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意孤行

抗美的腿伤好了以后,正式办理了入伍手续,她算七一年的兵,而且当时外科正忙,正缺人,她也就被分配到外科当护理兵,她从病房搬到了女兵宿舍,跟章小毛在一个房间。

角色的转换几乎没有过程,所有的护理工作,抗美都是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比她年龄小的章小毛身后,一边学一边干,不过她觉得这些活儿都轻松无比,简直跟玩儿一样,无非打扫厕所,拖地板,倒痰盂,打饭送饭,何至于像章小毛,晚上洗脚的时候竟累得睡着了。两脚还湿淋淋地泡在盆里,人已仰面倒下发出了鼾声。

这怎么跟陕北的农活儿比啊。

然而,轻松并不能令人快乐,抗美就始终无法释怀,不仅是何冀中的指责深深地压在她的心上,令她难以摆脱她是逃兵的阴影,更重要的是,她真的从内心爱上了陕北,虽然很苦,可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深得父老乡亲的信任和爱戴,那里的生活是多么有意义啊!记得有一天晚上在杏春家,一边吃着热豆腐,一边问杏春她爸,“大叔,我要在这儿呆一辈子,你信得过吗?”大叔摇着头,“不能,好娃哩,不能呀。”当时她急的一个劲的表白,大叔还是摇头:“毛主席让你们来是叫你们尝尝咱受苦人的滋味,日后进了城,当了干部,不要忘了咱受苦人,也为咱办事。”

真是不幸被大叔言中,她现在算什么呢?穿着军装是挺神气,活儿也不累,可她是一个后门兵,尽管“后门兵”也不止她一个,但是在许多人的眼中,像科领导,科里的医生护士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后门兵”一律是在享受特权,你于抗美更加不能例外。

她爱陕北,除了能跟孙雁说,谁还相信她的话。爱陕北那你就回陕北啊,干吗留下来,穿着军装卖乖。

所以抗美只是埋头干活儿,很少说话。

她的心里不快乐,她的心还留在陕北。她于抗美不是那种当了后门兵就沾沾自喜的小人。

松霖从陕北来了信,寄了三朵压平了的山丹丹花,抗美真是百感交集。

松霖在信上说,现终于查明,原枣花沟生产队长韩广汉是河南巩县的恶霸地主,解放初期畏罪潜逃,在陕北流浪了几年,最后在枣花沟以外来户的身份安下身,报的成份是贫农。目前证据确凿,大队多次开了批斗会,然后押送回河南交当地处理。

抗美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她在延安开完积代会回来,康家沟知青小组的同志们都回京探亲了,阴冷的窑洞已有十几天没开火,桌子上放着她们留给抗美的信和一份总结,总结是松霖的笔迹,但是上面有公社党委书记刘指民同志的批示:“……你们大队,特别是枣花沟,队长没人当,一切事情行不通,这里边有问题,你们对一些重点人物要过细分析,用毛泽东思想对照,下功夫总结这个问题。”

当时抗美心中翻起一股热浪,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重大的责任会落在知青的肩上。等到松霖探亲回来,抗美便和她一块扑进枣花沟队做调查,原队长韩广汉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他满脸横肉,一口河南腔,听说就是因为霸道才当了队长,他不带社员搞生产,而是去烧瓦瓮,卖高价,引导农民去开小片荒,走资本主义自发道路。后来县里来了工作组,封了烧窑,没收了所有的瓦瓮,叫社员交出开的小片荒地,韩广汉被撤了职……

这种种迹象表明,韩广汉很有可能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为了挖出这个定时炸弹,抗美和松霖连夜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外调信,发到河南巩县公安局,发到陕北米脂,总之韩广汉可能去过的地方,都布下了天罗地网。

现在这个隐患被揪出来了!松霖在信上说,这件事使康家沟大队的知青小组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得知这一消息,抗美的心中也深感自豪,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我们知青像雏鹰展翅,去搏击那浩渺的长空,在尖锐的两条路线斗争中,我们被磨炼得更加心明眼亮!

