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莉莉,志南回到宿舍,准备把花尼龙袜脱下来,刚脱了一半,就有战士打报告进来,沉痛地对他说:“指导员,你变了……。”志南也知道他在连里穿尼龙袜是很扎眼的行为。
山东籍的战士普遍认为莉莉没有什么好的,胳膊细的像竹竿,一撅就会断,咱山东的妇女,脸红扑扑的,又结实又好看。连里的文书说:“别提你们的那些铁姑娘队队长了,你们懂什么?指导员喜欢的是林黛玉,就得这么白,这么瘦,风一吹……”文书开始身体打晃了,大伙哄笑起来。志南一拽文书的帽沿儿,文书的眼睛、鼻子都给遮住了,大伙笑得更凶了。
江苏籍的战士认为莉莉挺好,每顿只吃半两饭,跟喂鸟儿似的,说话又和气,没有高干子女的架子。
不管别人怎么看,通过这次接触,志南对莉莉的感觉非常好。她这么大老远的来看他,基层连队条件又差,可她并没有半句怨言,她对部队,对战士还是有感情的,虽然她不会给战士洗衣服,钉扣子,但是看见连队战士早餐连馒头都没有,只有米饭和咸菜,她就感触良多,甚是同情。莉莉娇气是娇气一点,但是志南不喜欢部队大院里的有些女孩,不是假小子,就是二愣子,比如江海青,没当兵的时候梳两个冲天的造反辫,在游泳池高台跳水,像个黑海豹,练习飞车,把凤凰女车的座儿拔得老高,先单手猛推出去数米远,然后人跑过去临空坐驾……哪还有一点女孩的样子。相比之下,莉莉就显得有教养,而她身上的弱质,又大大激发了志南对她的爱护和保护意识。
莉莉走后,志南觉得无论是连队的训练还是生活,都没有原先那么苦了,他能够朝气蓬勃地对待这一切。
他每天都给莉莉写信,讲部队的琐事,尽管没有什么酸溜溜的话,但可以看出他是用心的。
临开学的前一天,莉莉回到了军医学院。海青见她风尘仆仆,又没有带一点北京特产给同宿舍的人品尝,便狐疑地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去夹皮沟了?”莉莉笑而不答,继而抱歉道,“本来要给你留一盒杏脯的,可是人太多,不够吃……,”海青道,“你到底去哪儿了嘛。”莉莉只好招从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海青听了半天没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
第二天的晚饭后,海青和莉莉在校园里散步,海青是一个说话不拐弯的人,她对莉莉说道,“你怎么会看上杨志南呢?他爸爸是个大老粗,就是会打仗,抗美援朝、中印边界反击战,就这么升上去的,其实水平并不高;他有个残废的弟弟不说;他妈妈也是一个神婆,又势利又会钻营,根本没法相处;就说他本人,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在大院里一会儿跟这个女孩好,一会儿跟那个女孩好,就是当参谋那会儿,还跟门诊部的一个化验员好过呢……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他啊……”
这回轮到莉莉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海青的话里并没有提到她家和她哥,但莉莉知道海涛是喜欢她的,所以海青才会这么着急,而且海青对他爸爸是书香门第出身颇为自傲,事实也是如此,莉莉经常去海青家玩,她家随便一个摆设,很可能是文物。有一次在江主任的书房,书桌上摆着一块普通的砚台,旁边立着一个柱状的墨条,上面有三个烫金的字“翰林墨”,莉莉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海涛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我爸特喜欢,也舍不得用,放在这里是看的。”莉莉问道:“翰林是什么意思?”海涛回道:“唐代以后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就叫翰林,是从明清两代中的进士里选拔的。也就是现在说的秘书吧。”莉莉道,“皇上的秘书?那你爸爸的祖上很有学问啊。”海涛又道:“这块砚台也是好东西,你总听说过端砚吧,是砚台中的上品,广东高要县有个叫端溪的地方,专门出产这种石头,这块端砚也是清代的,我爸说有好几个砚眼,磨出来的墨清亮、肥油,不仅润笔,而且墨始终不干……一般的砚台吃墨,不一会儿全浸到石头里去了。”
