣过这么多钱,推开啸风的手道:“我又没投资,凭什么拿这么多钱?!”啸风道:“给你你就拿着,什么时候街市淡了,想要也没有。”宝姑嗔怪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啸风这次回来,人变得内向,处事感情色彩很少,让人吃不透。

食通天火锅城做得顺风顺水,老天爷也特别帮忙,一个寒潮接着一个寒潮,南方的冬天,寒潮是最要命的,湿冷湿冷的,让人心里没有着落,火锅城是最好的去处。不到半年,啸风和宝姑就赚得盆满钵满,谁看着都眼热。

逢到双休日,文革就来店里帮忙收款,她到底年轻,不会因为客人多,就被吵昏头,她脑子反应快,能应付过来。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家庭式生意。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革在店里钉着,宝姑和啸风在家里算豆腐账。有几张发票找不着,宝姑扬声问在洗手间方便的啸风,他回道:“在西装口袋的钱包里,你自己拿吧。”宝姑翻开钱包,看见啸风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无比的温馨可人。

人家的美满、天伦,衬出了自己的残缺、冷清,宝姑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到她与啸风的初恋、私奔,那样生生死死的爱情,到头来他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自己的女儿也与他毫无干系,特别这一段情缘,没的怨、没的悔,完全不受他们自己的支配。她只能空自感叹,世事的沧海桑田,无常莫测。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宝姑去接听,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温柔体贴道:“宝姑姐吗?我是啸太,啸风在不在你那里?”宝姑忙道:“他在洗手间,我这就去叫他。”啸太道:“不忙,我们说两句,听阿风说你一直关照他的起居生活,我真是非常感谢你,汤汤水水这类事是很婆妈的,可是男人在外没人照顾总是不行……”宝姑客气地回道:“这也是应该的。”话音未落,便觉不妥,正不知怎样改口,啸太在那边柔声细语道:“你们的事,阿风都跟我说过,我知你是个好人,阿风跟你合作我很放心。”宝姑想不到啸太这样通达,嘴上不说,却在心里赞叹啸风的眼力,见他已从洗手间出来,忙把话筒递给他。

啸风接电话时,一脸的温厚,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然,那边的一对儿女,抢着要跟父亲说话,看着啸风其乐融融的样子,宝姑悄然地去了厨房。

她默默地把泡在水里的菜心,又翻泡了一遍。

好一会儿,身后传来关切的声音,“你怎么了?”宝姑答非所问,“现在的菜农,下农药下得太狠了。”啸风轻轻扳过宝姑的肩头,“你生气了?”宝姑看着漆黑的锅底,心想,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立着,相处这么长时间,对于过去的伤疤,两人都小心翼翼的。见宝姑黯然的神色,啸风解释道:“儿子的会考,主课都是A,他们想叫我高兴高兴。”宝姑点头表示理解。啸风又道:“我刚去香港的时候,很苦,住笼屋,在北角卖垃圾货走鬼(无照小贩需逃避警察),也教过太太票友唱戏,都不是长久之计,幸亏碰到了她,介绍我在她父亲的咸鱼海货干果店里打杂,才混上一口饭吃,后来我跟她结了婚。她父亲过世以后,我们把咸鱼店给卖了,开了一家餐馆,街市淡的时候,她背着孩子到店里来帮手……”

宝姑叹道:“我知你们是患难夫妻,我也没说什么嘛。”啸风道:“我这次到广州来找你,一是拿着血汗钱投资,总得找个可靠的搭档,临近‘九七’了,大陆这边有点生意总是好的;二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你总还是有一份牵挂,你知我是个长情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是没有,那年我们私奔去海南岛,你没有父母,叔叔还在里屋shan了你一巴掌……”宝姑听到这里,眼泪滴下来,脱口说道:“昆仑,你不要说了……”

这一声昆仑叫得啸风百感交集,心海翻腾,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冯宝姑,宝姑也在啸风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只享受了片刻的时光倒流,宝姑就轻轻地推开啸风,多少年来,尽管她并非心如枯井,还渴望着被人爱,终是养成了克制、忍让的习性,人家妻子贤良,儿女双全,现在又有钱拿出来投资,自己凄凄哀哀的这副样子,算是怎么回事呢?!她赶紧调整了情绪,催着啸风一块到客厅去算帐,她不想令他难做。

此后,啸风和宝姑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掀起情感的波澜。

爱是诉说,而有时是什么也不说,仿佛雁过无痕,却如同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其实也是静静的记得。

一天,文革下班回家,不高兴地埋怨母亲,“谁叫你把我们公司的地址告诉蔚文浩的?他电话也没打一个就跑去了。”宝姑回道:“你去新疆的时候人家就来找你,几次到家里来你都不在,他今天见到你了?”文革没表情道:“没有,我去棚里拍广告,他等了我三个钟头才走。”宝姑急道:你就见见人家嘛,他孩子怪可怜的。”文革不理,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桌上放着几封信,有一封是米奇写的,开头是:“亲爱的团员姑姑,我是米奇,今年七岁……”文革及时地把信揉了,她不忍心看下去。

这时宝姑走进文革的房间,继续刚才的话题,“孩子是无辜的,文革,不是妈不心疼你,我专门到医院去问过了,捐髓对身体没有什么危害,再说,我们总不能拿孩子的性命赌气。”文革火道:“又不是我让他得的这个病,这是遗传,谁碰上谁倒霉。我够愿意生在豪门深院,做船王的女儿,得有那个命才行的!”宝姑也火了,厉声道:“你这是变态!我知道你没享受过父爱,晓明又糊里糊涂地死了,可这跟文浩有什么关系?!跟米奇就更没有关系!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幸,就在他们身上发泄和报复。文革,我们过得是不好,可如果再没有一颗善良的心,那就是真正的穷人了。”文革冷冷地回道:“那是你的人生观,不是我的。”

