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回忆
“这孩子本来是给你的弟妇的,因为怕她不会好好待他,所以如今送给你。”
这是母亲在她的梦里听见的“送子娘娘”的说话,每当晴明的午后母亲在她的那间屋子里做着针钱时,她常常对着我们弟兄姐妹(或者还有女佣在场)叙说这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来了。”
母亲说着这话时,就抬起她的圆圆脸,用那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时站在她的身边。
“却想不到是一个这样淘气的孩子。”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也都微笑。
母亲是爱我的。虽然她有时候笑着说我是淘气的孩子,可是她从没有骂过我。她使我在温柔和平的空气里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抿得光滑的头发,常常带着微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头脑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不能够和母亲分离开的。我尤其不能够忘掉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四五岁光景我跟母亲从成都到了广元县,这地方靠近陕西,父亲在那里做县官。
在我的模糊的记忆里,广元两个字比较显明地时时现了出来。
衙门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还有稀疏的桑林,算起来总有六七进。
我们的住房是在三堂里面。
最初我跟着母亲睡,睡在母亲的那间大的架子床上。热天床架上挂着罗纹帐子或麻布帐子,冷天挂着白布帐子。帐子外面有一点灯光在抖动,这是从方桌上的一盏清油灯里发出来的。
清油灯,长的颈项,圆的灯盘,黯淡的灯光,有时候灯草上结了黑的灯花,必剥必剥地燃着。
但是我躺在被窝里,我并不害怕。我常常睁起眼睛,看着母亲的和平的睡脸。我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
白天,我们进书房去读书,地方是二堂旁边,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
先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永远对着我们摆起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他会绘地图,还会绘铅笔画,他有着彩色的铅笔,这是我最羡慕的。
学生是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一个老书僮服侍我们。这个人名叫贾福,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
在书房里我早晨认识十个字,下午读几页书,每天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和我一样,他比我只大一岁多。
贾福把我们送到母亲的房里。我们给母亲行了礼,她给我们吃一点糖果。我们在母亲的房里玩了一会儿。
“香儿。”三哥开始叫起来。
我也叫着这个丫头的名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女子跑了进来,露着一脸的笑容。
“陪我们到四堂后面去玩。”
她高兴地微笑了。
“香儿,你小心照顾他们。”母亲这样吩咐。
“是。”她应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去了。
我们穿过后房的门出去。
我们走下石阶,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两边种了几排桑树,中间露出了一条宽的过道。
桑叶是肥大的,绿阴阴的。
两三只花鸡在过道中间跑。
“我们快来拾桑果。”
香儿的脸上放了光,她牵着我的手就往桑树下面跑。
馥郁的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我的鼻里。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拾鸡蛋。”
香儿连忙揩拭了她的嘴,就牵起我们往里面跑。
我们把满兜的桑葚都倾在地上了。
我们跑过一个大的干草堆。
我们追过去。
这只鸡惊叫地扑着翅膀跳开了。别的鸡也往四面跑。
“我们看哪一个先找着鸡蛋?”