信读了好几遍,抗美实在心绪难平,便立刻铺纸给松霖回信,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兴奋感怀,另一方面,当然也流露出自己的失落情绪,她在信中写到:那茫茫的黄土高原,是我出过汗流过血的地方,康家沟有我最亲的人,我早已把炽热的情感完全献给了它。

从上中学开始,抗美和松霖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抗美父母调去新疆以后,松霖常带她回家过星期天。松霖的妈妈是二机部副部长,一个特别能干历练的阿姨,她爸爸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研究员,架一副玳瑁眼镜,沉默、儒雅,还有一股无权无势造成的书呆子气。松霖家有六个小孩,她排行老四,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弟弟,星期天家里热闹的不行。

松霖的父亲朵骆非常地爱孩子,就是坐在那里看书,孩子们也喜欢趴在他身上,坐在他腿上,松霖有时把父亲的头发梳成小纠纠,孩子们一起鼓掌大笑。抗美那时很羡慕松霖的家庭,这在她简直不可思议,她父亲是那么一个严肃的人,记忆中好像都不曾拉过她手。

朵骆叔叔听广播的时候喜欢闭目养神,他摘下眼镜,调皮的小儿子就爬到他身上,用金星钢笔给他画眼镜。他好像没有脾气似的,对抗美的态度也很温和,吃饭的时候还微笑着给抗美夹菜。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每个家庭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运动初始,松霖就显得忧心忡忡,她说她父母总是吵架,每天晚上都争辩到深夜,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突然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客厅里还亮着灯,她悄悄地走过去,见母亲一个人苍白着脸,在那里抽烟,神情非常的疲惫和沮丧。后来她才知道,父亲那时已被定为“漏网右派”,当天晚上被送去外省干校的劳改农场改造,他没有跟孩子们告别。

朵骆叔叔的反党言行被印成了批判材料,他居然说全国人民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和崇拜是个人迷信,是造神运动,结合他过去在经济研究所所研究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的课题,有许多观点是违背党的方针、政策的。松霖回忆说,她爸爸妈妈就是为这些观点争论不休,她妈妈认为她爸爸太锋芒毕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使你是为党好,有人能够理解才行啊,我作为你的老婆我都不理解,感情上也不接受,你这些观点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是松霖的爸爸认为她妈妈如果只能做党的应声虫和传声筒,那就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作为党培养的知识分子,有责任和义务提醒党全面考虑中国的问题。

当时的松霖必须做出痛苦的抉择,那就是她选择党还是选择父亲,她是那样地爱父亲,可是她不能、也无法想象自己选择“反党”。

随着运动的深入,松霖的妈妈因为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被打倒了。她家的六个子女基本上都下了乡。

松霖曾经问过抗美:“你还愿意跟我交朋友吗?”抗美不假思索的说:“愿意。”然后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爸爸妈妈就是恨不起来……”松霖听了这话,眼泪夺眶而出,硬咽地说:“我也是,跟他们划清界线是被迫的……我实在没有办法……。”

但是那次谈话之后,松霖很少再谈及她的父母,对外人更是讳莫如深。到了陕北,松霖干起活来真是不要命,光挑担子一项,她肩膀下压出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瘤子。抗美被选为妇女队长的时候,松霖也被贫下中农选为会计,每天收了工,还要在灯下算账,有时出入只几分钱,她就一直算到深更半夜。如果不是她父母出了问题,选去延安参加积代会的代表,康家沟还不一定是谁呢,说不定就是朵松霖而不是于抗美。

建军节快要到了,科领导叫护士班和护理组准备几个节目,争取参加医院的文艺晚会。

章小毛和抗美商量搞一个配乐诗朗诵,这个形式定下来以后,她们就分头找诗,均没有特别合适的,后来还是抗美在图书馆找到了贺敬之同志写的《回延安》,一读就激动万分,也轻易地说服了章小毛。

幻灯布景和配乐都是电影队统一做,抗美要求幻灯片上是宝塔山和延河水,音乐是信天游,电影队的人说没问题,但全院的节目都在电影队做,工作量大,只能到演出的时候再放出效果来,你们把诗背熟就万无一失。

