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约 上-今生有约

这一年的秋天,南方的干燥程度直逼人们熟知的北方气候,秋风卷着落叶,落叶裹着尘粉在任何一个街角打旋,给人一种飘零感。

蔚文浩跳下计程车,快步如飞地奔进大西洋保险公司的大玻璃门,深灰色风衣宽阔的下摆伴随着他的步伐哗哗作响。

当然还是迟到了,例牌的早会已经开完。公司的同仁们都在忙着,包括打单,整理文件,联络客户;也包括吞食餐包,涂口红,换上经磨耐穿能参加奥运会长跑的球鞋准备走千家、串万户。

谁都知道,做保险推销员只要天天跑上一个马拉松,业绩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文浩打开自己业务主管的办公室的门,看见马营营从区经理的办公室走出来,穿一身杏色的套装,欧米茄发型的发梢钩子一样地勾人魂魄,不觉酸溜溜道:“你最近跟他走得挺密嘛。”“良禽择木而栖。”营营正色道,并且率先进了文浩的办公室,四周看了看,“告诉你,我可能要搬进来了,假如你再接不到保单的话。”文浩不作声,营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软背靠椅上,身体前倾地对住文浩,“大西洋是外国公司,架构是靠业绩升职,你整天发呆,我不搬进来,别人也要搬进来。”

谁说不是?文浩做到业务主管,便是从推销员干起,每天东奔西跑,沙驰皮鞋磨穿几双,幸亏嘴巴是裸露的,不然又是一笔损耗。公司老板有三个儿子,不会有什么千金小姐看上文浩,文浩完全是靠自己搏杀,以穿山甲的精神开拓业务,终于搬进主管的单间办公室,再熬一熬做到区经理,即便自己不跑,下面也有一条人马,展开团体战,自己只需无形中握一小鞭,驱赶着他们拚命干活。

然而从主管到区经理之间的行程充满围、追、堵、截,谁不想拿鞭子?谁又想被驱赶?所以主管这个位置最为险恶,业绩好的上来,拿不到保单的下去,上一任的主管一谈恋爱,就被文浩取而代之了,继续做满街乱串的推销员,照说文浩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打醒十二分精神。

老板就在大家的血战中,受益,再受益。

可是文浩确实碰到了烦心的事。

马营营道:“不要跟我说你和老婆吵架了,完全是因为我。”说完媚眼如丝地笑笑。文浩苦着脸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营营道:“那你怎么了吗?”文浩道:“晚上麦当劳,我们聊聊好不好?”营营起身道:“我不得闲,晚上要陪客户去天鹅会馆,一边给客人‘搭骨’一边说,买啦,买我们的保险啦。”她笑嘻嘻地举起一双玉臂,软软地做着按摩的动作。“搭”在粤语中是敲或捶的意思。

这是保险行中众所周知的典故,意在此行不易,竞争这么厉害,有时为一张保单,女推销员要做业余三陪,在灯红酒绿中把客人攻下来。

“你不会把人都赔上吧?”文浩没好气道。营营已走到门口,此刻婀娜多姿地蓦然回首,一字一句道:“那要看他下多大的单,落多重的保。”文浩一脸不屑地望向窗外,豪华写字楼前的花圃,在秋风中已显萧瑟。营营却笑道:“我也想当区经理,我也不想满街跑。广州,就这么现实。”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浩知道营营的好心,她在提醒他,不要功亏一篑。

蔚文浩今年三十八岁,已经顺利地过渡到稳中求进的中年人行列。他的家庭,在中国也是A型模式,父母亲是知识分子;老婆唐依娜不仅花容月貌,还是外语学院毕业生,留校干了几年之后,就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卷进一家效益颇佳的旅行社当导游,虽然经常外出,但是挺赚钱的;儿子米奇今年七岁,在中华英豪贵族学校读二年级。一家人走在街上,一定是中产阶级艳羡的楷模。

在公司,有马营营这样的女孩暗恋着,挺好。文浩这个人,四平八稳惯了,工作方面,他肯在本世纪拚力苦干,就是为了下个世纪,心安理得地坐进经理办公室不出来;至于男欢女爱,他觉得有个把女孩子肯留守在暗恋的位置上,彼此都不越位,对他来说是最佳调剂。他不喜欢要死要活的爱情激战,时代不同了,既然是花同等的精力体力,你是愿意像李嘉诚那样变成大款,还是像梁山伯那样变成蝴蝶,答案不言自明。

有人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坟墓,中年人的战场。而转型期的中国,对于全国人民来说,只能是战场。米奇为什么要去读贵族学校?尽管学费和赞助费高得令文浩齿寒,那也得去,这是在读社会关系,将来米奇的同学很可能是银行家,房地产公司的合法继承人,证券市场的神奇小子,电脑世界的微软专家。父亲蔚荣,病床上还在撰写遗传学著作,声称全部的版税归米奇所有。至于自己和依娜,更是聚少离多,搏杀在赚钱的前沿阵地。

蔚荣是半年前去世的。

大悲痛过去,文浩才渐渐恢复思维和记忆。握着父亲的手,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心脏监视器上跳动的亮点划成一条直线,死亡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叫人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是忙完一切,独自静下来的时候才哭出来。

这段时间,就是夜夜做梦,早晨醒来会神使鬼差地往医院跑,迷途的羔羊一般。怎么可能不迟到?!

在文浩眼中,父亲的沉稳和不苟言笑,颇为符合他遗传学专家的身份,母亲宋月盈退休前一直是肿瘤医院的大夫,老两口搭配在一块看,相衬和谐有余。

其实蔚荣年轻的时候非常浪漫,有着诗人的情怀,加上身材颀长、面容清瘦,是典型的热血进步青年形象。他出身小业主,一心只想跟党走,本来,他爱的是自己的表妹,但最终还是娶了城市贫民出身的宋月盈,尽管如此,组织上仍然觉得需要长时间地考验他,所以宋月盈生下一个男孩,蔚荣便为他取名:党员。

党员生性顽皮,免不了挨打。有人问领导打小报告,蔚荣想入党想疯了,以至于丧心病狂,给孩子取名党员整天打,嘴里还念叨打死你这个党员,什么意思嘛。

蔚荣这才给孩子改名文浩,小名党员。

蔚荣的浪漫还表现在别人下“五七干校”前都有点强打精神或郁郁寡欢,只有他是真心向往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完成知识分子改造自我、净化灵魂的使命。

他买了一支笛子在家练习,想象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乡间野趣。

然而到了干校,他被分配养猪,也吹了几天笛子,但是猪显得烦躁,不愿意吃食。

蔚荣还真的会写诗,歌颂三面红旗,歌颂大庆大寨,歌颂工农兵学哲学、讲哲学。他绝对不是跟风,就是觉得党的领导正确无比。

对于这一切,文浩总认为是别人的故事。蔚荣到了晚年开始对一生总结和反思,静默和著书是其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晚上,文浩独自一人在病房为父亲守夜,三更天时,父亲醒了,喝了几口水,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突然对文浩提及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团员。文浩笑了笑,只当父亲是病糊涂了,不等他答话,蔚荣又道,我没糊涂,“文革”期间,我在英德茶场下放劳动,跟粤剧名伶冯宝姑有过一段情,维系时间不长,但把我一生的热情都烧尽了。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一个女儿,我离开之后押送原籍,跟她断了联系,后来联系上了,又有诸多不便,也就没再见面。前天约她来见最后一面,带着团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文浩道,妈妈知道这件事吗?蔚荣道,当然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这对她不公平,还是让她平静地走完人生之旅。

长这么大,文浩第一次觉得跟父亲的谈话,产生于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父亲很平静,遥望远方,又说,我和你妈妈不在一个农场,他们卫生和教育系统的下到南海,我们科委和文联系统的去了粤北。宝姑负责养猪,那时我正研究在小猪耳朵后面埋线催膘,这个方法推广到各个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宝姑,有一次跟她一块清猪粪,她拉车拉不动,我帮她,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细,很柔软,勾起了我多少年的情欲,我把持不住自己,就跟她好了。她爱你吗?文浩忍不住问。蔚荣想了想说,她是个思维简单的女人,当时刚刚离婚,万念俱灭,总之接受了我。前天她才说,那时她非常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令她几近偏执,居然在“红色恐怖”时期得出冷静的推断,知识分子的血统一定胜于农场政委。

文浩很不愿意接受父亲曾经偷过情的现实,说,不是岂在朝朝暮暮吗?蔚荣苦笑道,从遗传学的角度,是朝朝暮暮孕育了爱情和生命,诗人的话能当真吗?!文浩说,既然不肯告诉妈妈,何必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认识她们母女的好奇心。蔚荣道,本来也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团员得了一种很特殊的血液病,危及生命,我知道,只有你的骨髓能救她。

父亲的脸色变得严峻,两束目光炯炯有神,文浩感到后背冷汗淋淋。

清晨的时候,父亲说想睡一会儿,再也没有醒来。

怎么想,文浩都觉得这像一个故事,尤其后半截,什么私生子啦,命系前缘啦,这种都市传奇编进电视剧,也只能惹来观众的阵阵笑声。

退一步说,父亲的事代表了他们那一代人情感世界的空白,正值壮年,被下放到贫瘠山区,过集体生活,每天笼罩在刻板的政治学习和艰辛的体力劳动之中,有始无终,更没有前途可言,对女人的向往已从真爱变成了本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浩理解父亲。然而父债子还总不包括风流债吧?

