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所有的老人一样,尚达志虽然知道自己的日子像重孙子即将用光的作业本一样,已经没剩几页,并且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但一当有些事情真的到来时,还是觉到了意外。那天,《宛城生活报》的一个女记者摸到尚家大院,缠着在院中晒暖的达志,要他讲述他的长寿秘诀,说要为他写一篇报道。达志说:我哪有啥子秘诀?我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愁就愁该忧就优,我从来也没有想望能活这样大的岁数,我估摸阎王爷是把别人的阳寿胡乱地加到了我的身上。达志说着说着猛停住问那女记者:“这天咋就忽然阴了?”女记者抬头看看头顶,很诧异地说:“没有哇,阳光很好。”达志就笑道:“你骗我做啥?明明是黑云彩遮住了日头,天已经暗成了这样,还说阳光很好?”那女记者听了越加惊异,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和明晃晃的日头,正不知该怎样开口,却又听达志说:“要下暴雨了,天黑成了这样。”达志说着,就起身拄杖向屋里走去。女记者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达志何故忽然如此颠倒黑白,几分钟之后,她才倏然意识到是老人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紧走几步到倚在门上的老人面前,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眼球未动,才道:“尚老先生,你的眼睛——”她听见他叹了口气,说:“我也刚刚想到是我的眼睛不中了。”接下来她看见他用拐杖捣着地,慢慢摸索到了床沿,在床上坐下后颤了声自语:“说瞎就瞎了?”
昌盛知道这变故赶回家时达志已经平静了下来,昌盛刚要开口安慰爷爷,没想老人倒先说道:“瞎就瞎了呗,我已经想开了,一百多岁的人,眼还不瞎倒是日怪了,就要看到有些不该看的东西了。”昌盛见爷爷这样说,便紧紧抓住爷爷的手道:“我下午就领你到眼科医院看看。”达志听了喑哑一笑:“还到医院干啥?明摆着这是眼睛老了,到了该坏的时候,还修它干么?又不疼不痒的,这不是病!”
那天后晌昌盛没再去办公室,留在家里陪伴爷爷。老人一下子不能适应视力的丧失,大小便都要靠昌盛搀扶。昌盛利用这时间把尚吉利综合大学的运转情况给爷爷说了,老人听罢点头:“这件事办得不赖,我如今不放心的就剩一件事了。”
昌盛闻言忙问:“啥事?”
“继承人。”
“继承人?”
“对呀,我八成是真的要走了,你也已经五十多了,该想想继承人的事了。旺旺既是没有考上大学,为啥还不让他进丝织厂里干活?他到如今对织丝绸的事还一窍不通,日后咋能接住你管理这一份祖业?你是五岁开始读丝织方面的书,你爹是四岁开始读的,旺旺拖到今日还没好好读过一本有关织绸织缎的书,这咋能行?你能保证你的身子就不出毛病?出了毛病谁来顶替你去做事?”
昌盛笑了一下:“这桩事我倒是想过,只是旺旺这孩子压根儿就不喜欢丝织,他一心想去唱歌,眼下天天想着要上音乐学院,想着要当歌唱家,我几次要他到尚吉利综合大学学习蚕丝加工专业,他都不干,真是拿他没办法。”
“他说不干丝织就不干了?当初你也没说你想干呐,我不是把你训练出来了?哪能啥事都依了孩子?”
昌盛见爷爷生了气,急忙说:“爷爷你放心,这件事我立马着手去办,我和旺旺再谈谈,一定争取让他尽快到丝织厂去干。”
达志不再说话,只慢慢摸起床头柜上的马蹄表在手里摩挲,半晌之后才又开口:“给我换个能一个钟头响一次的钟表来,我已经看不见表盘,得凭耳朵听了。人活的就是个时间,我得知道它走到哪儿了。”
昌盛心里一酸,一边接过那只表一边说:“行。”
昌盛走进儿子旺旺的睡屋时旺旺正面墙而立看着一张歌星的照片。他默默地打量着儿子的房间,房间的墙壁上到处挂着各种各样男女歌星们的照片;地上散扔着大小不一的歌谱;床头上堆满了各种版本的歌曲总集和歌曲录音带;一个小收录机像螃蟹一样地趴在床上,几条长长的耳机线像是虾的触须。他轻轻摇了摇头,预感到和儿子的这场谈话将不会轻松。
“旺旺。”他喊了一声。旺旺从凝神状态中醒过来,“噢,爸爸,我正想找你,你能不能为我买一套音响?这样我练唱时就方便了。”
“这个我们以后再谈,旺旺,你坐下,爸爸今晚找你有事。”
“说呗。”
“你知道你太爷爷眼瞎的事吗?”