见母亲脸色发青,她不仅没有口软,反而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捐髓和社会良知毫无关系。再说,骨髓是我的,请你不要替我做主。”

每回看见骨髓穿刺的针头,文浩都会感到眩晕、心悸,全身出冷汗,针头足有三寸那么长,锥子那么粗,每个疗程,米奇都要接受骨穿,接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依娜根本不敢去治疗现场,她在绝望之中对文浩说,我宁肯米奇安乐死。

米奇的病情发展迅猛,持续性低烧,肌体骨骼不定位疼痛,四肢反应渐渐迟钝,走路打晃,同时红、白血球急剧减少。医生不得不用各种办法控制症状,除了骨穿,米奇还要服用大量的中草药,接受放疗和化疗。

昔日清秀、红润的面庞已变得肿胀苍白,黑发全部脱落,惟独一双大眼睛还保留着不泯的光泽和童真。

一开始,文浩和依娜还抱着同舟共济的想法,希望渡过难关,其他的事情下回分解。然而,接受了两个疗程的治疗,米奇变成了这个样子,且病情还有可能恶化,前途几乎是零。一向比较顺利的文浩和依娜,面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显得焦躁、失控,情绪波动大起大落。

米奇反而变得平静、懂事,总是一声不吭地接受各种治疗,这更给文浩、依娜平添了又一重痛苦。

什么是肝肠寸断?两口子常常背着孩子抱头痛哭。

一天,依娜对文浩说道:“小王从成都回来了,虽然还架着双拐,但他一定要来医院,为米奇做HLA配型。”文浩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用不着他来凑热闹。”依娜急道:“这怎么是凑热闹呢,多一个人献髓就多一分希望。”文浩心想,为了三十万分之一的希望,我连血气都不要了?!遂斩钉截铁道:“我不想见到他!你还嫌我心里不烦啊!”依娜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小肚鸡肠,我算看透你了,真不是个男人!”

这话自然又刺到了文浩的痛处,他咆哮道:“我他妈的就不是男人,他是男人,你跟他过去吧!”

没过几天,马营营来探望米奇,带了许多营养品,还流了眼泪。接着把文浩叫到一边,两个人头碰头地窃窃私语,一看就不是一般关系。

营营走后,依娜马上不咸不淡道:“我早就应该看出来,你们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文浩气道:“你说话别夹枪夹棒的,我跟她什么关系?比漂白粉还干净。”依娜紧追不放,“那她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要跟你背后嘀咕?”见文浩无话可说,依娜因为印证了自己的假设,反而火了,“这一年多,我特别负疚,每天在精神上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想不到你早就暗渡陈仓了!”文浩看见依娜吃醋,心里又有一点点快慰和解恨,“我们街道办事处都去过了,你管我跟谁好呢?!”依娜恨道:“我才不管你呢,你是个卑琐、虚伪的小人,至少我比你活得真实,爱得坦诚!”

吵归吵,闹归闹,在米奇面前,还得是团结一心的父母;在医生面前,也得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角色的变换,心情的压抑,加上残酷无情、毫无指望的疾患,使文浩的心境灰到了极点,他想,再这样下去,他和依娜都得进疯人院。

文浩去文革广告公司的那一天,耽搁到很晚才回来,又没有见到文革,人家公司要下班了,他也只好出来,不能再等下去。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酒吧,喝了很多的酒。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回到医院时,看见依娜在米奇的病房外心急火燎地踱步,忙冲上前去问道:“米奇怎么了?”依娜正要回答,闻到他一身酒气,恨得脸都变形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喝酒?!你不是说你想办法去吗?!”文浩突然吼道:“你不要管我行不行?!米奇到底怎么样了?!”

“他不肯睡,非要等你回来。”依娜不看文浩,厌恶地别过脸去。

文浩二话没说,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同房的另一个病童已经入睡。借着窗外的月色,米奇果然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文浩俯下身去,米奇小声问道:“你见到团员姑姑了吗?!你给我找到骨髓了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满怀求生的厚望。文浩只觉得万箭钻心,恨不得抱住儿子放声痛哭,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又不忍心让米奇失望,便故作喜悦道:“见到姑姑了,过一段时间,她会到医院来做配型。”米奇一把抱住爸爸的脑袋,亲了他一口,“告诉你吧,隔壁病房的杨洋,他爸爸也在台湾骨髓库里替他找到了配型相同的骨髓。

米奇放心地睡着了。

文浩在黑暗中长时间地坐着,他第一次感觉到做人的悲哀,因为渺小、无助,因为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

第二天下午,依娜带着米奇换下来的脏衣服回家去洗,还要给米奇煲汤。文浩一个人在医院陪着儿子。

出人意料的,冯宝姑出现在病房。米奇叫了一声奶奶,宝姑的眼圈就红了。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文浩,“这点钱,你先拿着用吧。”文浩慌忙起身推开她的手,“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宝姑神色黯然道:“我老了,没用了,说不动女儿,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文浩一时无话,只是坚决不肯收钱。

“不过你也不要恨她。”宝姑轻叹了一声,遂讲起文革的身世,讲起她的不幸。“我年纪轻轻就倒了嗓子,靠钉珠花样、保管服装过日子,生活苦一点不说,文革还要看人脸色……她跟晓明谈恋爱的时候,你爸爸名气很大,隔三差五地上电视、上报纸,我们也不便打搅……后来晓明死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文浩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问道:“那邬季鹏现在在哪儿?”宝姑道:“听说前段时间被保释出来了。”文浩恨道:“我非杀了他不可,给文革报仇。”宝姑忙劝道:“你就别再惹事了。”一手轻轻拉过米奇,搂在怀里。

