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的样子。天气非常闷热的晚上。周望海已经住在这里,房间的靠左边摆了一张小床。房间里
的陈设也略有变动:一切都很凌乱。靠墙壁牵着绳子,挂着刚洗的衬衫,各处都积着衣服、报纸、书籍,地面上满是字纸。晚上的时候,窗外有朦胧的月色,蛙鸣,和邻人们底嘈杂声。桌上点着煤油灯,李立人在写着字,但不久就非常疲劳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外表的样子是很颓唐的,衣服敞开,头发很蓬乱。
稍停,周望海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的纸盒子。
周望海立人!
〔李立人仍然迷糊着。周望海望了他一下,拿着那个小纸盒在耳边听着。李立人突然醒来,他就把纸盒放在桌边上。
李立人什么东西?
周望海(欢喜地,有些害羞地笑着)蟋蟀!在路边上听见叫,捉来的。
李立人(疲乏而亲切地笑笑)已经有蟋蟀了吗?
周望海小时候,住在山里,从夏天一直到深秋,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搞这种把戏。在山里面,要比这里的早,打斗起来也有劲(拿起盒子来在耳边轻轻地摇着,然后找开来看看。李立人也走过来看。蟋蟀跳出来,跑掉了。周望海跳起来去扑捉,一直追到墙壁角落里。
李立人重新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
周望海(捉了回来)下午我到学校里去了一趟,要我底上个月的薪水。你底薪水我也带来了。(摸出钱来放在桌上)这是最后的混帐钱了。(顿)考卷也交给教务处。
请他们考了以后送给我:这就再不必踏进这个学校底大门。
李立人我总还得去几次的。
周望海上午你是到乡下去了么?没有回来吃饭。
李立人到刘永吉家里去了。说是要佃王家的地种,去年退的佃租子也没有算清。没有人认得字,拉我去帮忙的。就一定留在那里吃饭。女人家,战战兢兢地害怕受了地主底骗,其实人家不是已经骗了她了么?
周望海(在他说话的时候走过去在脸盆里揩了一下脸,然后走过来,默默地躺在他底床上)
李立人(翻开书来,但呆望着前面)
周望海立人!(坐起来,犹豫着)我写的那个……你看了没有?
李立人看了。
周望海你觉得怎样呢?
李立人(摇头)我和你底感觉不同。
周望海(叹息)可是,……我所以写那个信给你,因为我说不清楚。你老是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我总觉得,芝庆是值得原谅的,她是那么善良的,你应该给她一条路。
李立人我怎么能够给别人一条路?你说的那条路,我是走不通的。
周望海我看……你很疲倦,身体也不好,应该不要使自己受苦。你常常跑到乡下去,我看其实是在逃避自己……我知道你昨天一个人在山坡上望了一下午!
李立人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吧!
周望海(沉默了一阵)我底那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
李立人什么?
周望海关于乡下的土地关系的。……我想改一改……
李立人我看看吧!
周望海(从他底桌上翻出文章来)不,你不必看了,没有意思。
李立人(沉默着)
周望海(有点激动,下意识地拿起那个小纸盒来放在耳旁听了一听,然后放下,沉默着,——突然地)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
李立人(疲乏地笑笑)我是觉得,各人有各人的路。
周望海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都及不上你自己重要?……我常常觉得,有多少知识分子,也只是在口头上说得好听的:他们也不过是随着自己底心情而行动,并不能真正地为了什么去行动。常常地倒是拿别人来完成他们!
李立人(笑笑)
周望海(激动)立人!我也许错,我并不一定是说你,我明白你底牺牲,可是你想想,在这件事上你实在不应该如此。不错,你是坚强的,可是,让陈芝庆跌到泥坑里去显出自己底强来,这有什么道理呢?
李立人(沉默着)
周望海我一直……崇拜你!我心里充满了你底话。可是我不能承认这种事情!我想过了……自然,每一个人都有他底理由,可是如果专门地注意着自己底心情,那就既伤害了别人也使自己受苦。口头上说得很温暖的时候,心里倒常常是极冷的!如果你感觉到陈芝庆无辜和善良,你就不能这样躺着而谈别的话!你难道不知道陈芝庆还在这个城里吗?前几天我收到她一封信,我摆在桌上让你看,你难道真的没有看吗?你又未必不知道,王品群现在是报馆的主笔了,正在和老胡子勾搭,要回到学校里去当教务主任吗?