工作之余,抗美和小毛就排练节目,孙雁给她们提词儿,她们还一块设计了几个动作,看上去还挺不错的。

由于科里的病人所需要的饮食次数和软硬干湿的质地不同,抗美和小毛每天都要跑几趟或十几趟病号灶,为不能走动的病人送汤送饭。病号灶有个上士名叫钱书明,是个上海郊区的兵,俗称“阿乡”,他人也不坏,就是有点虚荣,总是吹嘘自己家是上海市的,有时还穿一件红色的运动衫,前面印着上海两个大字。钱书明和章小毛的关系比较好,但两人都是战士,也只能眉来眼去,章小毛喜欢跟钱书明打打闹闹的,钱书明会偶尔送给章小毛一罐麦乳精,一块小手绢什么的。

有一天章小毛去打饭,钱书明对她说:“我们病号灶炊事班准备的节目是舞蹈《抬头望见北斗星》,全部戴八角帽、穿红军的服装跳,舞也编好了,就是没女的,要不我们和你们外科的护士班、护理组合作,那这个节目就好看了。”后来外科就出了几个年轻护士加上章小毛跟炊事班的战士一块跳舞,抗美领唱《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歌。

节目排得还挺有模样的。

八一的晚上,战士灶加菜,每人两个狮子头,一个咸鸭蛋,抗美吃得津津有味,小毛道,“你少吃点,塞住了心眼儿,呆会儿忘词儿。”抗美道,“不会的,我饭盛多了一点,不吃就得浪费,我种过粮食,不容易。”小毛道,“又来了,什么时候你能不忆苦思甜?”抗美没再说话,人的生活环境不同,感受自然也不同,小毛的家是部队职工,俗称军队化的老百姓,比如长期在部队工作的大师傅、电工、部队加工厂的工人等,比起纯粹社会上的人,小毛有自己的精明和优越感。

《抬头望见北斗星》是第二个节目,抗美刚一开口,举座哗然,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新兵蛋子嗓子这么好,这么亮堂,独具穿透力。在这样令人心情澎湃的歌声中,钱书明、章小毛们翩翩起舞,忽儿铿锵有力,忽儿泪光闪闪,超水平地表现了红军战士思念毛主席的热望。

舞蹈的最后是一组造型,红军战士或坐或站,或负伤或冲锋,均是齐望北斗,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幕急落。

小毛和钱书明非常兴奋,在后台一个劲儿地夸抗美唱得好,又自夸跳得多么起劲、投入,显然获奖已不成问题,就看是几等奖了。

抗美再次来到舞台上时,已经是下半场,这回不是观众惊奇而是她傻了眼,电影队放的幻灯片布景完全按照她提的要求:巍巍宝塔山,蜿蜒延河水,黄土高坡满是金色的庄稼,一片丰收美景。遥远的舞台深处,传来了悠扬的信天游,由于音量偏弱,更令抗美似梦似真……

章小毛深情地朗诵起来,抗美也下意识地进入了情境,幸亏《回延安》的诗句太熟,以至于她脱口而出,而她的思绪已渐渐远去……

那是在延安的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延安地区十四个县都组了代表团,到会的代表有九百多人,就住在当年中央党校的旧址里。

刚到延安的第一顿晚餐,抗美吃了整整两斤饭,还完全没有撑的感觉,连男生们都在议论,黑家堡的代表可真能吃!也难怪,见不到什么油腥的抗美一看见会议灶的羊肉,真成饿牢里放出来的了。

参观王家坪,这是毛主席在延安的第二个居住地,也是中央军委的所在地。第一居住地是凤凰山麓。

几孔土窑外的老槐树下,当年,毛主席曾和刚从苏联学习归来的毛岸英有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按照主席的吩咐,毛岸英来到延安附近的农村,对农民们说,叔叔伯伯,我爸爸让我来向你们学习。一年以后,他学会了各种农活,这才离开农村,东渡黄河奔赴了抗日前线。

就在主席当年坐过的石凳旁,抗美和其它知青代表重学了毛主席有关知识青年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的论述。大家一致认为,毛主席教子务农,他老人家就是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最光辉的典范,为我们做出了最实际的榜样。历史上哪一个阶级,哪一个朝代有这样的伟大的壮举?世界上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政党提出过与谈到这里,每一个代表都在凝神沉思。

杨家岭窑洞里的小油灯,也是令抗美颇为难忘的。毛主席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三年就住在这里,这是他老人家当年接见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发表《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英明论述的地方。