宝姑还是把五千块钱留下了。

钱,对于文浩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大问题。依娜惹上的官司,因为旅客的亲友中有律师,不仅没有不了了之,反而多次庭外调解无效,又惊动了媒体,大有升级之势。对这次事故,依娜的老板非常不满意,扣发了她和王导游的奖金,王导游在成都的医药费也不给报销。依娜因为米奇生病,不能再跟团,收入也成了只拿底薪。

文浩给米奇买的保险份额不大,那点钱比起庞大的医疗费用,根本是杯水车薪。

幸亏营营想得周到,在公司募捐,取名童心大救援。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无聊是无聊,但也捐了几百元钱。七凑八凑,总共三四万块钱。文浩捧在手里,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是很怕受人周济的,现在也无法潇洒了。

王导游还是来医院做了HLA配型,结果自然是徒劳。

医院每星期一是大查房,这一天查房会诊之后,科主任把文浩叫到办公室,告诉他米奇的视力减退,看东西模糊,重影,检查眼底发现已有病变,看来病情的发展比预计的要快,希望他做好思想准备。

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极限的,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出现麻木,文浩就是麻木地走出主任办公室。病房的走廊里传来了时隐时现的哭声,一大早他就听说,又一个白血病的病童在凌晨三点步入天国,他想到,假如米奇去的那一天,眼睛是看不到的,他该多么失望和难过。

文浩回到病房,看见米奇正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繁华都市,神情中已有成年人的伤感和落寞。

一连数日,文革每次下班回家,屋里都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粤剧团的人来宝姑家串门了。

宝姑是个“人来疯”,人家夸她现在是经济舞台上的明星,比几十年前做粤剧团的当家花旦还要耀眼夺目,她就真的浑身上下轻飘飘,差不多要扶摇直上了。家里的好茶,啸风买回来的进口水果,统统拿出来招待客人,还上上下下的忙活。

啸风不理这些人,点点头就走,去食通天,或者回流花宾馆的长包房呆着,图个清静。大伙也知道粤剧团寒过他的心,他脾性刚烈,倒霉的时候都没向人低过头,何况现在发了,有钱了,自然是不容易巴结的。宝姑就不同。

宝姑嫌文革对人甩脸子,“人家到家里来坐,是看得起咱们,你样子凶巴巴的,算什么嘛?!”文革翻白眼道:“你以为人家是看得起你呀?人家是看得起钱!”“你也别把人家想成那样,不管怎么说,我冯宝姑还是有人缘的。”文革不以为然,“阿达叔叔当团长的时候,人人都往他家跑,又不见你有人缘?!”又道,“当年黑燕仔在咱们家门口骂大街,你们团的人装聋作哑,哪个不是缩头乌龟?!谁来劝过一句?!你那点人缘,有都有限啦。”宝姑想想也是,可她管不住自己,一旦来了客人,照样热情非凡。

人家也不计较文革,老姑娘嘛,又有过爱情创伤。

火锅城商业铺面的房东,是一个精瘦的秃顶老头,整天游游荡荡,不是在股市当口水佬,就是找人当街当巷杀棋,招一堆衣衫不整的看客,每每掏出的是万宝路烟盒,抽的是红双喜香烟。食通天做得这么旺,他也没想到,只恨自己当初签租金签得太低了。

一闲下来,老头就要找啸风,逼他把二层三层也租下来,磨得啸风死去活来。啸风道:“火锅做不了三层楼,没那么多客。”老头道:“随便你做什么,我信得着你,过去我看过你的戏,不拿你当香港人,香港人,全是骗子。”啸风苦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生意哪能随便做,俗话说,不熟不做,我过去只做过餐饮,别的做不来。”老头道:“你行,你相好,我认识一个麻衣相士,他在你们店里吃过火锅,说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啸风无心恋战,便搪塞道:“不管做什么,我也没有本钱啊,我的资金全投火锅城里了,装修就花了几十万,你是知道的。”

打这以后,啸风就总躲着房东。可他“想租二楼三楼做大生意”的谣言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得纷纷扬扬。

宝姑家的客人,渐渐地就不成帮结伙地来了,而是像有白区工作经验的地下党员一样,都是挑常人麻痹大意的时候接头,比如晚饭时间,要么干脆半夜十二点以后敲门,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毕生的血汗钱。“这是我多年的积蓄,听说你们在集资,年底按百分之二十分红,我也算一股。”“冯宝姑,这次就见外了,咱们过去是一个大老馆(戏老板)教的戏,我还信不过你吗?”“咱们在艺校是同学,好歹姐妹一场,现在我给精简了,你也你管我,这钱一缩水,我都不知今后怎么办?!”“没这回事?!你收了××的钱,当我不知道?你也太没记性了,当初斗啸风,数他跳得高”“这是我们家全部的‘谷中’,听说银行又要减息……”

有人干脆什么也不说,放下钱就走,纸包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废话就不用说了。

集资,集资,社会上的集资风已愈演愈烈,大伙争相往外掏“谷种”,等着创收。城市人和农村人不同,懂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的道理。粤别团的人视啸风带给他们的机会是千年等一回。

一天晚上,啸风在宝姑家吃完晚饭,又看了一会儿新闻,回到宾馆,服务台的小姐说,有一位女士,在顶楼咖啡厅等了你半天了。啸风就没有回房间,乘电梯去顶楼。咖啡厅的人还不少,他在门口毫无目标地张望了一下,有一张卡座里站起了一个身影。

咖啡厅灯光幽暗,啸风看不清这个人是谁。自从父亲跳楼,他自己逃港之后,母亲很快就病死了,兄弟姐妹先后去了国外,广州他是没有任何亲人的。

走到近处,他认出了这人是黑燕仔,风华飞逝,岁月沧桑,从啸风决定带宝姑私奔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再没有过正面交锋,甚至不曾认认真真看过对方一眼。生性骄纵的黑燕仔在啸风身上跌的这一跤,委实太惨重了,令她无法面对;而啸风也觉得辜负了两家老人,更辜负了黑燕仔对他的一片痴情,他也只能选择逃避。