海涛爸爸的书房里有许多墨宝,其中还有郭沫若和林副主席的题字,配上红木的书柜、桌椅,以及淡绿色的窗帘,显得颇为风雅。
海涛家有两个客厅,大客厅的布置像会议室,围着一圈沙发和茶几,沙发上套着白色的沙发套,墙上挂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小客厅的布置就比较雅致,有一个花梨木的美人榻,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拱形的圆椅,茶具是精美的细陶,薄得几近透明;墙上挂着一幅列维坦的油画《深渊旁》,画面是一个阴沉的日子,远景横卧着黑越的森林,仿佛隐蔽着神秘、不祥的故事;天空中的云朵散淡、细碎,预示着某种莫测;近处的水面死静,在浓重的倒影中闪动幽深的光;水闸口上的三根圆木意寓将行人滑进无底的深渊。
海涛解释说,列维坦是十九世纪俄国巡回画派的重要风景画家之一,风景画当然离不开自然,但也决不是风景画片或照片的翻版,它一定溶入了画家对自然寄与的希望或者某种特定的情绪,像这幅《深渊旁》就给人恐惶和颤栗的心理效应。
老实说,莉莉对海涛的家庭还是心存敬慕,且与她自己的家庭有相似之处,虽说没有古董、名画,但也是书多报多笔墨多。对于海涛待人、处事的从容气度,她也不是不欣赏,只是她不爱他,就这么简单。
那晚的校园散步,变成海青讲、数落,莉莉听而不发表意见,当然也就没有结果。
按照海青的性格,莉莉知道她一定会把她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告诉海涛,但似乎海涛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大的变化,他还是约她出去玩。为了她能比较放松,海青还是每回挤在中间当电灯泡或调味品。
所不同的是,海涛也开始给莉莉写信了。他的信写得很好,字也相当漂亮,所谈之事幽默可笑,还不乏人生的哲理,并且没有半点的挑逗和献殷勤。要是以信件定终身,莉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海涛,志南对于所有的事都是一种简单的表达,但是莉莉喜欢志南身上的那股劲儿,什么劲儿她也说不出来,有几分倜傥,又有几分不在乎,但又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责任感的人,也懂一点惜香怜玉。
总之莉莉说不清楚,她每晚看志南的照片,断定自己是铁心爱他的;可是一读海涛的信,她又有点芳心萌动,信,她会读许多遍,但见到海涛时,她真是接受不了他的敦实、宽厚、彬彬有礼。
得知志南和莉莉的恋情发展的很顺利,莉莉还专门去了坦克营看志南,邹星华的心里非常高兴。
她想,无论多忙,也要挤出时间来解决北萍和汪俊生的问题。然而知女莫过母,对于北萍的炮仗脾气,邹星华自然是了如指掌,她都不知该怎么跟北萍谈。
一天晚上,莉莉的母亲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通报一些北京方面的消息——自从莉莉探家时,邹星华利用关系,让她搭上空军到北京执行任务的飞机,并亲自派车送她到机场,不仅带了许多土特产,还给莉莉的母亲带了一套精致的汕头抽纱,是出口产品,国内的市场见不到。自那时起,莉莉的母亲就有电话打给邹星华,一方面表示感谢,一方面也会提到一些军内比较敏感的话题。莉莉的父亲下来视察工作,还在杨三虎家吃了便宴,两个人喝了茅台酒,不像从前见面那么公事公办了。虽然彼此都不提儿女的事,但显然关系亲近了不少。
