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浮华背后

看守所的地铺高出地面大概有两尺的样子,铺着黄色花纹的地板胶,一溜可睡八个人。白天被褥就放在清一色的大型的编织袋里,一排靠在简易的物架上,腾出来的地铺可以在上面安坐或做一些手工劳动;到了晚上,才翻出铺盖来睡觉休息。

除了地铺之外,就只剩下狭窄的一条过道,房间是直通通的,像一块刀切豆腐,前门对着后门,后门外有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天井,围墙有两人多高。平时后门上锁,节假日放风的时候才打开,可以在外面站一站,看看天。今天是普通的日子,后门紧闭,杜党生只好在地铺上靠墙坐着,看着同室的犯人在安装节日才用得上的小灯泡,它们藏在塑料制成的长满绿叶的长春藤里,一串一串地闪发出微弱但不甘心不耀眼的光芒。

蹲厕冲洗得很干净,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臭气熏天,当然没有门,这里的一切都是暴露无遗的,叫它监仓很贴切,没有窗户,房顶奇高无比,所有小监的上方连通一气,外接高高在上的走廊,供狱警巡视,通过铁栏杆,各仓人的表现尽收眼底。

据说这是一间模范看守所,刚刚装修完毕,还有供人参观之功效。杜党生算是赶上了,否则她将在昏暗和恶臭之中,回想自己那些无数次回想过的事情。

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自报家门,这里什么人都有,贪污盗窃的,杀害亲夫的,参与制卖假钞,邪教的辅导员等等,有一个年轻女孩长得还不错,白白瘦瘦还留着披肩发,她只能永远坐在床上,因为双脚戴着重铐,还用大铆钉铆在床铺上,吃饭和上厕所都得别人帮忙,解手就用医用的扁扁的便盆。她是死刑犯,正在等日子,是因为贩毒。

她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很安静,有时也装装小灯泡。

这里的人问杜党生到底犯了什么事?杜党生不说话,自进来之后她就一直不说话,无论是在审讯室还是在监仓,就像吃了哑药那样。

不过没有人敢欺侮她,大概因为她身上多年积蓄的官气和那种不怒而威的神情。

她们猜她是卖假发票的,稍微有点脑子的猜她是女强人携款潜逃。她在别人心目中也不过如此,杜党生心想,这真是始料不及。

事先她知道出了大事,凌向权恐怕是W市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立刻就告诉了她,叫她要早有准备,而且他也密告了高锦林,使他及时地逃到了国外。这个人的消失是他们的一线生机,而且走前也销毁了大量的证据。或许不止一个人给高锦林通风报信,因为后来查出的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打给他的电话,有两个来自大街上的公共电话亭。

但是当专案组从外地调集的三百多名武装警察包围和搜查海关时,杜党生还是冷汗淋漓,双膝发软,脸都吓白了,这一幕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杜党生、冉洞庭以及相关的第一批涉案人员二十余人,被押解到某星级宾馆实行“双规”,尽管是事先做了大量的补救措施,尽管是作为第一把手,杜党生一开始就采取了不配合的态度,但这都与事无补,因为人心是没办法操练的,何况蝼蚁尚且惜生命,生死面前无英雄。专案组在海关召开大会时宣布,所有海关工作人员凡收受贿赂五十万元以下的不予追究刑事责任,主动坦白交待受贿事实,上交受贿资金,积极揭发问题的视为立功表现,可以减轻量刑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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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马上就不是铁板一块了,到宾馆专案组来反映情况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当然也有很多关键人物抱着侥幸心理,同时他们在党多年,深知引蛇出洞、秋后算账之手法,为什么要找上门去送死呢?!

但这一回中央好像是铁了心,并不是要做表面文章。随着暴露的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专案组的队伍一直在扩充,而且是从全国各地调援,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根本不可能说情和走后门。

两个月以后,杜党生被押送到看守所来,接收手续显得十分漫长,令人痛苦不堪,她必须得排队等待,不能有一句怨言,因为这不是买豆腐。她被脱光了衣服,在若干女警的面前走进铁笼一样的洗浴室,冷水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同时有明显的消毒水的味道。她身后有一个脱得精光但表情极端无所谓的女人说,我不想洗澡,你们安的是什么水管,跟刷车似的。女警喝斥她道,废什么话!谁不洗你都得洗,你还洗得干净吗?!你不嫌卖淫脏,别人还怕传染病呢。