香儿这样提议,结果总是她找着了那个鸡蛋。
有时候我也会找着的,因为我很知道平时鸡爱在什么地方生蛋。
香儿虽然比我聪明,可是对于鸡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见得比她少。
鸡是我的伴侣。不,它们是我的军队。
鸡的兵营就在三堂后面。
这草地上两边都有石阶,阶上有房屋,阶下就种着桑树。
左边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旧家具的地方。最末的一个空敞的房间就做了鸡房,里面放了好几只鸡笼。
鸡的数目是二十几只,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
大花鸡,这是最肥的一只,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
凤头鸡,这只鸡有着灰色的羽毛,黑的斑点,头上多一撮毛。
麻花鸡,是一只有着黑黄的小斑点的鸡。
小凤头鸡比凤头身子要小一点,除了头上多一撮毛外,和普通的母鸡就没有一点分别。
乌骨鸡,它连脚,连嘴壳,都是乌黑的。
还有黑鸡,白鸡,小花鸡,……各种各类的名称。
每天早晨一起床,洗了脸,我就叫香儿陪我到后面鸡房那里去。
香儿给我把鸡房的门打开了。
“去吧,好好地去玩。”
我们撒了几把米在地上,让它们来围着吃。
我便走进书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有时候要比较迟一点才放学。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温暖的,我就觉得是睡在床上。
温和的阳光爱抚着我的脸,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摩。
我半睁开眼睛,望着鸡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戏。
周围是很静寂的,没有人来惊扰我。
“大花鸡,不要叫。再给别人听见了,会把鸡蛋给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鸡得意地在草地踱着,高声叫起来。我叫它不要嚷,没有用。
我只得从草堆上爬下来,去拾了鸡蛋揣在怀里。大花鸡爱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着了。
鸡蛋还是热烘烘的,上面粘着一点鸡毛。
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的鸡蛋。
或者小凤头鸡被麻花鸡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我便吩咐它:“不要跑呀。喂,小凤头鸡,你怕麻花鸡做什么?”
有时候我和三哥在一起,我们就想出种种方法来指挥鸡群游戏。
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寂寞的。
傍晚吃了午饭过后(我们就叫这做午饭),我等着天快要黑了时就和三哥一起,香儿陪伴着,去把鸡一一赶进了鸡房,把它们全都照应进了鸡笼。
我又点一次名,看见不会少掉一只鸡,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我忽然发见少了一只鸡。
我着急起来,要往四堂后面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师傅捉去杀掉了。”
香儿望着我窃笑。
“杀掉了?”
“你今天下午没有吃过鸡肉吗?”
不错,我吃过。那一碗红烧鸡,味道很不错。
我没有说话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过了三四天,那只黑鸡又不见了。
点名的时候,我望着香儿的笑脸,我气得流出眼泪来。
“都是你的错。你坏得很。他们来捉鸡去杀,你晓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捏起小拳头要打香儿。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告诉你,就是了。”
香儿笑着向我告饶。
然而那只可爱的黑鸡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见了。
又过了好几天,我已经忘掉了那黑鸡的事情。
一个早上,我从书房里放学出来。
我走过那石栏杆围着的长廊,在那拐门里遇见了香儿。
“四少爷,我正在等你。”
“什么事情?”
我看见她那种着急的神气,知道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太太又叫何师傅杀鸡了。”
她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哪一只鸡?快说。”
我圆睁着一对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只大花鸡。”
大花鸡,那只最肥的,松绿色的羽毛上生长着不少白色斑点。我最爱它。
我马上挣脱香儿的手,就拼命往里面跑。
我一口气跑进了母亲的房里。
我满头是汗,我还在喘气。
母亲坐在床边椅子上。我就把上半身压在她的膝头。
“妈妈,你不要杀我的鸡。那只大花鸡是我的,我不准人家杀它。”