黑燕仔明显地老了,尽管她刻意修饰了一番,仍遮不住坎坷人生留给她的斑斑痕迹。

“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向你借钱的,更不是来向你讨债的,”看得出来,她本想一气地说下去,可她还是停了下来,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你坐吧。”她这样招呼了啸风一句,自己先坐下了。

啸风从宝姑那里,知道晓明的事,总之他跟黑燕仔过得都不好,无论有爱情还是没有爱情,风风雨雨,苦比甘多。也就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冷场了片刻,黑燕仔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昆仑,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吧,我听说你最近在集资,要把食通天的二楼和三楼装修成大型超级市场。”啸风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是黑燕仔没有给他机会,“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晓明死后,我父母亲一直病病歪歪,一年有十个月住在医院,阿达整天糊里糊涂的脑子也不清楚……你不看在我的份上,看在咱们两家过去的交情,也帮我这一把……”她把装着一叠钱的厚信封,轻轻推到啸风面前。

集资款越送越多,数量相当可观。从子虚乌有到办超级市场,啸风都不知道这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看来人心思“租”,人心思“发”,什么样的聪明才智都涌现出来。

一家人对着这些钱发愁。啸风想了想道:“过一段时间再把钱退还给他们吧。”宝姑急道:“那怎么行呢?人家以为我们赚了一笔利息,然后又把钱退回来了,我们不成奸商了?不行不行文革马上接口“那就马上退,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宝姑恨道:“你要把人得罪光啊?!说难听一点,啸风叔叔可以走,我们怎么办?!一个大院里住了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黑燕仔就是因为没人缘,总团解散,她名气那么响,一团二团都不要她……”“那你说怎么办啊,”文革气得跳起来,“啸风叔叔又不是李嘉诚,包做包赚,你看着这些钱好,他们要抽百分之二十的红利,现在做什么生意能有那么高的利?!”“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张口就是退钱,我冯宝姑最怕别人说我是吃独食的势利小人,你要急死我呀!”一边说一边揉着心口。啸风忍不住火道:“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叫我好好想一想。”

宝姑家的客人,自然是有增无减。大伙畅谈着大型超级市场的规划和前景。凭我们的聪明才智,为什么别人能发我们不能发?!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那就是关系多,哪个行业没有两个戏迷?充分利用起来,就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关系网,在中国,有关系,事情就成了一半。

众人拾柴火焰高,宝姑的心里也被说得热呼呼的,人心齐、泰山移。不就是个超级市场吗?只要大家劲往一处使,集体脱贫致富还能有什么问题?!

为图清静,啸风不到宝姑家来吃晚饭了,有时在店里,有时就直接回宾馆吃。宝姑便派文革给啸风送点汤水。

一天晚上,文革去流花宾馆给啸风送菜干煲猪肺,看见啸风喝汤时,眉宇间缠绕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愁思,想到此时母亲正在家中与那些利令智昏的家伙大谈什么赚钱之后买楼买车,未来钱,口头花,快乐的心情已达到极致。心中很是不忍,又不知怎样劝解啸风。

只好在一边默默陪坐。

好一会,啸风才对她说道:“这几天你辛苦一点,给食通天策划一个广告,主要是说服中产阶级。”文革不解道:“食通天的生意这么好,我们还花钱登广告干什么?”啸风道:“餐饮业的行情也是瞬息万变,你看对面街的餐馆,也在装修改火锅城,他们刻意要跟我们竞争,据说准备推出酒水长期免费等一系列新措施,我们不能高枕无忧。再说……”他停了片刻才不情愿道:“万一超市的情况不好,靠食通天还可以顶一阵……”文革忧虑道:“我看还是不要冒险做超市吧?!”啸风无奈道:“现在已不是你妈的问题,变成了犯众怒的事,做不做超市结果是一样的,你回家也别再怨她了。”这段时间,文革每天为这事跟宝姑吵。

文革起身道:“那我今晚加个班,把食通天的广告做出来。”啸风叮嘱道:“要平民化一点,直截了当。”他把文革送出客房,一直上下打量着她,文革忍不住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妥吗?”啸风道:“没有,你真是太像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了。”文革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微低下头去,啸风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爱,“文革,你是一个好孩子,一定能找个好人家,到时我不管在哪里,都会回来给你证婚。”文革飞快地点了点头,扭身走了。

长年的底层生活,看惯的世态炎凉使她早已远离温情,一旦这温情突然降临,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和回避。

回家的路上,她慢慢地品味着这句话,慢慢的,眼睛在黑暗中湿润了。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正式承诺的情况下,食通天的二楼、三楼将办成大型超级市场变成了铁定的事实。粤剧团的各路人马,纷纷动用自己宝贵的关系,拉到大量的货源,小至牙膏、肥皂,大至皮具、床上用品、套装家具。更重要的是,绝大部分产品是代销——货物卖完再结帐。

人情和关系带来了如此丰富的货源,而且不是款到发货、积压资金的经销,而是毫无风险的代销。这也是啸风完全没想到的,看来人民战争的巨大威力在任何年代都不能忽视。

时势造就英雄。啸风决定孤注一掷,他租下了食通天的二楼、三楼,营业面积约三千二百平米,房东老头儿收的租金很高。集资款开始起动,用于装修超市,做大型货架,请服务员、收银员、导购小姐、负责搬货运货的男青年,以及保安人员,否则超市被偷走的货品将不计其数。

这样一分心,啸风就不可能天天去钉食通天的采购,自然,不新鲜的海产、肉类,过季蔬菜被买回来的情况时有发生,许多顾客是看了“最新鲜,最便宜,明天再来”的广告慕名而来,受此待遇,大有被骗上当惨遭愚弄的感觉,饭店里的吵架纠纷日益增多,有一次居然大打出手,造成一系列的损失。