油灯下,主席写了四十多篇著作,在写《新民主主义论》时,曾几天几夜没合眼。

杨家岭有一座青松掩映的小巧建筑物——中央大礼堂,这是七大的会址,一切均依原样布置着,木制的长凳,红色的小票箱,长长的标语挂幅。抗美依稀觉得,就在不久以前,毛主席还和中央机关在这里开会。

怀着崇敬的心情,抗美又和代表们一块来到了枣园,随着讲解员深沉的声音,大伙也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一个阴冷的深秋,毛主席穿着一件灰布大衣,臂戴一块黑纱,缓缓地走上土台子,在一片悲痛的气氛中,为在安塞山中烧炭的战士张思德同志致悼词,这就是一篇光辉著作《为人民服务》的由来。

在深寂的老梢林中,只有张思德一人个,每天砍树、烧炭,黄昏时担着两捆炭走下山来,后来炭窑崩塌,他的尸体运回延安,中央机关举行了上千人的追悼大会,毛主席还为这位普通的战士献了花圈。

于是,所有参加积代会的知青代表,坐在草地上齐声背诵毛主席的光辉著作《为人民服务》。

抗美一边背诵一边深思,比起张思德,自己是否下决心扎根农村了呢?是否能像他一样,做一辈子平凡的工作?在灵魂深处,自己还是觉得在农村干一辈子屈才,这算不算中了“下乡镀金论”的流毒?在枣园,抗美的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但终于,她决心全心全意而不是半心半意地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她要像张思德那样,不考虑个人前途,把自己的一切献给革命事业。

也就是在延安参观、学习的这些天中,抗美和何冀中接触的时间最多,最长,抗美是康家沟的代表,何冀中是马家沟的代表,他们在一辆卡车上肩并着肩迎风而立,互望一眼,对方都是黑红的面孔,粗硬的茧手,都是陕北新农民,他们的内心无比自豪。

在听完大会的代表典型发言之后,抗美和何冀中有过一次彻夜长谈。他们当时也没想到会谈这么久,本来是吃完晚饭散步,两个人无意中谈起对来参加积代会代表的一些看法,说着说着就刹不住了,两个人的共同语言竟是那样得多。

清华附中是红卫兵的发源地,他们那一届的红卫兵,集体插队在延川县的关庄公社,一道川的二十多个生产队都是他们的人。何冀中说,他们倒是血气方刚,不减当年破四旧的狂劲,干什么都是嗷嗷叫的。其实他们干活还真能吃苦,活动能力更不在话下,为村里办了不少事。可听说乡亲们并不太喜欢他们,主要是嫌他们太骄傲,不扎实。抗美说,他们是挺张扬的,办了一份小报,印发整个延安地区,还是当年大闯红八月的驾式,我觉得有些过时。何冀中说,他们的代表也太能说了,显得华而不实。

抗美又说,但是比较危险的还是四三派的钢杆们,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得志,来插队主要是改变战略要考察社会,从各个方面调查农村,居然怀疑起党对农村的一系列政策来,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观点来思维的。何冀中沉思了片刻,说:“知识青年下是下来了,但是思想都很活跃,分化的也快,没有一个正确的出发点,后果相当危险,说不定会走到革命的反面。”

比如,何冀中说,按照我们马家沟“老中医”的观点,他是要两年农村,两年工厂,两年军队,沿着领袖和伟人当年走过的路,来广泛了解社会,他把下农村看成了过渡阶段。抗美说,这种观点听上去倒是很有抱负。何冀中打断她的话说,但推敲起来就太可笑了,一百年前的中国,群魔乱舞,被列强瓜分,中华儿女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寻求救国的真理。可是今天,毛泽东思想光无旁遮的普照大地,毛主席又为我们指出了与工农相结合的光明大道,再说什么寻求真理,不说是反动,也是徒劳啊。

抗美没有说话,但她在内心中非常地佩服何冀中,他才真正是知青当中有理想有抱负,同时又有头脑的栋梁之材,平时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得起磨炼,经得起脱胎换骨的改造,一步一个脚印,把自己的一切无保留的奉献给陕北。

那个晚上,他们谈的最多的是在农村长期扎根的问题,和改天换地的具体做法。

延安的积代会一共开了二十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赴京观礼的代表们也回来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张艳走上了主席台,她详细介绍了周总理在中南海接见各地知青代表的情景。她说,总理听完山西知青蔡立坚的事迹后,握着她的手说:“了不起,了不起,你今年多大了?”蔡立坚说:“二十一了。”总理说:“小呢,小呢,你们可以在农村干一辈子,下决心了吗?”蔡立坚激动地说:“下决心了。”这时总理深情地说:“再过五十年,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一定会把社会推向一个新时代!”