我拉着母亲的手哀求着。
“我说是什么大的事情,你这样着急地跑进来。原来是为着一只鸡。”
母亲温和地笑起来,摸出手巾给我揩额上的汗。
“杀一只鸡,值得这样着急吗?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妈妈,我要那只大花鸡,我不准人杀它。那只大花鸡,我最爱的……”我急得哭了出来。
母亲笑了。她用温和的眼光看我。
“痴儿,这也值得你哭?好,你叫香儿陪着你去厨房里去,叫何厨子把那只鸡放了,由你另外拣了一只鸡出来杀。”
“那些鸡都是我喜欢的。随便哪一只鸡我都要,我不准人家杀。”
我依旧拉着母亲的手,用哭声说话。
“那却不行,你爹爹吩咐要杀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鸡已经给何厨子杀掉了。”
提起那只大花鸡,我忘掉了一切。我马上拉起香儿的手跑出了母亲的房间。
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掉了。”
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慢慢地移动。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摩着。颈项上现了一个大的伤口,血正从那里面滴出来。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幕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摸它,我只顾恐怖地看着。
别人在旁边笑起来。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
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凶手。他亲手杀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身子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一回头就拔步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靠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你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母亲温柔地劝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时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看着那一个盘子和那一个菜碗,我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那盘子和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告诉过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女佣的话,因为那是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来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得。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别的人。
然而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士就这样地消灭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生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味。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次第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
凤头鸡也不能够是例外的一个。
在女佣里面,除了香儿常常陪着我们玩耍外,还有一个杨嫂也负着照应我们的责任。
高个儿身材,长的脸,大的眼睛,年纪三十几岁,一双小脚。
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个机会躲在她的房间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来参加,她对这事情也是很欢喜的。
杨嫂是很有口才的。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听完了故事,我们说害怕,就要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夜间,桑树叶一簇一簇的遮住了天。周围很阴暗。草地上常常有声音。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在石阶上走得很响。
杨嫂手里捏着油纸捻子,火光在晃动。
回到母亲房里。玩了一会儿,杨嫂就服侍我在母亲的床上睡下了。
三哥跟着大哥去睡。