祸不单行,也就在这个时候,物价部门前来检查,发现在他们没有验收的情况下,食通天的菜单上赫然印有“物价部门监制”的字样。

菜单是文革一手设计和印制的,找到她一问,她也傻了,原来她出设计图的时候,参考过许多著名酒店的菜单,见上面均印有这行字,便如法炮制。为此,食通天不仅受到处罚,还被媒介曝光。

对面街的火锅店倒是在醒狮队的锣鼓声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果然是酒水长期免费,除了海鲜,他们还隆重推出蛇锅,店门口拉着大红色的横幅:大排档的价格,大酒店的享受。人们来到福临街,喜新厌旧的心理油然而生,纷纷拥至新店。

超市的装修问题,比想象中的复杂,虽然也是粤剧团的人介绍的关系,但是现在的装修施工队,油滑得很,施工进度慢,又不断地加预算,眼看工期在雨季前赶不完,啸风心急如焚,每天钉在装修现场,嘴里起满了泡。

宝姑开始后悔了,便跟文革商量,要亲自去跑采购,文革道:“你算了吧,还是我在公司请长假,到食通天来跑采购,要不啸风叔叔会急死。”这以后,文革每天早晨四点起床,押车到郊区的农贸早市去采购,她更像男孩子了,挤在臭烘烘的摊档里,大着嗓门与小贩讨价还价。然而,风水轮流转,食通天的生意再也没有旺起来。

二楼三楼装修好以后,取名叫“汇德丰超级市场”,货物倒是十分齐全,应有尽有。粤剧团的人关系网非常广泛,七大姑八大姨又多,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代销,加上厂家都派人来看过汇德丰,对商场很有信心。

开张头几天,客人还不少,东摸摸西摸摸,看热闹的多,买的人少,属于旺丁不旺财。

再后来,看的人都没有了,几近门可罗雀。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着文浩怒喝一声。

文浩结结巴巴道:“谁,谁跟着你了?!”女孩的嘴巴几乎咬到他的鼻子,“还说没跟?!昨天我上庙街你也上庙街,今天我来弥敦道你也来弥敦道,你干吗不跟着旅行团去海洋公园要跟着我?!”文浩气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昨天不跟着旅行团上太平山看香港夜景,跟着我上庙街干什么?!”

“鬼才跟着你呢!”女孩骂了一句,转身消失在香港街头的人流里。

独闯香港,可谓悲壮之举,连文浩自己都没想到他具备这样的胆略和勇气。

前段时间,文浩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汇德丰超级市场的老板啸风突然去向不明,导致供货厂家云集该店门口,纷纷要抢出自己的货品,幸亏工商局的有关人员及时赶到现场,查封了超市和火锅城,说服大伙等候处理,这才制止了一场恶斗。

过了几天,追踪采访继续报道:啸风的合伙人冯宝姑被人绑架,绑匪扬言,她将成为逼迫啸风浮头的人质。公安人员正在积极的营救之中,但目前尚无头绪。

文浩再也坐不住了,跑到福临街去看究竟。果然,食通天和汇德丰的门口统统打着封条,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枯叶与尘土加重了这儿的冷清,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几乎无人侧目。都市一族,听惯了开场锣鼓,看尽了穷途末路,有谁会驻步感慨,重温昔日辉煌?!

文浩一个人在门口呆立良久,看见门上贴着法院的公告,因为原告太多,一张纸写不下,同样的铅印公告有十多张,原告均是厂家,被告只法人代表啸风一人,公告说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四条,被告六十天没有消息,法院将依法处理此案。

这一天夜里,文浩没有睡着,他想起在宝姑家里,曾经见到过啸风,手上还有他的名片,他想起他颇显厚道的样子,深感知人知面不知心。宝姑被绑架,文革心里一定很急,他应该想办法帮助文革。只有这样,文革才可能回心转意,帮助米奇。

米奇这段时间,在跟文浩赌气,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理睬他。文浩反复追问,米奇只说了一句话:“你骗人。”

米奇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又因为视力受阻,经常揉眼睛。文浩无从解释,因为团员姑姑没有来做过HLA配型。

文浩决定去香港寻找啸风,以便换回宝姑。

他在海印桥下的闲杂人员手里,买了一支火药枪。

准备就绪,文浩给营营挂了一个电话,说明去意。营营在那边大叫道:“你疯了!他决定消失,就不会在任何地方露面,你去也是白去。”文浩道:“这种事多了,难道件件都要惊动香港警方?他一定以为没事了。”营营道:“退一万步说,你就是找到他,他会跟你回来?你是黑社会?!”文浩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你,如果我发生什么意外,你一定要找到冯团员,证明我是为她去的香港,我用生命换她的骨髓,值了吧。”不等营营回话,文浩收了线。

依娜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文浩买了香港十日游的票,只要是为了米奇,她什么都不想多问,省得无端争吵。

文浩发现团里有一个着男装的女孩,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且单独要去的地方,跟他一模一样。

营营说得没错,啸风在庙街的办公室已经退租。问来问去,那里的人都不知道啸风家在哪儿,只说他好象有一个妹妹在弥敦道住。

文浩搭错了车,兜来兜去,踏上弥敦道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街市的霓虹灯大放光明,因为拥挤、稠密,反而出现了层次,多彩多姿的颜色和时熄时亮的节奏,配上汹涌的人潮声浪,令人没有充足道理的目眩心乱。

他始终侧着头,注意着门牌号码,完全没有理会杂沓的街市和浮动的声色。可是号码经常中断,又与他所要找的相差甚远,他茫然地停下脚步,除了气闷,他感觉到饿,因为有一种情绪提在嗓子眼处,再也没有下去,一天都想不起要吃点什么东西。

他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左右开弓,边走边吃。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是鄙夷或不屑的目光。香港人以前管大陆人叫“表叔”,现在改叫“阿灿”,那种轻视是无处不在的冷漠。

