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田看出来他底同情和不满,他底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底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底火焰。
“什么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满足么!你满意么!”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底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么,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底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底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底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底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底剧团底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底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底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底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底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底舞台成就超过了她底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底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底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底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底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底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么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底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底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底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底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水,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底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底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底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底死去的英雄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够结婚呢?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鹜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么不敢爱呢?人底意义不是也在这里么?我结婚,相信自己决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虚浮的梦想,用我底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底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么?或者是更好么?”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底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底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么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底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底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底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底“道德的生活”,他底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底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底亲爱的克力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底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底崇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底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底青春,我底健康,我底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底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底可怜的尸首!
我底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底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么,就是这样,我底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底‘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底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底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底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底巨大!克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底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底理想世界底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底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欲的江南,贩卖自私的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底恶意的妒嫉,和一切!——那么,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底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底精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底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干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底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底公子底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底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底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底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底善良,他底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底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来防御他底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稽的感情,蒋纯祖底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但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于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于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他自己很明白,他底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头。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底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白,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底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底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白。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的地位上的。蒋纯祖底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母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他。
“又是一个和母亲商量,中国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底优越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举起了她底母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底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底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底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底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底身边。他解她底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底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底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在我底心里,又有了多么恶劣的念头!什么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底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底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底怀里来——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索着她底爱人底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底诚东,所以,蒋纯祖底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底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底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底伤痛的宣言,放到她底真实的天秤上去衡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么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指什么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么,她不能确实地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底真实底理解——对这个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底热烈的目光底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底心里,在她底眼前,以及在她底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在最初,蒋纯祖并不理解自己底目的和动机;他模糊地觉得一切发展得过于迅速,他模糊地觉得悔恨。经过了长久的内心斗争,他就又重新把自己撕碎了。在那个晚上,在突然之间,结婚这个观念成了他底热情和梦想底对象,但到了第二、第三天,热情变成了怀疑;第四、第五天,他就开始责备自己被情欲迷惑,以致于背弃了先前的理想了。但这些在最初还是微弱的,他用爱情、忠实等等观念来和它们对抗;在最初,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发展得太迅速了,但他痛苦地觉得悔恨,并且恐惧。这种内心斗争,发展下去,另一面,爱情也发展下去,到了最后,他就又碰到了他底险恶的焦点了。
他觉得他欺骗了万同华,对她不忠实,他为这异常的苦恼。但他又并不停止;他拖着万同华走下去,猛烈地向她索求一切,攻击她底感情和思想,以他底可怕的内心冲突扰乱她。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就避免再提到结婚了。结婚底旗帜倒下去以后,爱情底旗帜便壮烈地飘扬起来了。因这个旗帜,他抵抗了石桥场底毁谤;他并且凶恶地准备用它来抵抗万同华底家庭。但万同华不能变更她底意见。
万同华,从第一天起,便光明磊落地行动。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底母亲,然后又带蒋纯祖到她底家里去。于是,人们便看到,这个蒋纯祖,带着他底傲慢的态度,在那些古旧的婆婆妈妈和那些凶恶的姐姐嫂嫂底层层围绕里坐下来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过年的欢宴——乡下的筵席,是那样的丰富——学校底繁杂的事务,乡场上的穷凶极恶的斗争,看书写作,茶馆里的吹牛;疾病、贫穷,胡涂的变化,猛烈的发作,以及少数时候的明澈的智慧……这样,蒋纯祖们又经历了一年的时间。
蒋纯祖和万同华,他们中间的痛苦暴露了。万同华是那样的冷静、严刻,但在某一天,猛烈的蒋纯祖获得了她。蒋纯祖忍受了一年的时间。蒋纯祖攻击万同华底冷静,说她冷血、蠢苯、迷信。万同华底头脑里确实是有着小小的迷信的,这种小小的迷信,在都市里,加上一套时髦的风度,是会被当成聪明和智慧的;但在可怜的乡间,它就赤裸着。从一种愚昧的感情,产生了这种迷信。万同华相信既成的一切底支配权,相信这个社会底礼节,道德,不是因为需要它们,而是因为天然地觉得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相信家庭间底神圣的关系,蒋纯祖请她睁开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家庭,她睁开眼睛来看了,但还是相信。她相信一个女子决不能和一个男子同样地去做,蒋纯祖无论如何不能改变她底意见。对于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梦想,她毫无所知。对于她所读过的这个时代底理论,她怀着朴素的尊敬。
对蒋纯祖内心底那种所谓时代精神,对他底优越的精神世界,万同华很冷淡;有时尊敬,有时不觉地仇视。假如她能够证实,这一切,只是蒋纯祖底自私的欲念底借口的话,她就能够放心,更爱蒋纯祖一点了。这一切当然常常是借口,但它们无论何时都屹然不动地站在高处,成为一种绝对的存在。蒋纯祖底每一个表情都表示,他能够放弃她,万同华,但不能放弃这个。很明白的,到了今天,蒋纯祖是决不会为任何对女子的爱情而牺牲性命的了;他即使连牺牲一个观念都不肯。他顽强地、猛烈地要求万同华放弃一切来跟随他;万同华顽强地,冷静地要求他放弃一点点——对于蒋纯祖,一点点,就是一切——来顺从她。于是他们中间起着令人战栗的斗争。有时他们互相远离,互相冷淡,互相仇视。在突然之间他们互相渴望,于是斗争、冲突。多变的,猛烈的蒋纯祖常常地迷惑,动摇了冷静的万同华。蒋纯祖很能利用一个女子底感情上的弱点。万同华常常屈服,全心地爱他,确信他是单纯的,自私的小孩。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单纯的,自私的小孩底心中,和那种肉欲的,神秘的渴望一同,也充满着这个时代的勇猛的一切。
蒋纯祖,那么激烈地冲进了万同华底平静的生活,把她底一切全扰乱了。他说他要负责,但他其实是不能负责的。万同华,背负着石桥场底毁谤、辱骂、遭遇着家人底冷眼和善良的母亲底哭诉,是生活在难堪的痛苦中。她觉得她是毁灭了,但她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蒋纯祖确信,假如她像他似的能够得到那个优越的精神世界的话,这一切痛苦便立刻会转成激情的欢乐和理性的明澈的认识的。他用无穷的雄辩、倾诉、例证来对付她,因此,对于她底痛苦,他就很少感觉到。从小小的迷信产生的痛苦,蒋纯祖是无法怜悯的。
万同华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用它对付着蒋纯祖底无穷的追求。蒋纯祖因失望而痛苦,而愤怒;到了最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欲念之中,得到万同华底身体,就成了主要的欲念了。无数的感情底狡计都在万同华底冷静上面惨败了,于是夏末的某一天,他就在深夜的时候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
早上他们曾经争吵,万同华说她要回到家里去住,因为母亲生病。蒋纯祖对这个异常的愤恨,因为他也在生病。从春天起,他底健康就损毁了;最初非常的严重:咳嗽、流汗、昏晕,大家都说是肺病。但蒋纯祖,在绝望的心境中,不肯进城去检查。夏天的时候,病情减轻了一些;迫近过死亡底一切感觉之后,他就对这个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得到万同华。他很知道跟着来的那一切,但他愿意承担。他想他是愿意承担的:他是有了一种宿命的信念;他确信生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东西。“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类是伟大的,人底名称,是光荣的,我也相信,”就在这个晚上,等待着深夜底来临,坐在他底凌乱无比的房间里,他想,“但现在我觉得人类不会有第二个样子,是的,人类只能是这样,所以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渺小,我们都相信将来,但我们谁都不会活一万年的,我们需要现在,所以,在最后的瞬间来临以前——它不久了——我要做的!我在原则上相信将来,但我怀疑在将来人类是否能不愚昧和自私:多少人信仰过了,已经几百年了,它底名称很多!信仰变成了盲从,人类中底大多数仍然愚笨、无知、可怜,我也是。先前我想;做什么好呢?怎样爱人民呢?现在,面对着最后,一切都解决了!孙松鹤批评我,说热情对我是不好的——但低级、麻木、平庸的恋爱信念,对他是不好的!”他愤怒地笑出声音来。“说是革命了,但仍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唯有落荒而走!在我心里,愈来愈强的,是一个幽密而暧昧的冲动!我底纯洁的胡德芳坐在那边房里!怎样才好,勇敢的克力啊!”