杨嫂喜欢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时候,草地上布满了那紫色的果实。
我和三哥,还有香儿,我们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喉咙痒。
我们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满衣兜的桑葚。
“这样多,这样好。”
我们每次把杨嫂叫到她的房里去,把一堆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给她看时,她总要做出惊喜的样子说话。
她拣几颗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就放进了嘴里。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桑葚。
我们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红红的,嘴也是。
“够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拭了嘴唇,便去把立柜门开了,拿出一个酒瓶来。
她把桑葚塞进一个瓶里,一个瓶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瓶里盛着大半瓶白色的酒。
《忆江南》(怀旧)南唐李后主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从母亲那里我学到了这歌儿似的叫做“词”的东西。
母亲剪了些白纸头订成好几本小册子。
我的两个姐姐各有一本。后来我和三哥每个人也有了这样的一本小册子。
母亲差不多每天要在那小册子上面写下一首词。是依着顺序从《白香词谱》里抄录来的。
是母亲亲手写的娟秀的小字,很整齐的排列着。
晚上在方桌前面,清油灯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亲站着,手里捧了小册。
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给我们读着小册上面写的字。
这是我们的幼年时代的唯一的音乐。
我们跟了母亲读着每一个字,直到我们可以把一些字连接起来读成一句为止。
于是母亲给我们拿出那根牛骨制的印圈点的东西和一合印泥来。
我们弟兄两个就跪在方凳上面,专心地给读过的那首词加上了圈点。
第二个晚上我们又在母亲的面前温习那首词,直到我们能够把它背诵出来。
我们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读书是件苦的事情。
但不到几个月母亲就生了我的第二个妹妹。
我们的小册子里有两个多月不曾添上了新的词。
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张床上,在另一个房间里面。
杨嫂把她的床铺搬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她陪伴我们,她照料我们。
这第二个妹妹,我们叫她做十妹。她出世的时候,我在梦里,我完全不知道。
早晨我睁起眼睛,阳光已经照在床上了。
母亲头上束了一根帕子,她望着我微笑。
旁边突然起了初生儿的啼声。
杨嫂也望着我微笑。
我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是我睡在母亲的床上的最后一天了。
秋天,天气渐渐凉起来。
我们恢复了读词的事。
每晚上,二更锣一声,我们就合了那小册。
“叫杨嫂领你们去睡罢。”
母亲温和地抚摩我们的头发。
我们和母亲道了晚安,带着疲倦的眼睛,走出去。
“杨嫂,我们要睡了。”
常常是三哥先叫唤。
“来了。”
这温和的应声过后,杨嫂的高个儿身材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她拿手牵起我们,一只手牵一个。
她的手比起妈妈来,要粗糙得多。
我们走过了堂屋,穿过大哥的房间。
有时候我们也从母亲的后房后面走。
进了我们的房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我和三哥睡的,一张是杨嫂一个人睡的。
杨嫂爱清洁。所以她把房间和床铺都收拾得很干净。
她不许我们在地板上乱吐痰,她不许我们在床上翻筋斗。
她还不许我们做别的一些事情。但我们并不恨她,我们喜欢她。
临睡时,她叫我们站在旁边,等她把我们被褥铺好。
她给我们脱了衣服,把我们送进了被窝里。
“你不要就走开。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她正要放下帐子,我们就齐声叫起来。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有时候我们要听完了一个满意的故事才睡觉。
有时候我们就在她叙述的当儿闭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神仙,剑侠,妖精,公子,小姐……我们都不去管它了。
生活是这样和平的。
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平静的喜悦。
刚刚翻过了冬天。情形又改变了。
晚上我们照例把那本小册合起来交给母亲。