倒是橱窗里畸瘦、僵直的模特儿,有着妓女般的胸怀,无论品牌高贵还是香艳十足,都还保持着呼之欲出的热忱。对于这一切,文浩本来无心遐想,他依旧是疾步而行,那些强化而来的感觉,变成一个个片断和叠影。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门牌号码时,反而犹豫了,因为是窄窄的一道门,细长的楼梯拐了个弯,拐弯处立着一个灯箱,已经旧败,里面镶嵌着一张张无上装小姐的照片。文浩倒不怕是色情场所,只担心会不会误入打劫、夺命的黑窝,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拿不定主意,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文浩怎么也想不到,正是那个骂他的女孩,见他呆如木鸡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想着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文浩走上楼梯,敲开他要找的房号。一个肥婆探出头来,打量他一下,疑疑惑惑地开了门,“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不是看了下面的广告牌?这回真的是原封没动的青果,刚到的一批台湾妹……”文浩打断她道:“我找啸风。”还想抬脚进门,肥婆已推了他一把,“什么啸风不啸风的,女的找他,男的也找他,到底是鸡是鸭?!走走走,有多远走多远啦!”说时已垮下脸来,不耐烦地挥着手,文浩抵住门还想细问,又被肥婆推了一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回到旅馆,文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上次见到啸风时的情景,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变成慢动作,在记忆的滤片中一点一点过滤,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新线索。他便从钱包里拿出啸风的名片,看来看去,翻过来,在英语字母中夹着一个铅笔笔迹的电话号码,他决定打过去,冒充是信用卡公司上门送礼品的业务员,骗对方把地址说出来。

谢天谢地,是一个孩子接的电话,很顺利地问到了地址。孩子还告诉他坐几路车,街口有什么标志,惟恐他找不到。

第二大一大早,文浩去铜锣湾。夜里没有睡好,总以为天亮了,一个劲的看手表,所以头晕沉沉的。

找到啸风的家,门口一侧已坐着团里的那个奇怪女孩,看见他,把头扭到一边。他上前敲门,女孩并不提醒他没人,任他傻敲。好一会儿,他也只好在楼梯口席地而坐。等了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好不容易,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提着菜,牵着孩子走上楼来,打量了他们一眼,试探道:“是不是看房的?”女孩已经站起身来,文浩也急忙跟上前去,虽然没有答话,提菜的女人还是掏出钥匙,打开啸风的房门。

屋里空空如也。文浩和女孩几乎同时问道:“啸风怎么不住在这里啦?”女人道:“他原先是住在这里,只是不常回来,因为有生意在大陆,他的老婆孩子一个月前就搬走了……我以为你们是看到广告来租房的。”收租婆锁上门,带着孩子走了。

女孩问道:“啸风也欠你的钱?”文浩叹道:“钱是身外之物,我会这么远跑来?!他手上,抓着两条人命。”女孩奇道:“报纸上有登,也就是冯宝姑一条人命,哪里又来了一条人命?!”文浩没说话,一拳砸在啸风家的铁门上,顿时手指乌青。

文浩讲起自己的故事,痛悔道:“我对我妹妹薄情寡义,这也是罪有应得。所以这次来香港帮她寻仇,一心想救出她的母亲,给她一个惊喜。即便是她还不愿意帮助我儿子,我也算是尽到心了。”女孩听着他的话,并没有格外伤怀,只感叹道:“人生真是无尽的传奇。”

下楼梯时,文浩问起女孩,“你找啸风是不是讨债的?”女孩沉吟道:“别人托我给他捎点东西。”出了那幢楼房,女孩径自走了。文浩站在阳光下眯着眼,周围匆匆的行人在他身边划来划去,关于啸风,他是再没有一点线索了,灵机一动,心想不如跟着古怪女孩,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女孩在远处只剩下一个背影,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密格男装衬衣,文浩保持着一定距离跟着她。

上了巴士,坐了地铁,并没有柳暗花明的迹象。女孩进了一家中档的粤菜馆,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和半遮半掩的帘布,文浩看见她在跟黑衣领班说着什么,领班一直在认真倾听,但不时地摇摇头。

第二天在旅馆吃早餐的时候,文浩看见女孩一直在边吃边查地图,后来往外走,似是荃湾的方向。

坐在巴士车上颠簸,满眼是繁华香港,风光如画,堪称“宝马雕车香满路”。然而,光阴似水,越是接近离港的日子,找到啸风的希望越是渺茫,仿佛他在香港的空气中蒸发了。以文浩的心愿,这次来香港,宁肯是刀光剑影、火光之灾,于危难中转变儿子的命运,结果是规范的有序和文明,外加一派梦幻朦胧之美。他在墨镜的背后闭上眼睛。

女孩的步子很快,文浩怕跟不上她,神色紧张地尾随其后。

本来跟踪跟得好好的,突然迎面走来的两个皇家巡警拦住文浩,要查看他的身份证,他把旅游护照递上去,看见女孩进了一扇朱门,门口挂着“凤凰粤剧社”的陈旧招牌。巡警把护照还给他,还是不放心,搜了搜身,果然搜出火药枪,不由分说,把他带去警局。

等了将近四个钟头,导游才把他领回去。导游一路埋怨,“就你这个样儿,还想当劫匪?先去健身院练大肢一点吧。”文浩不吭声,只管闷头走路。他想起这两天,香港的报纸和电视连续报道几家珠宝行被抢的新闻,只怪自己倒霉。

当天晚上,他又返回凤凰粤剧社,排练场没有人。值更的老头说,去慈善募捐演出了。问有没有啸风这个人,老头只管摇头。

十天匆匆而过,文浩一无所获地回到广州。

先去医院看米奇,带给他新书和食品。然后回公司。

上海小姐的座位空着,可是桌上却放着营营的照片和满天星。小公鸡过来告诉他,“营营不想你丢掉这份工,一人做两份,也做满你的指标,当然拚不过上海小姐,给请出来了……”

正说着,上海小姐从主管办公室摇出来,一脸主管的表情,“蔚文浩,你保单不做,孩子不管,去什么香港十日游,真是神经病!”转过身来,又吵狐臭小姐,“你呀,做的什么保单,十张里有三张退保的,我们不是白忙?!”狐臭小姐才不吃这一套,收起睫毛膏道:“客户犹豫来犹豫。去,我有什么办法?!神州处处是陷阱,总得允许反悔的!”

