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志把卓远送回家,心事重重地刚进自家院门,忽听织丝厂院里响起了锣鼓声,还夹杂着人们的欢呼和掌声。出了啥子喜事?对织丝厂里任何事情都关心的达志不由得又急忙走过去。进了厂门就看见一幅大字标语;向放丝织卫星的青年女工宋小瑾学习。小瑾放卫星?啥子卫星?他匆匆向厂里走,在丝织车间门口,他看见一群人正围着孙子媳妇小瑾鼓掌,两个女工正向她的胸前别着一朵脸盆一样大的红纸花。——“咋着回事?”——“你还不知道呀?你孙子媳妇一天织绸五百米,放了跃进卫星了!——”
一天织了五百米?怎么织的?再熟练的机织工人,一天织一百米已属不易,织五百米怎么可能?达志匆匆走进丝织车问。——“哪是宋小瑾织的绸子?”——“这儿,呶,产量不低吧,五百米!——”
成团的阴云呼一声涌到了达志的脸上:天呵,这也叫绸子?断头、疵点无数,纬线稀疏,是和纱布一样的东西呀!把这些绸子拿出去卖,不是要砸尚吉利的牌子吗?他抬脸看了一眼正在门口向人们眉飞色舞讲着什么的孙子媳妇,哧一声将绸子撕了一尺,装进自己的衣袋,出车间后门走了。
尚吉利织丝厂傍晚下班的铃声响过之后,小瑾是带着满脸的笑容走进自家院门的。进院之后她略微感觉到了一点异样:各个房间都没有亮灯,要在往常,起码厨房里的灯会在亮着。尤婶干啥去了?这疑问只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她有太多的快乐要品尝,她没有心思去细想别的。自从结婚第三天去厂里做织工以来,今天是她最高兴的一天:那么多的人为自己鼓掌!我终于也光彩了一回!她轻步走进自己的睡屋,一边哼着欢快的小调儿一边去拉开了电灯。就在电灯轰然亮开的那一霎,她惊得呀了一声——爷爷、公公、尤婶和昌盛都默默地坐在屋中。
“干啥子哟,你们吓了我一跳!”小瑾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便要进里间换衣服。
“等等!”达志沉沉地喊了一声。“看看桌上那两块绸子!”
小瑾闻言一愣,扭脸才注意到屋子中间的那个小书桌上,摊放着两块雪白的绸子。“看绸子作啥?我织了一天的绸子,还要看——”
“看看!!”
小瑾感觉到了爷爷话中的压力和威严,她只得小心地走到方桌前。
“左边是你织的‘卫星’绸,右边是厂里原来织的绸子,你看看哪个好!”
“那看你是怎么比了!”小瑾至此方明白了全家人何以都坐在这里。她心上自然有些虚,可嘴上依旧厉害。
“那依你说该怎么比?”达志的目光有点带火了。
“从质量上比,我那卫星绸是要差些,可从数量上比——”
“胡扯!外人来买绸缎是看你的绸缎质量好还是看你的绸缎数量多?我告诉你,你这是在坏尚吉利的名声!”达志站起来了。
“我就是坏了尚吉利的名声你能咋着?!”小瑾也火了。
“给我打!昌盛,你给我打这个敢坏尚吉利名声的东西!”达志吼起来了,孙媳妇的公然顶撞使他怒不可遏了。
“这——”昌盛有些为难地站起来看着爷爷。
“打!给我打!”