他站起来,走出酷热的,充满着蚊虫的房间。他走进后面的院落,在枝叶丰满的槐树中间穿行,焦躁地唱着歌。繁星的天空底下,有微风;掩映在槐树底枝叶间的灯火,在突然之间,使他得到兴奋的、美丽的印象。院墙外面的水田里,有热闹的蛙鸣。有人在门外用粗糙的声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树,垂下头,站住不动。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底下,我们必须爱,必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底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底咬牙切齿的,尘世底纯洁的爱人!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祝我恰当其时地到达我底彼岸!”
这种美丽的激动,这种突发的诗情,是表征了一种幽密的,情欲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将来临的,用蒋纯祖自己底诗意的话说,尘世的冲突。在他底心里,热情汹涌了。夏天底晴朗的、辽阔的、热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渗透,启示了美丽的青春。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咳嗽打断。最后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底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么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么安静;万同华底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自己底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窗户。他想,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哪个?”万同华小声问。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么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
“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床边,以明亮的,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她愈惊慌,愈沉默,蒋纯祖就愈轻快,愈活泼: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这种热切的空气,使万同华迷惑了。
但这迷惑并不是绝对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在这种时候,是明白一个男子底企图的。蒋纯祖在夜里到她底房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万同华总是静静地坐着,绝对地不许蒋纯祖到她底床上来。但这一次,蒋纯祖是这样的活泼,自然,充满着诗意,她不能够肯定他底意向。她开始穿衣服了。蒋纯祖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又活泼了起来。“我有时候是这样的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蒋纯祖说。“是的。”万同华回答,显然有些迷惑。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么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么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么,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底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底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决不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底缺陷,分析下去(或者说,表现着他底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底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后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底痛苦的,激烈的样子,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攻击,从他底那个精神世界底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她确信,在他底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强: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起了她底自尊心底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么?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么?”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么,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底长久的沉默,他底痛苦——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底心就软化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底愿望。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么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么,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底爱人,这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底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于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底青春里,这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满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底爱情!为什么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己底责任,为什么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底房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底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底纯祖啊!”她低声叫,她底胸部震动。
她心里恬静、宽舒、欢乐。她向她底痛苦的蒋纯祖交出了她自己。
二