他不打算帮助团员,很简单,因为他们之间太陌生了。他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依娜和母亲,因为毫无必要。

可是半年之后,父亲开始托梦给他。

父亲似乎是从一个辽远的地方走来,神情里隐含着文浩较为陌生的慈爱。他说,别人都以为我是死于癌症,医生也这么说,其实我死于血液病,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哪是什么肠癌,我是因为白血球完全衰竭,没有办法抵御肺部的严重感染……你明白吗?你难道还不明白?……

文浩感觉到父亲的急切,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精确的死因对于跨过阴阳界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但同时,他又觉得父亲在对他暗示着什么。暗示着什么呢?

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响水壶凄厉地尖叫起来,好像谁强奸了它似的。文革跑进厨房,关上煤气,沏好一壶茶。

她准备回房间继续自己的文案,看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正聚精会神地缝戏服上的亮片,便忍不住讥讽道:“又不是我的婚纱,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冯宝姑已经习惯女儿的刻薄,自然不理她。文革又道:“夕阳艺术,谁也挽救不了它的灭亡。”“你胡说什么?!”宝姑忍不住瞪文革一眼。文革索性走过来,“我说得不对?都是阿公阿婆级的人马看,京剧都没戏,何况粤剧?!”“你少废话,再过几天就是粤剧节了。”宝姑偏头咬断丝线,抖了抖行头,然后起身,开始烧熨斗熨戏服,厅里挂得到处都是戏服,“扶植和发展地方剧种也很重要嘛。”文革道:“重要是重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黑燕仔,妈,你嗓子倒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就是个管服装的。”

冯宝姑半天迸出一句话:“我管服装,也没什么丢人的。”文革用完全不是女儿对母亲的口气说道:“总之你少瞎操心,有空给我熨熨衣服。”宝姑啐道:“你哪像个女孩子?!我是没眼看。”

文革也的确像个男孩,长年穿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小分头,T恤和衬衣大多男女不分。要不是她五官清晰、挺秀,看上去整个儿一个小公鸡。

她原不是这样的,梳一根稀松大辫,穿一条果绿色的吉普赛长裙,纤腰盈盈一握,眉目楚楚含情。

可惜,生命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测至不可说。

冯宝姑自幼习艺,毕业于早年的粤剧学校,基本功相当扎实,曾与出身粤剧世家的黑燕仔同挂头牌,是团里的两根台柱。黑燕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人生得俏丽,性情有几分乖张、霸道。她演的角色大都漂亮、花哨,《刁蛮公主憨驸马》根本就是演自己;而宝姑擅长悲剧,像《梦断香销四十年》里的唐婉,《平贵别窑》的王宝钏,无不是唱腔高低相间,音色哀婉凄绝。宝姑天生是演悲剧的,扮相时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素装尤其适合她单薄无依的身段,黑发白衣更显出她的淡淡韵味。她在《重台恨别》里的一段“南音”,可谓行腔悠远,摧人肠断,不知迷倒了多少观众。

剧团里的须生啸昆仑,在《十五贯》里扮演况钟,不仅人生得结实端正,英气俊朗,声音也特别深厚、嘹亮,高处响遏行云,低回之处宛如潺潺流水。他复演过宋江和关云长,塑造的人物一个是一个。名声也就不在冯宝姑、黑燕仔之下。

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是世交,从小便订了娃娃亲。燕仔对昆仑恩爱有加,什么时候谈起来都能眉飞色舞,全团上下几十号人,也就是不跟昆仑使性子。可是啸昆仑懂事以后就爱上冯宝姑,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还是眉目传情,宝姑深知黑燕仔的脾性,对昆仑一味躲闪,这就更加激起了啸昆仑的爱情斗志,两个人万般无奈,只好私奔去了海南岛宝姑的亲戚家。

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粤剧界。

演员终究离不开舞台,尤其冯宝姑和啸昆仑还相当年轻,不可能真正去过返朴归真、默默无闻的日子,一年之后复出,自然不能回粤剧一团,二团早就羡慕人才济济的一团,这回“冷手执了个热煎堆”,无端端天上掉下一对璧人。

此间,黑燕仔一气之下,嫁给丑生孟达。阿达的父亲是个以行乞为生的盲艺人,挑热闹的地段,坐在骑楼下吹口琴,呜呜咽咽的。阿达小时候扮瞎行乞是家常便饭,后来到了团里打杂、学戏,扮演的娄阿鼠凳上跳跌、翻跟斗、钻凳底,可谓动作机敏,身手不凡。只是长相尖嘴猴腮,黑燕仔嫁他,就是想叫啸昆仑难过、内疚。

谁也没有料到,也正是这场婚姻,使黑燕仔在十年浩劫中,免受了更多的苦难。她与劳苦大众的身心结合,本身就是一场深刻彻底、脱胎换骨的革命,阿达进入领导班子以后,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更是显现出截然不同的结局和下场。

破“四旧”的时候,才子佳人首当其冲,阿达提前知道战略部署,先找到关系,把黑燕仔的母亲——老牌粤剧皇后送进医院,黑燕仔的父亲作为陪床,共同逃避了火爆现场;而啸昆仑的父亲,根本忍受不了剃阴阳头、画猫脸、穿戏服游斗的侮辱,很快就跳楼身亡。

啸昆仑的境遇自不必说,头上已有只专不红、道德败坏两顶帽子,加上尸骨未寒的父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遗书中用了许多过激的词语。团里决定将他开除公职,下放劳动。

他不愿意坐以待毙,听信了朋友的劝告,仗着强健的身体、扎实的童子功,决定偷渡香港。

但不好彩,他们一船人,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被抓回来,啸昆仑也沦为偷渡犯。

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宝姑只知道哭。阿达经过多方联络,找到有关部门,不久便拿到一纸有啸昆仑签名的离婚书,送到宝姑面前。

宝姑也曾去监狱里探过啸昆仑,他长须长发、目光呆滞。宝姑心痛道,你别急,出来以后另找事做,大不了我养你。啸昆仑只说,逃港我是逃定了,淹不死就逃下去。宝姑苦劝道,你怎么就甘愿做偷渡犯?啸昆仑道,按照戏文,我脸上是“刺了字”的,不逃,就不是偷渡犯了吗?宝姑无言。啸昆仑道,你以后也不用来看我,粤剧团,横竖我是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有心,逢到忌日,给我老爸多烧点纸钱,他在世时用钱是大花洒。

宝姑真的也就不去了。不是她薄情寡义,实在她是一个弱质的女人,面对身穿囚衣的“况钟”,她除了束手无策,便是双泪长流,根本无法长期面对。只是,按照昆仑说的,忌日烧烧纸钱,发好长时间的呆。

刻骨铭心的感情终敌不过惊心动魄的革命,每个人都是待发的响箭,谁有空松下来想一想缠绵、情爱?当初私奔的勇气,被铁窗一隔,化作青烟一缕。

后来,运动进一步深入,文艺团体的人全线下放劳动,强化思想改造。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不是因为干校的环境艰苦,也不是因为猪圈的脏臭,而是由于她心中彻底没了指望。她父母早逝,所以才小小年纪被叔叔送进艺校,现在家庭也没有了,她便连一个企盼和希冀都想不出来。她真后悔跟啸昆仑结了婚就避孕——为的是延长自己的艺术生命;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她不至这么绝望吧。

也就是这段时间,她认识了蔚荣。

蔚荣甚至比啸昆仑还要浪漫,他用热情温暖了她。

宝姑生下文革时,不幸染上产褥热,持续高烧不退,最终烧坏了嗓子,再也不能唱戏了。宝姑始知,什么叫做代价。

那时蔚荣已经去向不明,想到他曾提过,家中有个儿子叫党员,宝姑给女儿起名团员,小名文革,用以记载这段乱世情缘。

移植革命样板戏的那段时间,部分文艺工作者从干校抽回,黑燕仔的嗓音依旧透亮,宝姑开始负责服装。为这事,黑燕仔还跟阿达争过,“服装谁不能搞?!你是不是也看上她啦?!”