如果他们真的到上海去,那也算了,可是芝庆牺牲了一切,王品群却又要往学校里跑,来出卖她!今天她邀我在民众教育馆里谈了一下。
李立人(沉默着)
周望海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又不能说出来。最后她才说,她很关心你,希望你原谅她。她住在同事小张家,和王品群也没有什么关系。说了这几句她就走了。如果你听见她底声音,看见她底表情,你就会明白你自己的!她是完全无辜的——李立人我也是完全无辜的!
周望海(沉默,又机械地拿起蟋蟀来听着,摇摇它)如果别人悔恨的时候……
李立人(叹息,微笑着)我完全理解你,你比我年轻,你也比我强。可是从我底这个地位望过去,这一切只是无限的荒凉!你说得很对,那么,真的能够爱着自己,也爱着别人的人,去深深地爱吧!我倒是常常地并不爱自己,我憎恨我自己!我们是说空话的人吗?生命会证明的!——爱着自己的,去行动起来,去和诱惑斗争,去抵抗这黑暗的重担,去深深地考验自己吧!
〔闪烁着讥刺而温暖的微笑。周望海低头沉默着。外面有敲门声。苍老而愉快的声音。
程老伯李先生在家吗?李先生!
李立人哪一位?
〔程学陶底父亲,乡下的小康的纯朴的老人推门入。
健壮,穿得也整齐,手里拿着一个白布包裹。
程老伯李先生!哦,周先生也在!
李立人哦,程老伯伯!(振作起来)你请坐。(走过去倒了一杯水)
程老伯(喝了一口水,亲切地笑着)这一年来,我家程学陶辛苦了李先生跟周先生。多少事情都亏了先生们,我家那个孩子,天分也还不错,只是不肯用功。
李立人他还蛮用功的。
程老伯都亏李先生跟周先生引他上路。不是说的话,本来呢,是回到家里去就要茶要饭,什么事都不愿做的,上个月李先生来过我家,跟他一道到田里去走了一趟,就也肯做事,也高兴下地里去招呼招呼啦。这两天他病了,爬不起来,听说李先生不大舒服,就记挂得了不得,我就说,我还没有上李先生府上拜望过呢,我去看着李先生吧!
李立人真是不敢当!
程老伯真是这叫做什么世界啊!为了学生,周先生上回吃了那么大的亏!我们学陶听说二位要离开学校了,就难过得了不得,叫着说下学期不念了,到上海去做工去。
李立人(大声叹息)
程老伯不瞒李先生跟周先生说,我们家呢,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境虽不好,他妈却宝贝得了不得。听说他要到上海去,就又哭又闹!唉!我说,这不过是一句话罢了。……要是李先生跟周先生去劝劝我们学陶……
李立人我们要去看看他。……老伯伯,我看,现在的年轻人,还是让他们自己去闯出天下来吧!不是吗,好坏都是他们自己的。
程老伯是,是,自然!我也是这样想哪。就是他妈牵牵挂挂的。
李立人(奋发地)老伯伯,你比我们懂的多,也见识的多,不是吗,几十年来世道变了,年轻人也再不能守在家里了,中国这个社会没有从前安静了。就是稍微有一点田地,指望辛辛苦苦地过活,都不能称心的。
就看这个地方吧!地主底把戏有多大?捐税有多少?
多少不像话的事情,多少人被逼死,逼疯,这就叫年轻人睁开眼睛来啦!人活一生总得有个道理,死也要死得明白,这个,现在的年轻人是懂得的。我看,他们多半不是胡来的,胡来的只有那些靠着祖先吃喝的混蛋!
程老伯是啊,李先生。……李先生,这儿有一点东西。(打开包裹来,迅速地把一些鸡蛋和一包杂糖之类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们小孩孝敬李先生跟周先生的。
周望海不!这哪里行!