蒋纯祖,从他底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欢乐的,嘲讽的态度;比起欢乐来,他底性格并不更近于痛苦。但现实的生活,贫穷、疾病,产生了那么多的痛苦。在现实生活里,人们底需要,是很明确的:蒋纯祖需要金钱、照料、健康——他自己不会照料他自己。很可能的,这一切精神上的痛苦、紧张、和反复无常,仅仅是因为缺乏金钱。很显然的,有了钱,他不会反对结婚的,他将有另一样的做法:虽然他自己决未意识到这个。他把一切转成绝对的了,从这种绝对,产生了对现实的奇特的欢乐和嘲弄。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于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除非他已经得到。对于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胡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么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底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孙松鹤对蒋纯祖底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满。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底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底理论上。孙松鹤底生活,他底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决不能容许蒋纯祖底这种态度的。由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高高地超过了他底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鹤底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底高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白他底朋友在想些什么,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春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春田当着蒋纯祖底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白。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高兴着他们底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底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虐杀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动的一切,我攻击这种人!”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和谐,不能理解。但蒋纯祖底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激动的印象。那个美丽的,在高空里飞翔着的蒋纯祖,是震动了孙松鹤,把他迷惑——孙松鹤渐渐地有些相信,像蒋纯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任何理论来范围,来批判的了。孙松鹤有时候竟至于极端地慕艳蒋纯祖,从一种木然的谦逊,痛切地感到自己底生命底缺陷和自己底青春底枯萎。……蒋纯祖骄傲地觉察了这个,于是就把孙松鹤压倒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底单纯的生命,是已经被他底早年的生涯,被他底那个决然的、严肃的献身所固定了。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向着他所献身的那种生活,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就造成了一种克己的,严肃的性格。在那种生活破灭的当初,他简直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他底环境告诉他说,他是背叛了,于是他就谦逊而严肃地相信他是背叛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在这种恐怖中;蒋纯祖底那种超脱的热情,于他是陌生的,先前的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是禁绝了这种热情的。并且把它连根铲除了。他生活着,每一分钟都谦逊地怀疑自己,并且照着他底习惯,严格地对待别人。无论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都用他底单纯的原则来对待。这个时代的那些公式,当蒋纯祖和它们开着玩笑的时候,就深入了他底血液中。三年来,他经历着怀疑自己的严重的苦恼,因为,除了在已经破灭了的那种生活里以外——在那种生活里,他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没有别的情热和才能。
而且,在爱情上面,他是严重地饥渴着。在孤寂的乡间,这种饥渴无法遏止。对于家庭生活,他是有着严肃的理想。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就成了他底理想的模范。他底单纯伤痛的心需要安慰;他希望一个安静的家庭:一个优秀的妻子,和自己共同工作。这些,蒋纯祖已经攻击过了:蒋纯祖确信这是平庸的虚荣和偶像崇拜。因此,蒋纯祖底一切,特别是他底猛烈的、丰富的青春,就使孙松鹤深深地战栗。到了最后,孙松鹤就不得不承认蒋纯祖是另外一种人,不是他底理论所能范围得住的了。在这种朴素的谦逊里,是含着多少痛苦的战栗!因为,从这种渴慕,这种谦逊,他就不得不怀疑自己底忠实了。在他看来,向情欲底美丽的飞翔低头,就等于对这个时代的背叛。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以两样的姿势,感觉着这个时代的。
从爱情的饥渴,显出了严肃的、赤诚的男子底缺陷。夏季的时候,王老夫子又来替他做媒了,以蒋纯祖为例,提出万同菁。孙松鹤当时显得很冷淡,因为王静贤是过于崇拜蒋纯祖。但第三天,他们大家到县城里去玩,赵天知把这件事促成了。
赵天知大大地挑拨孙松鹤,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万同菁,使他动心了。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信。赵天知强迫他写这封信,刚写好,他就感到狼狈,企图撕去: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底自尊心很觉得苦恼。但赵天知大叫着抢了去,把这封信发到石桥场来了。
这封信,是写了好几页纸头。孙松鹤底内心,起了严肃的变化。第一个感觉,是责任感;既然已经开始,就必得忠实的、严肃地做下去。这是对于蒋纯祖的一种酷烈的批判,蒋纯祖知道了,就冷冷地注视着。他觉得痛快,因为朋友也落到这个泥沼里来了;他确信,在同一的泥沼里,他必定更能胜利。
赵天知,是欢乐地拖着孙松鹤,凯旋到石桥场来了。王静贤是非常的喜悦,乱跑了一个上午,最后找到了蒋纯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蒋纯祖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脚。这个驼背的,兴奋的老头子,满身大汗,喘着气,抓住他底烟杆跑下来了。蒋纯祖回头,嘲笑地,喜悦地看着他。老夫子露出机密的样子来,告诉了蒋纯祖。
“你为啥子这样高兴啊!”蒋纯祖说,安静地擦着脚。
王静贤有罪地笑了。然后又说了起来。他说,两姊妹现在都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多么高兴。他毫无犹豫地说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特别是蒋纯祖,他底丰富的青春,他底猛烈和他底诗情,是那样地感动了他。他不十分明白这一切的内容,但老年人,荷着过去的创痛,有一种需要:把地面上的美丽的青春留在身边,是一种幸福。他是简直把蒋纯祖宠坏了。他时常给蒋纯祖弄一点钱来。他是五体投地地崇拜蒋纯祖,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
蒋纯祖喜悦地,嘲弄地看着这个兴奋的老人。蒋纯祖相信,对于任何新的后辈,他都会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的。蒋纯祖知道,在年青时代,在那种急进的潮流里,王静贤曾经大大地干过一下。他卖掉田地,送他底爱人到上海去读书,但这个女子后来到了莫斯科,把他遗弃了。他常常说这个故事,带着无限遗憾的,生动的表情。他是这样的天真,蒋纯祖常常想到,这个世界,是怎样地欺了这个无知的,单纯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的啊!”王静贤生动地大声说,“我们底时代是过去了,看着你们这两对,又有哪个不高兴啊!咳,我要请客呢!”
