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小瑾,又来送饭了?”
——“是,常科长吃过了?”
——“别叫科长,这年头政府都没有了,哪还有科长?叫哥好听,还是叫常哥好听。”
——“那好,常哥,我把饭给他们送进去?”
——“不,还照老法子,你把饭菜分成三份,我让人分别给他们端去。哟,小瑾,你这件绿褂子穿上可是漂亮!”
——“我爷爷咋样?他还咳嗽么?”
——“嗯,好像还有点。小瑾,你的脸蛋可真是红中透白,白里透红呐!”
——“我爹的烧退了?”
——“嗯,好像退了一点。小瑾,你好像又胖了一点,看这胸脯子,儿子还吃奶么?”
——“俺娃他爸呢?痢疾止住了?”
——“嗯,好像是止住了一点。你左手背上有一点点灰,我用手绢帮你擦擦?”
——“不,谢谢!能不能让俺进去看看他们?”
——“嗯,恐怕不行。他们至今还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交待。怎么,想娃他爸了?”
——“已经关进去这么多天了,家里要真有变天帐,他们能不交吗?”
——“告诉我,这三个人中,你最想哪一个?是不是昌盛?”
——“都想,爷爷年纪那样大了;爹又总发烧。”
——“你没说实话,小瑾,你其实最想的是昌盛,这个我能理解。过去每到夜里小两口搂在一块块睡,你的腿压住我的腿,我的嘴蹭住你的嘴,如今人分两地,你单人独睡那张床,有时夜里——”
——“常哥,饭菜分好了。”
——“噢,小梁,你过来,把这饭菜给尚达志、尚立世和尚昌盛送去。小瑾,告诉常哥一句实话,夜里有没有想过别的男——”
——“常哥,俺们家这事啥时候能了结?”
——“难呀,拖个三年五载也不是不可能!”
——“噢?”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早日了结,事在人为嘛!如今运动的重点已转为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像你们家这事,只要有人说句话,是可以立即了结的。哟,你的胸脯上怎么有个地方湿了?总不是让奶水洇的——”
——“常哥,告诉我,谁说了话就可以让俺家的事了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
——“咋,看不起你常哥?以为你常哥个子矮一点,脸黑一点,头发稀一点,说话就不管用了?告诉你,你常哥如今也是造反总部的决策人之一!哎,小瑾,我忽然发现你的眉毛特别耐看——”
——“常哥,那你就说句话吧!我求你了!我爷爷,我爹和娃他爸,不过是喜欢织绸织缎,哪有啥子变天的野心?哪记有啥子变天帐?”
——“你就这样让我去说放他们的话?这也未免太简单了吧?我再清正,也不至于一点回报都不要呀!”
——“你要啥,说吧,只要俺家有的!”
——“我要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不仅有,而且拿出来也很方便!”
——“啥?粮票?我们家是还有一点。”
——“不,不,那类吃喝穿用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你想嘛,如今抄家抄出来的啥东西没有?我想要,随便去拿就是了!我要的是一种柔软的东西。”
——“柔软的?绸子?缎子?”
——“不,不,看来我不得不把许多年前一位朋友给我说的一个比喻告诉你!他说:世界上能让男人领会‘柔软’二字全部涵义的东西,莫过于女人身子的某些部位——”
——“常哥,碗筷送出来了,我该走了。”
——“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话了。什么时候想通了,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你慢走,别往那边拐,怎么连来路也忘了?……”
姓常的,你个杂种!小瑾当天回到家后气得连朝当院而立的那块刻有“#”形符号的石头踹了三脚。把男人关起来再来欺负他家的女人算你娘的什么本领!老天爷有眼,会让你不得好死的!要不是有资本家这顶帽子压着,我早把巴掌扇到你的脸上了!柔软,你姐和你妹子的那地方也柔软!你去呀!……
小瑾面对着石头痛快地骂了一通,回到空荡的屋子里坐下后却又有些发呆:咋着办?就任他们这样把人关下去?三个人都有病,病人长久被关的下场会是什么?不外乎病情加重!爷爷那样的高龄能经得起这种折腾?万一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咋办?拿人命和姓常的要的东西相比,哪个重要?……
“妈妈,太爷爷、爷爷和爸爸啥时能回来?”旺旺扑到妈妈的怀里问。
“不知道,孩子。”小瑾轻抚着儿子的头。
“妈妈,你不是说爸爸在拉肚子吗?他好了没有?”
