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消失的场景

取悦女人最古老最有效的方法是送礼。尚昌盛对宁贞采用的也是这个法子。那些天,昌盛一直在琢磨送什么礼物给宁贞合适,太贵重的东西,会把她吓住;太廉价的东西,不可能引起她的惊喜。昌盛想来想去,决定送她一个微型录放机——如今宁贞又在读函授本科,这是她学习时用得着的东西。

昌盛把礼物买好之后,趁那天宁贞来给他送开水的时候,拿出来递到她手上说:“这是纺织公司一个朋友送我的,我用不着,你学函授能用上,拿去用吧。”

宁贞从未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始是一愣,继是一喜,再是脸涨红了说:“谢谢厂长。”

昌盛送的第二件礼物是一匹素花绸子。那天,一家客户来订货,昌盛让宁贞从仓库里拿来了八种花色的绸子让客户挑选。客户挑选订货走了之后,昌盛把一匹素花的绸子样品装进一个塑料袋递到宁贞手里说:“你在公关部工作,应该做两件像样的衣服,喏,把这匹绸子带回去,算是厂里对你的补助。”宁贞不好意思地推让了一阵,见昌盛坚持要放到她手里,只好收下。

这之后,昌盛利用工作上接触的机会,又巧妙地给宁贞送过几回礼,吃的、用的、穿的东西都有。虽然宁贞每次都做了推辞,但最终都收下了。昌盛猜不透这些礼物把宁贞对自己的感情拉近了多少,能看出的是,宁贞对工作更加卖力,真正把厂里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去做了。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省里一家大型服装厂来函,说他们要在省城开一个绸缎供货洽谈会,特邀请昌盛参加。昌盛拿到信后,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单独带宁贞出门的机会,就一本正经地找到小瑾商议让谁跟他一块去开会。小瑾说:“这种事当然该叫宁贞去。”昌盛巴不得听到这句话,于是立即点头说:“好,就让她准备绸缎样品去吧。”

昌盛和宁贞是坐火车抵达省城的。一路上昌盛看着宁贞一脸温顺地坐在身旁,真是心花怒放:这么漂亮的姑娘很快就属于我了,把这样娇美的身躯抱到怀里会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享受?我该采取怎样的步骤一步一步的把她引领到我的床上?一想到床,一想到宁贞胸前的钮扣就要被他一个一个解开,一想到他将要看到的万千景象,他的一颗心仿佛就要从胸腔里蹿出来,十个手指像大风拂动的树枝一样开始籁籁抖动。

住宿就在那家服装厂的招待所里。安排房间时昌盛吃惊地发现,厂方就把他和宁贞安排在一个套间里。那套间里边是一个双人床,外边是一个单人床。这种安排虽然很合他的心意却毕竟出乎他的意料。他于是急忙声明:“我带的是一位女公关部长,请为我们再安排一间房。”不想厂方负责安排住宿的那个男人闻言竟然笑了,说:“尚厂长,咱们这次聚会没有官方的人,大家不必拘谨,谁都知道厂长们大都有个小蜜,所以咱们这次安排就一律是这种套间,外间住女的,里间住男的,也算为你们提供一个方便。”昌盛虽然心上暗暗高兴,嘴上却说:“这怎么能行?”同时拿眼睛去看身后的宁贞,他注意到宁贞脸有些苍白,她显然也听懂了那男人的那番话。既然她没有公开提出反对,大概就是默许吧。她只要默许了,这事就好办。昌盛为自己的这种猜测感到了高兴。

吃晚饭的时候,昌盛注意到宁贞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吃得很少,昌盛估计她是在为今晚要面临的局面而紧张。不要紧张,宁贞,每个姑娘都要经历这样的晚上,过了今晚你就会明白,人生还有另外一种诱人的享受……

晚饭后他嘱宁贞回房休息,自己一个人在厂门口的大街上散步。他不想在睡觉前的这段时间里去面对宁贞那充满紧张的眼睛,他害怕自己会被那双眼睛里的紧张弄得没有了去捕获她的勇气;也害怕宁贞再提出调整房间的要求。他打算在厂门口散步一直散到天黑就寝时间,尔后进屋径直把宁贞搂到怀里。

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之后,胜券在握地在厂门前的大街上缓缓踱步,静等着夜色把这个想望已久的美好机会老老实实送来。