“算了吧!”
蒋纯祖摇头,突然兴奋地唱起歌来。瀑布在近处奔泻着,周围有沉闷的蝉声,树影在水面上游动,王静贤快乐地笑着沉默。
孙松鹤和万同菁在新的关系下面的见面,以及他们底态度,谈话,在蒋纯祖看来,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这当然是蒋纯祖底优越的见解;但它,这个见面,也的确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蒋纯祖,从那种属于美学底范围的立场上,带着精致而深刻的审美的情绪,注视着;但很快地,他就跳到人生底立场上来,从内心发生了一种真挚的严肃,向他底朋友深深地致敬了。
孙松鹤,在新的情绪底下,带着那样热切而紧张的表情和蒋纯祖见面,使蒋纯祖感觉到,在他们中间,所有的阴影都消逝了。孙松鹤热烈地,含着一种痛苦的,悔恨的表现和蒋纯祖握手。显然他底内心紧张使他痛苦。在他的豪爽的,确实的严肃的态度里,蒋纯祖觉得他在说:“这件事情对于我是这样的严重,你知道!你要帮助我!我告诉你一切,并且将要告诉你一切,对你毫不隐瞒!”蒋纯祖在短促的苦恼中感到自己在自己底恋爱里未曾这么做,并且不能这末做。
赵天知已经替孙松鹤传达了,于是他们就一同到学校里来。他们走进蒋纯祖底房间。赵天知,王静贤,都坐着,沉默着。孙松鹤淌着汗,脸上惨白,脸颊不时打颤。他很痛苦: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情,在他底年龄上讲,来得太迟了;他恐惧自己已经硬化,不能适应了。他突然觉得是别人逼迫他做这个;于是他愤怒地向赵天知说了什么。蒋纯祖生动地微笑。这时万同华姊妹走了进来,孙松鹤严肃地,恭敬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好像愤怒地说:“是我,不是别人,我不怕,我要负责!”
门是开着的。万同华最先进门,向大家愉快地微笑。然后她转身喊妹妹。她显出一种烦躁,喊了两声,眼里有嘲笑的光辉。万同菁躲藏在门边,脸涨得通红。终于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傻憨地笑着,用手帕掩着嘴,跳跃了一下——她是这样的慌乱——走了进来。她向蒋纯祖点头,不看孙松鹤,紧紧地靠着她底姐姐,在房里慌乱地走动着,好像古代的图画。
“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孙松鹤。
苍白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底那样的姿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决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底出现,会给他底孤独的,干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在内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迹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春日,和寂寞的、凄凉的、春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底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底万同华发笑,然后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白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床边,她底手紧紧地搁在姐姐底肩膀上。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于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底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底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底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底洁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于是他就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白,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迹,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的,愉快的力量,在他底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内,时间都白白地浪费了,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底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兴奋地说,造成了一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于怀疑他自己。“从前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
“啊,政治工作!”蒋纯祖想。他几乎叫了出来。万同菁定定地垂着头,有时盼顾一下,希望别人原谅她。于是孙松鹤就把万同华当做说话的对象了。孙松鹤总是说“我们”,好像这是一件集体的,严肃的工作。
孙松鹤说下去,愈对自己不满,愈对万同菁底散漫的神情失望——他很怀疑她是否在听着——他就说得愈激烈,愈严重。
“我们常常对自己失望,社会攻击我们,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过去曾经遭遇过最痛苦的事,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我们底理想!”他说,万同华注意地听着他。蒋纯祖觉得对于万同菁,这是一种朴素的义务。大家都寂静着,房里的空气,是严重起来了。那个王静贤,是坐在那里,露出他底那种极端注意的神情来,听着这个时代底这种告白,异常的满意,鼻子上有汗珠,不停地点着头,简直发呆了。“我们常常想,生命底意义是什么!”