程老伯(沉默了一下)李先生,你人太好了!你太老实啦!
李立人(沉默着)
程老伯(不知怎么说,热心地,重复地)你太好啦!你太老实啦,别人总欺你!要是我,不得答应这种东西的!
李立人(痛心地,有点严肃地)老伯伯,我并不老实。
程老伯(大声叹息,慈祥地)我懂噢!上回你一到我们家去,我就说:唔,这是一个厚道人,唉,也还是年轻啊!
年轻人,你自己吃苦,别人高兴,你把身子弄坏了也没有人管你……
李立人(笑笑)别人也不会高兴的!
程老伯啊!是的!都是年轻啊!好,几时到舍下来玩。(亲切而又颇世故地笑着,下)
李立人谢谢你了,老伯伯!
〔周望海和李立人送他到门边。李立人转回来走到桌边,显然很激动,周望海则显得很沉重:在李立人和老人整个谈话中他都是沉重的。沉默了一阵。
周望海(抬起头来)立人!你对程学陶的父亲也是这样说,我懂得你为什么,可是老人家是不会懂得你的。
李立人你说什么呢?
周望海你受伤太重了,你还要逞强,要替自己把退路都断掉!刚才我想起一篇东西来。在安得列夫底《往星中》里面,写着一个老天文学家整天地只注意天空里的事情,连死去了儿子都毫无感情。可是他底媳妇不能忍耐了。即使山下面很痛苦,即使自己所爱的人很堕落,她也要下山去!因为那究竟是人,老天文学家却向着天上的星球欢呼,追求那个伟大的东西。他看不见“人”。那么,即使那追求的是如何的伟大,听起来也有点空虚吧。而那女人向着堕落的“人”走去,却是真实的。好像鲁迅在哪里也说过这个。你觉得怎样呢?
李立人可是我们并不是向着天上的呀!
周望海你难道不了解“人”么?你难道不了解芝庆么?立人,你煎熬你自己,你太难过了。我们准备离开这里,可是我们总不能丢下一个“人”!如果真的这样,你以后是不会再过正常的生活的。
李立人(讥嘲地)好兄弟,你是在恋爱呢!
周望海(受不住了,沉默了一下,冷冷地)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底路!(迅速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李立人(了解而苦痛地笑着看他。然后呆站着。然后走了两步,慢慢地去收拾桌上的东西,但突然地又把它们故意地弄得更乱,开始了激动的显露,疾速地走过来走过去,碰碰这样东西,又推推那样东西。忽然自言自语。最初是一些跳跃的,短而有力的句子——完全没有感伤的情感,毋宁是带着愤怒)你们不觉得你们底主人已经离开了你们吧!……请原谅我吧!
……我相信将来的人们会生活得不同一点!……
(较低的、沉静的声音)我希望脱离这一切,我希望到西藏、蒙古去……小孩子骑着一条凳子当火车,很热闹地开起他们的火车来……骑在凳子上,到了上海,到了广州了,我也是这样地在开我底车子……
(重又带着冷的愤怒)我同情你们!(碰碰桌子)你寂寞吗?(看着热水瓶)不孤单吗?人!生活得很可怜,很微贱。人!应该生活得尊严而高贵!(高声)
人?谁是人?人在哪里?你说“人”,可是这个周围有没有称得上“人”的人?……(疾速地徘徊,站住,沉思地摇头)我们并不是向着天上的!我们底声音也并不空虚!……(望着前面,走向陈芝庆底画像)我爱吗?是的!那么我错了!我不肯承认错误!……永远纠缠着的痛苦,一生的悔恨!为了自己内心的骄傲,我把她丢给骗子,我害了她!我应该强迫她走对的路,走我们底路,直到老年,直到我们软瘫了,牙齿脱落,脚步蹒跚了,我们互相搀扶……(无声地哭着)那时她就会回想起来,而害怕她走过来了的这个可怕的深渊,我也会满意我自己,在生命底暮年得到内心的平安。我们适当其时地防止了罪恶。人总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神,人也并不要神底渺茫的伟大。应该同情人类,爱自己和自己底爱人,不要太严酷地试验他们。……人不是神,不应该像神一般骄傲,我不要这种骄傲,我也不要胜利,我只要得到看顾和爱……家庭的温暖,善良的人情和友谊。我们可以平静地生活,甚至于不感觉到时间底压迫。……我要去,我要去找她,告诉她,我明白了,她底要求是对的,我再不拒绝,再不试验自己了!我要求她!我底亲爱的人,我能够付出一切,也抛弃一切,我们不能亵渎不可知的意志!……(长久的静默,忽然地抬起头来)可是人就是神!人必须完成自己,完成历史,完成神!人必须有这种骄傲,去试验自己——为了自己,为了将来!你不能指望这种平庸和懒惰,你不能也像我们底父母一样地空虚地消失在泥土中,你更不能——你没有权利自私,没有权利否定一切圣洁的鲜血,血不能白流!(大声)人们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为理想而死,于是人类觉得欢喜和骄傲,升高而成为神!不然我们底生活有什么价值?……我有力量吗?