外面响着二更的锣。
“叫你二姐领你们去睡罢。杨嫂病了。”
母亲亲自把我们送到房间里。二姐牵着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亲牵着的。
母亲照料着二姐把我们安置在被窝里,又嘱咐我们好好地睡觉。
母亲走了以后,我们二个睁起眼睛望着帐顶,过后又把脸掉过来望着。
二姐在另一张床上咳了几声嗽。
她代替杨嫂来陪伴我们。她就睡在杨嫂的床上,不过被褥帐子已经通统换过了。
我们不能够闭眼睛,因为我们想起了杨嫂。
三堂后边,右边石阶上的一排平房里面,第四个房间没有地板,低低的瓦清油灯放在一张破方桌上面……那是杨嫂从前住过的房间。
她如今病着,回到那里去了,就躺在她那床上。
外面石阶下是秃了的桑树。
从我们这房屋,推开靠里的一扇窗户望,可以看见杨嫂的房间。
那里是冷静的,很寂寞的。
除了她这个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房间里,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比较迟。
这晚上虽然有二姐在那里陪伴我们,我却突然地觉得寂寞起来了。
以后也就没有再看见杨嫂。
我们只知道杨嫂依旧病着,虽然常常有医生来给她看病,她的病状还是没有起色。
二姐把我们照料得好。她晚上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并且还有香儿给她帮忙。
我们就渐渐地把杨嫂忘记了。
“我们去看看杨嫂去。”
一天下午刚刚从书房里出来,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声和我说话。
“好。”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跑进三堂,很快地就到了右边石阶上的第四个房间。
没有别人看见我们。
我们推开那掩着的门,进去了。
阴暗的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触鼻的臭气。在那一张矮床上,蓝布帐子放下了半幅。一幅旧棉被盖着杨嫂的下半身,她睡着。
床面前一个竹凳上面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已经没有热气。
我们畏怯地走到了床前。
纸一样白的脸。一头飘蓬的乱发,眼睛闭着,嘴微微张开在出气,嘴边留着一圈黄色的痕迹。一只手从被里垂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
我开始疑惑起来。我有点不相信这个妇人就是杨嫂。
我想起那一张笑脸,我想起那一张讲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梦。我又感到了哭泣的心情。
“杨嫂,杨嫂。”兄弟两个齐声叫喊。
她的鼻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她的那只垂下来的手慢慢儿动了。
身子也微微动着。嘴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眼睛睁开了,闭了,又睁开得更大一点。她的眼光落在我们两个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笑。
“杨嫂,我们来看你。”
三哥先说,我便接着说。
她勉强微笑了,慢慢儿举起手去抚摩三哥的头。
“你们来了,你们还记挂着我吗?……你们好吧?……现在有什么人在照应你们?……”声音是多么微弱无力,就像叹息声。
“二姐在照应我们。妈妈也时常来照应我们。”
三哥的声音似乎淌出了眼泪。
“好。我放心了。……我真正记挂你们,我天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们。……我怕你们离了我就会觉得不方便……”她说话有些吃力,那两只失神的眼珠不住地在我们弟兄的脸上转。
眼光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和善,可是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这样看人,真要把我的眼泪也勾引出来了。
我爱怜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把眼光完全定在我的脸上。
“你,你近来不顽皮吗?……你还记得我。我这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
我想不出一句话来说,却把眼泪滴在她的手上。
“你哭了。你的心肠真好。不要哭,我这病就会好的。”
她抚摩着我的头。
“你不要哭,我又不是一只鸡呀。”
她还记着那大花鸡的事情,拿来和我开玩笑。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里却只想哭。
“你们看,我的记性真坏。这碗药恐怕又冷了。我却忘记了喝它。”
她把眼光向外面一转,瞥见了那竹凳上的药碗,便把眉头一皱,说着话就要撑起身子来拿那药碗。
“你不要起来,不要动,等我来端给你。”
三哥抢着先把药碗捧在手里。
“冷了喝不得。我拿去叫人给你弄热。”
三哥说着就往外面走。
“你不要去,三少爷,你给我端回来。冷了喝下去是一样的。常常去惊动别人,人家会怪我花样多。”