历史像戏服一样轮回,戏服像历史一样重复。当年样板戏的短打服装,如今又变成了锦绣长袍、五彩行头。

宝姑望着它们,突然问道:“他来找你怎么办?”文革头也不抬,“谁?”“党员。”“他来找我干吗?我不认识他。”文革冷冷地说。

“这样不大好吧。”宝姑来回推动着熨斗,定神望着女儿。文革顶她,“有什么不好的!”她竖起设计的草图,上面画着堆积成山的新奇士,大标题:美国脐橙,带给你一个金灿灿的梦想。

文革毕业于实用美术职业高中,现供职于一家小型的广告公司,空闲时间会接一点私活儿,比如为朋友的精品店设计装潢,或者给想过把明星瘾的女孩们拍点怀旧照片什么的,总之她很忙,“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奉献了。”

宝姑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声。

父亲又一次出现在文浩的梦里,他说,你妹妹从小没享受过父爱,没有人给她遮风蔽雨,这让我感到很惭愧。现在她病了,你一定要尽自己的心力去帮助她,哪怕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心能安宁一些,你也要这样做。

接下来,可能也是父亲导演的,妹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一双企盼和无助的眼睛,疲倦地望定他。

文浩就醒了,额头有浅浅的一层虚汗。

头重脚轻地去上班。依娜又出去了,带团去九寨沟。文浩问过母亲,骨髓移植是怎么回事?!母亲当然很紧张,叫他不要因为报纸上宣传什么就瞎起劲,骨髓移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抽髓要分很多次进行,要好几个月才能完成,至于对人体到底有没有影响,报纸上说毫无影响,一个星期康复,依据在哪儿?

何况,异基因骨髓移植需要选择与患者HLA配型完全相合的供者,无血缘关系的供者,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相合的希望。宋月盈用医生的口气给儿子上课,可以说,你去献髓,毫无意义。

文浩问道,如果是同胞兄弟姐妹呢?总之有血缘关系的呢?母亲答道,有四分之一的机会,不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没有兄弟姐妹。

我只是好奇。文浩这样解释。母亲是非常宠爱他的,尤其父亲去世之后,她总是很紧张他,甚至单位献血,她也要叨叨咕咕,买很多营养品给文浩,像坐月子似的。

公司开完例会之后,文浩被请去经理办公室。经理很严肃地对他说,你最近精神涣散,无心工作,不仅一个保单也没做,原先的客户还有退保现象,转去买人寿保险公司的保单,这样下去,公司没有办法继续用你。文浩一脸知罪的表情,他也知道是谁退的保,一个女老板,仗着是集体投保,整天拿他差来差去,什么陪听粤剧名曲、三缺一、给她的笨儿子补课,还有一次背她的老公去看痔漏。如果闲来无事。文浩自然乖乖从命,但这段时间他自己心烦意乱,也就顾不上给客户面子,退保这样的事就发生了。

经理最后通知文浩,叫他搬出主管办公室。

重新回到嘈杂的办公大厅,文浩警告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与他对调的是马营营。

他到主管办公室去搬自己的东西,马营营坐在他常坐的大班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桌上已放着营营的青春玉照和一盆白绿相间的满天星。文浩叹道:“相煎何太急?”一面打开文件柜,取自己客户的文件。营营道:“你整天像吃了蒙汗药,我对你也是还魂乏术,总不见得都挤在工作大厅眉来眼去。你搬到我那儿也不错,靠窗户。”“你前面那位小姐有狐臭的,还说不错。”文浩白了营营一眼。营营道:“你也知道啊?我拚杀出来多不容易,我后面的那个上海小姐,我说不动的客户她都能签下保单,你说是怎么回事?!”

文浩眼睛瞪得滚圆,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总之你们女业务员,一人一套内功,我们哪是对手?!”营营正色道:“蔚文浩,你不惜香怜玉倒也罢了,犯不上说这等风凉话,我们虽然算不上冰清玉洁,那你呢,陪太太团唱卡拉OK,管南粤集团的老总夫人叫干妈,也是牺牲过色相的噢。”

文浩无言以对,抱着自己的文件、杂物就走,拿不完的,营营帮他拿,送至工作大厅营营原来的办公桌。狐臭小姐和上海小姐都很欢迎文浩,一个说,我们这里原来阴气太重,文浩一来,我签不到保单都没那么大火了。另一个对营营道,马主管,以后关照文浩的时候,也别忘了我们,大家都是女人,你总知道我们的甘苦。营营嘴硬道:“你们关照我是真,不要让我做短命主管,又是别的组的人搬进去,我们组的人全在大厅上班,大家没面子。”说完扭头就走。狐臭小姐瞟着她的背影,忙不迭地跟上海小姐咬耳朵,“她说她十八岁就有性经验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她这么魅力四射?!”上海小姐刻毒道:“你听她的,肯定还是个处女。”

中午吃饭时间,营营怕那两个女同行吵吵闹闹,便打内线电话约文浩出去吃饭。文浩道:“去‘一菜一汤’吧。”营营在那边哇的一声,“你请客全是麦当劳,怎么轮到我,不是‘鱼翅捞饭’就是‘一菜一汤’?!”文浩道:“新任主管,照说你应该请大伙吃饭的……”“扎住你这把口,我谁也不请,烦都烦死了,一会儿‘一菜一汤’见。”营营说完就收线了。

一菜一汤餐馆的布置颇为优雅,全套的红木配大理石桌面的餐台餐椅。菜是红烧鲍鱼,汤是菜胆鱼翅。

文浩进餐馆的时候,营营已在那里,有两个服务员在讨论买股票的事,一个说“川盐化”会升,一个说“光明家具”应全仓杀人。营营马上接口道:“买股票风险太大,你们应该买保险才对。”然后大讲买保险的好处,两个服务员听得一头雾水,文浩也给营营使眼色,希望她能刹车。但营营越讲越起劲,还拿出笔、纸和计算器来。

文浩火道:“你到底是来工作还是来吃饭的?!”营营见他脸色这样难看,算是闭了嘴,叫服务员拿两份套餐。但还是小声地说:“我刚到公司来的时候,不是你教导我,市场如战场。”

文浩依旧粗声道:“我还教导你,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又不见你听?!”营营脸一沉,“我不是暂时嫁不掉吗?!”

这些日子,文浩想来想去,觉得最能帮他分担压力和想办法的人选,就是马营营。营营这个人聪明、能干、善良,但是不避利,也爱钱,不会大公无私地把他往火坑里推。

讲完自己的故事,营营沉默。

半天,才说,怎么跟电影文案似的?英文台九三○里看来的?文浩有气无力地支着下巴,迷茫地望着别处,根本懒得解释。

营营道:“容我想一想,现在没主意,帮不了你。”说完买单,两个人离开“一菜一汤”。

周末,营营来到文浩的家。依娜还没回来,米奇被奶奶从学校直接接走,家里相当清静。文浩一向自律,所以营营从来没到过他家,这次进了屋,又是老毛病,东看看,西看看,指着布艺沙发上的图案,“你太太的品位也不怎么样嘛。”文浩没理她。从盥洗室出来,她又贴近文浩道:“你太太用褪毛器的,晾在里面的文胸还夹海绵,那你怎么说她天生丽质?”文浩气道:“喂喂喂,我请你来是抓主意的,你当自己是选美的评委啊?!”

营营收声,在餐桌前坐定,文浩递了罐可乐给她,“不是有好主意?说来听听。”

营营道:“我想来想去,不如给你妹妹买一份保单。”文浩泄气道:“马营营,拜托你不要提保险,多谢合作。”营营道:“你听我说完嘛,给你妹妹买一份医疗担保,一份防癌计划,一个月以后兑现,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有了。”文浩道:“病人是不能买保单的,查出来,保金也不会落实。”“怎么查得出来?核保处很容易过,他们是以病历为准的。”“是啊,医生肯定说她病入膏肓,病历也薄不了,说不定是晚期了。”营营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猪脑子,用屁股想事的?!你妈妈不是肿瘤医院的医生吗?就说你妹妹是突发性的,急性的血癌,理赔不是到手了。”

文浩面露难色,“这样做实在有失职业道德噢。”营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那你去献髓好了。”文浩的表情讪讪的,又干咳了两声。营营道:“大西洋这么大的公司,帮你妹妹一把是九牛一毛,要不你说怎么办?钱,你又没有,骨髓呢?更是钱都买不下来的。对于素不相识的亲人,我们也只能这样做。”

两个人统一了认识,营营道:“你妹妹那里,还是我去一次,叫她妈妈做投保人,你出钱,受益人是你妹妹。你去不合适,万一场面惨兮兮的,你不是挺为难。”文浩想了想,感激道:“也好,你帮我真是帮到底了。”

这件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文浩也感到这么多天心里压的石头落了地,他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我们轻松一下吧。”说完打开了音响,放罗大佑的独具个性色彩的时代曲,又提来一瓶红葡萄酒。

碰了几杯,文浩和营营的脸都有些泛红。

醉眼中的营营,怎么看都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她今晚穿了短裙,黑丝袜,一双玉腿勾人魂魄。略略有点凌乱的欧米茄发型更衬出她成熟女性的妩媚。

一时,两人无话。欲望之风开始在他俩的头顶盘旋,他们本来是开惯玩笑的,这样尴尬的场面还从未试过。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温柔的壁灯,低垂的窗帘,以及窗外幽静的夜色,无不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呢?

