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刚有点亮的模样,昌盛就听见爷爷喊他。他以为爷爷有啥急事,慌慌张张地提上裤子向爷爷的睡屋里跑,进去看见爷爷正把耳朵贴到一个小收音机上听,就问:“有事,爷爷?”
“你听!”达志把耳边的小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拧大,把喇叭正对着孙子,收音机里的声音便踅了过来:“……中国今年蚕茧生产形势喜人,预计总产量可达五百余万担,从而可能使全国的生丝产量创历史最高水平,成为世界上产丝最多的国家……”
昌盛有些疑惑地看着爷爷:一大早喊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
“听了这个你有啥子想法?”达志望着孙子。
“想法?”
“对。”
“想法嘛,”昌盛抓着头皮,努力想着应该答的话语,“要马上动手买丝,趁丝多价低大批购进。”
“没有了?”
“得珍惜丝,提高生丝整理的技术,丝多不一定能织成好绸。”
“嗯,这还像个尚吉利织丝厂的供销科长。”达志点点头,“这两天还有两个消息不知你留意到没有?”
“啥?”
“一个是北京有人开会讨论允许私人雇几名工人合适;一个是广州表扬了一位私养三千只鸡的人。”
“这与咱有啥子相干?”
“再想想!”达志顿了顿手上的拐杖。
“这有啥想的?咱又不去养鸡——”
“可只要让私下里养鸡,就有可能也让私人养牛私人织绸!”
“真的?”昌盛瞪起了眼睛。
“只要允许私人雇三个工人,就有可能允许雇三百个工人!”
“爷爷,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尚达志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我只是提醒你注意琢磨,你眼下的任务就是当好国营尚吉利织丝厂的供销科长,明白?”
昌盛默默地看着爷爷。
“去吧,你!”达志挥手让孙子走开,自己拄起拐杖到院子里散步。天这时才算真亮开了,鸡笼里小瑾养的几只鸡开始不歇气地叫了起来。
吃早饭的时候,承达的次子,前年考上北京大学的尚穹来了。尚穹长得清清秀秀,文文雅雅地提着一袋北京果脯站在达志面前说:“爷爷,我送一个因病休学的同学回湖北,返校时顺便回家看看,这是给你的!”
昌盛、小瑾听见尚穹的声音,都出来亲热地问候。尚穹是尚家出的惟一一个大学生,而且考上的又是北京大学,尚家的每个人都觉得高兴、荣光。
达志眯缝了眼看着面前长得高挑美俊的孙子尚穹,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在心里弥漫开来。这也是我的亲孙子,是我们尚家的一个成员,他身上也有我的血在流哩。云纬,为此我要永远感谢你!是你,让我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儿孙成群的人。“学习紧不紧?”他蔼然问。
“还行。”尚穹多少显得有点局促。他是文革后才知道尚达志是自己的亲爷爷的。他在奶奶面前可以无拘无束,可在这位爷爷面前总不能放松。也许是没有在一起住的缘故,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
“好好读吧,我们尚家日后还真需要大学生哩!”
“就是,”昌盛接过去说,“咱尚家还从来没人去北京上过大学,今后这个家说不定就要指望你哩!你在北京,听没听说上头有让人办厂的意思?”
“办厂?”尚穹茫然地反问。
“就是——”昌盛说到这儿看见爷爷正拿眼瞪自己,急忙改口喊自己刚刚起床跑到门口撒尿的儿子旺旺:“旺旺,快来看看你在北京上大学的叔叔!”
爷爷的话像石头一样砸进了昌盛原本平静的心中。办一个自家的丝织厂,这是父亲和爷爷早就在他心里种下的希望,但这希望很久以来他从未敢给它浇水,只让它埋在心底深处;每当它自己摇摇晃晃地从心中露出细芽时,他便紧忙把它掐掉。办一个自家的丝织厂?你想要干什么?你想把全家再拖入一个深渊吗?
但是现在似乎有了这种可能,爷爷说得有几分道理,既然允许私人办养鸡厂,那么私人办一个丝织厂也应该可以,它们的性质不是一样?难道这个国家真要发生一次根本性的变化?
倘若真有这种可能,死去的父亲该会怎样的高兴?尚家的先祖们也许会在那一边来一次庆祝。断了若干年的祖业得以重新接续,这是不是神灵的保佑?
要真是办一个自家的丝织厂,这副担子当然是自己来挑了。爷爷老了,旺旺还小,承达叔叔和堂弟尚天、尚穹他们,兴趣都不会在这上边,你不挑谁挑?可你自己有办一个丝织厂的本领么?
试试?就是,既然爷爷、太爷爷他们当初能办,我也就应该能办。我自小就在自家的丝织厂里干活,这些年又一直在国营厂里干,技术总是懂一点,经历总是有一些,只要肯钻,干成应该不成问题。
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了,会不会真有这样一个时机到来?