邹星华放下电话,掩饰不住喜滋滋的表情,坐在一边削苹果的北萍突然冒了一句,“妈,你应该调到外交部去。”邹星华道,“我当个外交部长那是绰绰有余。”北萍道,“你是有本事,二哥和莉莉还真让你捏到一块去了,自己也多了一个政治靠山。”邹星华这才听出北萍话里的讽刺意味,不高兴道,“莉莉有什么不好,人品、职业、家庭,你哥哥现在比我还热乎呢。问题是你,你倒是该跟汪俊生断了。”北萍气道,“我就知道摆平了二哥,你就该对付我了。”
邹星华心想,北萍还年轻,她不会懂得官场险恶的道理,更不知道路线斗争的你死我活,万一站错了队,那就有可能打人十八层地狱,杨三虎是个粗人,不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聪明才智还不如江主任的一半,只有她邹星华为他保驾护航了。至于北萍,她原是有把她嫁个好人家的心,攀上皇亲国戚也不是毫无可能,但现在看来,北萍的脾气太臭,根本不可能强按牛头把她说给谁,但是汪俊生做杨家的女婿显然是不合适的,就是为了北萍个人的幸福,不再跟汪俊生来往也是明智之举。
现在志南和莉莉确定了恋爱关系,邹星华也就不再设计北萍的政治联姻,这种关系不能多,多了会变得复杂,没有又不行。她这次下决心要拆散北萍和汪俊生,的的确确是为了北萍好,一个男人,能一辈子钻地圈吗?年纪大了怎么办?有什么前途可言?军区的干部花名册里,有多少年轻有为的人材?那才是终身可以依靠的。相比之下,汪俊生就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子。
没两个回合,母女俩就吵了起来,这也是邹星华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她气愤地说道,“这件事你爸爸一直不知道,我准备告诉他,只要他同意,我也没意见,省得你以后恨我!”潘姨在一边帮着邹星华埋怨北萍,“什么人不好,找个耍把式的,我就相不中。”北萍没好气道,“你又没见过他,什么相的中相不中的?”潘姨道,“我没见过?你趴墙头那会儿,我也跟着扫了一眼,那小子精瘦精瘦的,三根筋挑起一个头,吃包子那叫一个快,满嘴沾着肉末儿……”北萍脸红地打断她道,“行了行了,你们反正都是嫌贫爱富之人,我不跟你们说了!”
杨三虎知道了这件事,果然很生气,正因为子女里他最偏爱北萍,也就无法容忍她的早恋,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习上嘛,年纪轻轻的就想离家嫁人了!他在感情上还不能接受北萍已长大成人这个现实,而恋爱不就是长大成人的标志吗?退一步说,就算恋爱,也不能找玩杂技的啊,文不文,武不武的,怎么登大雅之堂。
杨三虎找北萍谈话,问有没有这回事,北萍不吭气,算是默认。杨三虎用命令的口气道,“赶紧断了!”北萍硬邦邦的吐出一块石头:“不!”杨三虎强压火气道,“我听你妈说,那个人工作还不错,得了什么奖,但战士不许谈恋爱你知不知道?不要因为你,害人家提前复员。”北萍发狠道,“你要处理他复员,我就跟他私奔。”杨三虎啪的一拍桌子,“你放肆!你跟谁学的这么感情用事?连道理都不讲了!”北萍深感委屈,哽咽道,“是你们先不讲理的……我跟他一块长大,你们根本不理解我们的战斗友谊……”这件事当然谈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杨三虎和邹星华商量到半夜,邹星华认为只有处理汪俊生复员,北萍才会死了这条心,开始会闹一阵,架不住隔得时间一长心也就淡了。杨三虎不同意这样做,汪俊生有些无辜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北萍的脾气死犟死犟的,把她惹急了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反而是把她跟汪俊生往一块推。不如让她去当兵,两个人不在一块就好办了,而且她到部队锻炼锻炼,也把脾气扳一扳。邹星华说:“当电话兵没前途,当医务兵,北萍不喜欢医,不敢看死尸,见到血头就晕,到部队能干什么?”