文浩等待着,并且准备接受。这种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以理解为调情和冲动,他沉浸在此时此刻,以往的理性逃之天天。

营营微红着脸,慢慢地转动酒杯,深红的酒液随着杯体晃动,像女人婀娜的腰身。她望着酒杯问道:“文浩,如果我是你妹妹,你会不会为我捐髓?”“当然,把我的骨髓抽干吧。”文浩不假思索地说。营营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文浩坦然道:“我们是日久生情,而她只是一个我必须接受的现实。”营营这才看了文浩一眼。“可她毕竟是你妹妹。”

文浩无言以对,缱绻之情荡然无存。营营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告辞,“我该走了,这样的晚上,不适合风花雪月。”文浩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营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虽然给你出了主意,但心里并不好受。”

她真的走了,在罗大佑“飘呀,飘呀,就这样飘来飘去”的歌声里。

华灯初上的时候,文革才回到家,手里还提了一大包文案,准备晚上加班。

宝姑在看电影频道里的黑白残片,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白杨对着流眼泪。文革搂住母亲的肩膀劝慰道:“那是戏呀,你又不是没演过戏。”宝姑哽咽道:“是戏呀,我就是感动嘛,难过嘛。”但她还是起身,到厨房里端来饭菜,母女俩吃着简单的晚餐。

文革把电视频道换成香港新闻。两个人说着闲话,宝姑突然想起来,神秘兮兮地对文革说道:“你阿达叔叔下午来过。”文革不解道:“很出奇吗?”宝姑道:“你不知道,他非礼我,我当时奇怪多于愤怒,运动的时候,那么困难,他帮我都没碰我一个手指头,现在怎么会这样!?”文革平静道:“那你怎么办?”“当然不能声张喽。”宝姑道,“我就在屋里跟他进行无声的搏斗,他把我的胳膊都扭痛了。”

老半天文革才说:“你不要去跟领导汇报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宝姑茫然地点了点头。

文革对阿达叔叔的宽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早在阿达和黑燕仔结婚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孟晓明,晓明长大之后,相貌英俊,属于优生——功课还特别好,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他成为黑燕仔两口子手上的一张王牌,无论日子过得好坏,只要提起晓明,黑燕仔和阿达都会引以自豪。

晓明读的还不是艺术院校,他读的是北京航空学院,演戏这一行,黑燕仔并非特别看得起,儿子从小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再好不过了。晓明在北京读了几年书,毕业后分配回广州南方航空公司,本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进入地面指挥部门当调度,结果因为各种原因,叫他暂时做票务工作,七八个月过去,也没有人跟他提重新调配,这使他郁郁寡欢。

黑燕仔每天煲汤水伺候儿子,又劝慰他,年轻人要能“捱”得,歌星影星要捱,不敢拒绝做配角,唱戏也是从小角色捱到台柱子。晓明不以为然道,又不见你捱,一开始就是角儿。黑燕仔叹道,我们是世家出身,你要是唱戏,肯定也不用捱。晓明道,这是什么话,你就是红线女的女儿,嗓子是哑的,也成不了角儿!我在学校是优等生,分配我干这种简单劳动,我当然不顺这条气。

黑燕仔两口子都说不过儿子,就叫他多出去玩玩,散散心。

因为宿怨,小时候文革和晓明从来不在一块玩,彼此陌生得很。晓明从北京回来,有一次在阳台看见文革进粤剧团大院,问母亲,这是学员班的吗?母亲抬了抬眼皮,没表情道,团员嘛,就认不出来啦?!晓明惊奇道,是团员吗?真认不出来了,去年我探亲,怎么没见到她。母亲道,谁知她疯哪儿去了,这女孩野着呢,大学都考不上!

那时的文革,亭亭玉立,长发披肩,犹如玫瑰初放。你不要去沾她噢。黑燕仔叮嘱儿子。你们公司上层领导里,有没有人女儿待嫁?黑燕仔看着一表人材的儿子,内心十分自得,忍不住又说。

晓明一本正经地回敬母亲,待字闺中的女儿是有两家,一个跟市委书记的儿子拍拖,另一个跟南粤集团老总的儿子刚刚订婚。

黑燕仔颇感无趣,自己毕竟是老了,过气了,已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在身边附庸风雅。阿达的武功也废了,“文革”之后,做不成领导,挂了一段时间,当了几年“三种人”,开了几次说清楚会,现在没事也就拉拉胡琴。

儿子这种清贫的小靓仔,广州满街都是。只不过自己看着好,自己寄予厚望罢了。

一开始,晓明主动跟文革搭讪,是觉得自己见过世面,可以逗逗她,解解闷。不想,文革根本不理睬他,文革这个女孩记仇,黑燕仔对母亲的恶言相向,她比母亲记得还清楚,再说她从小没有父亲,身世被人猜来猜去,无论是歧视还是同情,都被她痛恨。她对别人轻慢的态度尤其敏感,决不退缩,从小立志做一个清高的好女孩。

晓明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叫邬季鹏,他可谓胸无点墨,门门功课过不了关,但是现在却十分了得,自己不但在省委某办任职,还以退休的父亲做法人代表注册了一家公司,自己又任总经理,开一辆宝马。季鹏发达,全仰仗哥哥飞鹏,飞鹏大他十四岁,老练、成熟,是一个神秘人物。

飞鹏在港澳办公室任职,虽不抛头露面,曝光媒介,但位置举足轻重,又相当实惠。随着“九七”的临近,这些要害部门的人,都被穗、港、澳各界人士奉为上宾。飞鹏公务繁忙,终日北京、香港、广州飞来飞去,但他退休在家的老豆老母,打个喷嚏,照样有气功师登门,有人参鸡精、冬虫夏草举案齐眉。

飞鹏处事低调,有人觉得他父母住得太差,要送他一层新居,他坚决不肯要,也有人说他这是另一种精明,父母家是广州唯一的一户喝着鱼翅蛊、住在贫民窟的人家,然而不管怎么说,飞鹏是不落把柄给别人的。只是对他这个小弟弟,显得格外疼爱,恨他,骂他,提醒他,也不给他办什么违规的事。但季鹏这个人,别人巴结他哥的事,他照单全收,搞成“妹仔大过主人婆”的局面。

穷不跟富斗,尽管晓明在心里看不起邬季鹏,但人家有钱有势,宝马出出进进,豪华饭馆、夜总会里一掷千金,让颇感失落的晓明看着十分眼热,加上母亲总在旁边吹风,人家季鹏,好多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有一段时间,季鹏来找晓明来得挺勤,晓明心中暗喜,觉得自己虽然不得志,但聪明才智也能吸引人。不想有一天,季鹏对晓明说,你给我帮帮忙,我看上你们院的冯团员了,找点机会给我。

愣了半天神儿,晓明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季鹏答道,她给我们公司做过广告文案。晓明笑道,广告都包给她做,不就搞掂了?!季鹏叹道,没见过这么脾气臭的女孩,指名叫她做她都不肯,她的公司都拿她没办法。晓明道,你一开始开罪她了吧?季鹏笑道,在电梯里,我摸了摸她的长发,说你是刘德华喜欢的那种款,又没有外人。晓明道,那就难怪了。季鹏由衷赞道,团员还是蛮有味道的。

不过,这件事倒是令晓明对文革刮目相看,他细细观察了文革一个月,决定对她认真展开攻势。季鹏那里还是好搪塞的,反正围着他的女孩子也多,时间一长,对文革的歹意自然就淡了。

没有谈过恋爱的人,都把爱情想得惊天动地,其实撞到眼前,出演的全是些最老土的保留节目,晓明见文革不理睬他,就去与宝姑搭讪,一来二往与宝姑渐渐熟了,楼梯口遇到,晓明会殷勤地帮宝姑提菜。有一次院里传谣言,说米和油的价格要大幅度调整,所以家家囤积,对于抢购这类举动,文革向来不配合,宝姑就提了辆行李车自己买,结果差点没挤晕过去,幸好晓明下班路过,救出宝姑,又为她抢了一些米、油,送至家中。

晓明对母亲好,文革内心还是感激的,晓明也深知这一点,因为有时在宝姑家碰见文革,也没见她摔摔打打的给他脸色看。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革正在家中想一个广告文案,已经憋了两天,还是毫无头绪,不仅双休日泡了汤,星期一还不知怎么跟老板交待。废稿纸团扔了一地。这时宝姑回来了,身后跟着扛着煤气罐的晓明,晓明放下煤气罐准备走,宝姑硬要他歇口气,喝杯饮料。见文革一脸愁容,晓明道:“是什么产品嘛?”文革没好气道:“一种酒,名字怪怪的,叫斩蛇酒,到底有没有斩蛇这个地方嘛?”晓明道:“是河南酒吧?”文革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就对了,斩蛇不是一个地方,是一块碑,位于商丘地区永城县芒砀山脚下,相传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地方。每当夜幕降临,只要远处有灯光,碑正面就会显现出一位全身披挂的古代勇士像,轮廓相当清晰,曲左肘捋髯的姿势历历可见,背面的妇人,凤冠霞帔,低头抱子。当地的人说正面是刘邦,背面是吕后。”晓明娓娓道来,文革一时听入了神。

