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浮华背后

春去春归,两年很快就消费过去了。时间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使很多纷纷扬扬的景象恢复常态,也可以医治无数人内心的伤痛。

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有时有些惊心动魄,千曲百折的故事似乎已经要落下帷幕,却只是这个故事的开始。其实你并不想拍案惊奇,常常是简单的故事更能发人深思,寓言多半是深刻的。可是这种。情况的确存在,或许因为太过离奇只能让人们停留在故事的表面,这是让人感到悲哀但又无奈的事。

东泽国际走私案的事已经不大被人们提起,这个冠之以好几个“最”字的案子好像很快就被后来者刷新了。如果以这个速度夺奥运金牌,国人得扬眉吐气成什么样子?!事实证明,一审被判处死刑的人上诉全是白忙,很快他们就跟杜党生一块伏法了,假如有坟的话,坟包上也该长出了茵茵的绿草。

莫眉和彭树两个人过着相濡以沫的日子,他们就住在莫眉的小屋里,与世隔绝,因为这里要比彭树的住所僻静很多。他们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尤其是彭树,他已经完全进入了隐居的状态。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始终没有登记结婚,大概是共同渡过风雨的人就真的不在乎那一道手续了。

大黄和来福被一并送到了爱心驿站。

生活本身是没有色彩,淡而无味的,尤其他们被那么沉重的阴影所笼罩。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是彼此依存的唯一,有时莫眉会想,他们在一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上帝是不是非要看到他们穷途末路,才肯让他们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那些浪漫的东西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渔夫农妇般交往的方式,有一次彭树去图书馆查资料,回来得晚了,浓浓的夜色中,借着路灯的微光,远远的他就看见徘徊在路口的莫眉。可是见到他时,她却没有埋怨一句,只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过着无欲无求、相依为命的日子。

一天,莫眉正在办公室为一个要暂时出国的客人办理宠物寄托手续,在做常规登记时,她突然听到了来福奇怪的叫声,她可以分辨许多狗的叫声,这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来福的叫声几近凄然和哀求,她跑出了办公室,循声望去,只见来福在驿站的大门口,对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地狂吠。

那背影已十分遥远,后来上了一辆计程车。

莫眉像被电击了一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从背影上望过去,这个人实在太像彭卓童了。

她当然不会相信人能死而复生,但是来福应该是不会认错人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说她是在跟来福一块等待。来福经常独自在驿站门口徘徊或静望,尽管每一天的结局都是失望和落寞,但它仍耐着性子,望着空无一人的远方。来福反常的举动,令莫眉不得不去深思,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希望这个人能再一次来到爱心驿站。

可是,来福等待的人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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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阴雨、潮湿的下午,天色比正常时的光线要昏暗一些,法国某保护动物基金会的首席代表在翻译和若干随从的陪同下,来到爱心驿站视察。站里的人几乎全部在院子里,介绍和讲解各类问题,彼此如遇知音,交流得极其友好和深切。

谁也不会想到,惨剧在这一刻发生了。一阵凉风徐徐,法方代表竖起风衣的领子,但他风衣的衣角仍旧随风飘起,内里和衣领背面的方格布,是英国波伯瑞闻名于世,最为经典的图案。仅仅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仅仅是几个咖啡和黑色交织的格子,不知这是否引发了来福极为痛心的联想,它突然狂奔而来,向法方代表猛扑过去,一通撕扯、乱咬……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来福为什么要毫无因由地咬站里的贵客?!它沦为一条疯狗。

它被关了起来,和阿扁、秀莲在一块。笼外挂着木牌:不适宜领养。

法方代表住进了医院急救室,他的律师多次来到爱心驿站,来福成为被告,作为连带关系,爱心驿站成为第二被告。

大概这是一个涉外的案子,所以没有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判决很快下来了,爱心驿站要为受害者提供赔偿,来福则是将被处死。

站里没有人对它的死惋惜,因为它咎由自龋就连彭树对这件事也没有流露出太过悲伤的情感,可能是他失去的亲人太多,一条品种高贵的狗也只是狗而已,已经不能在他麻木的内心激起波澜。

莫眉来到来福的面前,在笼子旁边席地而坐,她看着来福的眼睛,她也不能理解,来福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来福再也不是一条从容而高贵的狗,它神情暴躁,眼露凶光,在笼子里也显得焦虑不安。只是在莫眉特有的目光下,它才停止了超短距离的踱步,笼子能有多大呢?它的踱步像是在首尾相接地绕圈子。

它终于安静下来,以同样哀伤的目光回望着莫眉,仿佛已经知道死期并不遥远。他们在沉默中交流着。

这时莫眉的记忆开始了迅速地闪回,她想起了法方代表的那件风衣,这经典的格子她见过的,来福和卓童曾经有一套情侣衫!