小公鸡对文浩低声说:“……她就差一张保单,没当上主管,憋了一肚子火,坐在那里都冒烟。”

这时营营背着手提袋从外面回来,见到她,文浩鼻子有点酸,营营拍拍他的后背,“傻啦,区区一个主管算什么嘛,我想来想去还是你说得对,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他当然知道她在安慰他。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时断时续的音乐声,在吉他简单的和弦里,融进一个男性的歌喉:人生美丽是因为多生波折,人生堪慰是因为坚守盟誓……

飞翔船在水上鱼跃似地起伏,船身有规律地晃动着,文革把头靠在舷窗的一侧,望着越离越远的香港,不知不觉睡着了。

汇德丰超级市场的情况很糟,不到三个月,啸风和宝姑就用火锅城赚的钱往里贴,但无论如何抵不过没生意又养着那么多张嘴。

仓促的招工,素质偏低的保安员自己就有小偷小摸现象;导购小姐因为无事可做,只好围在一起聊天逗乐。宝姑对于管理一窍不通,啸风深感内忧外患。

粤剧团的人看出了汇德丰超市的营运状况不好,又开始担心自家的本金。见到宝姑又说:“我儿子要结婚,急等钱用,什么分红不分。红的,也就算了。”“宝姑,别的我就不说了,千万别让我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有心脏病,这钱要交医疗费,我也等不到分红了。”……总之,当时笑脸盈盈的送钱人,如今都成了话中有话的讨债鬼。

集资款都已经化作装修、租金、工资、货品,生意又无从周转,哪里能这么快的归还本金?!

一天晚上算完账,啸风问宝姑:“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宝姑道:“钱还有一点,是准备下个月交房租的,那个老头很计较的,又口水多多。”啸风道:“先不要给他,分一分,给交集资款的人算一下半年的红利。”宝姑急道:“已经没有钱了,还派红利?!你不是讲笑吧?”啸风叹道:“不先稳住他们,一旦堵上门来,你想关门善后都来不及,现在食通天的生意还可以,总有一点假相……”

宝姑想想也是,第二天就去强颜欢笑地派利息,情绪波动的情况算是稍稍稳定住了。

但是真的没有钱交食通天和汇德丰的房租,老头肯定不干了,天天追着啸风吵,啸风只好说,现在的确没有钱。老头马上端出深思熟虑之后的主意,食通天,店易其主。啸风道:“你要食通天可以。汇德丰也一块拿去。”老头冷笑道:“汇德丰是赔钱货,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你想把包袱甩给我呀?!”“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只拿走食通天,不是杀人不见血吗?”“鬼叫你拖欠房租啊,你把房租交来,我屁都不放一个。”

啸风这头的生意,已经是八个窟窿四个盖,盖来盖去都是亏空,个别厂家的货物售出去,等着结算,啸风也只能一拖再拖。租金,一时半会儿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兑现的。

过了几天,老头纠集了几个茶友,均是与他年龄相仿的退休人员,到食通天寻事挑衅,见啸风不在,更是大吵大嚷,逼迫宝姑要么交钱,要么让店。宝姑哪里经受过这个阵势,早已惊得面色死灰。幸亏这时,文革押着菜车回来,危急时刻,也电召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伙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装喇叭裤,发型新潮,又经过色素护理,是蔚蓝和草绿,随便一站都是甫士(讲究品位的姿势),只差没嚼口香糖,否则一定让人疑是崩克。

这帮“新新人类”,与那几个黄牙秃发的老头对峙,紧张之中略显几分滑稽。

茶友莫名其妙,忙问道:“这是些什么人嘛?”老头看了文革一眼,不屑地冲宝姑扬扬下巴,“没什么,是她那条飞女。”话音未落,文革已经举起一张座椅向他冲过去,紧接着,自然是一场混战。

事态一触即发,当天晚上,食通天宣布歇业。

宝姑、啸风和文革围坐在家中,晚饭也没有吃,苦思冥想,终是一筹莫展,回天乏术。再拖下去,只怕局面更难收拾。

文革的额角有伤,突然低声说道:“爸,你还是走吧。”此话一出,三个人居然都没有听出有什么不妥。的确,这段时间他们同舟共济,像一家人一样,自然天成。

宝姑和啸风抬起头互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想到天亮,也只有这一条路。”文革面无表情地说。宝姑痛悔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昏了头……”啸风劝慰道:“别说这些了,赶紧想办法是真。”宝姑哭诉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也只好你赶紧走了……”啸风深感不安道:“那你们怎么办?”宝姑茫然地看着文革,文革叹道:“还能怎么办?!要钱没有,要血有一盆。”

当天晚上,啸风没有回流花宾馆。来广州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在宝姑家过夜。

两个人躺在床上,竟没有半点的陌生和别扭,他们像多年的夫妻那样,相拥着睡去。

这一夜,宝姑睡得特别沉实,特别香甜,根本不像一个即将面对山崩地裂的柔弱妇人。

清早醒来,枕边已是人去床空。想是坐第一班直通车走了。

文革是后半夜才睡着,睡着之后又恶梦不断,早上起床,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怔,才不得不起床、穿衣,去洗手间。穿过走廊,她不觉一愣,发现母亲呆呆地坐在客厅,也没有梳洗。上前询问,母亲递给她一封信和一块金壳劳力士,信是啸风写的。