“糟了!”蒋纯祖快乐地想。
“我们常常很痛苦!”孙松鹤走到桌边上,转过身来,说了,“现在我们当然不必再怀念过去,也不必挂念将来……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在这个人间,我好像走在沙漠中,口渴、头晕、没有一点点水,我所以走着,是因为我必须走着。我看着那里,在天边,是我底目标,我也相信,在我底道路上,是前一代人底血迹,在后面,有无数的人,但是我已经疲乏了,觉得孤独!是的,孤独,我想,我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下去,到我精疲力竭的那一分钟,我就再挣扎前进一步,然后倒下去,让后来的人跨过我底尸体!我明白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我和我底朋友们相依为命,我一点点光荣的想头也没有,为了民族,为了人民,我愿意倒下去,我愿意成为桥梁底一块石头,或者一撮泥土!”他突然地停顿:他底脸更白,他底眼部不停地颤栗着。
王老夫子点头了,眼里有泪水。但那个万同菁,却已经在床上躺下来了。她不十分懂得孙松鹤底话,但他底话对于她是一种苦恼的打击。她极其真实地想象着他底话,以致于精神涣散起来,追不上他。当孙松鹤说到“在沙漠中……”的时候,她就有了想象底对象;她想,在沙漠中,酷热的太阳照耀着,一个孤独的男子走过去,跌踬着,最后倒下了,没有人给他一点水,没有人来救他。她想着,为这而异常的痛心。但无论她怎样同情,痛心,她感到孙松鹤是陌生的,孤独的,高超的人,她无法把她自己和他想象在一起。于是她就想到她底家庭,想到“别人要说坏话”,而感到畏惧。
她底涣散的神情,是使孙松鹤非常的痛苦。他愤怒地沉默着。
“我们决不愿意委屈一个人!每一个人底生命都是自由的!”他突然严厉地说。
万同菁简直不知道他是在说她,仍然躺着。万同华给弄得有些狼狈了,转身拉妹妹坐起来。
“人家跟你说话!”她说,气恼地笑着。
万同菁坐了起来,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大家沉默着。
“万先生有什么意见?”孙松鹤问,好像是问万同华。“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谦逊地说。
“呀,姐姐,你看我底指甲!”万同菁突然地叫了起来,推姐姐,并把手指送到姐姐面前。
孙松鹤严重地沉默着。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推开妹妹,重复地说,希望妹妹明白自己底地位。
孙松鹤底脸发抖。
“那么,万同菁万先生呢?有什么意见?”他问。“孙先生问你话呀!”万同华说。
于是万同菁就放弃了她底指甲,抬起头来了。她显然一点都不明白。她脸红,盼顾,可怜地笑着。
“姐姐,你说!”她说。
“孙先生问你呀!”
