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小麦地旁边的干包谷丛里,郭素娥又一次给了张振山。
工厂的汽笛拉过十点很久了。刘寿春真的生起病来,依然不去上工。女人从场上昏聩回来的时候,已经拉过九点。她并不进屋去,只是呆坐在树桩上,望着月亮,偶然地从心里甜蜜地明亮起来,忆及自己不管怎么坏,也还是善良。张振山的鲁莽的出现使她发出了痛苦的欢呼。
欢乐在消沉与绝望之后被激发,就会变得疯狂。张振山又躺在她身边了。虽然他并没有给予生活和逃亡的允诺,但她确切地给自己证明了在鲜丽的月光照耀下的这一瞬间,他除了像一个粗壮而倔强的男人,有着灼热的呼吸和坦率的胸怀以外,并没有顽劣地奔开,愚弄她,遁到自己的恶毒而淡漠的世界里去。从侧面凝望着他的闪着光的前额和丰满的鼻翼的时候,他唱歌似的呻吟着,欢乐得癫狂。
把稀薄微黄的雾霭沉落在它的遥远底下,巨大的澄色的月光,迅速地升高,挥脱了诞生的血丝,耀出明晰的白光来。
在干包谷地侧面的山峦上,扁柏树虔诚地瘦弱地迎月光站立着,像一些痴痴回顾过去生活的老妇人。风溜过,干包谷叶和野竹发出耳语。
这甜美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就属于郭素娥。张振山今夜,有要求也有正常的希冀,的确并不乖戾。在粗手指间播弄着香烟的火帽,他高高地支着腿,向女人沙哑地说:
“那时候我就出来了,在江苏省的无锡县,我从日本人的追赶里开出两个火车头,还带有五列车的伤兵,哈哈,你从来没有见过伤成那样子的。日本人有时候用毒弹。”望着月亮他沉思了一会,“那些站长,全是该杀的混蛋。他们又蠢又懦,只会赚钱。”他把多肉的大手响亮地拍在膝盖上,“这些家伙多半不是好种。”
“我们这场上有一个镇长,他嫖了好几十个老婆……他们哪来那些钱的呀!”郭素娥努力在听懂对方的异乡口音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懒懒地说。
隔了一会,张振山回答,声音变得破败一些:
“那些车头,兵还是到不了南京就送终了。……你现在怎么也赞成我的话呀,你是很保守的,没有想过这些。”
“啥子?”
“你不会想到很多另外的事。在这社会上,有很多复杂的事。”张振山玩着女人的手,以一种稀有的忍耐解释:“你一知道它,就简直觉得你周围原来如此。还有好的,还有坏的,但都是大的,你会不想过你现在的臭日子,像臭泥坑。”
郭素娥喜悦地沉默着,霎着眼睛像在竭力理解对方的话和声调。
“我想到城里做工去。”
“女人也多做工的。但是可怜。你不够……”
咬着牙齿,郭素娥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一直不回去,和老狗打了架。他知道我们了。”
“知道吧,”张振山简单的说,以后又撑起上身来加上:
“一脚踢死他!”
“我好些天吃不饱了,今天就吃了一点面……”
张振山使力地坐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她,一面把手探到荷包里去。
“那拿去。今天吃不到了,明早上喂饱吧……我隔些时给两百块钱你做本钱。”
“你说啥子!”郭素娥攫住几块钱,尖声叫。
“你可以运一点货,摆摊,我帮你忙,叫火车替你弄。”
郭素娥颓唐地倒在坚硬的地上,举手蒙着潮湿的眼睛。
“你不想要我么?我跟着你到城里去,纱厂里做工,很多人都是这样!”她以一种喘息的,呜咽的声音迅速说,“你以为我只要钱,二十块,四块,两百块,像那种女人?哼,我知道你们的心,我拿你的钱,是当你做我的人。我吃不饱啦,我想跑开这臭泥坑,跟着你。我会做事,会把样样都弄……
好……”在这里,她发出一种细弱的呜咽来,狂躁地激动着,说不下去了。
张振山恼恨地拔着眼旁的刺草,严刻地皱起眉头,大声回答:
“你要跟着?我是一个坏蛋,你不知道?”
“你好。”
“说谎。”张振山恢复了阴郁。他把野草拔起来,在嘴唇上狠狠地吹着。“这月亮大得出奇!”
“嗯,告诉我,你想要我不要?”郭素娥在脸上挥着手,“不想吗?”
突然,张振山把她亲切地扶起来,使她坐好,对着她的脸喷着口腔的热气,用那种今天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所用的嘶哑的声音说:
“这个题目简直演算不出呀,女人!你是不知道什么的,你只知道男人。可是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一个不顶简单的东西。
我从里面坏起,从小就坏起,现在不能变好,以后怕当然也不能。我要很久地试验下去,不想丢掉我自己。这是坏心思!
可恶!”他停顿,脸上呈显出深深追索的神情。“也不一定,我总是我这个坯子!……比方说,在你面前,捣了鬼,我觉得我不是张振山,只是一个男人了,这叫我怀恨。想来想去。我老是卫护自己,像一匹贱狗一样!”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起来。
他皱起狞恶的脸,在一块小石子上狠狠地摩擦着像大虾蟆一样的手,刺耳地砸响嘴唇,“看吧,别人终会踢开我的;但是我没有甘心被踢开的理由!”
郭素娥脸上严肃的神情被青灰色的疲倦代替了。她失望地望着月亮。
“多好的月亮哩!……”她低切地呜咽起来:“你说些啥子啊……不要我?”
张振山站立起来,粗笨地挥着手。
“不要哭,女人,你让我发火又心酸。我现在正在想法解决,你不懂的。”
“我懂。”女人凄凉地叹息。
“你懂什么?”他愤怒地说,接着便带着心酸的讽刺加上:
“你不懂呀,你只会叫乖乖。回到你的老狗那里去吧。”
“你说?……”被伤害的郭素娥叫。
“我说?”他踩倒一根憔悴的包谷,残酷地走了两步,又回到郭素娥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指她的冒汗的前额,“我并不是对你坏;我是对自己坏!我凭什么不喜欢你呢?好,我要走了。”
“慢点呀!”郭素娥失望地扬起手来。
“还缠不清吗?我不会使你吃亏的。”他恶狠狠地站住,然后又踏着枯叶走回来,“哦,这样我问你,鸦片鬼怎么知道的?”
“怕是魏海清说的。”
“魏海清是你什么人?”
“亲戚哩。”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喜不喜欢他?”他嫉妒地望着郭素娥,“他是个无用的蠢货,光会爬地。”
“他?”郭素娥收缩着眼睛,梦想了一会。
“他摇头摆尾,一副可怜相!”
郭素娥慢慢吞吞地站起来。
“不要乱骂人吧。”
“唉,算了,骂你心痛的。对啦,今天我跟你讲和吧。”张振山忧虑地向前走了一步,抖着肩膀,仿佛企图抖掉他的阴郁和内心的交战似的。随后,他扭了扭颈子,向郭素娥走去,猛烈地把她举在手臂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笑,很久很久地,他在清丽的月光下这样举着女人的丰满而灼热的身体,粗阔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显得呆板。最后,他激烈地在手臂里抖着郭素娥,往扁柏林那一面走去;在经过一株低矮的小树的时候,他把背脊依着树干俯下紧紧收缩的脸,伸出大舌头来舐着她的嘴唇和鼻子。在男人的强壮的臂弯里的郭素娥,这时候摆脱了一切挂虑,摆脱了一切悲愁,惶恐和怨恨,从有毒的黑暗的沉默里醒来,发出了粗野的淫荡的,放肆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