宝姑见他俩聊得高兴,就进厨房做饭去了。好一会儿,文革疑惑道:“是你瞎编的吧?”晓明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专家学者一致认为,这不是闹鬼,而是因为碑的表面凹凸不平造成的明暗对比。这碑有两米高,是八十年代新打制的,以前的斩蛇碑毁于‘文革’时期。”文革心中不觉暗暗佩服,嘴上却说:“你不是北航毕业的吗?”晓明道:“高中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历史,差点报考北大历史系。现在我买书,也是史书优先。”

打那以后,晓明经常到宝姑家,跟文革喝茶、聊天。

一方面,文革佩服晓明的才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愿意做无知少女,便也去买了一套通史回家读。被晓明看见,责备她道:“你花这个钱干什么?我那儿全有,搬过来给你看。”以后就真的拿书来,书里夹着信。

面对那些滚烫的词句,文革不是不动心,但她从来没有片言只字的回应。晓明灰心道:“我把每一页都翻到了……我知道,你嫌我穷,如果我是季鹏,你早就答应我了。”文革心酸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不想一想,你妈会同意我们俩好吗?”晓明急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顾虑这个?!”文革低下头去,

“晓明,我没有父亲……”

晓明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文革,“我不嫌你,就天下太平。”文革的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

说是这么说,两人的行为还是鬼鬼祟祟,生怕碰上黑燕仔,石破天惊。

有一回深夜,两个人在大院外的墙边吻别,不巧被阿达撞上。阿达多年来养成宵夜的习惯,家里的东西还不吃,无论多晚,要去通宵大排档吃一碗粉,或者馄饨。一辆卡车驶过,大灯的光柱掠过这对情侣,阿达忍不住叫了一声,晓明。被证实之后他又转身走了。

当时文革几乎惊到震,想着世界末日也就是这样了。可是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文革知道阿达叔叔没有告诉黑燕仔。晓明说,父亲也没有责备他。

文革在厨房洗完碗,回到客厅,看见衣帽架上挂着一身红色的套装,便问宝姑:“你又去相对象了?人怎么样?看上没有?”宝姑道:“看是看上了,是体院的退休教练,但肯定不行。”文革不解道:“为什么?儿女太多?”以前宝姑有过这种情况。宝姑道:“我们去绿岛酒吧,装模作样地喝咖啡,你知道我是最讲情调的,绿岛的卡士(级别)也算A级,人家问我们要不要西点,你不要就不要呗,你猜他怎么样?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里面包着两个烤白薯。”文革笑了,“这么老土?!那当然不行,不过你也不能定位太高,要会弹钢琴,看电影最后一个退场,这种人我都找不到,何况你呢?!”宝姑惋惜道:“他样子真还不错,有一点点像秦汉……”文革赶紧打断她,“妈,你又来了。”

刚要准备去洗澡,宝姑突然叫住文革,“今天那个保险公司的马小姐又来电话了,她一定要见你,是党员叫她来的。”文革烦道:“说了不见就不见。”“她明天一早就登门,只怕你还起不来躲她呢,文革,不如听她怎么说。”“我根本不想知道他的故事。”“或许他需要帮助呢?”“我更需要帮助,有谁帮助过我,就连蔚荣……”

“我知道你恨你的父亲,”宝姑两眼发直地坐在沙发上,“可是你没有必要迁怒于党员,何况你父亲,他毕竟给了你生命。”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直刺文革的心灵痛处。她望着漆黑的窗外无甚表情道:“是的,他给了我生命,但给了党员实惠,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的,他们又是怎么过的?难道我的生命,就应该备受歧视,饱尝辛酸?!……如果当时,他肯为我和晓明证婚,晓明是决不会死的……”文革说不下去了,她泪流满面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上午十点多钟,文浩在嘈杂的办公大厅里埋头给客户做文件,他现在才体会到主管办公室的工作条件优越,可惜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区经理黑衣黑裤黑口黑面地走过来,把一张报纸甩在文浩面前,文浩猛地站起,办公大厅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业务员都定了格,齐齐望着文浩。

文浩莫名其妙地看着区经理。区经理道:“你看着我干什么?看这里呀,”他指着报纸上的文章念道,“大西洋保险公司一位蔚姓的业务员,声称在他们公司投保,可以为企业‘洗钱’,这种做法给变相挪用公款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为腐败之风助燃,给国有资产流失增加了一个‘漏斗’……”

区经理把桌子拍得砰砰直响,“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损害了公司的信誉和形象?!”文浩低声道:“我不过说说而已,当时好几个保险公司的人在场,各显其能,争取客户。”“那你更应谨慎从事,小心祸从口出。”这时马营营出现在区经理身旁,煞有介事地教训了文浩一句,然后用其他事把区经理给引走了。虽是好意,但文浩并不领情。

他讨厌她那副圣母玛丽亚的样子,自从周末那个晚上之后,她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风情万种,对他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他替自己的健康着想,就成了卑鄙的伪君子。

台面上的电话像鸟儿那样叫起来,文浩拿起话筒,营营硬邦邦地叫他去一趟主管办公室。他放下电话,有意地拖延了片刻,上海小姐在后面给他鼓劲,“别怕,还能把你贬到哪去?!总不能到走廊上去办公吧?”狐臭小姐马上扭过头来帮腔,“就是,过去你当主管的时候,对我们有多和蔼可亲,马营营的脸怎么跟鞋底子似的?!”邻桌的新大学生忍不住插嘴:“你们两个少说几句好不好?!文浩搬来这里,给你们吵得老是说错话。”文浩起身,感激地拍拍小公鸡的肩膀,走了。听见身后那两个伶牙俐齿的声音,“四眼狗,让你多嘴,我们干这行的时候,你还以为保险公司是卖保险丝的呢!”“是啊,不是我们两个当你师傅,你连人家公司的门都进不去,哪有今天的业绩?!”小公鸡也不示弱,“还提那一担?!幸亏我是男的,要不早被你们逼良为娼了!”

文浩心想,营营找他,无外乎又是“洗钱”这件事,解释过了嘛,说说而已,何必认真。公司还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天龙公司的总经理刚给抓起来,非法经营,偷税漏税的钱,还不是通过房地产和保险使其合法化,保险,买的就是大西洋公司的,你们上层不知道?还不是装聋作哑,我随便一句话,倒影响公司形象了。

如果营营也抓住这件事不放,就对她不客气。反正大西洋也呆够了,整天给狐臭熏,给八婆吵,此处不留人,难道别的公司不知道我是保险业的俊杰?!文浩一边想着,一边露出舍我其谁的表情。

文浩走进主管办公室,马营营劈头就骂:“你玩够没有啊?!我跑了好几趟才见到那个冯团员,她根本没有病,活蹦乱跳的!”文浩不相信,愣在那里。营营道:“我先是见了她妈妈,叫她在保单上签字,说有人给她付钱,为的是交冯团员的医疗费,她妈妈说她女儿没病,是不是蔚文浩病了,需要她女儿的骨髓,我当时也愣住了,想你说的事不会这么‘流’(讲故事,不可信)吧,非要见她女儿不可,终于给我见到,真的没病。”

文浩还是反应不过来。营营又道:“不是你看上她,编出这套东西来玩我吧?!”文浩跌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营营,你说我爸爸过世前,跟我说她病了,跟她说我病了,其实我们都没病,这是什么意思嘛?!”营营没好气道:“什么意思?说胡话呗。”“他当时十分清醒,而且他是遗传学专家,思维相当严谨,从不乱说话的。”营营想了想问道:“你父亲得的是什么病?”文浩道:“肠癌全面转移,不过他最后是白细胞怎么也上不去,死于肺部感染。”“会不会也有血液方面的毛病,他怕遗传给你们,所以在过世前叫你们兄妹相认,彼此有个照应。”

文浩一拍大腿,“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爸几次托梦叮嘱我,就这个意思。可他真没有必要这么搞,玩死我们了。”

营营倒是颇以为然道:“看来还是你父亲深知你的为人,不这样说,你怎么会去认你妹妹?不过你妹妹更可怕,告诉她你得了绝症,她居然不闻不问,连一个受煎熬的过程都没有,不打电话,也不想与你相认。”

“幸好我没病,”文浩庆幸道,“不说这些了,今晚我请客,咱们庆祝一下平安是福,麦当劳……”营营撇撇嘴,“拜托,你自己享用吧。”文浩无奈道:“好好好,我就放一次血,‘渔人码头’。”营营算是默认了。

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平静。

紧张忙乱的日子总是来去匆匆,文浩为了公司的业务又踏上征途,几乎没有时间埋怨九泉之下的父亲,因营造一场虚惊,令他痛失主管宝座。

他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但营营工作比他还落力,一心想做部门经理,看来想让她搬出单间办公室,纯属白日做梦。

一天晚上,文浩陪太太团打完保龄球,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从信箱里取出晚报、煤气单、电话费通知、牡丹卡结算表、邮寄性用品广告,最后一封是法院的传票,他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快速地打开房门,冲进客厅,打醒十二分精神,看!