与妓女为伍,这是杜党生压根就没想过的,“双规”毕竟是住宾馆,她也是单间,那种感觉和看守所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儿就不同了,是另一个世界,她进来还不到三个小时,内心的自尊大厦已陡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

她湿着头发,发到一套深灰色的囚服,左上胸印着两个白色的大字“一看”,大概是表示她是第一看守所的犯人。接收的全过程就这样结束了,她甚至想象不出自己穿这样一身衣服的尊容。

这时,杜党生的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声:“管、教、好!”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着狱警制服的人匆匆忙忙地通过走廊,根本没往监仓里看一眼,但是整个仓里的女犯全部都训练有素地原地挺胸背手,大喊一声。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她们又开始干手上的事。

仓里还有一部电视机,每晚七点到九点放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放的是看守所的条令,开关统一在管教的电脑控制室里。

这就是她的余生?杜党生想,假如她还有余生的话,她将在这里安装灯泡,高喊管教好,在小天井里看看灰蓝色的天空,对每晚的电视节目渣都不放过。不过比起死来,这还是无比美妙的,不是有人不知犯了什么罪,律师历尽艰辛令他从死刑改判死缓,他便大笑了三天三夜吗?可见活着的魔力。

她会判死刑吗?这是每时每刻都在困扰她的问题,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占据了整个脑海。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死罪,而且不会有人关心原因和过程,结果是海关已成为东泽国际的一个部门,岂止是城门失守这么简单?!这在封建王朝,估计也是赐死。

说多错多,或许她一言不发,还能保住一条命。

凌向权也关在这座看守所里,不光是他自己,就连这儿的狱警一时都无法适应他角色的转换。曾几何时,他到这里来检查工作,哪回不是前呼后拥的,所长是他一手提拔的,更是忙前忙后。现在有的狱警见到他还想立正敬礼,完全是条件反射,虽然所长一直没有露面,但他还是被带到单间里,有小床睡,不用跟杀人犯挤在一张地铺上,而且他也破例可以不穿囚衣,穿自己的便服而已。

至今,凌向权还清楚地记得当他收到配合调查东泽国际走私案绝密文件时的情景,上面有中央领导的批示,譬如“谁来说情,就说我某某某说的,先查他!”“如果我某某某有问题,就从我查起!!”等等,这预示着此案的前景不容乐观,尤其是他自己,跟高锦林的关系非同小可,凌向权一夜没睡,反反复复想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他也想过潜逃,但这无疑说明他的问题有多大,而且多年在警界服务,他深知东躲西藏,惊弓之鸟的日子根本维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崩溃。

所以他决定第一时间叫高锦林走掉,这是开脱自己唯一的出路,如果高锦林被捕.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会爆出什么内幕,真是天知道。然后他多次和杜党生碰头,商量如何渡过这次危机,包括可能出现的最糟的情况。

海关行动的第二天,数百名武装警察突袭了东泽国际集团公司和它下属的企业,查封了所有的办公室、车间,当然还有月亮楼招待所,带走涉嫌走私和行贿的骨干职员约一百七十余人,幸亏庄静不在其中,高锦林是言而有信的,他早已经把她和她肚子里的胎儿送到了大西洋彼岸,庄静到了那边,还跟凌向权通过电话。

他和庄静的事总算是神不知鬼不晓,这才保住后院没有起火,目前凌夫人和女儿以及律师都在忙着给他写申诉材料,他们坚信他是无辜的,而他自己也觉得罪不至死。摆在台面上的给高锦林的走私车开罚没证的问题,是经过党委讨论通过的,至于打电话通风报信,那也是公安部某位领导的意思。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有点早了,专案组能把他送到看守所来,一定是有道理的。

就在搜捕东泽国际集团公司的行动中,专案组搜到一本送礼行贿花名册,里面将每个受贿收礼的官员的姓名、时间、金额和用途都做了详细的记录,涉及的官员有数百人,而凌向权自是榜上有名。再则,他包庇和强行终止的高锦林枪支走私案也浮出水面。

一位戴眼镜的律师不遗余力地往他这儿跑,核对有关事实,他对他说,他的夫人和女儿在有关部门的信访办手捧状纸,大喊冤枉。这情景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老婆还好说,跟了他一辈子,不说享了什么大福,至少是没受过罪,理应与他生死与共,但是他心疼女儿,晓丹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没让他操过心,长大成人以后成为他骄傲的资本。可是现在却要为他奔走呼号,忍受别人的轻视和白眼,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晓丹。