(低头,又忽然地)不!我有这个力量!——过去一切伟大的灵魂,现在和未来的一切英勇的弟兄们,请你们帮助我!(默。呆站着。然后坐下,凝望着前面。
忽然门被推开了。陈芝庆上。穿着黑色的衣服,给人以苍白而冰冷,但又好像火焰的印象。李立人猛然认出她,起立)
李立人(悲痛的大声)啊,你回来了!
陈芝庆(小声,压抑地)立人,我——回来了。我来看看你。
(迅速地顾盼)啊,房间里弄得这样乱!
李立人(冲动地)我在等你,我知道你要回来的!
陈芝庆(奇异地笑着)是的。我知道你在等我,你相信我要回来的。……(顾盼)我想跟你说……立人,你好吗?
李立人芝庆,一切都明白,不要说了,让一切过去吧!
陈芝庆(迅速地)可是永远不会过去的!
李立人(热诚地)会过去,会过去的!
陈芝庆(怜恤地笑笑)你坐下,安静一点。(又顾盼)你这些天还好吗?你很憔悴。周望海他是和你住在一起了吗?是的,他已经代替我在你身边了。我现在欢喜他,觉得他是你底真正的朋友。我底孩子!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孩子,他不懂得生活,不能够没有人照料。
李立人(注意地看了看她)芝庆!
陈芝庆(颇久的静默之后。在静默中,她是和内心底阴暗和肉体底苦痛斗争着的)是的,一切都明白,我从开始就觉得这很可怕。我知道这错了。我现在回来,希望你原谅我,希望你好好地听我说一说!
李立人(苦恼地)难道你只是回来谈一谈的吗?
陈芝庆(暗示地)立人,不要再伤害我了,也不要再妨碍我说话了。我求你……(极震动)立人,一切你就会知道!(顿。喘息着,然后用着急速的语调)立人,你知道,我爱你。
李立人我知道。
陈芝庆我们都太骄傲……(喊)立人!(扑向他,伏在他底肩上)我们完了!
李立人(抚她,但一面带着冷静的审察)不,没有!
陈芝庆是的,没有。(大声)我们底生活,我们底爱情永在!
现在你回答我,你饶恕了我吗?
李立人你理解我,不该这么说!
陈芝庆不,你一定要回答!你不能,一点都不能骗我,因为你过去从来不骗我,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的一个没有骗过我的人!你说,饶恕吗?
李立人我饶恕一切!
陈芝庆(仰着脸,欢喜,稚气的神情)我感谢你,上天也会感谢你!立人,我底孩子,我现在已经懂得你底路,懂得人们,也懂得我自己了!这一个月我懂得了这么多!并不是他骗我,骗我的是我自己,我太脆弱。
我希望你不要再对他追究,正因为轻蔑,或者因为爱和了解,我们不追究,你答应我吗?