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办法,杨三虎对此颇不开心。程天牧问潘姨:“首长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心事。”潘姨说:“还不是因为北萍。”天牧就明白了,也没说什么。有一天傍晚,程天牧陪杨三虎散步,是在招待所的将军楼附近,因为马上还有一个会。天牧对首长说道:“最近大专院校都在复课闹革命,招收工农兵学员,不如叫北萍到学校读书,她总不能一辈子当工人吧。”杨三虎脱口而出:“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我看毛主席说得对,书读得越多越蠢。”程天牧道:“现在看也是这么回事,但大凡天下事,没有一层不变的道理,艺不压身总还是句老话吧……再说她去读书,如果是住校,不能天天回家,对她也是个锻炼……”杨三虎一想,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天牧道,“我查了一下,外语学院离市里最远,又是半封闭式教育,一去就是四年,如果四年都不能改变她,我劝首长就别管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
杨三虎觉得程天牧的话挺有道理。
他对北萍说,你给我去上学,如果毕业以后还是觉得那个汪什么生好,再决定嫁他也不迟。说完板着脸走了。
北萍本来以为她的灭顶之灾即将来临,还偷偷跟汪俊生约会了一次,两人抱头痛哭,现在听父亲这么一说,大有绝路逢生之感。心想,她去读书总比让汪俊生复员强,虽然都是想离间他们。
北萍把这个消息告诉江俊生,俊生并没有显得格外高兴,反而有些闷闷不乐。北萍问道,“你怎么了?”俊生道,“我听人说,那里的学生都是挑过的,男的女的都要求漂亮,每天吃牛奶面包,说外国话,时间长了头发都会变黄……”北萍笑道,“这你都信啊?”俊生没接她的话,经自说道,“你爸爸妈妈是想拉开我们的距离,你到了那种地方,别说四年,一年就该瞧不上我了。”北萍气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那好吧,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说完扭头就走,被汪俊生一把拉住,俊生急道,“我是怕嘛。”北萍瞪着他不说话。
汪俊生觉得北萍生气的时候特别好看,也特别有味道,所以情不自禁的想亲近她,北萍满脸通红道,“你干吗?你疯啦?”俊生道,“我想亲你一下。”北萍断然道,“不行,结婚以后才能亲。”俊生道,“那最少还要等四年……”北萍道,“你等不了了?我等你十年都行。”
《解放军报》上登了杨志东的事迹,这是一件颇给杨家撑面子的事。文章的块头不大,行文也十分干练,这篇文章介绍了杨志东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发现飞机的高度仪几乎失灵,他先是按照高度仪下降高度,猛然发现左右两边的视野里长出座座高山,他已陷入山谷,而高度仪仍指示他有一万两千米的高度,这显然与现实不符。由于他反应敏捷,判断准确,及时与地面指挥联系,完全由地面导航,成功迫降,不仅保住了性命,而且保住了飞机。当他的飞机在地面停稳时,高度仪还指着六千米的高度,回想起来,都让人感到后怕。
为此,杨志东荣立三等功。文章还特别提到,志东的父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而他又是空军某部最年轻的飞行大队长,真是将门虎子啊。
杨三虎很为儿子的成材欣慰,他把文章剪下来,压在自己办公室的玻璃板下面。邹星华当然也觉得脸上有光,但她毕竟是一位母亲,辉煌背后是危险,她很为儿子担心,空中的任何一点迟钝和失误,都将危及儿子的生命。所以她看了文章之后,立刻挂军线长途,要嘱咐志东谨慎小心,安全第一。
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志东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他的老婆刘群英,邹星华说:“怎么星期六的晚上还不放假?”刘群英说:“放假,他去喝人家喜酒去了,本来也叫我去,小慧有点不舒服,我只好在家陪她,小慧是他们的女儿。邹星华只好把嘱咐的话托群英转告,群英一一答应。
老实说,邹星华并不怎么满意这个儿媳妇,是志东的同事给他介绍的,原来在体工大队打篮球,后来半月板撕裂,又嫁了志东,便改行当营养护士,人看上去颇壮实,一看就知道是劳动人民出身,她父亲是个锅炉工,母亲没工作给人看看自行车。
群英人还是蛮朴实的,也没什么心眼,可就是不讨邹星华的喜欢。第一次她跟着志东探家,邹星华清早起来,看见她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擦客厅的地板,邹星华说:“公务员会擦的,你就别擦了。”群英说,反正我也没事,马上就擦完了。这时听见潘姨在厨房里叫起来,邹星华赶过去,原来群英一大早和了有五斤面,包了一大堆包子在锅里蒸,生的,熟的,只见到处都是包子。群英说想让爸爸妈妈尝尝她的手艺。
偶尔有官太太到杨家串门,会对邹星华说,你家新请的这个保姆挺能干的。搞得邹星华哭笑不得。群英也不爱穿,衬衣穿来穿去都是她妈妈给她做的小花布衫,连的确凉都没买过,小慧更像个柴禾妞。邹星华看不过眼,就给刘群英买了两件上海的的确凉衬衣,又给小慧买了几套像样的童装。
邹星华跟杨三虎叨咕这些事,杨三虎说,我看群英挺好的,老实、能干、会过日子。志东是飞行员,他怎么适合找骄娇二气的。邹星华道,我也没说她不好,就是带不出去,我们志东,那也是一表人材啊,两个人看上去也不般配啊。杨三虎说,人家过得好好的,你操什么心?
