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幕

栗丽一家的日子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倒还例外的平静。两口子平日除了带上孩子去桑园里干点松土、浇水、施肥的活儿,剩下的就是吃饭、睡觉了。其间,破坏这种平静的危险曾发生过一次——一群城里的红卫兵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栗丽曾做过国民党军队团长的太太,于是便想进村把一双破鞋挂在栗丽的脖子里尔后拉去游街。冬至知道后忙找到了也姓栗的生产队长申明:在姓栗的族人面前给栗丽挂上破鞋,丢脸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你们老栗家祖宗脸上也不会有多少光彩!队长面孔阴沉了一霎之后,敲钟让全村姓栗的男人们都拿着钉耙、铁锨站到了村口。那群红卫兵在村口碰见了这支面孔阴沉的栗姓队伍,农人们手上的武器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棘手,大约是权衡了一番之后认为犯不着为一个女人弄得头破血流,遂悻悻地收兵回城。

又一个春天在这种平静中姗姗走进了栗丽的家里。栗丽在这个阳光充足的春天里不得不废弃了自己从小就养成的最后一个好习惯:晚饭后读书的习惯。如今这样的年头,除了读语录,还有别的什么书敢读?于是,在一天的忙碌之后,栗丽也像大多数农妇一样,吃过晚饭就早早地上床歇息。但睡眠并不立刻就来阖上她的眼皮,在这种睁眼仰躺的令人心烦的时辰里,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那就是和冬至亲热。

好在冬至的身子还算壮实,做这事也特有兴致,于是在许多个夜晚,栗丽也能沉浸在一种短暂的欢愉中去,尔后就听任疲惫把自己拉进梦里。

不过,再好的事也有烦的时候,何况两个熟悉极了的身子的接触。随着时日的延长,栗丽渐渐就觉得这事无聊透顶了。也就在这种日甚一日的厌倦中,栗丽无意中摸到了一个刺激自己兴致的法子:把身上的冬至想象成当年她深爱的蔡承银——那个谈吐儒雅威威武武的男人。这法子的奏效程度令她吃惊,每当她一想到触摸她的男人是蔡承银时,她就觉得自己激动得难以自制,就迫不及待地去紧抱对方,就感到自己乘船到了一个波涛汹涌的海上,就体验到了那种起伏不定美妙无穷的欢乐。

她就用这个法子让自己度过了许多个乏味而漫长的夜晚。

那种奇怪的幻觉也就在这其中的某一个夜晚出现了——她和想象中的承银正一起奔向快乐的高峰时,承银的头部突然变扁喷出大股的血来,她分明地听到他发出一声痛楚的惨叫,她被这个幻觉骇得陡然停止了动作且浑身变得僵硬,以至于身上的冬至茫然地惊问:你咋着了?事情自然不能再做下去。她那晚是在一种奇怪的不安中沉入睡乡的。

类似的幻觉又发生过几次,都是当冬至上了她的身子她把他想象成承银之后出现的。幻觉中的画面差不多一样:全是承银的头部突然变扁喷出血来,同时听到他发出一声惨烈的号叫,接下来是承银影像的消失。也许承银的心灵已感知到了我在利用他的身体,于是他的灵魂便用这个法子来对我提出警告?栗丽这时并没想别的,她只是强迫自己别再把冬至和承银作换位想象。

大概是在幻觉消失的半月之后,栗丽有一个头晌进城去买日用品,她的目光在街角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大字标语:蔡承银自绝于人民将遗臭万年!她无比惊恐地瞪住“自绝”两个字,他死了?他怎么会死了?他怎么能死了?这不会是真的!不会!但那一刻她回想起曾反复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幻觉,她的身子还是来了一阵剧烈的哆嗦……

栗丽是费了几天的工夫打听,才于一个阴霾的正午在云纬和云纬的孙女肖肖引领下,来到百里奚村南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坟墓前的。坟头上只有一条写有“蔡承银遗臭万年”的破碎的白纸标语,表明了这确是她要找的那个坟堆。

我到底找到你了,承银!我这几年已没有了关注外界生活的兴致,我很少打听你的消息,我只听说你挨了批斗,却根本没想到你会死!这结局来得太突然了,死原本离你还太远太远。如今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你用幻觉告诉了我你的死讯,这多少表明你心里还有我,因为一个人要感应到另一个人的死,他们之间没有血缘或感情相连是不行的。多少年了,你的身影还一直存在我的心的深处,要不然,我怎会接受到你给我的讯息?……

我虽然没有看到你死时的面容,但我猜得出你那时定会双目圆睁——因为我知道你改造社会的理想并未完成,你肯定不会瞑目。我至今还记得你说过的要让南阳变得富裕、安宁和美丽的话,可如今的南阳离你要达到的目标还有太远的距离,也许后人会来接着你的脚步走的,你可以闭上眼睛。我们每个人一生中能做的事情都很有限,你已经尽到了你的力量。我后悔我曾经责备过你,你在你的位置上其实活得并不容易……

“走吧,闺女。”把栗丽领到这座坟前的云纬打破了坟前的静寂,她在孙女的搀扶下一直站在坟的一侧,任凭午后的西风揪扯着她枯白的头发和灰色的衣襟。“我当初就告诉过承银,不让他住进那座房子,他不听,结局这不就来了?!”老人既像是对栗丽说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风把她的话肆意向四周扔着。

“房子?”蹲在坟前正用手向坟头上撒土的栗丽回过脸来。

“对,就是那座你家早先也住过的官宅,那不是一个好住处,那所宅子的所有主人都没有好的下场,我没能阻止承银不住那所宅子,我真后悔!”

“大娘,”栗丽轻叫了一声,“承银究竟是咋死的?”

“不晓得,告诉我时人已埋到了这里,他们只说是自杀。”

“是不是伤着头了?”栗丽想起了自己的那种幻觉。

“不知道。”

“你信‘自杀’这种说法?”

“不信又有啥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