是传依娜到庭的,一伙游客起诉依娜所在的旅行社,说九寨沟一行是“宰客团”,是“死亡之旅”,没什么好说的,肯定是索赔。

文浩起身去翻挂在门上的日历,这才想起,依娜走了许多日子了,以前也带团去过九寨沟,从来也没用过这么长时间,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来一个,这可倒好,人没回来,传票先到了,死亡之旅?不会有人命官司吧?!

为什么旅客都回来了,她还没回来呢?

晚上,文浩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依娜会不会出什么事,渐渐想到依娜的种种好处,遂相信了爱情可以转化为恩情的神话。依娜这么拼死拼活地干,还不是为了快速致富,每年跑几次九寨沟,上几趟峨眉山,你说这谁受得了?!没剩几天在家休养,还要编造“告别三峡游”的谣言广告,不出奇招,有人上钩吗?!

她总是说,文浩,我一定要赚钱给你买辆车,桑塔纳也好,开着车跑保险,总没有那么辛苦。可是一个小小的导游,要买桑塔纳谈何容易?尤其这两年,行行业业都走上正轨,钱没有过去那么好赚了,这不是,稍有不慎,传票就先来了。这年头,不干贴钱的买卖就算万幸了。

辗转反侧,文浩开始数绵羊,一只绵羊四只脚,两只绵羊八只脚……可是越数越精神,他气起来,索性给马营营打电话,反正她也没老公。

听出是他的声音,营营道:“发神经,你看看现在几点?”“三点半嘛,还早。”“你在哪里?跟着太太团陪睡呀?”“你不要玷污我,我是很有骨气的,卖保险不卖身啊。”

营营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事嘛,口水佬。”文浩正经道:“老婆这次去九寨沟,时间超过好久了,又不来个电话,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他没提传票这回事,好像是家丑吧。营营半天没吭气,文浩又有点后悔,对一个有好感的女人谈担心老婆,真是不知死,没死过吗?营营这么好强的一个女孩。

“你能担心老婆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只会担心自己呢。”营营在电话里继续说,“不过你老婆的事,我直觉你有情况瞒住我。”文浩在心里大叫,这家伙真是巫气重喔。嘴上却说:“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有事我倒不担心了。”营营道:“你不说,我也不想逼你,不过,一般情况是,没电话就是没事,有事早来电话了。”文浩想想也是,营营在那边柔声道:“赶紧睡觉吧,乖乖的,明早还要陪太太团饮早茶呢……”说完就收线了。

被她这么一说,文浩心里麻麻酥酥的,这个营营,真是有味道噢。怪不得她卖保险,没有自己这么辛苦,陪太太团都快陪残了,才接两张单,人家可是四两拨千斤,客户倒过来请她吃饭,少见吧?!

快天亮的时候,文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文浩对电话铃声格外敏感,铃声只响一下他就拿起来喂喂,有时明知是别人的扩机响,他也会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扩机。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前后的两个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说你老婆留在九寨沟当押寨夫人了吧;另一个说肯定是跟别人跑了,还是看看身边有没有气味相投的人,我们条件也不是很差呀。

这样一听,文浩对唐依娜又生出一肚子气,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出门在外,多打几个平安电话还要人教?!文浩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男人在外面有点非分之想,那是占便宜,女人,尤其是老婆,还是应该中规中矩,传统一点好。

终于有一天晚上,文浩回家时,发现家里的灯亮着。

依娜的额角敷着纱布,整个人是散的,魂都没了。文浩见状也顾不得生气,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依娜灰白着脸道:“别提了,我们这个团出了车祸。”文浩惊道:“你破相了?”依娜道:“还好,缝了三针。”“那也该打个电话回来,你不知我有多急。”依娜有气无力道:“还有几个旅客在成都医院里抢救呢,我哪顾得上。”

传票被重新打开,摊在桌上,看着依娜失魂落魄的样子,文浩不知说什么好,又真正心疼她,便走过去抚住妻子的双肩,以往,依娜一定是小鸟依人,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是僵直的。

文浩只当她心情不好,又问:“没死人吧?”“没有。”“那怎么会引出官司来呢?”依娜道:“从九寨沟出来的时候,碰上下雨,我们包的车又是个新师傅,没什么经验,汽车失控下滑,他慌了,跳车逃命,结果小王冲上去踩刹车,一脚踩在离合器上,车跟疯了似地往山下滑去,幸亏一块大石头挡住,要不……要不……”“小王是谁?是不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王导游?他也是,不会开车,冲上去不是捣乱吗?”依娜不高兴道:“你也不能这么说,关键时刻能这样做太不容易了。我们这次出去,也不知怎么回事,撞到黑,飞行航班取消、原先订好的酒店被别人顶了、包车又包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司机,每个景点,他不是车坏了晚到,就是把大伙放鸽子了找不着他……游客怎么会相信我们的解释?交了钱买罪受,当然要告我们。”

“算了算了,没出人命就是大吉利市。”文浩故作轻松地宽慰妻子,“先好好休息休息,再把官司对付过去。咱们赶紧洗洗睡吧。”依娜没再做声,开始收拾东西,铺床。

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文浩还看见依娜靠在床头看杂志,她那边床头柜的台灯放射出浅绿色的光芒,可等他擦干净后背的水,换好干净的内裤上床时,依娜抬手熄灭了台灯,同时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这身体语言预示着今晚好事难成,文浩想了想,也就暂且死了这条心,也是,几个旅客在成都抢救,一纸传票冷冰冰地通知着开庭日期,谁还有心情做夫妻功课?!

文浩连书都没翻一页,就关灯睡觉了。好在他也是疯跑了一天,跑了八个公司、企业,谈保险行业近投资、远受益的好处。有些公司虽然没谈下来,但其中的个人都替自己的孩子买了寿险,也算是意外收获吧。所以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他隐隐地感到有人哭泣,想着是梦遇美人,别有一番缠绵,便上前捧住滴水梨花,正待温存,那美人却突然翻脸,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文浩一惊,强睁开双眼,抚住发麻的手臂,迷迷糊糊道:“你真打呀?!”仔细一听,才发现是依娜暗自哭泣。

文浩清醒了,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依娜,宽慰她道:“我知你近来压力特别大,社会上竞争太厉害,咱俩也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你也别太伤心,总之我们难能可贵塔纳暂时也不买了,倒应该考虑一下怎么休整休整……”依娜哽咽道:“你早就该这么说,那我也不至于爱上别人了。”文浩哇地一声弹起,下意识地推开依娜,在黑暗中逼问道:“别人?你爱上谁了?……你们总经理吧?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仗着有两个臭钱,他把你怎么了?!”依娜也在黑暗中坐起来,“不是他。”“那是谁?你说,是谁?”“小王。”“王导游?他比你小吧?”“只小六岁。”“六岁,还只小?!你疯啦?!”

本来文浩是想打开台灯的,但想想自己恼羞成怒的样子肯定特别失态,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多长时间了?”他故作镇静地问。依娜答道:“一年多了。”文浩的心又像给蝎子蜇了一口,这一年多比以前还不着家,以为她给自己挣桑塔纳呢,原来是交上了小白脸。

久别重逢的两口子,在黑暗中长时间沉默。

最终还是依娜打破了沉静,她平和地说道:“文浩,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这次车祸,小王的右腿粉碎性骨折,他现在打着石膏,躺在成都的医院里,医生说,治好以后,右腿也有可能比左腿短两公分……我想过了,决定嫁给他。”

文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是依娜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第二天上班,文浩头重脚轻,他第一次觉得办公大厅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像一片松软的棉花地。马营营因为这段时间顺风顺水,为客户做保单做得手软,名字被刻在公司办公楼大堂的石壁上,眼下她穿了一身银色的夏奈尔牌套装裙,配上新吹过的欧米茄发型,相当正点。

她婀娜多姿地摇到文浩跟前,“看你这个猫样,小唐还没回来?”文浩愣神道:“哪个小唐?”营营惊道:“还有哪个小唐?你老婆唐依娜呵。”说完伸手去探文浩的额头,此情此景,文浩恨不得抓住这只玉手痛苦一场,他竭力克制自己,“回来了,他们团出了车祸。”营营急问道:“他们买了我们公司的保险没有?”文浩无精打采道:“买了。”