她费力撑起身子,挣红了脸,着急地阻止着三哥。
三哥把药碗捧了回来,泼出了一些药汁在地上。
她一把夺过了药碗,把脸俯在药碗上面,大口地喝着。
听见那大的声响,我就仿佛看见药汁怎样通过她的喉管,流进了她的肚里。
她抬起头来,把空碗递给了三哥。
她的脸上还带着红色。
她用手在嘴上一抹,抹去了嘴边的药渣,就颓然地倒下去,长叹一声,好像已经用尽了气力。
她闭上眼睛,不再睁开看我们一眼。鼻里发出了低微的吼声。
我们默默地站了半晌。
房间里一秒钟一秒钟地变得阴暗起来。
我的脸对着三哥的脸,那眼光好像带了恐怖地在问:“怎么办?”
没有回答。
“三少爷,四少爷,四少爷,三少爷。”
在外面远远地香儿用了那带点调皮的声音叫起来。
“走吧。”
我连忙去拉三哥的衣襟。
在石阶上我们被香儿看见了。
“你们偷偷跑到杨大娘的房间里去过了。我要去告诉太太。”
香儿走过来,见面就说出这种话。她的脸上现了得意的笑。
“太太吩咐过我不要带你们去看杨大娘。”
“你真坏。不准你向太太多嘴。我们不怕。”
香儿果然把这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并没有责骂我们,她只说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到杨嫂的房间里去。不过她却没有说出理由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杨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们经过三堂后面那条宽的过道,往四堂里去的时候,常常听见杨嫂的奇怪的呻吟声。
听说她不肯喝药。
听说她有时候还会发出撕裂人心的怪叫。
我不敢再走三堂后面经过。我怕听她那种怪叫声。
人一提起杨嫂,就马上做出恐怖的,严肃的表情。
“天真正没有眼睛,像杨嫂这样的好人怎么生这样的玻”母亲好几次一面叹气,一面对众人说着这样的话。
但我却不知道杨嫂究竟生的是什么玻
我只知道广元县没有一个好医生,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说。
又过了好几天。
“四少爷,你快去看,杨大娘在吃虱子。”
一个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学出来,在拐门里遇着香儿,她拉着我的膀子,对我做了一个惊奇的歪脸。
“我躲在门外看。她解开衣服捉虱子,捉到一个就丢进嘴里,咬一口。她接连丢了好几个进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骂。她后来又脱了裹脚布放在嘴里嚼,真脏。”
香儿极力在模仿杨嫂的那些样子,她自己不觉得有一些儿残酷。
“我不要看。”
我生气地挣脱了香儿的手,就往母亲的房里跑。
虱子,裹脚布,在我的头脑里和杨嫂连接起来。我想起杨嫂从前是很爱干净的。
我不说一句话,就把头放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母亲费了好些工夫来安慰我。她一面含了眼泪对父亲说:“杨嫂的病不会好了。我们给她买一副好点的棺材罢。她服侍我们这几年,很忠心。待三儿四儿又是那样好,就和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母亲的话又把眼泪给我引了出来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思了。
可是杨嫂并不死,虽然医生已经说那病是无法医治的了。
她依旧活着,吃虱子,嚼裹脚布说胡话,怪叫。
于是每个人对这事情都失了兴趣,没有谁再到她的房门外去窃听了。
一提起杨嫂吃虱子……,大家都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天呀。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早些死掉,免得她受这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马上死,却找不到使她早死的方法。
一个堂勇提议拿毒药给她吃,母亲第一个就反对这提议。
但是杨嫂的存在却使得全个衙门都被一种忧郁的空气笼罩了。
每个人听见说杨嫂还没有死,就马上把脸阴沉下来,好像听见一个不祥的消息。
许多人的好心都在希望着一个人死,这个人却是他们所爱的人。
然而他们的希望终于实现了。
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在吃晚饭。
“杨大娘死了。”
香儿气咻咻地跑进房来,开口就报告这一个好消息。
袁嫂跟着走进来证实了香儿的话。
杨嫂的死是毫无疑惑的了。
“谢天谢地。”
母亲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嘘了一口长气。就像长时期的忧虑被一阵风吹散了。
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谁也无心吃饭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亲眼里的泪珠。
健康的杨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泼地现出来。