昌盛那些天一直被这个问题弄得坐卧不安,有天下班回家时忽然想起,应该去问问卓月,月儿在学校教书,整天读书看报,对世事的发展应该比爷爷和自己更明白、更清楚一些。
昌盛去时卓月正一边翻书一边看着从安留岗方形土坛上出土的一块木片。月儿听完表哥的问题后笑了,月儿说:“你和外爷的感觉很敏锐,你们一下子就闻到了你们需要的气味。全盘公有制的控制经济,使我们的国家和人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使富裕离我们越来越远,现在国家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并真的开始允许私营企业出现,只是这股风目前还只刮在沿海,你们要想在南阳办一个私家丝织厂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不会很长。”
“真的?”昌盛高兴地站起来,一拳捶到月儿的书桌上,把月儿的书和那块木片震得跳了一寸来高。
“轻一点!”月儿急忙抓住那块木片,“这是刚出土的文物,弄坏了你可是包赔不起。嗳,对了,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现在帮我想想,这木片上的‘(高阝)’字是啥子含意?”
昌盛接过木片看了一阵后摇头:“说不清楚,不过我那年到河北给厂里卖绸缎,记得经过的一个地方叫(高阝)镇,这会不会是一个地名?”
“地名?”月儿眼睛慢慢瞪大,片刻后双手猛拍在一起叫:“对呀,我为何就没往地名上想呢,(高阝),是一个古县名,公元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二日,刘秀就是在(高阝)县南郊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建武元年的。谢谢你提醒了我,这真是局外者清,我一直在琢磨(高阝)字在汉代的含义和用法,从未往地名上想,谢谢你的提醒。不过现在我得催你快走,我要忙我的工作了!”
“对你哥哥下逐客令可不是礼貌的态度。”昌盛笑着说罢,转身出门。他的心情很好,月儿的分析将他心中对能否开办丝织厂的怀疑差不多全都消去。剩下的只是等待,等待并不可怕,我们尚家已经等待了这么久,再等一些日子当然可以。重要的是要等的东西差不多已经可以看见,我正在向你走近。爷爷,你的感觉很准,尽管你不能出门,可你对世事还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看来我还真得跟着你学……
晚霞在昌盛轻快的脚步声里飘落在地,暮色和昌盛一起走到自家院里。
昌盛那些天开始对时事产生兴趣,得空就看报纸听广播,十分留意各地关于私人办企业的消息。昌盛的这种举动自然引起了小瑾的注意,有天晚上,小瑾问起原因,昌盛就说了。小瑾当时正在铺床准备睡觉,听罢昌盛的话惊得手中的被子都落了地:“天呵,要是自家办丝织厂,日后你不就成了资本家了?”
“资本家其实就是指有资本的家庭,这个词本身并没有贬义,有钱有资本的家庭总比没钱没资本的家庭好,人不是都愿富裕一些?”
“你甭给我胡乱解释,”小瑾惶惶地摇头,“咱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又想惹祸?忘记当初把你和爷爷和爹关起来的事了?资本家可不是一个好听的称呼,你趁早把这份心死了,咱一家平平安安就成。”
“你看你,八字还没一撇就把你吓成这样?咱即使真办了厂,也是老老实实给国家交税,国家办厂不也是为了挣钱?咱给国家交税不也算给国家挣了钱?”
“你甭说得那样好听,一旦日后又斗起了资本家咋办?我可是没有胆量再经那样的场面。”
昌盛笑笑,昌盛也被小瑾说得心里有些发毛。过去经历的那些还真会一幕一幕再来一遍?
春末的一个早晨,昌盛刚起床,爷爷就把他喊了过去,爷爷递给他一小片纸,昌盛看见纸上有爷爷写的两个歪扭的大字:深圳。
“干啥?”昌盛茫然地问。
“去看看这个地方!”
“看它干啥?”
“那儿有我们要看的东西。”
“是——?”
“刚刚广播的,它被设为特区,允许私人开办企业。”
哦?这么说中国有了允许私人资本出现的肚量?深圳,你可真是幸运!
“好吧,爷爷,我去一趟。”
“要找合理的借口!”
“找借口?”
“不能让别人看出你是对私人办厂感兴趣!”
“为啥?”
“有些事只有在别人未加注意的时候才能办成!”
昌盛点头,心里对爷爷又生了一点钦佩:你万事都思虑得很细。
从这天开始,昌盛开始寻找去南方出差的借口,可惜因为厂里生产状况一般,产品外销不多,厂子与外界的联系也少,出差的借口竟久久没有寻到。
昌盛找来一张地图,在广州的南部很费一番心思才发现那个标注有“深圳”二字的地方。哦,你是这样小,可就是你,牵动了爷爷和我的心,但愿我到达你身边时你不会让我失望!
机会在昌盛焦急而耐心的等待下终于姗姗来了。
那天昌盛去给厂长汇报生产进度,无意中发现厂长办公桌下的废纸篓里扔有一张铅印的纸,纸上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深圳远东丝绸有限公司。便急忙拣起来去看,原来那是一张关于在深圳召开丝绸生产信息交流会的通知,会是远东丝绸有限公司组织的民间会议。与会人员食宿一切自理。“厂长,这样的会我们应该去个人看看。”昌盛急忙建议。
“全是务虚的东西,浪费时问。”
“万一得点有用的信息,不是也好?”
“好吧,你要愿去就去。”工长挥手。
昌盛抑住心里的欢喜,不动声色地叹口气:“也罢,既然这苦差是我自己揽的,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