“不知道,孩子,跟尤奶奶出去玩吧,妈妈头痛。让妈坐这儿歇歇……”
一连两天,小瑾没有去送饭,她实在不愿去看姓常的那张脸。送饭的事由尤婶去办。尤婶送完第二天的晚饭时回来给小道说:“旺旺他太爷爷也开始发低烧,昌盛让人传话说最好给他送点蒜瓣去,他还在拉血痢。”
当天晚上小瑾睡屋里的灯几乎亮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尤婶把饭做好后小瑾说由她去送。在关押黑七类的房子门口,小瑾平静地对着姓常的那张长条形的脸说:“我想通了,你定个时间吧。”
“是吗?”姓常的两眼因喜出望外而眯成了一条细缝,他把打了一半的一个哈欠拦腰截断,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交待:“我做这事喜欢白天,最好是今日头晌就办,地点嘛,最好在你们那里!”
小瑾没有摇头表示反对,她只是极慢极慢地转过了身子。
吃罢早饭时,小瑾交待尤婶领旺旺出去玩,不到十二点不要回来!尤婶对这后半句叮嘱有些意外,狐疑地看了看小瑾那双异常平静却含了一点陌生东西的双眼。
姓常的几乎在尤婶刚领了旺旺出去就来了。当小瑾插了院门插了屋门尔后去拉窗帘时,他笑着开口:“窗帘不用拉上了,让阳光照进来最好,我喜欢在有阳光的屋子里做这种事情!来,我给你脱,我做事喜欢从头做起!”
“等一下,你最好先写一份要在今天后晌就放他们回来的保证,笔和纸在那张桌子上!”
“怎么?怕我说话不算数?我他妈堂堂一个男子汉,能办那种事情?再说,看押他们实在是我的一个累赘,这次运动的重点并不是他们,而是蔡承银、蔡承达这些人,明白?你们尚家的男人对我们构不成真正的威胁,懂得么?也罢,就按你说的,我先写一份保证!”
“还有,你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之前离开这里,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看见你!”
“你的条件说完了?现在该我说了!”他边解她的衣扣边笑着说,“一,这事我要连做三次,因为你要我放的是三个人,我这样提要求并不过分吧?二,我做这事时有一些稍稍不同于他人,可能也不同于你丈夫的嗜好,希望你能够理解并配合。具体地说,就是在头一次做时,我们站着,而且要有一种流水声伴奏,我刚才看见你们院里有一个水管,待一会你去把它打开,让它不停地哗哗地淌水;第二次,我们坐着,而且你要反抗,反抗时你可以轻微地抓伤我,但不要喊叫,也不要真抓;末一次,我们躺着,这次是我反抗,你进攻,你进攻时可以用绳子把我的手捆上,当然是象征性的,不要捆得太紧。现在你明白了吧?说真的,你的乳房的形状和饱满程度,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一种,我不知我以后还会不会再碰上和你一样的女人,我这样向上提你不觉得难受吧?”……
小瑾在那个屈辱的上午自始至终半闭着眼睛,为的是不让对方看见自己那闪着火舌的目光。她根本没想到这个狗男人竟有如此强的精力,竟直直把她折腾了半晌。直到院门外响起了尤婶的敲门声和旺旺的喊声,小瑾咬牙恳求了他三次,他才兴犹未尽地去穿衣裳。
姓常的打开院门后显得心满意足,尤婶和旺旺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往外得意地迈步。旺旺平日跟妈妈去过几次关押爸爸、爷爷和太爷爷的地方,还记得姓常的面孔,因此一进院就问:“妈,那不是关我爸爸的坏蛋吗,他来干啥?!”小瑾被儿子一下子问得红透了耳根,幸亏尤婶紧忙问旺旺晌午吃啥饭并把他拉了开去,要不小瑾真不知该怎样面对儿子那双询问的眼睛……
尚家三个男人是半后响时分被放出来的。正由淡红转为血红的夕阳,把尚家三个男人的身影在监禁室门口拉得很长。小瑾没有出现,只有尤婶从邻居家借了一辆平板车和旺旺一起来接。面色苍白不停咳嗽仍在发烧的达志,是和拉着血痢的昌盛一起躺在平板车里被拉回家的。
到了家,三个男人便都躺倒了。直到半月之后,才在尤芽和小瑾的看护下相继下了床。三个人身体都恢复过来的那天晚上,小瑾买来了半斤羊肉,做了满满一锅羊肉糊汤面条,说:“没酒,就用吃肉面来庆祝全家团圆吧。”
这是许久以来全家人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旺旺显得特别高兴,端个木碗一会跑到太爷爷碗里挑一点,一会到爷爷碗里扒一筷,把咯咯咯的笑声拌进了每个人的饭里。
饭后,打着饱嗝的昌盛顺口说到了被关时那些看押者不让吃饱的凶样子。旺旺听罢立时接口,“那个关你们的坏蛋也来过咱家里!”