“知道,咋了?我觉得可能是太爷爷太老的缘故。”
“知道爸爸已经五十多岁了吗?”
旺旺的眼有点瞪大:“爸爸,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是想提醒你,在咱们尚家,我和你太爷爷很快就不中用了,咱们家需要有一个主事人,有一个能继承咱家祖业的人。”
“是想让我去学丝织?”旺旺的眼斜了起来,“我过去就说过我不想干那个,凭啥子非要逼我不可?我的兴趣在唱歌,不在丝织,懂么?”
“爸爸知道你的爱好,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干丝织,咱们家辛辛苦苦干起来的这份丝织业日后交给谁去管呢?爸爸这一辈子看来很难织出在世上称王称霸的绸缎了,你要不干,咱尚家世代人盼着的‘霸王绸’谁去织出来呢?”
“为啥非要抱住那份幻想不丢?织不织出霸王绸对咱们这家人究竟有啥不同?”
“胡说!”昌盛到底没压住心底涌上来的那股火气,朝儿子吼了一句。妈的,多少代人的希望被你说成了幻想,你个小东西知道啥叫幻想?!
“听着,从明天上午开始,你到缫丝厂上班,你先弄懂丝是咋着从茧上抽出来的,我会派人跟着你给你随时讲解。在缫丝厂干上三个月,再到丝织厂干;丝织厂干完三个月,再到时装厂干;到春天时,再到蚕茧基地学学养蚕。总之,每道工序都要熟悉上几个月,这之后,再到我身边,我给你讲管理方面的诀窍!有了这些感性知识,再到咱们的综合大学里学些日子!”
“我要不去呢?”
“你敢!”
“敢啥子呢?”达志这时由保姆搀扶着走进了重孙子的房间。
“爷爷,你该歇着。”昌盛急忙上前扶爷爷坐下。
“旺旺,你爹给你说了么?”
“让我学织绸缎的事?说了,可我不愿学这个,我讨厌干这个行当,我愿唱歌!”
“唱歌主要靠嗓子,你嗓子咋样?”达志问得平心静气。
“我嗓子很好!”太爷爷的态度让旺旺高兴,“听过我唱歌的人都说我是金嗓子!喏,这是我前不久自唱自录的一首歌,你听听!”旺旺说着上前“啪”地一声打开了床上的小录音机,一个稍显稚嫩但异常纯美的声音便立刻在屋里回响了起来:
还是春天的花最艳,
还是夏天的叶最鲜,
还是秋天的月最圆,
冬天的雪片旋呀旋,
青春少年的梦最甜……
“好,是不赖!”达志慢腾腾地说罢,站起身来,“那你就去唱歌吧。”
“太爷爷同意我去唱歌了?”旺旺满脸兴奋地问,同时得意地瞥了一眼爸爸。
“同意了。”达志叹了口气,用拐杖探着路向门口走去。
昌盛惊诧地望着爷爷,不知爷爷怎么又突然改变了态度。
“太爷爷,后天晚上,我和我的一帮朋友将在白河剧院举行演唱会,欢迎你去参加!”旺旺快活地朝太爷爷的背影喊道。
昌盛那晚当即追到爷爷的屋里抱怨:“我已经命令他明天就去缫丝厂干活,你咋能又——”
“命令?!”达志扬起他那没有视力的眼睛,“你以为你的命令他就老老实实听了?你没听广播上总讲个性自由?他要是一恼之下离家追求自由了你咋办?唱歌可不是只有在南阳才能唱!”
“是么?”昌盛被爷爷的话吓得后退了一步。
“得另想办法。”
“有啥办法?这孩子脾气倔得厉害。”昌盛愁得双眉聚拢在了一起。
“你想过没有,人唱歌需要些啥条件?”
“得会识歌谱!”
“还需要啥?”
“得有一副好嗓子。”昌盛答,“实话说,旺旺这孩子的嗓子不错!”
“要是旺旺的嗓子坏了,他不是就不能唱歌了?”