李立人我答应你。
陈芝庆(可怜而又欢喜,极大的生命的沉醉)立人,你是知道我,爱我,明白我底一生的唯一的人,你是吗?你是多可爱,多么诚实,我没有错。我了解你,你相信吗?我总是觉得你是我底孩子,需要我底看顾,我多希望为你而牺牲,你相信吗?可是,不知是怎样,我总觉得你不需要我底牺牲,于是我就苦痛,你了解这个,对吗?所以我们底结婚就仍然还是一个错误!我们不该害怕现实:我们原来就应该互相在遥远中遗忘,或者在遥远中相爱的。你知道我,从小我就受了那种书香家庭的教育,我是所谓名门的女儿。我虽然和这个家庭闹翻了,可是我终究觉得我底血统是高贵的,我不是下流的女人,你觉得对吗?
我底弱点,或者我底错误恐怕就在这里。我常常看见人世是空虚的。我们这些人,都是知道得太少,太脆弱了,多少带着一点虚无主义的色彩。我相信虚无。托尔斯泰说:那个存在,是伟大的空虚。我一切都不相信,却勉强地欢笑,度过了我底青春。我成熟得太早了,童年的时候我就向往高山上的庙宇,和荒野中的坟墓。你说的,这个时代告诉了我们很多东西。它告诉你那么多的东西,却告诉我空虚!我从旧社会出来,却看不见新的生活!我本来希望我可以为你牺牲,或者你可以改造我,可是生活完全不是这样,我没有了牺牲的热情,你也不能顾念我。一个女人她必须为了什么,你觉得这对吗?
也许我底神经有一点变态,我所受的刺激太深了。
立人,我爱你,(热诚地)我深深地爱你,可是你给我的刺激太深了。所有我底一切,我必须自己觉悟,我最害怕别人在我之先说了出来。这伤害了我!我是一个脆弱的小女人,我发觉我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多余的人。我曾经立志做你底好妻子,做我们孩子底好母亲,就像你在结婚的时候说的要做我的好丈夫一样。可是,我生怕不能做到,我想着想着,想得太多,把原来的意思反而忘记了!(默,恍惚,忍受不住地挣扎着、喘息着)立人,我底孩子……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你原谅我吗?……我们已经……我们在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里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来吧!我愿忘记一切……(喘息)我是就要忘记了……
李立人是的,忘记!芝庆!(抓着她底手而望着她)
陈芝庆(大声)我是被侮辱被损害的!(顿,看着他)我是你底不贞的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底妻子!
李立人(恐惧)芝庆,你……你究竟怎样啊!
陈芝庆(喘息着,迷乱地站起来)我……我怎样?
李立人你说,你不是回来了吗?
陈芝庆(压抑着)我?是的,我回来了……永远回来了!
李立人你刚才说,我们底结婚仍然还是一个错误,(悲痛地)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陈芝庆(默然,颤抖着,压抑着肉体的苦痛,脸色异常可怕,微弱地)我……原来没有脸再见你!
李立人(大声)你怎样了,芝庆?
陈芝庆(避开他底眼光)立人……我希望:完成你!(看着他)使你知道,这个时代,也有好的,美的,美的……尤其是你爱过的人,……我希望,……啊,立人!(扑跌在他底怀中)永远地再见了!记住!我是用我底童贞来完成我们底结婚的,如今我被毁了!
李立人(厉声)芝庆!芝庆!
陈芝庆放开我……(火热地颤动着)让我看看你!……我底孩子!亲爱的朋友!真正的人!(跌在椅子里,仰着头,喘息着。但随即挣扎起来)我要去看看那神圣的房间,(向内跑)我们同居的……(欲倒,冲进去。李立人追着她疯狂地大喊着)
李立人(在内)芝庆!芝庆!
陈芝庆(在内,惨厉而又甜蜜)我从前是一只云雀!我被人歌颂为一只云雀,在光明的天空中飞翔歌唱……
(大喊,渐弱)立人!救我啊!救我,我要活!我要生存!要看见人,太阳,光明……
〔静。又传出了她底挣扎的声音。周望海在她叫着最后的话的时候进来,惊骇地站住听着,然后快步地跑了进去,迎着了从里面发狂般地冲出来的李立人。
李立人(迷乱地)望海,你!……你请医生!(随即奔进去,大喊)芝庆!
