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束、形体到精神都完成了向一个农村老妇转变的栗丽,在全家承包了村里的桑园养蚕之后,经过数次的犹豫,最终还是决定请算命先生来算算她家未来几年的收成。
一个名叫天通的卦师于是摇头晃脑地来到了栗丽的家中。在吃完两碗荷包蛋卜了三卦之后天通断言:一年空,二年平,三年金子装满瓮……
卦师的话似乎真有些应了:今年的雨水充足,桑叶长得又密又嫩;今年的气温不高不低,蚕们做茧特别勤奋;今年的蚕病几乎绝迹,蚕宝宝们一个个身强体壮。茧收下来一秤,果然比去年的产量高出一些,也算是一个好年景了。
一大早,栗丽就来到了桑园忙活。她把今天要卖的蚕茧在桑园中间的空场上摆出来时,太阳已攀上了桑树的顶端。阳光似也惊喜于栗丽家今年的收成,一齐扑到那一个个盛茧的篓子前观看,把白色的蚕茧映照得越发耀人眼睛。
听到桑园外边的土路上响起地板车车轮转动的响声,栗丽知道那是丈夫冬至和女儿宁贞拉着空车来了,该去喊儿子宁安起来装车进城了。她快步走到桑园中间的蚕房门口,推开门刚要张嘴喊叫,一见儿子还仰在窄木床上熟睡,又紧忙把嘴闭了。这些天,儿子每日夜里在这充当蚕房的看园小屋里看守,为了防止老鼠对蚕们的袭击,一夜要起来好多回查看防鼠的铁网是否被毁坏。孩子累了,让他多睡一会。屋内层层摞放的蚕箩里传出了蚕们吞吃桑叶的沙沙声,这声响与儿子时断时续的轻微鼾声相混着飘进耳里,让她感到了一种舒心的满足。
“妈,车来了。”女儿宁贞从父亲拉的地板车上跳下,欢快地朝妈妈身边跑来。栗丽急忙竖一根手指在嘴边警告女儿不要高声,尔后指着空地上的茧篓示意冬至往车上装。冬至抱起一篓茧时喘气明显变粗,他老了,繁重的劳动使他和自己一样很快地走向老境。她抿了一下鬓边的白发,刚要弯腰去抱面前的茧篓,宁贞说了声:“妈,我来!”伸手就把茧篓抱放到了车上。她知道女儿这是怕她累着,她望着女儿差不多已经长成的颀长的腰身,感到有一股温暖的东西向周身漫去。
车快要装好时儿子宁安打着哈欠从蚕房里出来,瓮了声说:“咋不喊我?”——“想让你当一回懒鬼!”宁贞朝哥哥笑道,随即从地板车车把上的一个蓝布兜里掏出三个杂面包子往哥哥手里一放:“快尝尝,还是热的,这是俺的手艺!”
宁安大口地吞吃着杂面包子,大约是太饿了,下咽时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咋样,好吃吧?”宁贞期待着一句夸奖。“不咋样。”宁安边香甜地咀嚼边评价,原本阴沉的脸上浮了一丝捉弄的笑容。由于社会关系不清白而失去了上学机会的他,脸上经常阴云满布,只有在逗妹妹时才露一点笑意。“既然不好吃就把包子给我!”宁贞有些着恼地朝哥哥扑来,要夺他手上剩下的那个包子,宁安却已麻利地把那个包子全塞进了嘴里。——“小心噎着!”栗丽这当儿在一旁急忙提醒。每当看见儿子、女儿在一块斗嘴时她就觉得快乐,就觉得有一种惊奇在心里升起:这两个高高大大的孩子会是自己生的?就觉到了很想把一股感激向谁表示:谢谢你给了我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是这两个孩子最终消除了我的不平衡心理,让我觉得生活并没欠我多少东西,我在别处失去的欢乐,我在孩子们身上都得到了……
“妈,今儿个让我跟哥哥进城卖茧吧,反正这蚕房里的活也不多了!”宁贞见哥哥把地板车的背带往肩上放时提出了要求。
“好吧。”栗丽慈爱地点头,“进城之后凡事要听哥哥的。”
“我不想带个累赘!”宁安立刻含了笑反对。
“谁是累赘?这车就你能拉?我一样拉得动!”宁贞边叫边逞强地去按车把,不想载重的车把立刻向地下栽去,要不是宁安急忙抓住,车上的茧篓就会訇然滚下。宁贞吓得脸有些白了。
“咋样?”宁安瞪了一眼妹妹,“你要去就赶紧坐到车上给我扶住茧篓,别再给我添乱。”
宁贞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爬上车坐在了茧篓上。待哥哥把车拉动时她才又迟迟疑疑吞吞吐吐地开口朝车下说:“妈,你上回说,卖了茧给我钱让我读完高中,你可要——”
“好吧,好吧。卖了茧留下油盐钱,剩下的给你去上学!”