律师还说,你女儿对你很有感情,她到我们律师事务所来送经费,出手很大,我们现在是一个班子在为你忙,目标是死缓,但争取无期。

凌向权是不会在人前表露感情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叹道:“是我拖累了她。”

彭卓晴在看守所里三天不吃不喝,被管教架着去医务室打点滴,她不肯配合,自己往外拔针头,医生只好把她的手用绷带绑在输液床上,还让一名管教守在旁边,这才打进了两瓶葡萄糖盐水。

她瘦得更厉害了,两只眼睛像小灯笼似的,脸色和唇色都极其黯淡,整个人像在沙漠中苦旅而又迷失了方向一样。

她和寇奋翔一块被请了进来,审讯时,她处处为冉洞庭开脱,把许多责任揽在万顺公司,而万顺公司又是寇奋翔的法人代表,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冉洞庭又怎么是行侠仗义之人,一“双规”,他已经是三魂丢了七魄,马上就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往外说,而且说来说去,问题全在那一对母女,她们叫他干这干那,夹在中间皆因无奈。

专案组的人说,我们做过调查,据说杜党生是你的恩人,而彭卓晴又是你的恋人,事实恐怕不像你说的那样。冉洞庭说,组织上是培养过我,这跟杜党生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她当一把手以后,大搞一言堂,专横跋扈,什么事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单位里好多人见了她都吓得躲着走,她这样的铁腕不发话,我有几个胆子敢擅自行事?!至于说到彭卓晴,说难听一点她就是第三者,她明明知道我有老婆,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不要说爱,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她做人嚣张得很,又贪得无厌,这种人有什么可爱的?!我的家庭生活的确不幸福,但我就是离了婚也不会跟她结婚。我只是碍于她母亲的面子,也不想太伤她的自尊心,这样就做了一些违心的事。我想谁处在我的位置上都会觉得很难办的,我也请求专案组的同志体谅我的难处。

反而是冠奋翔的认罪态度比较好,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彭卓晴身上,也合情合理,可他说杜党生是在他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就因为她跟他父亲曾在孤儿院一起长大,杜阿姨是个很念旧的人,搞通关公司是为了让他和他们家不仅不再窘迫,而且能过上好日子,而这其间她从来没拿过万顺公司的一分钱,还无数次的打电话给他,叫他遵纪守法,收点服务费而已,就像商务考察一条龙,出国留学一条龙那样,因为你们比较熟悉海关繁琐的业务。

他还说他一直很喜欢彭卓晴,他觉得她的许多行为是因为单亲家庭带给她的心灵上的自卑和没有安全感所致,决不仅仅是“发钱寒”那么简单。他希望专案组不要把她一棍子打死。

专案组的人说,你的命未必保得住,这件事太大了,你还管别人?!

寇奋翔说,可能是因为爱吧,我爱卓晴,也爱她的母亲。

彭卓晴不配合,许多事就不可能真相大白,而且只对冉洞庭有利,量刑毕竟是重证据的,丝毫不讲情面。对于卓晴的执迷不悟,专案组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们说,你不要再为冉洞庭开脱了,他是怎么交待的,绝对超乎你的想象。卓晴冷笑一声,把眼光移向窗外,这种离间的手法,她在电影电视上看得太多了。

迫于无奈,专案组的人只好把冉洞庭和寇奋翔两个人的审讯录音放给她听。

这之后彭卓晴便不吃饭,情绪低落到极点。

这时的彭树,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再也承受不住生活给他的打击了。

当他得知前妻和女儿被捕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想,是不是搞错了,她们好好的,怎么就给抓进去了呢?他相信她们很快就会没事,但得到的消息不仅不是没事,反而说她们犯了死罪,彭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难怪他着急,彭树是一介书生,平日里万事不理只埋头他的工作,不要说看守所,就是连公安局他都不知道在哪条路上,门朝哪边开,同时他也深信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他们打交道。现在前妻和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真是万念俱灰,一点主意也没了。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茶饭不思,愁眉不展。莫眉每天给他熬点粥,煲点汤送过来,费尽口舌让他吃一点,然后就陪在他身边枯坐。