宝姑、文革: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一走了之。我在香港没有什么积蓄,到大陆来投资的钱还是借的。可能世道就不该我发,我也没有什么怨言。这块金劳,是我刚到香港不久,一个迷恋粤剧的阔太太送的,当时也值十几万港纸,几次走投无路,我都没舍得把它卖掉,留给你们活命,不要找我。啸风字。

文革无话可说,也只有陪着母亲枯坐。

宝姑自语道,“怎么像做梦一样……”

一世软弱的宝姑,惟独在这个早上,变得格外地沉着、镇静,似乎已下定决心、面对。面对她难以想象的局面。

她对文革道:“你买一张旅游票,去香港把表还给他,家里的钱,有多少都换成港币带给他,香港那个地方,没有钱是要跳楼的……”文革不快地制止她,“你怎么没有忌口的?!当心说黑人家。”

啸风走后的第三天,家里来了几个蒙面人,要把宝姑带走。文革跟他们商量,“我跟你们去行不行?!我妈妈体弱多病。”人家不理她,架起宝姑就走,宝姑回过头来对她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

文革追下楼去,看着这几个人把母亲塞进面包车,她木然地望着车子绝尘而去,心里只有任人宰割这四个字。

旅游票还是如期地送到文革手里,她思来想去,尽管放心不下母亲,但毕竟公安局已经出动干警,正在四处寻找,而旅游票的钱不能退,日程又不能更改,手里的钱、金表,还有母亲写的信,总得交给啸风叔叔。于是,她来到香港。

她在凤凰粤剧社找到啸风时,他正在破旧不堪的排练场给几个男孩子练武功,孩子们穿着灯笼裤,车轮打转般地翻跟头,小小的脑袋都像刚出笼的包子。文革第一次看见啸风穿琵琶扣的练功服,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粤剧小生的影子。啸风看见她,没有显出特别的惊奇,“先混口饭吃,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他说。

文革把一包东西交给他,啸风埋怨道:“叫你们不要找我嘛。”文革道:“总得放下心来才行的。”啸风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才问:“你妈现在怎么样?”文革不想提及宝姑遭绑架的事,便含糊道:“还好……不管多难,总得捱过去。”

啸风送文革出门,不无忧虑道:“在大陆,不是法人代表,不会拉去坐监吧?”文革道:“不知道,要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啸风停下脚步,闷在那里。文革横下一条心道:“总之你好好的,凡事想开些,不要让我白坐……”

文革疾步走出院子,她知道有一对目光,始终凝视着她的背影,但她没有回头。

从她一路行来的风雨,今日始知,生命中的许多事。沉绵晦暗,根本无所谓道德,想穿了,唯一的答案也就是荒谬。

临离开香港的前一晚,文革决定自己到太平山顶看香港夜景,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倒要看看“亿万金元巨制的堂堂灯火”,这将成为她到过香港仅有的记录。

缆车被绞索牵拉着,一点一点移向山顶,人坐在车厢里,感觉到沿途的建筑物纷纷倾斜下去,来到终点,当满城的灯火出现在脚下,人,一定是沉默了再沉默。

文革半眯着眼睛,静静地欣赏着那一片灯海。

那是一种看不真切的真切,那是一种没有诉说的诉说,这密密层层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灯火,除了迷人,还让人浮想联翩,记忆如潮水般地涌来。

终于,文革用余光看到党员向她走来,并且停留在她的身边。她完全知道,这几天他一直跟着她,他一定认为,在这个微风习习的晚上,她会和啸风在太平山顶碰头。他彻底地失望了。

“坐警局的滋味好受吗?”她像老朋友那样,对他委婉地说道。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因为天黑,他的墨镜一直架在头顶。文革忍不住想笑,那天,是她跟巡警说,他老跟着她。否则,大街上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该他倒霉?!

“你找到啸风了吗?”他问道,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紧盯着她。

文革面向灯海,摇了摇头。党员的目光也只有投向灯海,好一会,他不无感慨道:“真不知哪一盏灯是属于他的……你知道吗?所有的这些灯火在我眼里,都是儿子求生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想着这璀璨似锦的灯火中,有一盏是啸风叔叔的,他曾对她说过,“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来给你证婚。”这句话一直温热在她的心头……

这时,有人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文革醒来,看见满船的旅客已经走完,忙起身提起自己的行李下船。

回到家里,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是粤剧团的人伙同工厂的销售员把她藏在仓库里,公安干警将她营救出来。也难怪,为了集资款的事,粤剧团已经有两个人犯病住院,许多家陷入终日吵架、哭哭啼啼的危机,到处都是揪心的抱怨和刻毒的诅咒。

家里的大门敞开,团里的人出出进进,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看见她进来,阿达直起腰,呆呆地望着她,黑燕仔骂道:“看什么?!还不认识你们孟家的灾星?!”一边指挥阿达,合力抬走了彩色电视机。宝姑只当人人隐形。一幅现世版的“林家铺子”。文革扶起母亲,喂她喝水,轻轻说了一句:“见到了。”宝姑无力地点点头,小声道:“妈这辈子对得起任何人,就是对不起你,跟着我,你苦死了。”文革想说,我已经习惯了,终是没说。母亲这一辈子,清清白白地做人,认认真真地犯错。

这时有一个瘦长的男青年出现在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文革迎上前去,男青年说道:“我是经纬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有人联名起诉你们鲸吞集资款的事,我们决定受理。”他指了指文革和床上的宝姑,“你们谁当被告?”文革指了指自己。男青年道:“那好,我们来核准一下情况。”

餐桌也被人抬走了,他们就站在窗口,交递材料。

1996年9月17日,蔚文浩正式接到骨髓移植病区交给他的手术通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孩愿意为米奇供髓,并且配型相同,他喜极而泣。然而,就在准备移植期间,米奇因病情恶化,永远闭上了盛满企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