就在他踱步踱到第三趟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喊叫:“尚厂长——”他扭头一看才见是自己厂里的门卫兼打字员刘家富,他惊奇道:“你咋来了?”神情也同时阴沉下来:混蛋,这个美好的夜晚要被你搅黄了!——“你家嫂子让来的,说有一封急情要我赶来交给你!”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来。昌盛接过一看,原来是栗振中从美国纽约来的信,信上说他可能在夏天利用到香港的机会回南阳看看,顺便就在美国销售尚吉利丝织厂出的绸缎之事同昌盛商量。昌盛看罢很生气:这明明不是急信,为何要让家富这么老远的追来?难道小瑾连事情的轻重缓急也分不清楚了?难道——理智突然把昌盛的怒气问住:这很可能是因为小瑾怀疑他让宁贞同来的用心而采取的侦察行动!对,极有可能是!想到这里他出了一身冷汗:老天,要不是自己在这里散步恰好碰到家富,倘让家富径直找到招待所里看见自己和宁贞住一个套间,那可不糟糕透顶?想到这儿他急忙先把家富领到食堂吃饭,趁家富吃饭的当儿他找到服装厂负责安排会议来宾住房的那个男人,让他立刻再为他安排一个套间。那男子见昌盛态度坚决,只笑笑说:“你胆量还是小些。”就又为他安排了一个套间。他拿到房间钥匙之后,快步到原先的房间里去拿自己的东西。为了向呆坐在房间里的宁贞解释自己另找住房的原因,他说了一句:“他们怎么好把我俩安排在一起?!”

昌盛在新房间里安排好自己的东西之后才去食堂把家富领回来。那晚上他就和家富住在那个套间里。第二天早上,家富说他要回厂里,昌盛也没有挽留,领他到街上的早点铺里吃点东西就让他走了。送走了家富,昌盛才迫不及待地来敲宁贞的门。宁贞刚起床,正在梳妆,看见宁贞经过一夜歇息变得更加红润娇美的脸庞,昌盛真在心里后悔把昨晚这个宝贵的机会丢失了。还好,今晚还有时间来弥补,他正在琢磨今晚走进宁贞房间的借口时,宁贞红了脸走过来轻声说:“厂长,我要向你道歉!”

昌盛一怔:“向我道啥子歉?”

“我过去一直认为你是我遇见的心地最好最有事业心的正派男子,我心里对你充满了敬意,可我妈妈和哥哥却总是劝我要对你存一份戒心,认为有了钱的男人都会想办法玩女人。特别是你送了我几次礼物之后,妈妈和哥哥都认为你对我存有不良之心,劝我离开厂子离开你,可我不相信,我反驳了他们,我坚信在你身边是最安全最舒心的。但昨天进了招待所之后,我开始对你误解,我以为你真要像安排我们住宿的那个男人说的那样,存心和我住在一个屋里,那一刻,我把你看成了一个肮脏的男人,一个依仗钱财欺负女人的恶棍,我后悔当初没有听妈妈和哥哥的话对你存有戒心并离开你。我甚至已把一个水果刀放到了衣兜里,以防你对我不轨时反抗你。但后来你用行动消除了我的误解,你正正派派住进了别的房间,我这才知道我对你的误解是多么不应该!你是一个心地高尚的人,而我却把你想象成一个那么委琐卑鄙的男人,我恨死了我自己,我用自己的猜测来玷污你的形象,我真是太对不起你,我就是因此要向你道歉……”

宁贞下边的话昌盛没有再听,他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巴掌带着呼呼的风声向他掴来:“啪!”响声清脆。他伸手扶住了桌子,他知道他要不扶桌子很可能就会被那个巴掌掴倒在地……

会议开了两天半。在这两天半时间里,昌盛再也没有去过宁贞的房间,两个人因为工作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几乎不敢去看宁贞的眼睛。宁贞那天早上的道歉是那样地令他无地自容。宁贞的纯洁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让他一下子窥见了自己灵魂的形状。你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丑陋的东西!你一心想满足的只是你对女人的欲望,你从来没有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去想你行为的后果。倘若真像你计划的那样,占有了宁贞的身体,那你就把一个姑娘的平静生活彻底打碎了,你破坏的不仅是一个姑娘的童贞,你还毁坏了她对他人、对社会的信任,毁坏了她对生活的希望。用一个姑娘的终身幸福来换你肉体上一时的快感,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现在,你所以敢对宁贞动邪念,无非是你手里有了几个钱,而这些钱来自于尚吉利丝织厂,这个厂是爷爷督促你办起来的,办它的目的是为了让世界知道尚家人的存在和才智,而你,却把它作为你玩弄一个姑娘的武器,你不觉得离爷爷和尚家先祖们的愿望太远了点?……