她还托人去探听消息,所托之人众口一词地说,这是中央直接派人抓的案子,谁敢问啊?!不是找死吗!所以打听了一圈,什么消息也没有,人关在哪里也不知道。报纸上倒是发了一个通稿,所有的报纸上的文章几乎一模一样,标题是《东泽国际案:大走私必有大腐败》,文章说,这是一起涉案金额特别巨大、案情极为复杂、危害极其严重的走私犯罪案件。首批二十五起案件涉及八十四人将一审公开宣判。杜党生的名字和W市市委书记、副市长的名字赫然打头,黑体字有铜钱那么大。

情形将会怎样不言自明。

一天晚上,窗外是凄风苦雨,莫眉陪在彭树的床前直到深夜。

彭树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道:“莫眉,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的内心其实是非常软弱和孤独的,我就是这样活下来,也是行尸走肉,你又何必跟一个废人在一起呢?爱情比天还大,但是比生命小,他们一个个地走了,特别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就算是我的前妻,我虽然跟她已经没有感情,但她是我的孩子的母亲,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对她的死无动于衷。每每想到这一切,我还怎么活下去呢?!看在我们好过一场的份上,我请求你帮我买一瓶安眠药……”莫眉其实并没有完全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走出来,这种伤痛将伴随她惨淡的后半生。可是彭树又要承担新的痛苦,而且显然他已经受不起这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这不能不使她变得坚强起来,既然她爱他,既然她是女人,既然她曾经是一个母亲,她就得打开自己博大无垠的心扉,先收拾起残酷的丧女之疼,帮助他走过这人生的大灾大难。

她说:“你不能这么做。我当时也不想活下去了,可是你说,我还有你,就为了你这句话,我决定继续往前走。现在轮到我对你说,无论你的内心多么软弱,多么孤独,你还有我,如果你还能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

彭树痛苦不堪道:“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鄙视我,医生护士小声说话,我觉得他们是在议论我,我摆脱不了羞耻感。我们国家是一个要脸面的民族,你叫我还有什么脸面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

“我不嫌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即便是亲人也不能代替。”莫眉异常坚定地说。

彭树忍不住抱住莫眉失声痛哭。

在这之后,莫眉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彭树身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彭树的精神支柱。在莫眉的关心和照料下,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

彭树出院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到看守所去探望女儿和杜党生,为了说话方便,他决定不让莫眉陪同,莫眉只是为她们准备了一些食品和在她想象中用得着的衣物。然而,彭树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她们,女儿是因为生病,起不了床,杜党生是根本不见他。

这天下午,彭树再一次来到看守所,但女儿的病还是没好,杜党生也还是不肯见他。他坐在探视大厅一隅,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人说他要探视的人是杜党生,这自然引起了彭树的关注,他一直盯着这个人,心想或许通过他可以见到杜党生一面。

他想见她,就因为她是卓童和卓晴的母亲,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能够理解她这个单身母亲的心情。他知道他帮不了她,可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又有了儿女,现在她面临一死,恩怨又何足挂齿?他也不知道会对她说什么。

那个男人同样被拒绝了,他也是满脸怅然地站在那里。

彭树向他走了过去,主动搭讪道:“你也是来探望杜党生的?请问你是……”“我叫寇杰,是她小学的同学。”

寇杰已经来探望过儿子,他这回是专程来看杜党生的,他也来过几次,均遭到了拒绝。

“我叫彭树,是她的前夫。”

“原来是这样。”

“我们都应该了解她,她说过,狼狈的时候不愿意见任何人。”彭树苦笑道。

寇杰主动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吧。”看上去他有点想跟人聊聊。

他们乘车离开了看守所所在的那片无比荒凉的地带,来到市区,随便找了一个酒吧,看见人不多,便坐了进去。可是真正坐下来,又无话可说,只能是面对面地喝啤酒、抽烟。

彭树是在卓童过世以后学会抽烟的,那么一个干净人,很短的时间内,浑身烟气,手指焦黄,与老烟枪没有任何区别。

至今,寇杰还清楚地记得他与杜党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杜党生打他的手机,要求立刻见面,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他如约来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咖啡馆,可是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杜党生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他对服务员说,要一个柠檬茶,但杜党生说不,她要了两杯威士忌,并且笑着对他说,咱们俩还没有一醉方休过呢!但很明显,他觉得她的笑容十分勉强,甚至可以说是强颜欢笑,看上去让人很不好受。

果然,过了一会儿,杜党生突然对他说:洪炉,我可能要出事。

你会出什么事?