“有什么意见?”孙松鹤严肃地问。对于他底严肃,蒋纯祖觉得遗憾。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菁说,好像背书。
然后,她脸红,又拿起她底可爱的,洁白的小手来。
“我有一个意见:不准看指甲。”蒋纯祖笑着说。于是万同菁立刻就放下了手指;为自己底错失而苦恼,并且有些痛恨蒋纯祖,不安地盼顾着。
万同华姊妹走出去以后,大家就都同情地看着孙松鹤。孙松鹤那一段话,在蒋纯祖底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晚上,他们就走到水边,亲密地谈到深夜。孙松鹤说明了他对万同菁的不满,并说明了他进行婚事的计划:他说,父亲一定会同意他底这个“好媳妇”的,他可以敲一笔竹杠。他说,如果顺利,他预备在明年春天结婚,离开石桥场。蒋纯祖,心里有悲凉的、亲爱的柔情,完全地赞同他;但希望他从“政治工作”解放出来,去谈恋爱。蒋纯祖丝毫都没有提及自己,并且避免回答孙松鹤底问题。最后他说,如果可能,他也结婚。“那么好!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罢!……但是至于我底情形,那就是:‘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纯祖快乐地,生动地说,笑了起来。
孙松鹤苦恼地确信,能够快乐地说着这个,必定是骄傲的人;但他仍然衷心地祝福他底朋友。
三
在万氏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之间,存在着动人的关系。她们之间,像最好的朋友们之间一样,没有秘密;她们之间,常常有小小的生气和小小的放任,但决不会闹得严重;她们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个时代底夸张的言词,她们讲述她们自己底事情,用着她们底父母底言语。她们底朴素地相互表现着她们底苦恼、希望、隐秘。她们造成一种温和的、亲切的空气,在里面充满着年青的女儿们底那种青春的骚扰,善良的讥讽、挑拨、和玩笑。她们珍惜她们底生活。
万同菁知道姐姐底秘密: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万同菁很为姐姐苦恼,并且因此有些仇恨蒋纯祖。有很长的时间,她不和蒋纯祖说话,万同华对这感到苦恼,但沉默着:无疑,她觉得妹妹并不是没有理由。在妹妹面前,万同华总是觉得心里和平:她知道妹妹对她所抱的尊敬的,亲切的感情;她并且知道妹妹对她底信仰和依赖。只有一次,妹妹为蒋纯祖底事情而明显地生气,她也生气;但立刻她们就和解了,说到碉楼、竹林,守园的狗,乡场底人事,以及其他等等。
万同菁,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是更其信赖姐姐;在亲戚中间,总是维护蒋纯祖,并赞美他底“富有的家庭”。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了她底厄难中的姐姐。但她是那样的单纯,人们很容易地就看出她底忧苦的,善良的动机来。万同华常常告诉她,在别人不问的时候,就尽量地对人平和,什么也不要说;但她永远不能做到,——她是这样地富于感情——她们常常为这而争吵。
接到孙松鹤信,她就立刻给姐姐看了,并且请姐姐解释,在这封信里面,有些段落,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万同华告诉她说,孙松鹤,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并不因此而觉得宽慰,她们都瞥见了前途底艰难。万同菁觉得,从此以后,是更加重了姐姐底负担。纯洁的万同菁,是决未把自己底负担计划在内:她是整个地推在姐姐底肩上,为姐姐而苦恼。因为这个缘故——她觉得是为了姐姐——她希望能够从孙松鹤脱逃。从孙松鹤底严重的言词下面回来以后,她就频频地想着这个,沉默着。她是为姐姐而担忧,正因为这个,就突然地对姐姐冷淡了起来。她模糊地想,她底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来负责:姐姐不应该过问。她简直忘记了,是她自己推到姐姐底肩上去的。她底这种冷淡,表现了一种朦胧的独立的愿望,万同华觉得,有了爱人,妹妹就反叛,离去了。万同华觉得嫉恨、痛心。
但晚上的时候,万同菁突然地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热切地、痛苦地注视着姐姐。她底整个的存在,表现了那种无法排解的、严肃的痛苦。万同华苦恼地看着她。
万同华问她,心里觉得怎样。她露出了烦恼的痛恨的表情,掉过头去。万同华注意到,她哭了。
“真焦人,我有什么法子呢?”万同华想。
“哭口杀子,妹妹?”她说。万同菁不答,掩住脸。“妹妹,你想想看,要是你是我,你哪里有那么多的眼泪来哭!”她烦恼地说。
“妹妹,有话说,不哭啊!”她伤心地说。
“姐姐,我不要他,我不答应他,姐姐,你应告诉他,姐姐,啊啊!”万同菁哭。
“这才滑稽!”