听到这里,抗美再也坐不住了,她差点喊出声来,我们肩上的担子重啊!我们的表现将反映一个时代青年的风貌,未来将在我们手中变个样!她看看周围的知青,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样庄严、激动,不少人跟她一样,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至今,抗美还清楚地记得,就是在积代会开完后不久,她的腿就摔伤了,当她跟着妈妈坐上安二型飞机起飞的时候,她是多么眷恋脚下的这片土地,那渐渐缩小的平展的塬地,百丈的沟壑,一眼眼黑色的窑洞整齐的排列在山崖边上,牛群缓慢地移动,许许多多的小人影是在修梯田……她拼命地擦去眼中的泪水,要清楚地把陕北的山川地形,一草一木画在自己的心上。

抗美怎么也没有想到,延安会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信天游会再一次在她的耳畔回响,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这是在舞台上。

尽管诗句还是从她的口中滑了出来,“手抓黄土我不放啊……”突然,她鼻子一酸,她真想大声地哭出来,如果她继续朗诵下面一句,她一定会哇的一声,所以她闷住了,整个礼堂也鸦雀无声,章小毛以为她忘词了,小声提醒她道,“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她知道是这句,她并没有忘记,“紧紧儿贴在心窝上”,她没有办法把这句话说出来,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哇哇大哭。

章小毛急得满头是汗,她又提醒了抗美一遍,台下已经出现骚动,有小孩子喊出来,“她忘词了!忘词了!”顿时有人笑起来,抗美木头一样地立在舞台当中,大幕无可奈何地迅速落下。

于抗美在医院里一夜成名:嗓子是真好,忘词儿是忘得真干净。《抬头望见北斗星》得了一等奖,诗朗诵出了洋相,章小毛提起这事就痛心疾首,抗美也不做任何解释,每天沉默寡言,闷头干活。

只有孙雁一个人理解于抗美,她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的。”抗美苦笑了一下。

其实,部队和农村差不多,都是喜欢不爱说话,干活出一身臭汗的人。很快,科里的同志就对抗美的印象好起来,觉得她不像干部子女,能吃苦,工作扎实,不怕脏不怕累,协理员一开科务会就表扬于抗美。

时间长了,章小毛心里就很不服气,虽然她比抗美年龄小,但好歹是个老兵,平常的活儿也没少干,只不过喜欢跟男病号打羽毛球,和钱书明有点小浪漫,怎么就让抗美比成落后分子了?听说科党支部还要重点培养于抗美,她章小毛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不知写了多少,党支部对她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章小毛在宿舍里不大爱跟抗美说话了,抗美找她说,她也爱搭不理的。以前抗美给章小毛洗脏衣服,她还嘻皮笑脸的,现在她不让抗美洗了;早上在科里挑开水,本来她只能挑动半桶,但她当着抗美的面,非得挑一桶不可,结果水泼了出来,还烫了脚。

抗美的心里很难过,想到她们一伙女孩在农村,从没有过勾心斗角的事,现在在部队,两个人的关系都能搞这么僵,部队宿舍的条件和陕北窑洞怎么比?可抗美不愿意回宿舍,她觉得还是陕北窑洞住的温暖,踏实。

每天早上,抗美提前半小时到科里打扫卫生,晚上如果不是和孙雁在一起散步聊天,就一个人在被单仓库里看书看报,学学《红旗》杂志,很晚了才回宿舍睡觉。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军区后勤部决定抽调下属各单位的“文艺细胞”组成一个宣传队,不仅参加全军的调演,还到下面部队去演出。抗美被抽调到宣传队去了,章小毛当然没份儿,她虽然喜欢文艺,但体型略显矮胖,唱歌跳舞又都是半吊子。这回她真忍不住了,问孙雁:“你说于抗美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孙雁道,“你嫉妒了?”章小毛一时无话,给噎那儿了。孙雁又道,“章小毛我告诉你,你不跟抗美这样的人交朋友是你的一大损失,爱信不信。”章小毛气道,“我就不信,走着瞧吧。”