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所以这么着急把你约出来。

他还是那句话:你会出什么事,就连我太太都说,杜关长这个人,一看就知道不会犯经济上的错误,也不会犯作风上的错误,至于政治上的错误,那就更不会犯了。说完这话,他自己还笑了笑。

杜党生根本笑不出来,她也没接他的话,只是说:洪炉,如果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确是出于好心。

现在想来,她是指奋翔因为通关公司被收审这件事。但当时他完全不可能领会,只是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呀!

他们要的洋酒进来了,她先喝了一大口,然后侧过头去,望着窗外霓虹闪闪的街道和街道上流淌不息的灯河,眼中充满眷恋和少有的温柔。她没有看着他,可是在跟他说话,她说,我真的很感谢你,洪炉,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也让我相信了人是可以心灵相通的。做人是有今生,没来世,我这个人一生都不浪漫,更不会说什么感天动地的话,我只是希望我走了以后,你有空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来,如果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个。

她递给他一个布包,布包是一块用旧的男用手绢,好像是他什么时候遗落在她那里的。他也依稀记得她对他说过,现在谁还用手绢啊,早就用纸巾了。他打开手绢,里面是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新华字典》。

他直觉她出了大事,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什么,流露过任何儿女情长的东西,可是这会儿一下子说了那么多,都是些生离死别时才会说的话。她会出什么事呢?以她的位置,工作环境,包括所处的时代都不难设想,然而他人微言轻,他至多能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几句,这有什么用呢?

他也想过叫她自首、退赔或者干脆人间蒸发。可是以她的聪颖、果敢和能力,这些是不需要他来提醒的。

他觉得内心无比酸楚,就像眼睁睁地看见心爱的人溺水,却又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发不出声音地空喊。

很长时间,他们只能默默无语的相对而坐。

最后,他说,喝个交杯酒吧。然后象征性的与她交换了酒杯,他看见她的眼里有泪。

“我只是觉得,”寇杰突然大声地对彭树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活得太苦太累,没有人真正帮过她,也帮不上她。她就像一棵圣诞树,只是身上挂的不是新年礼物,而是责任、义务、情分和感念。如果她冷酷一点,贪婪一点,真的是卑鄙无耻,薄情寡义,视财如命的人,倒也死得其所。”

彭树一言不发地看着寇杰,他承认他其实并不了解杜党生。

她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跟着狱警来到长长的走廊上,走过一道就被紧关一道的铁门早已不用钥匙,是根据警员的指纹感应的,可以说只要来到这里便是插翅难逃,即便是这样,看守大楼还是修得跟迷宫一样,七兜八转,就是让她大摇大摆地重走一次,也必定糊涂。而且每道过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岗哨。

杜党生再一次被带到审讯室,这里对她来说毫不陌生,几乎每天必到,甚至几个来回,但她仍觉得今天的感觉有点异样,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来,大概是专案组专门审理她的那个人,脸上有一点不易捕捉的悲天悯人的神情。其他的人,表情也是怪怪的,与他们以往坚决要攻克她的心境不大相同。

她从心里感到不以为然,这些在清水衙门里工作的人,最喜欢整治贪官,以泄心头之愤,如果和她调换一下位置,保不准是什么货色,不过以她的党性,审理别人的时候,一样不会手软。

专案组的人开口了:“你今天还是准备一言不发吗?”

她看了他一眼,用一言不发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现在比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人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何况她是一个禀性坚强的人。

这样对峙了一会儿,专案组的人说:“好吧,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的女儿彭卓晴自杀了。”他说话的声音的确有些沉重。

他的,他们的表情让她相信这是真的,有很多东西可以伪装,但有的却是根本无法掩饰的,她听见那个人继续说道:“她在医务室输液时藏了一块玻璃片,半夜在被子里割腕,没有被发现。”他的口气似乎更看重的是他们工作的失误和不好交待。好像她是他们的领导,正在听发生重大事故的汇报。

事实上,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肩,但这丝毫不能抗拒死亡一般的寒意;紧接着,灰色的墙壁开始倾斜、旋转,而她的精神世界同样在坍塌、崩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那种轰轰烈烈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终于,她被掩埋在一片无光无色坟墓一般的废墟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递给她一张揉皱的、血迹斑斑的纸条,那上面写着:“我对不起我妈妈,是我害了她,她是一个好人。如果奋翔也是死,我想跟他埋在一块。彭卓晴绝笔。”