这想法让她感到五雷轰顶,如果彭卓童还活在这个世上,那就说明亿亿死于谋杀!

很长时间,她停止了呼吸,在正常情况下,人是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的,但此时,她觉得它怦怦作响,几乎从胸口喷薄欲出。

无数的疑点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为什么她没有见到彭卓童的尸体?为什么卓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那个叫凌晓丹的女朋友却没有露面?杜党生也是一个单身母亲,怎么可能在突如其来的痛苦面前,跟她说什么我很抱歉?!假如是发生意外,有什么可抱歉的?!抱歉是什么意思?!神秘的来访者如果不是彭卓童,来福怎么会误认为自己被遗弃而变性?!而以卓童的性格来分析,他是不可能忘记来福的,这或许是他浮出水面的唯一的原因?!

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被这些问题撕咬着,下班回家以后,她给彭树做了饭,自己却一口也没吃。彭树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然后就早早地睡下了。

当然她并没有睡,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亿亿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打湿了枕巾。

这样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直到半夜三更,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亿亿再一次来到她的面前,她对她说:我走的时候很孤单,我想你,也想卓童。

莫眉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冲着身边熟睡的彭树神经质地大叫:“你告诉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惊醒的彭树吓坏了,他一睁开眼睛,看见的情形是莫眉跪在床上,零乱的头发披落下来,有几绺头发挡住了她的脸,但他仍可看到她眼中的泪光。

“你怎么了?!你让我告诉你什么?!”

“你告诉我!”莫眉一把抓住彭树的胳膊,就像精神病人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他,几乎令彭树不寒而栗,她态度却异常诡秘地说,“是不是彭卓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她的喊声因夜阑人静而显得很响亮,彭树下意识地捂住她的嘴,顺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轻声地安慰她:“莫眉,你做梦了,仅仅是做梦而已。没事的,有我在这里……”她伏在他的身上喘息,也仿佛是在梦魇中醒来。

她喃喃自语地说道:“我很害怕,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他说,那时他毫不怀疑这一点。

谁会相信她呢?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太多,连现实都懒得关心的人们,怎么可能对一个故事感兴趣?何况这个故事发生在两年前。

来福被处死了,它的劣迹被登在报纸的社会新闻里,教育养狗的人士管好自家的宠物,否则来福就是它们的下常相信彭卓童再也不会到爱心驿站这块伤心地来了,莫眉心想,不但不会有线索,就连希望也没有了。

一天,让莫眉感到非常意外,剧虎到爱心驿站来了,跟他一块来的是一个女名模,他们显然是一对恋人,而且看上去很般配。女名模要把一只芝娃娃品种的狗寄存在驿站,剧虎解释说,是因为他们要一块去内地巡回演出,时间比较长,家里人也不愿意再帮忙了,想来想去,只好送到这里来。即使花点钱,只要不求人就好。

见到剧虎,莫眉自然会想到亿亿,如果她还活着,也会像剧虎一样,长大了两岁,成熟了许多。她脸上的苍老让剧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没头没脑地说:“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莫眉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声不响地离去了。

剧虎知趣地没有再来打扰她,莫眉来到院子里,坐在她无数次坐过的石凳上,大黄跑过来,静卧在她的脚边。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并不是亿亿一定要留在剧虎的身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首先向金钱妥协了,她被彭卓童的财富,被他的神通广大迷惑得失去了方向,后来的事实证明,彭卓童的财源只不过是有一个当海关关长的母亲,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很难弄清的事,可她完全不予理会,她更愿意相信她看到的实实在在的钱。很快她就知道了他的底细,可还是编织了许多光环罩在他的头上。她应该规劝女儿不要相信那些没有根基的荣华富贵,可是钱,很多很多的钱,让她反过来为女儿庆幸。她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如果彭卓童害死了女儿,那她也是凶手之一。