“哦?他来干啥?”昌盛扭头问小瑾,声音里浸满了意外。
“他那天是来说放你们的事!”在一旁忙着的尤婶这当儿急忙接口。
“他来了还把院门插住,我和尤奶奶回来时推门都推不开!”旺旺还在报告自己当初的发现。
达志和立世也朝小瑾扭过了眼睛。
“别听旺旺瞎说,旺旺,走,你该睡了!”尤婶把旺旺急急地往外拉。
“我没瞎说,我看见他把门打开后妈在擦眼泪——”尤婶使劲把多嘴的旺旺抱了出去,屋子里随即陷入了沉寂。
“他来时家里就你一个人?”昌盛再一次开口问,声音中带了点莫名的紧张。
“对。”小瑾答得很干脆。
“他来干啥?”
小瑾没答,只是一下一下地解着腰上的围裙,围裙带子的钮扣像是生了锈,她许久都没有解开。
“他来干啥?”昌盛提高了音调,声音里加进了一点恐慌。
“你真想知道?”小瑾的声音中含了怒气。
昌盛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小瑾,那模样分明是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他来跟我睡觉,”小瑾的声音突然平淡下来,“三次,一次放你们一个。”在她话音落地的同时,她也终于解开了那围裙,她一边把围裙扔到饭桌上一边平静地走了出去。
三个男人都像突然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一齐惊骇地瞪住门口,院里的风声趁此静寂之机踱进了屋里。
啪!昌盛摸起地上的半截砖,猛向右腿的膝盖上砸去,砖碎成了两半,一股血透过黑裤子上的布丝,缓慢地向下滴。
立世看了一眼儿子的膝盖,没动也没吭,只是慢慢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达志的目光像阳光下的冰挂一样,一点一点地缩短,当完全缩进了眼眶之后,只听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烧一锅水,待会昌盛用大木盆端进你们的睡屋,你给小瑾洗洗身子。从今天起,永远不许再提这件事,尤其是昌盛,要一如过去那样对待小瑾,我要看见你另眼待她,决不会饶你!”