我终于把饭碗推开,俯在桌子上面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鸡那样。同时我想起了杨嫂的最后的话。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和我们谈起了杨嫂的事情:她是一个寡妇。她在我们家里一共做了四年的女佣。临死时她还不满三十岁。
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就只是这一点儿。
她跟着我们从成都来,却不能够跟着我们回成都去。
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广元县。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坟前有没有石碑,或者碑上刻着什么字。
“在阴间(鬼的世界)大概无所谓家乡罢,不然杨嫂倒做了异乡的鬼了。”
母亲偶尔感叹地对人这样说。
在清明节和中元节,母亲叫人带了些纸钱到杨嫂的坟上去烧。
就这样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过了。
我也喜欢读书,因为喜欢我们的教读先生。
这个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种种的方法来获取我们的敬爱。
“刘先生。”
早晨一走进书房,我们就给他行礼,望着他笑。
他带笑地点着头。
我和三哥同坐在一张条桌前面,一个人一个方凳子,我们是跪着的。
认方块字,或者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刘先生待我们是再好没有的了。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一句,脸上永远带着温和的微笑。
母亲曾经叫贾福传过话请刘先生不客气地严厉管教我们。
但是我却从不知道严厉是什么一回事。我背书背诵不出,刘先生就叫我慢慢儿重读。我愿意什么时候放学,我就在什么时候出来,三哥也是。
因为这缘故我们就更喜欢书房。
而且在满是阳光的温暖的书房里看着大哥和两个姐姐用功地读书的样子,看着先生的温和的笑脸,看着贾福的和气的笑脸,我觉得很高兴。
先生常常在给父亲绘地图。
我不知地图是什么东西,拿来做什么用。
可是在一张厚厚的白纸上面绘出了许多条纤细的黑线,又填上了各种的颜色,究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还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如现今人们所称为圆规之类的。
绘了又擦掉,擦了又再绘。那种俯着头专心用功的样子。
“刘先生也很辛苦呵。”
我时时偷眼去望先生,不禁这样想起来。
有时候我和三哥放了学,还回到书房去看先生绘地图。
刘先生忽然把地图以及别的新奇的东西收拾了,就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今晚上给你们画一个娃娃。”
这娃娃就是人物图的意思。
自然我们的心是不能够等到晚上的,我们就逼着他马上绘给我们看。
如果这一天大哥和二姐三姐的功课弄得很好,先生比较有多的时间,那么不必要我们多次请求,他便答应了。
他拿过那一本大本的线装书,大概就是《字课图说》罢,随便翻开一页,就把一方裁小了的白纸蒙在那上面,用铅笔绘出了一个人,或者还有一两间房屋,或者还有别的东西。然后他拿彩色铅笔来涂上了颜色。
“这张给你。”
或者我,或者三哥,接到了这张图画我们更喜欢刘先生。
一张一张地增加着,我的一个小木匣子里面已经积了好几十张图画了。
做了一个缺少着玩具的孩子,所以我把这些图画当作珍宝。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要把这些图画翻看好一会儿。
红的绿的颜色,人和狗的房屋……它们在我的头脑里活动起来。
但这些画还不能够使我满足。我梦想着那一张更大的画:有狮子,有老虎,有豺狼,有山,有洞……这画我似乎在《字课图说》或者别的画里面看见过,先生却不肯绘出来给我们。
有几个晚上我们也跑到书房里去逼着先生要图画。
大哥一个人在书房里读夜书,他大概觉得很寂寞罢。
我们看着先生绘画,或者填颜色。
忽然墙外面起了长的吹哨声,在这静夜里尖锐地响着。
先生停了笔倾听着。
“在夜里还要跑多远的路呀。”
先生似乎也怜悯那个送鸡毛文书的人。
“他现在又要换马了。”
于是低微的马蹄声去远了。
那时候紧要的信函公文都要专差送达的。他到一个驿站就要换一次马,还有别的预备,所以老远就吹起哨子来。
一个下午先生费了二三天的工夫把我渴望了许久的那张有山有洞有狮子有老虎的图画绘成功了。
我进书房去的时候,正看见三哥捧了那张画在快活地微笑。
“你看先生给我的。”
这夸耀使得我的眼泪因妒忌而要流出来了。
这是一张多么可爱的画,而且我早就梦见先生绘出来给了我的。
但是我来迟了一步,它已经在三哥的手里了。
“先生,我要。”
我红着脸,直跑到刘先生的面前。
“过几天我再画一张给你。”
“不行,我就要。我非要它不可。”
我马上就哭出来,任是先生怎样劝慰,都没有用。
同时我的哭也没有用。先生不能够马上就绘出同样的一张画。
于是我恨起先生来了。我开口骂他做坏人。
先生没有生气,他依旧笑嘻嘻地给我解释。
然而三哥进去告诉了母亲。大哥和二姐把我半拖半抱地弄进母亲的房里。
母亲摆出严肃的面孔说了几句责备的话。
我止了泪,抽泣地听着。我从来就听从母亲的吩咐。