为此,她痛恨自己,并且在心底发誓要让女儿的灵魂安息。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有人接过她身上一半的担子,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女儿的单身母亲而已,怎么可能像西片中的孤胆英雄那样回天有力?!可是,谁会相信她呢?如果她去报案,人家一定认为她是疯子,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可能相信她的一个推断。有时她看见彭树突然停下手头的工作,发呆,长久的发呆,有时她扫地,会陡然发现三个孩子的照片前放着一只白色信纸折成的千纸鹤。可他再也不跟她诉说心灵的痛苦,生怕触动了她本来已十分脆弱的神经。她相信彭树并不知道彭卓童还活着,而且她的坚持只会带给他更大的痛苦。

没有人能帮她,要么大海捞针,要么沉疑心海。

她决定从杜党生着手,想办法找到所有写杜党生的报道,因为当时她的死轰动一时,生前死后都被记者仔细地剖析过。她希望能够在文章里发现点什么,但她来回读了这些文章,似乎并没有蛛丝马迹,文章里提到一个湘姨还住在老人院,她决定去走访一下,或许能有意外的发现?

莫眉没有见到湘姨,老人院说,湘姨在半年前去世了,死后她的账户上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是杜党生进去之前为她存上的,这是亲生女儿也难想到做到的事情,他们至今也不相信杜党生是个贪官。

每一天都是在苦思冥想中度过的,她想起了捞仔,她曾经坐过他开的车。他是杜党生的司机,最了解杜的行踪,又跟彭卓童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关系,有些事是很难瞒过他的。

海关的门卫说,两年前的事他也栽进去了,虽然没在媒体上露脸,也判了十二年。

莫眉去了监狱,捞仔出来见她,剃着青皮。

她一向认为人的第一反应是最真实、最直接的。所以她说:“我想来了解一下彭卓童的情况。”

“他不是死了吗?”

“前些天我看见他了。”

“神经玻”捞仔站了起来,他不想跟她啰嗦,而且他的反应无懈可击。

她也无话可说,提起放在地上的一袋食品送了过去。

捞仔接过食品,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你是在梦里见到他的?两年了,去给他们俩做一场法事,光孝寺比较好,他们安宁,你也安宁。”

一天,她翻亿亿的遗物,有一本名片薄,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张凌晓丹的名片,这令她如梦初醒,她没有想到的恰恰是一个最重要的人。为了不发生意外,她决定请人跟踪她,反正现在有的是追查地下情人、包二奶的不忠丈夫的确凿证据的民事事务所。只要彭卓童还活着,能够对他提供帮助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凌晓丹。

她的想象力太有限了,凌晓丹的公司还在,但是她已经转让了全部股权,在一年前飞往了加拿大。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她就在大街上乱走,哪儿人多就到哪儿去,迎着一群一群陌生的面孔,希望能撞上那一张熟悉的脸。

她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一个女孩为了寻找走失的弟弟,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仍旧没有如愿,但她为了回报社会,回报这一份感动,注册了一家寻人馆,用她的热心来帮助别人,收费也十分合理。莫眉第二天就找到了这家寻人馆,地方不大,条件也很简朴,她提供了彭卓童的照片和简历,只说他是离家出走的,希望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线索。女孩非常理解她,她说她会用一切民间的形式来寻找她的亲人,包括上网,发信函,也包括最原始的张贴寻人启事,只要这个人尚在人间,就不可能没有人见过他。

女孩为彭卓童专门制作了网页,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反馈:死亡。

死亡。

此人于两年前死于车祸。

确切死因:车祸。

两年前与当红影星莫亿亿同时遇难。

还有人提供了当时报纸上的图片和内容。

莫眉每天早出晚归,行为诡秘,彭树不可能不看在眼里,终于有一天,莫眉匆匆忙忙地准备出门,彭树叫住了她:“我今天约了一个心理医生,我们一块到他那儿去。”

“我不想去。”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我们都需要,我们需要心理辅导。”

“我不需要。”

“你还不需要?!我观察你很多天了,莫眉你现在变得很反常,你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我看了真揪心!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我反正不会去看医生,我所经受的苦难,足够辅导他们了。”

“不要不相信科学,也不是灾难深重的人就懂这门科学。”

莫眉突然咆哮起来:“可是我懂我自己!我懂我的心!而这颗心在滴血!”

彭树再一次走过去,无声地拥抱了她,抚慰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像对待婴孩那样。但他还是小声地、恳求地说:“我们这样下去不行,莫眉,无论多么严酷的现实,我们总得面对。”

莫眉不再说话,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个世界要多大就有多大,可是她要找的却是他的儿子。

列车是在正午时分进站的,四季如春的昆明刚刚下了一场薄雪,万物的表层都结上了半透明的仿佛触手即化的冰凌,宛如神话中的世界。据说这是二十多年没出现过的景象了,不知对他来说,将预示着什么?!

