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丽原本平静的农人心境被蔡承银的意外来访搅得波涌浪翻。他来干什么?是来看桑园还是来看我?看桑园为何不问问桑园里的情况?难道是他重又想起了旧情?你这个时候这样做还有何益?……
村里那时正在扫盲,村长让栗丽每天晚饭后到村办公室里教农民识字。栗丽对待这个任务极其认真,平日里总是抱着孩子早早到场,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当晚要教的生字,尔后教大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在承银来访走后的当天晚上,栗丽走进夜校的时辰比往日晚了许多,而且眼里没有了平日的全神贯注而只有一层恍惚。她照惯例拉着孩子到黑板前写字,那晚上按计划应学的是:“七寸步犁”和“小麦良种”八个字,她把这八个字写了三次还没有完全写对,不是这个字写错就是那个字写白。她最后猛摇了摇头才算收住飘忽的思绪把八个字写了下来。她一边教着大家念一边想已经逝去的从前,她想起了她和承银的第一次相见,想起了她对他的主动委身,想起了对那个夭折的孩子的掩埋。她读读停停,不时让双眸凝在一个字上不动。好在农民们不善于观察,并无人去注意她反常的神情。
夜校散罢她抱了孩子回家,冬至已经把床铺好把洗脚水烧热。她洗脚那阵冬至把孩子放进了被窝,尔后躺那里静静地等她。她上床时冬至照惯例把手伸了过来,她没有像过去的那些夜晚默许他,而是坚决地把他的手推了开去。冬至显然一惊,低了声问:咋?
——不咋,睡吧——
——我想——
——睡吧——
但两个人都没有睡着,黑暗中两人都能感到对方清醒的呼吸。
——村长说,让我们好好照料桑园,争取明年的春茧丰收。村长说前晌蔡专员特意来桑园巡视,看来他挺着重养蚕——
他为什么提到蔡专员?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村长说,不论咱们养多少蚕、缥出的丝也不够尚吉利织丝厂用,说咱们根本不必愁销路,只管养——
——嗯——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被窝的深处慢慢向她的身子爬来。她没有再去推开,身子也没再移动。罢了,即使蔡承银是专门来看你又能怎么着?你和他的生活已经分开,他会抛开他现在的家庭和获得的一切再来找你?做梦吧!即使他心底里有那个愿望他也不敢,你的家庭背景会把他的前程毁得一干二净。还是安心做你的农村妇女吧,安心做农民的妻子吧!冬至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你已经教他识了些字,教他养成了洗脚刷牙漱口的卫生习惯,教他懂了些床上技巧。你生活上需要的主要东西他都可以给你,你应该知足了!人不能对生活要求太多,要求得太多生活就可能对你生气。
她现在感觉到他的手爬上了她的胳膊,由小臂到大臂再到肩头;尔后滑到了胸口,开始小心地拨弄她的乳头;接下来抵达了小腹,在那里往返游弋并向胜脐里灌气;至后开始转向了大腿,长久的不少于两袋烟的对大腿内侧的轻触……还行,一切都是按照她要求的她教给他的程序来做的,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地放松,刚才那种不安的思虑慢慢离她而去。——好啦,你去嚼点茶叶,再漱一下口就上来吧——
她听到他急切地下床,片刻后又急切地上了床,她为他掀开了被子,她摒住脑子中向外施放苦恼、苦痛、不甘、遗憾的孔道,只让对快乐的渴望在体内滋长。当他开始了对她的猛烈冲撞之后,她在脑子中最后驱逐出了承银的影像……
当秋阳透过那些正在泛黄变干的桑叶由东天照进桑园的时候,栗丽已开始用铁锨把冬至由村中挑来的上粪围向那些桑树的根部。秋末冬初时节桑园里的活路不多,不过是给桑树松松土、施点肥,再就是照看好放在桑园中间蚕房里的那些蚕种。围肥这活儿很轻,栗丽干得很是顺手自在,而且有时间扭头去和坐在蚕房门口玩耍的儿子高声交谈。
——小小,你这会在玩啥?——
——妈妈,我在挖坑——
——用什么东西挖?——
——用手——
——小心伤了指甲,挖坑干啥?——
——盛水——
——哪有水让你去盛?——
——我尿,我有尿水——
——哎哟,你这个淘气鬼,不准玩尿!——
栗丽便扔下手中的铁锨向儿子跑去,跑过去时却已经晚了,小小已经把尿水注满了一个小土坑,而且双手已经伸进了坑里。栗丽于是一边笑骂一边抓了儿子的双手去擦,母子两个的笑声顷刻间便在这几亩地的桑园里四散开,随着风一直飘到园子边边的那些桑叶上。
说实话,对于农业社里分派他们一家来这桑园里干活,栗丽非常满意。她满意的不仅仅是这里的活路不很重却照样给记十个工分,而是在园子里干活时的这种自由劲儿。再不用顾虑别人的眼睛,再不用去听女人们在身后的指戳议论:瞧,那就是栗温保的女儿——她干活能受得了吗——她那个娇样儿,跟着冬至会甘心么?——当年她可是享够了福了——
风进了这园子也显得特别快乐,一会儿在这棵桑树上扯下一片叶,一会儿在那棵树上摇动一下枝。栗丽就在这风的嬉戏中又干起了活。人就在这种环境下活着该多好,不接触外人,不去听枪声炮声,不去看你争我夺;不去听吵声骂声,不去看你仇我恨;只听这种细细的风声和儿女的笑声,只看这种绿色树叶和黑色的土地,那大概是会长寿的吧?……
“妈妈,我饿!”儿子这当儿又跑到了她的身边。
“又饿了?你早上可是吃了一个黑面饼子外加一个鸡蛋!”
“我饿嘛,妈妈!”儿子不由分说地过来掀开她的衣襟,把头拱了进去,两个嘴唇准确地找着了奶头。
栗丽甜蜜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儿子去响亮地吸吮。其实儿子早到了断奶的时间,她所以没有下决心给他断掉,就是为了体验这种说不出的哺育儿子的甜蜜。每当儿子来吃奶时,她的两眼都要快乐地闭起来。什么是幸福?我觉得这就是。幸福只是一种个人在献出时的感觉?我当年过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时为何没有觉出幸福?是因为那时我没有献出什么吗?不全对吧?幸福该是一种人在献出与获得相平衡时的感觉……
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伴着树叶的撞动声由远而近。是冬至挑着美担来了。栗丽睁开眼睛,看见了冬至那张被重重的粪担压得满是汗水的脸。这一霎栗丽意识到,桑园里的活对于冬至来说并不轻松。
“小小,看爹给你带了啥来!”冬至放下粪担,一边喘吁吁地说着一边去怀里掏出个毛巾裹着的包包。
“啥?”小小噙着妈妈的奶头斜过脸来含混地问,奶头被他的小嘴叼出好长。栗丽疼得轻皱了一下眉头。
“你看!”冬至弯腰伸手强从儿子口中把奶头拔下,亮出了毛巾包里的两个烤熟了的热红薯。
“给我!”儿子从他手里拿走了一个红薯,熟练地剥掉皮就朝口中送去。冬至把剩下的那个剥好,掰了一块填进栗丽的嘴里:“吃吧,小东西把你的肚子吸空了吧?”
“你也吃。”栗丽边嚼边说。
“我不饿。”冬至又掰了一块填进栗丽的口中。栗丽慢慢地咀嚼着那甜甜的红薯,双眼一点一点闭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她又一次体验到了类似小小吸吮奶头时的那种舒畅和欢乐的感觉。这是不是就叫幸福?幸福会由一个我并不由衷欣赏的农民带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