“他敢?!”小瑾凛然地看了昌盛一眼。
“昌盛,你今天要不打你的媳妇,我就一头撞死在祖宗牌位前!”达志的整个身子都因为恼怒哆嗦起来了。
“啪——”昌盛只得抬手给了媳妇一掌。小瑾显然没有料到昌盛真会打自己,立时捂着脸吼骂开了:“尚昌盛——你个狗杂种!你敢打我,我日你个亲妈!我日你们尚家的八辈祖宗!日你——”
“打,给我打!”一直抱头坐在那儿的立世这时也仰脸朝儿子吼。
从小在街面上逞强的小瑾骂起人来一向无遮无拦厉害非常,但她没料到她的骂语激怒了尚家的三代人。昌盛这次是真的打了,啪啪啪!要不是尤婶扑上去抱住小瑾,她真要被打昏了。
小瑾显然意识到不能再骂,只把带了气恨的哭声满院子抛洒……
小瑾第二天一天没有起床。尤婶把三顿饭都端送到她的床头,但她连看也不看一眼。第三天早上,全家人刚起床,昌盛正在院里洗测,小瑾穿好衣服站在睡屋门口喊:“尚昌盛,你准备准备,咱们一会儿就去办离婚手续!”尚家的三个男人都被这话弄得双眼一定。最着慌的还是达志。他先把尤芽叫到一边说:“你先把饭送去,只说些劝慰的话,缠住她不让她出门。”接着把昌盛拉到自己睡屋里交待:“你马上去找小瑾认错,就说不该打她,把责任都推到爷爷我身上。就说你是在爷爷的逼迫下动手的,其实内心里并不想打她。骂爷爷我几句都行,只要能让她消气。千万不能让她去离婚!”昌盛听罢有些不愿意:“她愿离就离,也没啥了不起的!”达志听了越加着急:“说这硬话干啥?快去照我说的做吧!……”
看着昌盛进屋去和小瑾说话,达志还不放心:万一小瑾赌气坚持咋办?这年头正是宣传妇女自由的时候,小瑾提出离婚政府说不定就真能批准。好好的一对夫妻,这样子散了岂不是太可惜?听见昌盛和小瑾的话音又渐渐高了起来,达志又慌慌地跑到东院,让月儿速去把云纬叫来。他相信云纬能把这种事处理得妥妥帖帖。云纬,我不得不又叫你来帮忙了。
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的云纬快步走进尚家,听达志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后笑了:“你只管把心放到肚里,这事包给我了!”
云纬走进昌盛和小瑾的睡屋时小两口都还是横眉立目。小瑾正在收拾着自己的衣物,边收拾边在发狠地叫:“老子死也不跟你过了!”云纬见状立刻高声附和:“就是,不跟他过了!你尚昌盛竟敢打人,反了你了!如今可不是男人随意就打老婆的时代。我这会儿来就是要告诉你昌盛,政府一会就来抓你,你犯了法了!抓你去很可能要杀一儆百,枪毙!”
“枪毙?”原本噘着嘴的小瑾听到这话吃惊了,抬起眼看定云纬慌问:“盛奶奶,咋能枪毙呢?他不过是打了我两巴掌。”
“这就叫杀一儆百嘛!要依你的想法呢?咋个收拾他最好?”云纬一本正经地问小瑾。
“打一顿就行。”小瑾低了头答。
“咋个打法?用木棍照他头上打,把他的头先打烂?还是用拳头打屁股,用巴掌打脸?”
“用巴掌。”小瑾的声音越发低了。
“你也知道,你承银伯伯在当着专员,我待一会儿把你这想法给他说说。不过你得给我讲清楚,你想让打他几下?”
“两三下吧。”
“两三下就能解你的气?”
“嗯。”
“好!”云纬叫了这声好后,转身朝站在那儿的昌盛迈了一步,啪啪啪在他脸前连拍了三下巴掌,尔后把他朝门外一推:“滚!”待小瑾抬起脸时,昌盛已经出门了。
“都照你说的办了,你的气也该消了,这包袱还收拾它干啥?”云纬走回到小瑾身边,替她把刚才收拾好的包袱解开,把小瑾预备带走的衣物又放回到敞开盖的箱子里。
小瑾这时才意识到,云纬刚才说枪毙的书是故意吓唬她的,但事已至此,也没法再赌气了,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
“尚昌盛,给我们端饭来!我和小瑾要吃饭了!”云纬这时又朝外喊。早就做好早饭等在那儿的尤婶,闻唤忙把两碗饭递到昌盛手上,推他端过来。昌盛进屋,云纬接了饭碗,递一碗到小瑾手上:“来,奶奶陪你吃!”小瑾没法再推,只好吃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云纬怕小瑾再找碴儿翻脸,当日白天一直和小瑾坐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直聊到吃罢晚饭要睡觉时分才告辞出来。临走前,她把达志和昌盛叫到一边,悄了声说:“要想不让小瑾出去胡乱跃进,最好的法子是让她快点怀孕。你们想想,女人怀孕后又是吐又是晕浑身没劲,她还能一天去织五百米劣质绸子?”达志听了立时说“对!”昌盛却苦了脸道:“小瑾说她要响应专署卫生科的号召,到二十四岁了再生孩子,每次总是到我快放东西时就推开——”“你就那样笨?不会——”达志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下边的话当爷爷的不能讲出口。云纬这当儿噗哧一笑,扭身走了。