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云南,这是一个令他感到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人来接他,也没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候他,即使到了华灯初上的夜晚,同样没有一扇温馨的窗口属于他。

他独自一人,背着他的行囊,登上了长途公共汽车。

山路,几乎千篇一律的山路在眼前延伸,车速很慢,平行时也只有五十迈,如果上坡就只有三十迈了,而且还气喘吁吁,随时可能罢工似的。汽车的颠簸让他感觉到道路的起伏不平,一路的风景虽然秀美,但仍旧给人落后、贫穷、荒蛮之感。

这个人就是彭卓童。

那天晚上,他只不过多喝了几杯,便沉沉睡去,人事不醒了。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绷带,但却并不躺在医院,而像是在一套别墅里。眼前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母亲、凌叔叔、晓丹,他们无比专注地望着他,而且神情十分严肃。

整容之后,所有的证件使他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是只认证件不认人的,姓名、性别、籍贯、出生地、出生年月、学历、职业、住处,总之你的一切都由你的证件来证实。正因为如此,有些看上去难度很高的事,其实处理起来非常简单,何况凌向权深谙此道。

他像蝙蝠一样,整天藏在昏暗的屋子里,“不许开灯!”他说。

“你的样子一点也不难看。”晓丹安慰他说。

“可我不喜欢,这就足够了。”

“我们也不想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他在黑暗中痛恨地说。

“你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很多人会死,也包括你。

“即便是这样,为什么要亿亿陪死?!这对她不公平!”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不然谁会相信你死于车祸?!”

“我要去投案自首,我不能叫她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现在就可以去,你自己不珍惜生命,谁也没办法。”凌晓丹神情淡定,似乎也并不想说服他。就在他的内心备受煎熬的时刻,东窗事发了,他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凌叔叔,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报纸上每天都在追踪报道这件事。

他们说的没错,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许多内幕让他触目惊心。

亲人之死,让他明白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他完全不可改变的。或许因为在这之前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忽略了再常识不过的问题。

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是一个个的超级圈套,他为所欲为的结果是让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母亲和凌叔叔走的那天,他和晓丹两个人关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他与母亲的关系一向不尽投合,甚至有些疏离,总觉得自己有足够的个人魅力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反躬自省,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冲着母亲去的,他们是因为她而围在他的身边。而母亲即便是有一万条错误,对他来说,却是没有暇疵,倾注了百分之百的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她,多么地不能接受失去她的现实,但是一切都晚了,他除了在饮泣中深自悔恨,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莫大的改变,大悲哀带来大彻悟,不光是他的容颜,他的内心也换了一个人。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凌晓丹说,我们可以走了。

“我不想去加拿大。”他说。

“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人都是很普通的,就按普通人的活法活吧。”

“普通人怎么活?”

“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去触及这块伤疤。”

“我不喜欢连根拔起的感觉,虽然我已经不是我了,但我还是想守着母亲,守着亿亿,守着父亲和来福,守着他们在我身边时给我的感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讲感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我恰恰觉得我已经没有危险了。”

“可你同样没有工作,没有钱。”

“不见得会饿死吧。”

怎么吵都没有结果,最终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晓丹再一次拿出藏酒,并且做了一桌子菜。他们点了烛光,相对而饮,两个人都喝高了,晓丹说道:“真正应了那句话,不是你的,你怎么做都得不到。”

卓童道:“你也不想想,我们俩怎么可能过得好?”停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将永远在她的注视下。”

“她如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开始就不应该跟公子哥混。”

“你别再说了,是我害死了她。”

“她也太虚荣了。”

“我叫你别再说了。”

“她死了,你就把这种没有根基的爱升华了;可是她活着,现在也只会离你而去。”

菜还没怎么吃,酒流了一地,随之酒香四起。晓丹在一地的菜肴面前垂手而立,有许多时候,她不是没想过,从此跟着卓童浪迹天涯。父亲的死,让她觉得很多东西并不值得她特别看重,反而是亲情最难割舍,什么时候你看着亲人将去,却无能为力不能救他,你就会懂得所谓的富贵荣华并不足惜。可是,卓童说得没错,他们是过不好的,即便是粗茶淡饭,寂寞清贫的日子,莫亿亿也永远隔在他们中间,至今她也相信,卓童爱的程度十分有限,然而,负疚却可以是无限的。