“这就对了,”营营高兴道,“有时买过保险的客户里,我真希望出少少一两担事,这样我们理赔及时,就可以强化宣传,一花引来万花开。”

顿时,文浩心中的柔情化作一片乌云,他不客气地吼道;“马营营,遇到车祸,你应该先问问有没有员伤亡?都脱离危险了没有?你也是一个女人,自从干了保险,人情味都跑到哪儿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去自己的办公桌。

营营被晾在那里。文浩前后左右的业务员,都在埋头自己的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九月十九日是孟晓明的忌日。

逢到这一天,文革便与阿达叔叔来到粤剧团大院附近的流花湖公园,在湖边的长椅上,文革拿出在熟食店买来的一饭盒烧鹅,阿达叔叔带来两支杯装的广东米酒,这些是晓明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还要烧几张纸钱。

安静地坐一会儿,阿达叔叔便开始拉胡琴,他拉胡琴是无师自通,小时候跟着父亲,可能是听会的,也可能是摸会的。“文化大革命”以后,阿达叔叔的话就渐少,晓明死后,几乎不再说话。

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些古怪行为,比如非礼母亲,再比如买一些男孩子喜欢或时髦的东西回家,像公牛队的球帽,高帮运动鞋,最大一担是一辆山地跑车……渐渐的,动作迟缓起来,刚刚发生的事,居然会忘掉,问他以前的事,又记得很清楚很精确。

头发完全白了。

琴声如泣如诉,文革也对住一汪湖水发呆。

她和晓明的事,还是给黑燕仔知道了。是别人告诉她的,这种事,自然纸包不住火。

文革一直以为,冤家不让儿女相爱的情节,是古装戏文中最臭最滥的桥段,现在轮到头上,却是切肤之痛。

黑燕仔在冯家的门口开骂,老的是狐狸精,小的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想勾引我的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是哪儿冒出来的野种?说不定是你妈妈被人强奸闹出来的呢,不然长这么大,会没有人来认你?!告诉你,别发梦,我就是亲手送儿子去和尚庙,也不会让他迎娶你……

冯家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天天这样闹,晓明看不下去,下楼来拉母亲,“你别吵了行不行?!我不跟她好就是了!”黑燕仔听不出这是气话、逼着儿子道:“你再说一遍,大声点,叫她们俩听见……”晓明气的,摔手走了。

年轻的文革,在家哭成一个泪人,也逼问母亲道:“我爸爸到底是谁嘛?!你叫他来认我,能不能跟晓明好是小事,我被她这样骂,以后还怎么做人?!”宝姑垂泪道:“好好的一个晓明,怎么会是她的儿子?!这真是报应……”

经不住文革再三追问,宝姑说出了蔚荣,但语气里已有了太多的顾虑和为难,“……他这辈子也没吃过一口安乐茶饭,现在刚刚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算是当了什么什么代表,什么什么会长,有头有面,一家人又那么齐全。我们插进去,算什么嘛。”文革恨道:“别的事你全没了主意,偏偏这一担,你这么颈硬,我没骨气,我要去找他。”宝姑耐心劝道:“你怎么‘锁’的(傻),就是有亲生父亲,黑燕仔也不会同意你和晓明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有夺夫之怨,哪里就一笑泯恩仇了?!”

文革不理,真的瞒着母亲去了遗传学研究所,可是所里的人说,最近蔚荣在写书,不大回所里来。

只好硬着头皮去他家里,是宋月盈接待的她,说蔚荣去瑞士开国际遗传学方面的会议,有什么事,能否转告?!宋月盈的态度还算和气,文革在厅里看见他们全家福的照片,可谓温馨美满、其乐融融,心里颇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忍了很久的泪水,成串地滴下来。

宝姑给文革出主意,先去同学家住几天,总之眼不见,心不烦,等她骂过这阵儿,没意思了,再想办法,晓明这个人,其实还是有情有意。

自从黑燕仔知道了儿子的事,便不许他再跟文革接触,清早,亲自送儿子上航空公司的班车,傍晚按时在粤剧团大门口等儿子回家。

晓明没办法,只好坐班车到达远在机场附近的公司,再重新搭公共汽车返回市区,到文革的广告公司找她,两个人跑去偏僻的巷子里泪眼相望。

年轻人的爱情,常常是不受阻就谈不成,阻力越大,爱情就越突飞猛进。

阻力有时是孕育爱情的温床。

细雨纷飞的下午,晓明搭乘载客的摩托车,飞奔而来广告公司,文革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事,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凌乱的头发,洇湿的双肩,不能不令文革心动。

文革真正爱上晓明了,爱得要死要活。晓明只呆五分钟,又搭乘摩托离去,赶上公司的班车下班,以防母亲发现。

航空公司的部门经理说,晓明如果再这样隔三差五的旷工,就除名,一个新人,怎么能拿劳动纪律不当回事。领导永远是英明的,这样的人,假如直接进了调度室,后果将不堪设想。

也有冷静的时候,文革规劝晓明,你也别为这事砸了饭碗,现在要找到一份稳定的国家工多不容易,你别跑来了,我们忍一忍,总会云开见月明的。晓明心里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嘴上却逞能道,这份烂工,我也没什么兴趣,早知道搞票务,我还上北航干吗?!不如我干脆辞职,去季鹏的公司干。文革一听这话就火了,你不要去理那个邬季鹏,他是什么好人?总有一天害死你!

文革也没想到,此话一语成谶。

也就半个多月没见晓明,一天晚上,都快十二点钟了,母亲突然打电话到同学家:文革你赶快回来,晓明出事了。

一路想的都是车祸、急病,最大不了是被公司除名,到家见到母亲,宝姑惊魂未定,脸色煞白道,刚才公安局的人把晓明抓走了,因为警车呜呜直叫,大家全都醒了,出来看热闹,我见晓明被铐着手铐,腿都软了……

文革顿时傻了。脑袋空白,完全没有思维。

原来晓明因近来诸多不顺,情绪十分低落,又见不到文革,看着她的时候真真切切,心里也踏实;转身离去,她便成为虚无飘渺的彩云,她有什么理由爱上一个穷小子,还要受他母亲一辈子的气?!社会上的有钱佬比比皆是,随便抓住一个,也是一世的荣华富贵……想到这些,晓明就心灰意冷,神情恍惚。一头是亲娘,一头是最爱,还有一头是至关重要的饭碗,叫他放下哪一头?

人穷志短,极度烦闷的情况下,晓明又去找邬季鹏,只是没有提冯团员的事,季鹏仿佛也忘记了,什么都不问,只带着晓明去吃喝玩乐。

一天晚上,两个人在中侨会馆喝了水鱼汤,出来之后,季鹏就说要去找乐子,会馆潮菜厅的门口,停着一排靓车,晓明站在那里等季鹏倒出宝马车,直觉自己就像一个乞丐,他恨自己没有勇气拒绝诱惑。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他这样原谅了自己,也就这样葬送了自己。

季鹏带他去了豪门夜总会,包了牡丹厅,一个妈妈桑模样的女人熟落地跟季鹏打情骂俏。季鹏道,老规矩,一人整一件啦。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三陪女,漂亮是挺漂亮,坐下来就点高档酒,行酒令,季鹏一会儿就半醉了,晓明不会划拳,又不会调情,坐在那里傻傻的,三陪就勾住他的脖子灌他酒喝,一边有意无意地用大波(奶)在他身上蹭。这样过了好一阵,两个三陪女就开始轮流上厕所,一去半天不回来。

晓明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季鹏已经不干了,掀了茶几,酒瓶子滚了一地。季鹏破口骂道,拿老子当大头虾,你们去打听打听,我姓邬的好不好惹?!想转台就直说,一人想包两个台,赚两份钱,我操你大爷的!你们立刻给我滚,我一分钱也不给!

这一通闹,惊动了妈妈桑,赶紧出面赔笑脸,骂得两个三陪女灰头灰面,又紧着叫其他的姑娘来,好好陪邬老板,钱不钱的由妈妈桑请客。

季鹏觉得在晓明面前跌了面子,什么姑娘进来都挑不中,妈妈桑无奈道,好了,乖啦,我找个女孩陪你喝酒,保准你喜欢,只是人家是大学生,刚刚失恋,又是我的朋友,第一次来夜总会,你们也别闹得太过分了。季鹏道,你把她给叫来,哪那么多罗嗦,你们这里的三陪,个个说自己是大学生,刚刚来,还不是扮纯情。

女孩子一进来,季鹏便脱口而出,怎么长得像冯团员。晓明心里一惊,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女孩子白衣白裙,长发披肩,一点妆也没化,倒是清纯可人。

三个人都喝醉了,季鹏把女孩子架上车,晓明道,这样不好吧,害了人家一辈子。季鹏笑道,你还真以为她是处女?好女孩会到这种地方来?也就骗骗你这个童男子。晓明气得血热,你怎么知道我是童男子?!其实他跟文革,倒是认真了,只是文革倔强,他不敢造次而已。

季鹏在丽江花园有一套房子,装修得很上档次。季鹏把女孩架进卧室,先关上门,折腾了好一阵,出来时得意洋洋道,还真是个处女,你说你不是童男子,那就请吧。晓明脸唰的一下红了,糊里糊涂,乘着酒劲儿进了卧室。

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完全是熟睡的样子,神情更加酷似文革,晓明忍不住走上前去,掀开被子,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根本无从把持自己。

他手忙脚乱地准备行事,却看见女孩下身汩汩地鲜血直流,他吓得不仅重要部位,就连双腿都软如汤面。他慌慌张张从卧室跑出来,对季鹏道,好像不对吧,她怎么流这么多血?