周望海(不觉地惊叫)啊!(立刻跑了出去)
李立人(出现在门边)望海,回来,不必了!
〔少停,周望海转来,跑进房间,在房门口站住,然后肃静地入内。李立人走了出来,呆站着。周望海出,同样地呆站着。李立人展开了手中的揉成了一团的纸头,发着抖看着。李立人看了又看。长久的寂静。忽然王品群紧张地推门上。周望海和李立人看着他。他站住,呆看着他们。
周望海你找谁?
〔李立人看着王品群,无表情地指了一下房内。王品群犹豫着,终于慌张地走进内房。传出了他底野兽一般的恐怖的喊声:“芝庆!”少停,默默地走出,呆站着。在这个时间里,李立人似乎得到了勇气和尊严的力量,坚定地站着望着前面。
王品群(害怕,虚伪,痛苦的小声)我没有眼泪……(顿)
我不相信她会……
〔李立人对周望海递过陈芝庆底遗书来。周接过,看。
周望海(念)唯一值得纪念的人是你。饶恕你底不贞的妻子。
她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她是这个时代底牺牲。她现在永远地回到你底身边来了,无论什么也不能再损害她了。我永远爱你。请你答应我,也原谅我在我们底神圣的床上死去!你是宽大、高贵的,我底死也并不是黑暗的,她是光明的,她完成你。向你底目标前进!勇敢地生活下去吧!不必追究那无聊的人,因为我已经用我底生命补偿了一切。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念完,冷冷地看着王品群。静默)
王品群(呆站着,要哭出来了,但又呆站着,忽然慌乱地走向李立人,向他伸手)
李立人(呆定地看着他)
王品群(害怕地缩回手来,失神地笑笑,微笑地)我不想替我自己辩护……我希望你总会明白……芝庆跟我说过,她很怕你。她太任性……
周望海请你不要污蔑死者!
王品群(失神地笑)我不辩解……我希望我能……哭一哭!
(向内走,但又恐怖地站住。忽然又错乱地走来向李立人握手。李立人呆定地看着他,他笑笑,往外走去)
王品群(在门边)我希望时间会证明我。将来,我们也许还会再见。(下)
李立人(大吼)我要杀死他!(向外奔去,但周望海猛力抱住了他)
周望海立人,让他去吧!他会自生自灭的!
〔默。
李立人(急跑入内,即出,倒在椅子里)……我也——完了!
这赌博……太可怕了!我总以为,你会回来,你会回来的!(可怕地仰着,呆定地望着空中。长久的静默。周望海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来,扶住他底肩头)
周望海立人!
〔李立人不回答。
周望海(长久地扶着他而看着他。又喊了一声。焦急地走开去,走到桌前。又走回来,扶住椅子,一面把手放在他底肩上)立人!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是到后来才慢慢地看见这种冲突,这种不幸的。你却一直明白,立人,我对你说什么好呢?……后来我误会了你,我不明白你底高贵的心。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必须这样坚持的!我能够跟你说,在将来,在我爱着和恨着,必须有所选择的时候,我也能——我希望我能够和你一样!(站直)我们冷酷吗?不!我们能够爱!(倾向他,抚摩着他底肩膀和头发,并拿起他底手来)立人,我们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我们一同去吧!不管到哪里去,去生活,去再开始生活吧!……立人,你底头发花白了,你底肌肉松弛,你苍老了。没有人爱你了……可是,会有人爱你的,会有人爱我们,有无数的人爱你,爱我们,我们底声音会达到将来,我们底子孙将要以我们底战斗为光荣!现在的社会已经崩溃了,人们已经堕落了。可是在将来,他们一定要被更快乐更有希望的人们替代。那么,我们就毫无遗憾地被埋葬掉!我也许没有权利说,可是你比我更知道,一切痛苦都带来多少好处!过去和现在的痛苦成熟起来,将来就充满希望!在这个时代,我们有无数的弟兄,他们在前进,他们会爱我们,了解我们,需要我们的!你会再年轻,她底圣洁的灵魂也将永远安息!
〔李立人紧握着他,坐直,望着前面。
——幕落·全剧终
一九四七年四月——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