最后母亲叫我跟着贾福到书房里去,向先生赔礼,并且她要贾福去传话叫先生打我。
我抽泣地让贾福牵着我的手重进了书房。
但是我并没有向先生赔礼,而先生也不曾打我一下。
反而先生让我坐在方凳上,他俯着身子给我结好那散了的鞋带。
这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在枕头旁边拿出那个木匣子,把里面所有的图画翻看了一遍,就慷慨地通统送给了三哥。
“真的,你自己一张也不要?”
三哥惊喜地望着我,有点儿莫名其妙。
“我都不要。”我没有留恋地回答他。
在那时候我确实有着“不完全,则宁无”的思想。
从这一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向先生要过图画了。
春天。萌芽的春天。到处撒布着生命的春天。
嫩绿的春天。
一天一天地我看见桑树上发了新芽,生了绿叶。
母亲在本地蚕桑局里选了六张好种子。
每一张皮纸上面播了芝麻般大小的淡黄色的蚕卵。
以后母亲再摊开纸来看时,大部分的蚕卵,都陆续成了极小的蚕儿。
使人充满了好奇的愉快的蚕儿的蠕动。那样小的东西。
但是蚕儿一天天地大起来。
使人充满了更惊奇的喜悦的那么迅速的繁殖。
家里的人为了养蚕这事情忙碌着。
大的簸箕里面布满了桑叶,许多根两寸长的蚕子在上面爬着。
大家又忙着摘桑叶。
这样的簸箕一个一个地增加着,就占据了三堂后面左边的两间平房。这平房离我们的房间最近。
每晚上夜深或是母亲或是二姐,三姐,或是袁嫂,总有一次要经过我们房间的后门到蚕房去添加桑叶。常常是香儿拿着煤油灯或洋烛。
有时候我没有睡熟,就在床上看见煤油灯光,或者洋烛光。可是她们却以为我已经睡熟了,轻脚轻手地走路。
有时候二更锣没有响过,她们就去加桑叶,我也跟着到蚕房去看。
淡绿色的蚕子在桑叶上面蠕动,一口一口地接连吃着桑叶,簸箕里只是一片沙沙的声音。
我看见她们用手去抓蚕子,就觉得心里被人搔着似地发痒。
那一条一条的软软的东西。
她们一捧一捧地把蚕沙收集拢来。
对于母亲,这蚕沙比将来的蚕丝还更有用。她养蚕大半是为了要得蚕沙的缘故。
大哥很早就有个冷骨风的毛病,受了寒气便要发出来,使他过着两三天的痛苦的生活。
“不晓得什么缘故,果儿竟然得着了这种病症,时常使他受苦。”
母亲常常为大哥的病担心,见着人就问有什么医治这病的药方,那时候在我们那里根本没有西医。但是女佣们的肚皮里有着种种奇怪的药方的。
母亲也相信她们,已经试过了不少的药方,都没有用。
后来她从一个姓薛的乡绅太太那里得到了一个药方,就是把新鲜的蚕沙和着黄酒红糖炒热,包在发病的地方,包几次就可以把病治好了。
在这个大部分居民拿玉蜀黍粉当饭吃的广元县里是买不到黄酒的。母亲便请父亲在合州去带了一坛来预备着。
接着她就开始养蚕。
父亲对于这事情并不赞成。母亲曾经养过一次蚕,有一次忘记加了桑叶就使蚕子饿死了许多,后来稍疏忽了一点又被老鼠偷吃了许多蚕子去。她因此心里非常难过,便发誓以后不再养蚕了。父亲怕她再遇着这样的事情。
但是不管父亲怎样劝阻她,不管那背誓的恐惧时时来压迫她,她终于下了养蚕的决心。
这一年大哥的病果然好了。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薛太太的药方的效力。不过后来母亲就和薛太太结拜了姐妹。
以后我看见蚕在像山那样堆起来的一束一束的稻草茎上结了不少白的,黄的茧子。我有时也摘了几个茧子来玩。
以后我看见人搬了丝车来,把茧子一捧一捧地放在锅里煮,一面就摇着丝车。
以后我又看见堂勇们把蚕蛹用油煎炒了,拌着盐和辣椒来吃,他们不绝口地称赞味道的鲜美。
“做个蚕子命运也很悲惨呀。”
我有时候不觉这样地想。
父亲在这里被人称做“青天大老爷”。
他常常穿着奇怪的衣服坐在二堂上的公案前面审问案件。
下面两旁站了几个差役,手里拿着竹子做的板子:有宽的,那是大板子;有窄的,那是小板子。
“大老爷坐堂。……”
下午,我听见这一类的喊声,知道父亲要审问案子了,就找个机会跑到二堂上去,在公案旁边站着看。
父亲在上面问了许多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些。
被问的人跪在下面,一句一句地回答,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好几个人。
父亲的脸色渐渐变了,声音也变了。
“你胡说。给我打。”
父亲猛然把桌子一拍。
两三个差役就去把那犯人按翻在地上,给他褪了裤子,露出屁股。一个人按住他,别的人在旁边等待着。
“给我先打一百小板子再说。他这混帐东西不肯说实话。”
“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呀。”
那人爬在地上杀猪也似地叫起来。
于是两个差役拿了小板子左右两边打起来。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真是冤枉呀。”
“胡说。你招不招?”
那犯人依旧哭喊着冤枉。
屁股由白而红,又变成了紫色。
数到了一百,差役就停止了板子。
“禀大老爷,已经打到一百了。”
屁股上流出了血,肉开始在烂了。
“你招不招?”
“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无话可招呀。”
“你这东西真狡猾。不招,再打。”
于是差役又一五一十地下着板子直到犯人招出实话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