季鹏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他说什么,只冲他挥挥手,好像是随意、请便的意思。晓明不放心,酒也醒了,守在女孩子床边,看着她血流不止,以至于出现血块,人也昏迷了。

晓明吓得疯了一般摇醒季鹏,叫他送女孩上医院。季鹏还不当一回事,边提鞋边说,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吗?真没见过女人。晓明懒得解释,推他出门去发动车,自己背起女孩就往楼下跑。

季鹏一看女孩的脸色,酒醒了,把宝马车开得飞起来,直奔市区医院。

四轮平车把女孩推进急救室,一路在地上洒下斑斑点点,如桃花盛开,晓明开始眩晕。女孩死了。

医生说她几天没吃饭,身体极度衰弱,又喝了大量的酒,不堪承受突然而至的暴力,造成子宫大出血。

治安局势,正值“严打”期间,即便是三陪女,出了人命,也有人主持公道,何况一个大学生,学校、家属、社会大感震惊,坚决要求严惩杀人凶手。

黑燕仔托了所有能托的人去打探消息,都说是必死无疑。孟、冯两家一筹莫展,度日如年。

文革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呢?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宝姑道,他心里苦,,又喝了酒,血气方刚的男孩子,怎么把持得了自己?!文革恨道,再苦再难,也不能跟邬季鹏混在一起,把命也搭上了,值不值?!他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说到这里,文革放声痛哭,宝姑在一边也陪着落泪。

最终有亲友来告诉黑燕仔,情况还好,判了,邬季鹏死刑,晓明无期徒刑。黑燕仔愣了好一会儿,才抱住来人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文革从阿达叔叔那里得知这个情况,也稍稍放下心来,人活着就好,就有办法想。她又继续手中的文案——“举杯天地醉”,这又是一则酒的广告,想到斩蛇酒,也就想到晓明,文革不禁百感交集,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过了数日,有一天傍晚,文革下班离开广告公司,看见街上的报栏里,新张贴了法院打着红勾的布告,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情况恰恰相反,晓明变成主犯,死刑;邬季鹏胁从,无期。她当即眼前一黑,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

晓明临刑的那一天下午,为了配合法制教育,加强“严打”力度,刑事犯统统押在大卡车上游街。

卡车开得很慢,还要经过粤剧团的门口,晓明被反铐着双手,后面插一块长牌子,强奸杀人犯,名字上打个红叉。文革和黑燕仔都没有出去看,宝姑和阿达,跟着卡车慢跑,阿达什么也说不出,宝姑泪流满面地冲着晓明,你好好的啊,好好的去吧。

据说有的死刑犯人,因为极度的恐慌之后,情绪反而进入真空地带,表现出来的是置生死于度外。晓明看着宝姑,并不激动,急切道,冯阿姨,冯阿姨,我们广东队踢进甲A没有?宝姑不懂他说什么,周围已有好几个人代她回答,踢进去了,踢进去了,是前六名,晓明也就放心了似的。

大卡车顶着高音喇叭,在市区绕了几圈,绝尘而去。

那一天晚上,文革对着镜子剪去秀发,她没有哭,眼神呆呆的,每剪下一绺,都会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一看,身首分离的感觉,也不过这么简单,只一剪刀下去,丝质的发丝就枯萎了,毫无润泽,死去了。心想,晓明走的时候,不知道头发剃掉没有?应该留一把的,不然没有一点点他身上的东西,多少年以后,怎么知道他存在过呢?

接下来的日子,每到半夜三更,便能听见黑燕仔替儿子招魂的哭声。

阿达把儿子的照片,放成真人那么大,立在晓明的房间,冷不丁望去,是活生生的。

文革从此改穿男装。

所以她今天又是仔裤,尊领白衬衣,三节头皮鞋,新理的男式分头。

阿达叔叔沉浸在琴声里,文革拿起一杯米酒,慢慢洒在地上。是的,后来也有人说,晓明死得冤枉,豪门夜总会的妈妈桑跟人说,那个哥哥仔,怎么会是强奸犯呢,生手生脚,根本不懂玩女人,小姐拉他的手,他还不好意思呢。邬季鹏才是真正的人渣,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只不过他有背景,找到替死鬼。

即便是真相大白,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为非作歹,也轮不着你一穷二白的孟晓明。谁叫你去巴结权贵,逢场作戏,死得再冤枉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这些道理明明白白,还是可怜他,喜欢他,痛惜他。

只因为深深地爱过他。

文革离开了湖边,没有惊动阿达叔叔。她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徜徉,心里有一种了无牵挂的空洞。她也曾试着去爱别人,总是难以彻底摆脱晓明投射在她心中的阴影,毕竟他们的爱情太短暂了,留下了无尽的遐想和空间,而没有彼此争吵、厌倦的遗憾,她无法相信,晓明不仅什么都没留下,还带走了她仅有的情愫。

天完全黑了下来,文革才回到家去。

客厅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相貌周正的客人,文革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去了自己房间。宝姑脚跟脚地追进来,神秘兮兮道:“你怎么都不惊奇?!你知道他是谁?”文革神情呆板道:“那个体院教练,赛秦汉嘛。”“哪儿啊,”宝姑跺脚道,“我跟那个烤白薯有什么缘分?!这人是啸昆仑,在香港早就发了,改名叫啸风。”文革警惕道:“他来干什么?!”宝姑的脸上红云泛起,伸手将一绺发丝挂到赤热的耳后,含糊不清道:“我怎么知道?!总不是代表总督来敬老爱老吧?!”文革不满道:“几十岁的人啦,还发姣(粤语音:豪,意思是自作多情),真是被你急死!”

宝姑不理她,喜孜孜地又去招呼客人。

时间还早,她其实根本没有心情做事,但还是强迫自己坐到工作台前去。手停口停,不做吃什么?!

母亲那么少的工资,又那么容易受骗,是买假冠军。

小公司只能接到小生意,这次是让她设计情人卡。

以她现在的心境?

以她现在的心境要创意出爱你一万年,每天爱你多一点这类的世纪末经典情话,是不是残酷了一点?!

钢铁之心是这样炼成的。

冷战仍在继续。

白天,两口子还是像小蜜蜂那样,飞出去卖保单、跑法院,游说客户、安抚旅人;傍晚回到家,也没心情和体力煮大餐,就在街角买两个盒饭,草草果腹。

文浩觉得该讲的都讲了,他已无话可说,对于小知识分子来说,谁先撕破脸,谁才最掉价。依娜的表情是只等办手续了,她回家的第二天,就主动搬到客厅去住。

这一天晚上,文浩下班回家,依娜已经烧好了水,泡了两碗“康师傅”。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能专注地吃面条。

文浩觉得闷,用遥控板打开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刚刚放下遥控板,依娜就拿了过去,调小音量,却又对着电视屏幕说道:“下个礼拜,我想去一下成都,如果病情稳定的话,就把小王接回来休养……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到街道办事处?”

文浩答非所问,语气冰冷地回道:“如果你们不撞车,这事还准备瞒多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是没有勇气跟你讲,小王受伤以后,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依娜倒是心平气和,神情像个中学生,这反而激怒了文浩,“你老说你爱他,他爱你吗?他答应跟你结婚了吗?对于他来说,你太老了吧。”

堕入爱河的女人显得格外宽容,依娜还是不生气,当然也跟她温柔的脾性有关,“还有什么难听话你都说出来吧,文浩,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发泄出来就舒服了。”

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文浩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依娜的对手,如果她跟大款跑了,他还可以蔑视她,可她现在爱上了一个比自己还穷的人,应该夸她精神可嘉才对吧?!

他有点怀念跟马营营真刀真枪的嘴上厮杀,虽然落得片甲不留、体无完肤的下场,但是痛快。

或许他们才是一路人。

当初他选择依娜,就因为她思想简单,易于调教。事实证明这种人遇事“一根筋”,更麻烦。文浩突然觉得他累了,婚姻这种事,缘尽缘去,谁离了谁不能活?依娜已经说了她什么都不要,包括心爱的米奇,因为蔚家是单传,他再坚守下去,几近无赖了,若是让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知道,又该煲他的“汤水”。

“那明天就去吧。”他说。

依娜颇感意外,但还是欣喜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