车子在栗丽的叮嘱和注视下向桑园外移动。升高了的太阳跳到车上,在女儿亮丽的头发上耀出金色的斑点;两只鸟儿在前边的空中盘旋,翅膀划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圆圈;一阵微风从国外的什么地方飘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苜蓿草香。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是一个让栗丽心情畅快的头晌。但愿我家的生活从此有一个转变,我已经进了老境,我现在祈求的只是保佑我儿女们的日子能过得比我好一点……
宁安在蚕茧收购站的告示板上一见到公布的收购价钱,正在蒸腾着热气的身子便“扑嗵”一声浸到了凉水里:老天,这样低的价钱?比去年差不多低了一半!他找人打听了一下方知缘由,今年蚕茧大面积丰收,而国营丝织厂的用茧量有限,蚕茧价自然就压低了。
这可咋办?不卖?家里正等着卖了茧之后好买柴米油盐,妹妹也正等着拿钱上学哩!卖?吃亏太大,辛苦一年,就落了这么点钱?因为丰收就把价压得这样低呵?!
只有忍痛卖了,不卖把茧留在家里好干啥子?
宁安原有的好心情被一股愤怒和气恼取代,他双眉蹙紧了把茧车排进卖茧的队伍里。宁贞当然也看到了那张告示板,看到了茧的收购价钱,看到了哥哥浓云翻滚的脸,她不敢再提学费的事,只小心而不安地站在茧车旁,等待着卖茧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太阳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天顶,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一个消息此时又在卖茧的队伍里流传:每一个卖茧的人在过磅时该主动给收茧者扔几包香烟,否则不会卖得顺利。这消息让原本就怨气满腹的宁安更加焦躁生气:有点权就想拿捏俺们农民,一盒烟要几毛钱哩,抽你奶奶的蛋!
轮到宁安过磅时日已西斜。管过磅和验茧的是一个鼻子有点太扁的小伙,他见宁安没有照惯例朝桌上扔两盒香烟,脸上就露了点愠色,就紧三紧四地催促着宁安、宁贞兄妹俩快点往磅秤上放茧篓。宁安因这催促在搬茧篓时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立刻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咋着回事?”宁安因为茧价太低和长久的等待而在心中蓄满了火气,所以听到那声骂语后立刻把眼一瞪:“把你那张嘴用水漱漱干净!”
“嗬,妈的,教训起老子来了!”那年轻人把嘴一撇将磅秤一拍:“还没有哪个乡下小子敢这样跟爷们说话,滚开!把你的茧抬下去!”
“为啥?”宁安不觉间攥起了拳头。宁贞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了哥哥的手腕。
“就为了你对老子的不恭!下一个。”他一把拉开磅上的茧篓,茧篓跟着浪翻下去,白色的蚕茧顷刻间撒了一地。“轰”的一声,两团火焰从宁安的眼眶中喷出,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你把茧给我拣到篓子里!”
“自己拣!”那年轻人猛地打开宁安的手,“别用你那摸过牛粪的手碰我的胳膊!”他的话音未落,宁安的拳头已经闪电般地砸到了他的脸上。他显然没料到宁安竟敢打他,在趔趄着向地上倒去的时候还将一缕惊诧留在眼中。收茧的另外几个男人见状,一齐奔过来扭打宁安,红了眼的宁安在暴怒中与这几个人奋力厮打,终因寡不敌众被打倒在了地上。宁贞一边用手扰着被众人踩在地上的茧一边哭喊着:“放开我哥哥!”可那些人怎会善罢甘休,拳打脚踢着把宁安架进了院子里边。卖茧的其他蚕农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宁贞只听见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闷重响声而看不见哥哥,吓得她扑在通往院里的铁门上哭开了……
兄妹俩那天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定,因为煤油灯的光亮太弱也因为栗丽和冬至的眼睛不好,夫妻两个都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上和脖子里满是血痕。栗丽问咋回来得这样晚,宁安、宁贞都没说别的,只说卖茧的人太多。接下来宁安把卖茧的钱交给了妈妈,栗丽数了钱后当然也是一惊,当知道了收购价太低之后她只有叹口气:“唉,贞儿上学的事怕是不行了。”
“妈,你不必操心我,上学的钱我自己去挣!”宁贞宽慰着妈妈。
“爹,妈,养蚕的事我不干了,我要想别的法子赚钱!”宁安的话音里充满了委屈。
“能有啥别的法子?”栗丽有些意外地看定儿子。
“让我想想!”宁安双手抱头蹲在墙角,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