昌盛没吭,只是双眸极轻微地一动。
“烧水!”达志转对立世说了一句……
达志是从小瑾频繁的干呕中看出孙媳妇又已怀孕的动态的。他的两只老眼于是便常在小瑾的肚子上审视,自然,那每次的审视都是一闪而过转瞬即没。他不敢让小瑾注意到他的目光——作为长辈,那是一件太让人尴尬的事情。但他又不能忍住不看,一个带着尖齿的问号始终在他的脑袋里旋转:小瑾怀的孩子是不是我尚家的骨血?万一是那个姓常的杂种的咋办?那并不是不可能,女人受孕的机会常常极其偶然,何况那个姓常的和小瑾睡的是三次,三次!让一个女人怀孕,有时只需要一次就够了!咋办?劝小瑾去流产?可万一这真是昌盛的骨血岂不太可惜?先祖们也会怪罪的……
春天的一个温暖的晚上,达志把昌盛叫进自己的睡屋,眼睛望着墙角哑了声问:“你媳妇是哪个月停经的?”昌盛在短暂的诧异过后,不太乐意地想了一阵告诉了爷爷小瑾停经的月数,达志用心地算了一阵,发现小瑾受孕的日期刚好是他担心的那段日期,心里不由得越发紧张起来,倘若真是姓常的留下的种,那这个孩子活一天就为我尚家增加一天的耻辱!干脆让她去流掉?可万一仍是昌盛的孩子呢?……
就在达志的犹豫踌躇中,小瑾的肚子日益高隆起来,流产便已变得不可能,生,是必然要来的事情了。这时的尚吉利织丝厂已处于半停产状态,小瑾就也不再上班,开始在家全心全意地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衣裳、兜肚、裹毯、尿布一类的东西,心中怀着像迎接旺旺当初降生时一样的喜乐,常让一种满足的笑意长久地留在脸上。
达志望着孙媳的目光如同六月的天气一样,一会儿天高云淡,阳光灿烂;一会儿乌云翻滚,阴沉昏暗。就要面临一个结局的惶惑和喜悦、焦灼与不安,开始不停地折磨他,不过最终的决定还是在他心里做出了。
小瑾产前阵痛的呻唤开始于一个夕阳尚未着地的傍晚。达志没有让把小瑾送进医院,也没有请来任何产科医生或产婆,只让昌盛去把云纬叫来。云纬那时带着几个孙子孙女住在造反总部指定的尚吉利织丝厂的两间旧仓库里,每天的任务除了给孩子们做饭之外,就是打听儿子儿媳的消息。那天见昌盛慌慌地跑进门说小瑾要生产了,一边抱怨他为啥不送医院一边就急步跟了过来。进屋一见小瑾呻唤的模样,知道宫颈口已经开了,就吩咐尤婶赶紧准备一应用具。当云纬在尤婶的帮助下掰开小瑾的两腿吩咐她使劲时,尚达志也让立世把昌盛叫到了自己的睡屋里。达志望定昌盛那急满汗水的面孔冷然说:“听着,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不要了!”“你说啥?”昌盛震惊地向爷爷跟前走了一步,他以为他听错了爷爷的话意。“你知道当初姓常的做了什么,我们得小心这孩子的来历!”“可孩子也可能是我……”昌盛没说完便把头低了下去,他无法驳斥爷爷的怀疑。“你和小瑾都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出自己的孩子!去,娃娃一落地就把他抱过来,就说我要看一眼!……”
钻出那个血的通道的果然是个男婴,昌盛在把他抱过来时男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哭声飘满了整个屋子。达志看也没看那婴儿一眼,就用拐杖朝旁边的一个盛满清水的水桶一指:“放进去!”
昌盛的双手哆嗦了一下,他在爷爷的目光逼迫下不得不走向水桶。婴儿是头朝下放进去的,大约是因为水凉,他的两条小腿很厉害地悸动了一下,昌盛见状急忙伸手似乎想把孩子再从桶中抱出,但他的手刚一接近桶沿,就被爷爷的拐杖打了回去。
水面上只漂了一串小小的水泡,就沉寂了;整个屋子的空气也像那静止的水面一样停止了流动。最早打破这沉寂的是两只很小的蠓虫,它们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屋子。随后,立世伸手抱住了昌盛的身子,用手轻拍着儿子的后背;他感觉出有抽噎正从儿子的胸膛里翻滚着升起。
云纬大约是收拾完了小瑾那边的事情,兴冲冲地向这边屋里走来,边迈过门槛边含了笑问:“咋样,又添了一个有旗杆的!”及至看见那个水桶时才戛然住口,惊骇地叫:“你们——”达志猛然抬手捂住了她的嘴:“他可能不是我们尚家的人!”“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娃娃,你这个——”云纬倏地挥手打了达志一个耳光。
达志一边去抹嘴边的血丝一边低了声说:“不管你怎样生气,还得由你编个理由去告诉小瑾,就说孩子死了,羊水灌进了肚里还是别的借口都行,只要别让她太伤心就中……”
“你个……东西!”云纬再一次望定达志咬了牙说。
达志闭上了眼睛。列祖列宗,你们看见了吧,我做了我能够做的,我只能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