昌盛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他的嗓子咋能坏了?他年轻轻的——”
“可我知道一个能让嗓子变坏的办法!”达志的声音突然低了。
“啥?”昌盛惊得呼一下站起来。
“这是老辈子人传下来的一个秘方,在过去的戏班子里,一些嗓音好的人,常被他们的嫉妒者偷偷在开水碗里放上人耳朵里的耳屎,这种泡有耳尿的开水一喝,人的嗓子就变哑了。”
昌盛骇然地瞪住爷爷:“这咋能行?”
“咋叫不行?你要想让咱尚吉利丝织祖业无人承继了,这法子就不行;你要想让这份祖业有人承继,这法子就行!”
昌盛像不认识似地直望着爷爷,半晌没有出声。
“旺旺刚才不是说他后天晚上有一个演唱会吗?就在那天晚上办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是爷爷——”
“心疼了?”
“我是说这有点——”
“你的儿子你心疼,我的重孙子我就不心疼了?可你想想事情的哪头重吧,想想,想不通就罢了……”
昌盛当晚就失眠了。旺旺,我的孩子!你喜欢唱歌是不是起因于我和你妈妈当初教你的那些儿歌?真后悔那时培养了你唱歌的兴趣,要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个难题……
一连两天昌盛一直在试图劝说旺旺改学丝织,企望不用爷爷的主意而使难题得到解决;但旺旺一点也不妥协,坚决表示要当歌唱家。没有办法,昌盛只得在第三天傍晚走进爷爷的房间,忍痛说道:“爷爷,就照你说的法子办吧,只是别让孩子的嗓音哑得太厉害。”达志听了,说:“你这会儿先催旺旺练唱几遍,尔后去倒一杯水来,听说这水在嗓子唱过之后喝下去最见效果。”其实哪用昌盛去催旺旺练唱,旺旺那刻为迎接晚上的演唱会已在自己的房间唱了起来。
昌盛把一杯开水端到爷爷面前,问:“咋着放那东西?”达志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说:“全放进去。”昌盛接过,抖着手倒进杯里,用一根筷子搅了搅:“就这样行了?”“行了,端去让他喝吧。”
昌盛端着水杯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说:“爷爷,我下不去手。”达志听罢,默然半晌说:“去叫小瑾来,我让她端去。”
小瑾听说让送一杯水给旺旺喝,甚觉诧异,不过自和姓霍的事发后,她在家里只默默干活,从不过问别的,这时也不问什么,端到儿子屋里说:“旺旺,渴了吧?喝杯水。”旺旺哪知这水异常,正有些渴,接过水杯就“咕咚咕”喝了。
喝罢水不久,就吃晚饭。晚饭桌上,昌盛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一双拿筷子的手哆嗦个不住。旺旺吃得狼吞虎咽,显然是急着要往剧场赶。吃过饭放碗时,旺旺开口说:“爸、妈,我走了。”说这话声音已有些哑了,旺旺以为是自己嗓子有痰,用力咳了几下就拿上吉他出门走了。昌盛的心一下子悬得很高。他无心再吃饭,放下碗也向白河剧院走去。
昌盛买了票坐在观众席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心里七上八下。终于轮到儿子出场了,他瞪大眼去看儿子的笑脸,侧了耳朵去听儿子的声音,儿子一开口全场人包括儿子自己也吃了一惊:沙哑得可怕。儿子只勉强唱了两句,就双手捂脸跑回了后台。剧场里起了一片骚动,昌盛就在这片骚动声里来到了后台,他看见儿子双手抱头正蹲在后台一角啜泣。他的心一下子被一只手抓住,狠狠地被抛向远处。
那天晚上旺旺是被昌盛扶着走回家的。旺旺边走还边在哽咽着说:“爸……我的嗓子不知咋就忽然坏了……我今晚太丢人了……”望着儿子因痛苦哽咽而摇动的单薄身子,昌盛胸中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悲凉,他真想一把将儿子抱到怀中也痛哭几声。