街上不多的几盏路灯已经熄掉,街两边的人家也大都睡了觉。偶有一线灯光从临街的窗户里出来,刀一样把满街的黑暗切断成两截。
“回去吧。”云纬对送她出来的达志说。达志没吭,也没停步子,只把一只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我能看见路,不用你拉。”云纬摔了一下手,但摔得不坚决,于是达志便攥了她的手腕走。到了世景街头拐弯时,云纬突然发现达志拉她拐的方向不对,不是拐向自己的家,而是拐向城外。——“错了,你!”——“没错!”达志拉着她边走边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到城外边找个地方坐下说说话。”——“你疯了?天到啥时候了?”——“反正已经晚了,”——“叫人撞见可咋办?——”
云纬虽然话音里露着不高兴,双脚却并没有停下来。是呵,有几年时间都没有和达志好好坐一起说话了!——“你别走那样快,你还当我是姑娘呀!”——“在我眼里你永远还是个姑娘!”——“说这话不怕人笑?”——“谁笑?谁知道?——”
好一阵之后他们才坐在了梅溪河的大堤上。两个人都在喘息,喘息声惊动了身边树丛里的一只夜鸟,那乌嘎的一声向夜空中飞去,这又惊得两个人呼一下靠在一起。——“不会让人看见吧?要是让人知道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东西在这里偷偷相会,可要笑掉牙了!”——“谁都有老的时候,让他们笑吧!我如今是不敢指望和你住一起了,只是想和你坐一起说说话。”——“唉,我跟两个孩子说了想跟你过的事,他们都不愿意,他们主要是怕——”“这个我懂,要是因为我影响了孩子们的前程,我这心里会更不好受!……”
一阵风吹过来,将夜凉披在了他们身上。云纬禁不住往达志身上更紧地靠了靠。达志就趁这机会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里。“没啥摸头了,都成一张皮了。”云纬叹息着说。
“还行。”达志聚精会神地在感觉着。
“说鬼话吧,我对着灯看过的,都像倒空了粮食的袋子,难看死了。想当初它们多么饱挺,可那时你却没机会摸。晚了,一切都晚了。咱俩的命不好,时间都耽搁掉了。”
“这会儿也不晚,真的!摸着它们,我心里——快活、高兴、舒坦。”
“骗我吧,你肯定是恶心,可你嘴里不说罢了。”
“真的,我真的快活!”达志边说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他立刻觉得自己亲得很笨,多长时间没亲过了?
“要真还能使你快活,你就摸吧。我多希望能有一个充气的东西,就像给自行车打气的气筒,把那两个奶子再充得泡泡胀胀的,充得像我们当初刚认识那阵子一样,让你摸个够。”
“可那时我不敢摸,每次总是轻轻碰一碰它们,怕摸了你生气。”
“其实我哪能生气?我心里也在盼着你动手哩,可你就是胆小。”
“如今胆子可不小了,我不仅敢摸它们,我还想噙它们!”
“噙?噢,真是老变小了。我不管,只要你愿意,随你。衣服扣在这儿……你吸溜得轻点,我的天呐,你真是……”
“我没有老,你说是吧?”
“你真的把我也弄得心里动起来了,你摸摸,看它们跳得多急,我以为我这份心早就死了,没想到它们还活着,老天!”
“我想我还能做那个,真的!”
“你瞎说吧,你!七十几了?”
“真的,不信咱们试试!”
“去,去!咱们该回去了,天太晚了。”
“咱们试试!我把衣裳铺到地上。”
“你疯了?让老天爷看见,会拿咱们当妖精的!七十多了还做那事?老天爷也会笑话的。”
“那有啥?”
“那是人年轻时才能做的事,如今我们都是当爷、做奶的时候了,再做那事,心里头害怕、羞。你想想,咱今夜里真要做了那事,明儿个咋见孩子们?”
“那真的没啥。不过今夜里天也凉,我怕冻病了你。咱们哪天再遇着,就真做一回!”
“瞎说吧,你!帮我把这个扣子扣上。好了,咱们走。”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