那两天多的时间里昌盛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责。在这种自责中他带着宁贞坐车回返。回程中他再没有坐立不宁,他平静地看着宁贞坐在身边,原先折磨他的那股欲望已被自责吓得了无踪影。他知道这番经历将使他从此变成另外一个男人——一个决不会做欲望俘虏的男人。

到家以后小瑾告诉他,这几天爷爷每天都把卓月叫来,低声地给卓月说着什么,而一逢小瑾过去,爷爷就不再开口,莫非爷爷有什么心事在瞒着我们?昌盛听罢笑笑:“月儿是他的外孙女,他跟她说话还不是很正常?别疑神疑鬼!”

昌盛到家的第二天早上,爷爷像往日那样按时起床,起床后就走到灶屋对小瑾说:“给我找一把剪子来!”“要剪啥东西么?”小瑾望着爷爷问。达志挥挥手说:“你把剪子给我拿来就行,记住中午你和昌盛和旺旺都回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们看!”小瑾当时没想别的,只把头点点。

那天中午昌盛和小瑾回家推门时依然笑容满面,——司机用桑塔纳轿车直把他俩送到门口,坐轿车上下班的确能使人的心情变好。但把门推开后两人脸上的笑容却一齐倏然飞走,原来迎着大门刻有囗形符号的石头上摊放着一件全被剪成了条条的皮衣,那些皮条条在正午不大的风里正上下翻飞。在烂皮衣的旁边摆着一个被剪碎的枕头。一不用辨认,昌盛和小瑾立刻看出那是他俩前些天为爷爷买的两样礼物。“咋着回事?”小瑾惊问。

“这不是我这样的人穿用的东西!”坐在院门后一张椅子上的达志这时缓缓开口,“我这穿布衣长大变老的身子用不着穿四千多块钱一件的皮衣,四千块够买不少的蚕茧够织出不少的绸缎。月儿,给他们念念!”

昌盛和小瑾这才注意到卓月也站在院中,手中正拿着一叠发黄的纸。

“宋常轮,汴京人,自幼从父学做纸,手艺渐精,所经营之纸作坊生意兴隆,家产日增。后染奢风,吃必飞禽,穿必锦裘,行必车马,家中仆从无数,遂不思进取,致生意每况愈下,终至于倒闭……”卓月慢腾腾地念着。

“梁生燕,洛南人,幼时家贫,靠上山采药为生,后开药铺,成中州有名药商。中年后渐生奢习,食不厌精,一顿饭上菜二十四道,家产渐被挥霍一空——”

“月儿,别念了!”昌盛垂了头说。

“我要想穿四千多块钱一件的皮衣还要你们现在来买?”达志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我早可以把那些金条拿一根去换成纸钞把皮衣买了来。我要的是霸王绸!是尚家能织出霸王绸的名声!可现在倒好,离织出霸王绸还有十万八千里,生意刚刚有了个转机,你们可就抖开了,就穿起上千元一件的衣裳,下一步是不是还要买上万元一件的家具,吃上万元一桌的酒席?就你们这个样子能把咱尚吉利办成一个世上闻名的工厂,能织出举世皆知的绸缎?”

“爷爷,我也是想让别人看得起咱们——”

“靠穿好衣裳去让人看得起?历朝历代的皇亲国戚,衣裳穿得都是最好,可百姓们哪个从心眼里看得起了他们?人靠的是本领,你有本领织出了称霸世界的绸缎,你就是破衣烂衫别人也照样看得起!”

“那也没必要把已经买来的好衣裳剪烂,这不是把几千块钱浪费了吗?”不知啥时候放学回来的旺旺接口叫道。

“我愿意浪费这几千块钱?”达志转向重孙子,“我正想找你说话哩,你每天放学回来,不是弹吉他,就是哼歌子,这像什么样子?为啥就不能到厂里帮你爹你妈做点事情?”

“我愿意弹吉他唱歌,这是我的兴趣和爱好,懂——”

“旺旺!”昌盛朝儿子瞪了一眼,制止他说下去。

“月儿,去拿截绳子来,把这件烂皮衣就挂在这院中的树上,好让它随时给全家提个醒。”达志朝外孙女挥了挥拐杖。卓月只好去外爷屋里找了截绳子,把那件被剪成条条的新皮衣绑在了院中的一棵桑树枝上。顿时,那烂皮衣在正午的阳光下像旗帜一样开始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