旺旺那夜是在不停的抽泣中慢慢入睡的,昌盛一直坐在儿子的床边轻声宽慰他说以后会慢慢好的。旺旺入睡以后,昌盛又在儿子的床前坐了许久,一边望着儿子满是泪痕的脸一边在心中叹道:孩子,原谅我吧,爸爸这也是没有办法……
昌盛回到卧室时已近半夜,小瑾还没睡,小瑾直直地盯着他问:“旺旺的嗓子是不是那杯水——?”昌盛叹了口气,微弱地说:“为了让他学丝织……”小瑾的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这么说是我废了儿子的嗓子,水是我递给他的,老天爷会惩罚我的……”
“怨我,不怨你。”昌盛慢慢伸手揽过妻子那索索抖动的身体——这是自小瑾出事以来他们第一次相拥在一起……
旺旺是一个月之后去缫丝厂上班的。这一个月间,他去了几家医院,希望能把嗓子的沙哑治好,但在医生们接连的摇头之后,他不得不死心了。他是在一个晚上最后绝了当歌星的念头的,他把吉他砸碎,把歌谱和音带扔得满院都是,嘶声哭了一阵。第二天早上,他红肿了眼走到昌盛的跟前说:“爸,我不能唱歌了,我同意跟你学丝织。”昌盛那刻什么也没说,只把头点点。
旺旺到缫丝厂上班的最初几天,昌盛陪了去。他担心孩子精神波动太大,不能理智地处理事情,想跟着随时给点解劝。还好,旺旺一旦死了当歌星的心,学习缫丝倒也认真。只是一旦听到有人哼唱歌曲,他便立刻停下手中的活侧耳倾听,尔后便双手抱了头发一阵呆。每当这时,昌盛的心就像碰上了鲜红的火钳,“哧”一声冒股淡蓝色的烟。孩子,是爸不好,可你既是生在尚家,就只能这样了,这是命……
昌盛把旺旺在缫丝厂跟班学习的情况给爷爷说了一遍,爷爷听罢,吁口气说:“好了,现在给我准备棺材吧。”昌盛听了,苦苦一笑:“爷爷,你又来了,咋总是想着这事?”达志说:“我的事我知道,你给我准备吧,要两口一模一样的,棺板薄一点,甭太厚!”
“两口?”昌盛诧异了,“棺材咋能要两口?”
“去准备吧,照我说的做。只是别让外人知道,如今不是提倡买骨灰盒不许弄棺材了嘛,做的时候隐秘点。”
昌盛只得说:“好吧。”
两口一样尺寸的棺材抬到尚家大院抬进达志睡屋的隔壁是在一个晚上。达志摸着那两口棺材对昌盛交待:“我死了之后,照时下城里人的做法,烧掉;烧完之后把骨灰分成两半,两口棺材里各装一半;一口棺材埋到你顺儿奶奶墓旁,一口棺材埋到你云纬奶奶墓旁。”昌盛这才明白做两口棺材的用意,点点头说:“行。”
第二天,达志又让昌盛把卦师天通叫了来。天通一进门,达志就问他:“人死后魂灵能不能分成两个?”天通一愣,摇头说:“不行,魂灵还是一个,不过可以到处跑,啥东西也阻挡不了。”达志默然一阵,说:“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死后的魂灵在两个地方轮流住,一个地方住半月?”天通笑了,爽快地应道:“行。”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枚旧时的铜钱,用手指在两个铜钱上各暗写了个“半月”,递到达志手上说:“尚爷爷,你只要叮嘱你的儿孙,在你死后将这两个铜钱分别放在你想让魂灵住的地方就行。”达志接过,用瞎眼对视良久,尔后说:“多谢你了。”
接下来几天,一逢卓月从学校讲课回家,达志便让保姆去把她叫了来。昌盛估计爷爷是要对表妹交待什么,便笑笑,没再过问。
有天晚上,旺旺从缫丝厂下班回来,太爷爷达志喊他过去,先问了几句他在缫丝厂的情况,随后指指自己胸前的衬衣口袋说:“旺旺,我要是死了,你只记住一件事,提醒你爸掏掏我这个口袋。”旺旺听了这话有些害怕,问:“太爷爷,掏口袋干啥?”“我这口袋里装着几张纸,你来摸摸!”旺旺就走上前摸摸,手指在触着几张纸的同时,也触到了太爷爷那凸现的骨头,慌得他急忙缩回手来。“太爷爷,你为何不现在就把这几张纸让我爸拿去?”达志笑了,说:“傻孩子,别多嘴,你只记住提醒你爸掏就行。我是担心你爸到那时肯定忙乱,忘了这件事!”
旺旺那晚临离开太爷爷的睡屋时注意地看了太爷爷一眼,他发现太爷爷瘦得更厉害了,不知是灯光晃动的缘故还是别的,他总觉得太爷爷的身后好像有个黑影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