第二天一早,卓童还没有醒,凌晓丹就悄然离开了,她在自己的房间留下了纸条,和她在加拿大的永久性地址。

长途汽车整整开了十二个小时,其间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直到它停注熄火。

“这是哪儿?”卓童问司机。

司机已经起身,一脸疲惫地摘掉污浊的手套,反问他道:“你要去哪儿。”

“中甸,香格里拉。”

“还早呢,这是大理,你还要接着坐车。”

又是整整一天,又是最后一个下车,一问,只是丽江的四方街。有一首歌叫《梦中的香格里拉》,他就是凭借着这首歌决定了人生的去向。但他现在也十分怀疑,真有香格里拉这个地方吗?怎么会像在天边一样遥远,还是她真的只在人们的梦境里?

四方街云集着全世界来的人,没有人注意他。

太奇妙了,这个边陲小镇,这块弹丸之地,就因为有纳西族,有走婚,有玉龙雪山,有泸沽湖,有图腾遗址,有东巴古乐,有弯弯曲曲的栈道,有年久失修的柴门,有比岁月更加沧桑的面庞,便暗合了人们对远古宁静的向往,纷纷来到这里,放下或者重拾梦想。

谁都知道丽江曾有过两次大的地震,但从飞机上拍下的图片看,有人却在废墟边上支起桌子打麻将,这里的人对待生死,对待快乐与苦难的界线模糊得让人诧异,或许,这便是一种吸引众生的心态。

卓童在拙朴的街道上走着,在数不清的小巷里穿行,这里的人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他感到很饿,便走进一家名叫露丝的酒吧里坐下,这大概是为了外国游客应运而生的,门口,玻璃窗上写满了英文,布置也是向西化竭力倾斜。房间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但铺着格子桌布,也收拾得很干净,屋顶吊着汽灯,起到了营造氛围的作用。

放出来的音乐很糟,是一个女声在唱英文歌,听上去像一个烂女在沿街叫卖。

这可能是一家夫妻店,除了一个老人坐台收款之外,便是一对看上去还有些文化,也见过点世面的青年男女在忙来忙去。

卓童坐下来的时候,一个大个子老外正在用餐,他指着男店主刚刚端上来,放在他面前的一碟意大利通心粉,咕嘟咕嘟说了很多话,男店主会说简单的英文,但他们显然很难沟通。卓童只好出面帮助他们,他对男店主说:“他要的是一种意大利牛扒,如果他不愿意要这碟粉,我可以接受。”

店主当然很高兴,但同时他又有了进一步的要求:“你会做他说的那种牛扒吗?我的厨房里什么都有,要不你来试试,我实在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好像他也不便推诿,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厨房,他哪会做什么饭?只是依稀记得牛肉是要在调稀的面粉里裹一裹的,然后才在锅里煎烤,放盐和胡椒,外加四分之一的柠檬。他做得很糟,牛扒的外面已经微焦了,但里面还滴着血,但是老外说好,还对他伸出大拇指。满脸狐疑的店主终于笑逐颜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握着他的手说:“你好,你是我的朋友,任何时候都可以到这里来。

吃完了通心粉,他喝了他们赠送给他的可口可乐,非常愉快地离开了露丝。

他在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驻足,一个老人,好像很老了,却生着炉火,敲打尚未完成的银器,声音叮铛叮铛单调地响着,他好像来到了铁匠铺,而铁匠铺他却只是在影视作品里看过,所以他站在那里发呆。

老人突然说:“你别老看着,过来帮帮忙。”

他四下里望望。

老人有点烦了,“说你呢,你回来了?!”

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这里的人独有的交流方式?还是老人把他认成了别人?一切都不得而知,也不需要或者没可能搞清楚。那是他们的故事,自有他们去延续和完成,就像没有人想知道他的故事一样。

他很荣幸地坐到老人的对面去,你一下我一下地敲了起来。

从此,他留了下来,并且很快找到了家的感觉,仿佛不是他千万里的他乡寻访,倒是云游四方之后的归来。那种亲切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香格里拉终于成为他的一个完美无缺的梦想,离她越近也就越不着急了。

每天晚上,他在东巴古乐馆里弹弦子,穿着他们的服装,戴着极其夸张的头饰,在橙黄到尽头的灯光下鼓乐齐鸣,那独特的音符和节奏里,始终蕴念着长风一般一声紧挨一声的呼唤,他在沉醉之中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或许,他根本就是这古典音乐活化石中的一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