她感到一种万箭钻心的痛,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有多爱她的女儿,并不表现在甜甜蜜蜜和无微不至上,那是深藏在心底的爱,是随时可以献出生命的保护,就因为她是一个孤儿,就因为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就因为卓晴从小就不在她的身边,她对她所有的歉疚都化成了爱,可是她没有把她教育好,而把她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傻孩子,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救我吗?!你太年轻了,事情决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是的,你和卓童让我伤透了脑筋,你们给我的对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机会,事实上是你们和他们合力在我的心脏插上了匕首。可这也还是冰山一角,比起我抽屉里含金量极高的字条,比起我接到的来自某办某办的电话,比起军方的一个指令,你们算什么呢?我那时候就知道,有些事你不做,当时就死,做了,现在死。

结果是一样的,原因不同,过程不同而已。

可是你还是想救我,母女连心,你知道错了,甚至愿意拿出生命来补救,你怎么会傻成这样?!你这不是往母亲伤痕累累的心上撒盐吗?!

杜党生发出的隐忍的哭声,像原始森林里传来的野狼失子时的哀鸣,如泉的泪水在她的脸上纵横,就连专案组的人都无不为之动容。

彭卓晴在医务室抗拒打点滴时,混乱中踢倒了输液架,打碎了一个葡萄糖盐水瓶,医务人员及时做了清扫,却有一片碎玻璃遗漏在输液床的下面,她在系鞋扣时把它藏了起来。直到有一天深夜,她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完成了她想完成的事。早晨起床的时候,被同一监仓的人发现她安睡在血泊之中。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在了结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她恨冉洞庭吗?她懊悔不已吗?她爱寇奋翔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爱她的母亲。

几天以后,杜党生开始说话了,而且有问必答。她是海关的一把手,对于许多问题的大白于天下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公审大会那一天,她起了个大早,仔细地洗了洗脸,还擦了一点润肤霜,头发梳了又梳,还是不太顺从,她的头发浓密但发质比较硬,没有吹风筒就很难打理好发型,也只有将就了,最难看的是囚衣,皱皱巴巴的像面粉袋,但这个问题是不可能解决的。

果然,她一走进公审大厅,就看见了坐在听众席第一排的洪炉和彭树,这两个男人呆如木鸡地看着她,大概从来没想象过她沦为囚徒是什么样子。这是她风雨兼程时的港湾,她感谢他们,让她有了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很满足。

至于他们怎么想,这已经不重要了,女人是男人的花边,男人也可以是女人的点缀。这是一个女强人、弱男子的年代,你只有一丁点都不指望他们,才能得到真正的泰然自若的平衡,尽管你会在大灾难面前感到是何等的单薄无依。

杜党生,受贿罪,放纵走私罪,情节特别严重,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凌向权,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案发后为高锦林通风报信,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冉洞庭,受贿罪,放纵走私罪,情节特别严重,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彭卓晴,走私普通货物罪,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鉴于她已经因病死亡,免于执行。

寇奋翔,走私普通货物罪,因有自首情节,一审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公审结果共计十一人死刑,三人死缓,十二人无期,其余五十六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

死刑犯中有十人决定上诉,杜党生是唯一没有提出上诉的人。卓晴死了,在巨大的悲伤过去之后,她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对待生死也有了超乎寻常的坦然。

她破例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回答相关的问题,在提到临别感言时,她语气和缓地说:“好人也怕坏人磨,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不要以为,腐败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她的话被引用在各种各样的文章里,影像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上,一如破获名表走私案大出风头时的频率。她对党还是有感情的,知道怎么说话可以达到教育全体党员的目的,这次也一样,像上面提倡的“无车日”“健身日”“放下你的棍子”“百鸡宴”等等一样,她愿意现身说法,最后为党做一点事情。

她开始默默无语地安装灯泡,放风的时候尽可能扬着脸,自然之景,哪怕是空荡荡的天空,都让她心驰神往,追忆起她所见过的最为旖旎的春光秋色,似乎都可以保存下来,保存在心底。她看上去更像是在等待一个日子,她将去探望女儿,据说那里是不需要吃喝的,并且一团漆黑,她可以把图画一般的美丽讲述给女儿听,因为女儿从小就怕黑。

她也主动给贩毒的死囚犯送饭或者端屎盆,因铺上,她也需要别人为她服务,当然不是指望死人,却是做给活人看的。

她至死都是一个务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