“不,姐姐,他朗个说?……不,姐姐,像这样,大家都要怪你!”
“我们又不做坏事,……妹妹,我不怕人家怪!”万同华说,含着一口冷笑。
万同菁停止了哭泣,看着地面。她们沉默着。
“你到底怎样想啊?人家孙先生是很好的人!”万同华忧愁地说。
“我晓得!”万同菁大声说,停顿了。“他不是也跟蒋纯祖一样吗?不吗?”
万同华急剧地笑了一笑,变得严厉。
“不,姐姐,不是这样说!”万同菁大声说,“有时候……我心里是多么高兴……不,不是这样说!”她说,笑了一笑,脸红,眼里有光辉,思索着。
“要告诉妈妈吗?”她小声问。
万同华点头。
“姐姐,你去告诉!”
“胡说!”
万同菁大声叹息。她确信她愤恨孙松鹤:而为了姐姐的缘故,喜爱蒋纯祖一点点。
万同华,是用她底全部的冷静的力量,挽救了她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毁灭的感觉。她是利用着她底对社会,对人生的冷静的知识,得到了她底勇气。从这种知识,产生了她底对自由的信念。在先前,在冷静的知识之上,有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但到了险急的现在,这种神圣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积极的思索,变成了对真实,善良的东西的积极的同情;那种冷静的知识,便给她照明了这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向她启示了自由了。她用她底方式感觉着自由,就是,好的善良的东西,不应该对坏的,恶劣的东西屈服;好的善良的东西,有处置自己的自由。但这只是一个给予勇气的,朴素的原则,在她底心里,仍然有着一些小小的迷信。无论如何,在现在的这种生活里,她不能超越她家庭和她底并不作恶,然而说闲话的邻人。
他们底事情,是发展下去,或者说,延宕下去;痛苦有时缓和,有时,在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的剧烈。各人都迟疑着,都在思考自己,并且怀疑对方。孙松鹤万同菁之间仍然没有进步;胆怯的万同菁,在每次的见面里,都拉着姐姐陪伴她。万同菁总是神情涣散,万同华总是成为谈话底对象,这使得孙松鹤非常的苦恼,当万同菁记起了姐姐的劝告,振作起来,想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结果总是非常的糟:她底话,对于目前的空气,对于孙松鹤底感觉,总是距离得非常的远。冬天的时候,得到了父亲底来信的同意,孙松鹤就频繁地在她们家里出入了。在蒋纯祖之后,孙松鹤就成为那些婆婆妈妈们和那些姑姑嫂嫂们底议论底对象了。孙松鹤底行为,比起蒋纯祖来,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那些婆婆妈妈和姑姑嫂嫂们就挑剔他底社会背景——关于他,是有着险恶的谣言——家庭,和年龄。她们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结过婚。
对于万同菁底胡涂,万同华渐渐地就非常不满起来,孙松鹤是由赵天知和蒋纯祖传递了无数的信和书给她,她每次都毫无顾忌地拿给那些姑姑嫂嫂们看——只要她们询问一句,她就公开出来了,她,万同菁,表示毫无秘密,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和大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表示说,如果她有错,希望大家原谅她。这样,一切重负,都落到万同华底肩上来了。万同华在孙松鹤面前淡淡地表示了她底不满,以致于孙松鹤怀疑是她在破坏他。万同华向蒋纯祖说了她对妹妹底事的所有的不满,蒋纯祖告诉了孙松鹤;不管蒋纯祖怎样解释,孙松鹤不能解消他对万同华所怀的恶劣的感情。这样,在两个朋友之间,又有了一段时间的冷淡和沉默。在这一段时间里,看着朋友底严肃的活动,蒋纯祖是苦恼到了极点,于是希望朋友在平庸中破灭,冷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