群英这个人不敏感,也不会看脸色,照样找活儿干,一顿吃三碗饭,潘姨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家里有个苏联冰箱,经常坏,拉出去修,群英不叫车队来汽车,自己骑着板车往外拉,公务员反而在后面推。有一次,她还兴致勃勃地对杨三虎说:“爸,我和志东给你挖个小池塘吧,这样你就可以吃到活鱼了。”杨三虎随口说:“行啊!”她这就当了真。
杨家的院子挺大,自己种了些菜,还有两棵芒果树,两棵木瓜村,挖池塘也有地方,邹星华就是受不了群英这么五大三粗的,在她的百般阻挠下,第一次探家,刘群英没有挖成鱼塘,但是四年之后的第二次探家,她还记得这事,还是和志东、公务员一块把池塘挖出来了。
志南颇不以为然,对邹星华说:“妈,咱们家养不养猪?我给你搭个猪圈吧!”邹星华不高兴地说:“去!”志南又说:“她原来是打篮球的,还是举重的?”见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黑,才不再开玩笑了,说:“嫂子也是,吃力不讨好,还以为咱家就缺她这么能干的大儿媳呢!”
热爱诗歌的志西当然也不欣赏群英,说:“她怎么一探家,我就觉得家里特乱,特闹腾。”说完用书盖住脸,倒在沙发上。
北萍不讨厌群英,但也跟她谈不来,互相挺客气。
但不可否认的是,志东跟群英过得有声有色。
邹星华放下电话之后,一时浮想连翩。要说理想的儿媳妇,她觉得莉莉就很满意,家庭背景好,人又不霸气,军医是个不错的职业,配上她清丽、细嫩的形象,带出去那是相当体面的。
想到莉莉和志南的融洽,邹星华才觉得,这稍稍能缓解她对群英的不快和不满。
星期天的上午,家里静悄悄的,志西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宁和。父亲是没有星期天的,如果不下部队,就有开不完的会,总之百事缠身,母亲似乎比父亲还要忙,终日在外奔波,手好像特别长,什么关系她都能够到,热门的事情中她都会有一席之地。然而志西觉得母亲并不因此显得劳累、困顿、腰酸腿痛,反而格外的健康,面颊红润,精力充沛,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有时志西会觉得母亲的能于更衬出他的病弱、无能。
志南去坦克营了,北萍因为要到郊区去读住校大学,更加紧了与汪俊生的联络,报仇似的混在一起,见不到她人,这时的志西还不能理解爱情的力量。
太阳很好,志西不想再看书了,他喜欢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看书,泡一杯清茶,然后倚窗而坐。天好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上已经长出了霉斑,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其它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他将门后的哑铃拿出来,迎着阳光,上下举着。
但是很快他就虚汗淋漓,他迫不得已地倒在床上。糖尿病真是富贵病啊,不做事,又能定时打胰岛素,他完全像个好人一样,可是稍稍一有活动量,人就感到吃不消,心悸、口干,头晕目眩。他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病,至今病源不明,而且一开始就是重度的,这使他基本上丧失了工作的能力。志东和父亲都建议他试着找点轻松的工作做,可他都觉得力不从心,加上母亲的溺爱和偏袒,他也就放弃了自己。这除了志西的内心软弱之外,也由于志西的病体塑造了他多愁善感的个性,他想成为一个诗人。但在火热的现实生活中,诗人首先要投入到革命斗争中去,投入到你死我活的运动中去,才能写出壮美的诗篇。像他这样空泛的人,苍白的生活和思想,想当诗人是十分可笑的。
这时有人敲门,不知为什么潘姨没去应门,难道她也不在吗?