在宣传队,每天倒是又热闹又开心,抗美的节目是京剧清唱《家住安源》,在排练之中,她反复听了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中柯湘的唱段录音,由于她的认真,唱腔被她练的炉火纯青。

一天晚上演出,杨三虎没事也去看了节目,邹星华和志西陪着他去。在抗美的清唱结束之后,杨三虎意犹未尽,非常兴奋,在首长席里大喊了一声“玉堂春!”程秘书立刻俯下身去提醒他,“首长,《玉堂春》是四旧,早就不让唱了。”杨三虎愣了一下,只好算了。抗美当然也不会唱什么《苏三起解》。

此时,程天牧忙向杨三虎介绍道,“这个女孩就是于敬田的女儿,她的腿伤刚好,就留在医院当兵了。”杨三虎哦了一声,才道:“那还是个人才嘛。”志西在一旁说道,“她唱得可真好,人也挺不错的。”邹星华下意识地看了志西一眼,想不到志西的脸唰的一下红了。邹星华装作没看到,经自对程秘书吩咐道:“叫抗美星期天到家里来吃饭吧。”程秘书马上答应了。

这个星期天,杨家特别热闹,不光是抗美来作客,志南因到军区来参加指导员学习班,正好可以在家过星期天,他就带着莉莉来了;北萍因为江俊生到外地演出,她便没有必要往外溜;志西知道抗美要来,更是莫名其妙的亢奋;潘姨虽说老了,却是个人来疯,巴不得人人都夸她做菜的手艺。

加上老两口和程秘书,真是少有的满堂彩。

杨三虎问了一下抗美父亲的情况,抗美简单说了说,还是十分拘谨,杨三虎道,“你随便一点嘛,这会儿怎么不像柯湘了?”抗美笑了笑,邹星华道,“抗美的嗓子可真不错,大概是孟梅的遗传。”程秘书道,“她妈妈好像没有她唱得好。”杨三虎问抗美:“到部队还习惯吧?”抗美道,“习惯,挺好的,谢谢杨叔叔。”

邹星华忍不住对北萍道,“你也跟人家学学,女孩子家懂规矩,有礼貌。”北萍冲抗美做了个鬼脸,抗美倒是一下子喜欢她了。志西笑道,“她有什么规矩?我从来都不觉得她是个女孩。”北萍嗔道,“有你什么事?半条命。”想不到志西就变了脸,回房间了。邹星华瞪了北萍一眼,北萍一脸无辜道,“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嘛!”

以往北萍和志西拌嘴,顶到天也就是说他一个半条命,不像跟志南,唇枪舌剑,今天倒好,志南和莉莉进门普遍打了个招呼,就到志南房间里去了,关着门聊天也好亲热也好,总之是二人世界。志西、北萍本来是和平相处的,今天倒有点反常。

邹星华当然知道志西不希望抗美一开始就认定他是一个重病人,尽管这是徒劳,抗美在医院工作,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还是到厨房吩咐潘姨,志西的菜不要像以前那样单摆,混在一起离他近点就行了。回过头来又去志西的房间劝志西。

吃饭的时候,大伙都来到餐桌上,看上去还是有说有笑。抗美对志南的印象是:帅气、潇洒,莉莉跟他在一起又很般配,所以有些羡慕他们俩。北萍大大咧咧的像个假小子,但骨子里有股傲气。她倒没有怎么注意志西,一方面早就认识了,已没有新鲜感,再就是他过份白皙、文弱,不大像武将杨二虎的儿子。

离开杨家以后,抗美间天牧叔叔为什么北萍管志西叫半条命,天牧便告诉她志西的身体情况,抗美甚表同情。

这天的晚上,志西没有睡着,他并不敢肯定自己对抗美是不是一见钟情。以往,可能是疾病的折磨,他对女孩子并没有任何兴趣,最奇怪就是见到于抗美,她的健康、稳重,以及悦耳的歌声,无一不深深地吸引着他,潜意识里,他对她没有男性原始的占有欲,他只是想亲近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多么愉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