志西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女兵,她穿着崭新的军装,军帽下露出两寸短发,眉目浓黑,蜜色的皮肤,神情中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她手上的网兜网着一个大纸盒。“我找邹星华阿姨。”她说。
志西回道,“她不在家,要不你先坐会儿吧。”女兵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坐下,摘掉军帽,老练的环顾了一下客厅的布置。然后她问志西,“你是……”志西忙道,“我是她的儿子,我叫杨志西。”女兵也自我介绍道,“我叫于抗美,我爸爸原来是你父亲的老下级,我在陕北摔伤了腿,你妈妈给我联系了总院,现在腿好了,程秘书又帮我办了密院当兵的手续,我非常感谢你的爸爸妈妈,……这箱马奶子葡萄是我妈妈专门托人从新疆捎来的,叫我送来,当面谢谢你父母。”
志西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听了也没当回事,搓着手指道,“我爸妈办过多少这样的事,可能连他们自己也记不住,都是老战友、老熟人、老部下的子女,只要求到他们,能办的就办,你妈妈何必这么认真呢……”抗美笑道,“你当然可以这样说,可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何况送一箱新鲜葡萄还谈不上是涌泉。”“你怎么能找到我家?”“程天牧叔叔告诉我的,他和我父亲很熟。他说星期天你妈妈可能在家,是他让我这个时间来的。”志西道,“本来我妈妈不能这么早出去,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她也是个大忙人。”
两个人聊了一会,邹星华还是没有回来。抗美无意中从玻璃窗看到院子里的菜园子,突然说道,“菜园子好久没收拾了吧,我想去收拾收拾。”志西也脱口说道,“你怎么跟我大嫂似的……”抗美道:“你大嫂?什么意思?”志西笑了笑,一脸不说也罢的神情,抗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她解释道:“我一直在陕北下乡,干活干惯了,一看见菜地,就想起生产队的菜园子……我显得特别傻吧?”志西道,“不不不,那我们就一块去吧。”志西想,反正也没事,干坐着挺尴尬的,再说他也想活动活动。
抗美先找了一个小筐,把掉在地上的西红柿都捡到筐里,然后才对志西说道,“我来打杈和绑枝,你没于过可能不会,你就拔草吧,然后我们再一块松松土。”抗美的表情十分认真,志西也只好蹲下来拔草。
特别神奇的是,志西觉得这活儿不仅不累,而且还很有趣。他看了看抗美,抗美并不像大嫂,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跟男人似的,她伺弄菜地,神情专注,两手灵巧,让人感觉到劳动也是美丽的。
抗美对志西说道,“我腿摔断以后,在床上整整躺了八个月,你能想象吗?我真的是很想找点活儿干。”志西本来也想告诉抗美,他身体是有病的,而且还病的不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
他看见抗美的脸,来时略显苍白,现在在阳光下渐渐红润起来,他从她身上感到一种诱人的青春气息,一种健康人才有的勃勃生机。
两个人开始松土,但是没找到锄头,只找到两把工兵铲,这就得蹲在地上铲。抗美道:“我们陕北有句老话,锄一遍等于上一遍肥。”又道:“不过这块菜地过两天还是要上上肥。”志西无话可说,也只有敷衍地点头,他对菜地当然毫无兴趣,只是因为无聊和闷,他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女兵挺有意思。
志西的相貌平平,本来,如果他不生病,他的面前或许只有两条路,要不像大哥一样成材,浑身正气,道貌岸然,要不像二哥,不可避免的有纨绔之气,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然而他的病体使他的神情和气质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与家世也不同的淡淡无奈和忧伤。
潘姨买菜回来了,但她并不知道邹星华去了哪里,只知道她不回来吃午饭。这样,于抗美就准备告辞了。
她铲完地,洗了手,把马奶子葡萄交给潘姨,又请志西代她向他母亲致谢。正要离去,程天收叔叔来了电话,他果然是问志西,抗美来了没有,他对志西解释说,今天的情况特殊,目前首长和他妈妈都在白云山老虎洞林副主席的行宫,而军委空军来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在这里分别找人谈话,所以叫抗美别等了,意思到了就行了。
志西向抗美转达了程秘书的意思。抗美离开的时候,志西还叫她有空到家里来玩。抗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她当然明白,这是一句客气话,她想,她以后是绝对不会也不可能轻易走进这个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