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的城区房舍刚在路的尽头露出灰色的剪影,专员蔡承银便在翻飞的马蹄声里辨出了那种奇怪的声响:啾啾啾——他抬手在马背上猛拍了一下,战争年代就跟随着他的那匹坐骑便抖望一声长啸,迎着那种奇怪的声响飞了过去。秘书和警卫班的马群风一样尾随在后边。
刚才,就在他在尚吉利织丝厂门口接受罢尚达志捐献的时候,行署办公室送来了一份急报:方城县城关、独树、治平、陌坡、赵河、拐河六个区内突然发现大群大群的蟋蟀,人畜皆惊,已成灾害。他看罢急报便翻身上马朝方城奔来。真他妈的奇怪:蟋蟀也会多到成灾?
这些日子,蔡承银一直在骑马奔忙。先是因为麻疹、天花、疟疾、黑热病、猩红热、水痘、伤寒、白喉等病在全区流行,他亲自带领专署防疫、医务人员到重疫区进行抢救。后是因为开展农业选种运动,他带领科技人员在全区巡回指导农民选出了六千多万斤适合当地种植的各种优良品种。接下来是到各县为生活困难的人家送去救济粮和组织农业合作化。
现在又来指挥消灭蟋蟀。
城关在马蹄声里越来越近,先前在耳边隐隐作响的那种啾啾声也越来越大。终于,这种响声大得压倒了周围的一切响动,啾啾声像狂风一样在田野里轰鸣,大群大群的蟋蟀就在这可怕的声响中迎面蹦来,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万只。承银尽管预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被这从未见过的情景惊得呀了一声。身下的坐骑也被这场面吓得猛然停住脚步,原地转了两圈。
承银驱马再往前走,眼前的情景真是令人心颤:地上几乎全是蟋蟀在蹦,啾啾声震耳欲聋。承银他们的坐骑刚刚站下,蟋蟀便顺着马腿蹦了上来。天呐,怎会出现这种情况?总不是老天爷故意要用此法对我等做一次考验?
前来迎接承银的方城县长,因为没有骑马,肩上、头上都蹦有蟋蟀。——“蔡专员,蟋蟀过处,庄稼被弄得枝叶零乱,水被污染,家畜惊惧不安,人心惶惶!”
承银在马上看见,不远处的路边,十几个农民正跪在地上向蟋蟀作揖、焚香。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你休想把我吓倒,也休想让我跪下求你!既然你来到了南阳地面,那我就同你干!“立即通知各区,凡能拿动工具的男女老少,一齐出门砸蟋蟀!”承银对县长说罢,又转对一个警卫员交待:“即刻返回南阳城,请军分区派出部队来支援!”待那警卫员拨马飞走之后,承银翻身下马,便用双脚猛踩地上的蟋蟀。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又踩又打起来。
这是一场奇特的经历,许多年后承银回忆起和蟋蟀搏斗的场面还心有余悸。双脚一踩下去,伴随着一阵噼啪作响和一种粘腻的感觉,一片蟋蟀的尸体便留在了地上。同伴们的死亡大约激怒了其他的蟋蟀,成群成群的蟋蟀便前赴后继向他扑来,有的蹦进了他的脖子,用长腿猛踢一下他的颈项再蹦走;有的径来撞他的额头,把又疼又酸的感觉刺入他的心里;有的钻进他的裤腿,在他的脚腕上狠狠一蹬。从此之后,承银再不愿去听蟋蟀的叫声,即使是在浩月如水的夜晚,仅有一只蟋蟀在低吟浅唱也不行,只要一听到那种啾啾的叫声,他就头皮发麻身上骤起鸡皮疙瘩。
经过了差不多十二天的搏斗,终于把蟋蟀击败了。有人做了个大致的统计,有四亿多蟋蟀的尸体留在方城地面,望着那成堆成堆的尸体,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难闻的味道,一串问号像活过来的蟋蟀一样向他的心里蹦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一种什么行为的结果还是一件即将出现的事情的预兆?……承银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和极度的疲劳,在县招待所的一间简陋的客房里沉入了昏睡。这一觉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他发现秘书和专署办公室的几个人站在他的床头。“我们战胜了蟋蟀!”他边快活地说着边坐起身来,他感觉到体力已经恢复,原先酸软的双腿上又灌满了力气。他精神抖擞地下床之后,秘书低声开口:“肃反运动开始,专署办公室请你速回去研究工作!”
“哦?”……
扑门而入的月光差不多把昏黄的烛光完全压住,将承银那双缓慢移动的脚极清晰地在地上显现出来。承银这种徐缓的踱步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坐在暗处的承达不得不再一次催:“你赶紧批准吧,天亮前行动就要开始!”
承银没有理会新近被抽到肃反办公室的弟弟的催促,他只是再一次扭头望了一眼静躺在办公桌上的那张纸——那是一份拟肃清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单。他迟迟没有在名单上批示同意而在这里踱步的原因,是因为那名单中写有一个名字:栗丽。她怎么能成为被肃清的对象?她在抗日战争中所做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事倒是应该褒扬!但这份名单已经不少领导人审过,勾掉栗丽的名字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说不定还会引来不少猜测。
“你究竟批不批?”坐在那里连打哈欠的承达再一次催。
那就勾去她的名字,如果有什么灾祸因此而要来就让它来吧!承银扔掉手中的烟蒂,几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墨笔勾去了栗丽的名字。那急切的模样似乎是再稍一拖就会出现新的结局。之后他便在那文件上签了:同意,速办。并署上他的名字。
——“为什么勾掉她?”预料中的诘问从承达口中出来,穿过被树枝摇碎的月光抵达了他的耳膜。
——“有原因——”
——“什么原因?他是战犯的女儿,是国民党团长的老婆,她对我们必然充满了仇恨——”
——“世界上偶然的事情更多一些——”
——“她当初没有南逃而主动留下这本身就值得怀疑——”
——“这世界上应该怀疑的事情很多,但也有值得信任的东西——”
——“信任她什么?她这样有知识有风度的女人甘愿嫁给一个普通农民这里边肯定也有名堂——”
——“不要轻易评价别人的生活——”
——“我很想评价一下你,哥哥!我觉得你近来有点温情主义——”
——“人难道只有冷漠了才好?——”
——“哥哥,你这样很可能会铸成大错——”
——“也许,但请你现在去按名单执行——”
承达那透着气愤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之后,承银又开始了在室内的踱步。月光早已撤走,蜡烛也已渐渐燃尽,幽暗的室内只有他那滞重的脚步声在来回晃荡。栗丽,我了解你,我决不会允许他们对你动手!你这会儿在干啥?酣睡?听说你已经有了孩子,搂住你的孩子安睡吧,没人去惊你的好梦,睡吧……
第二天的上午,承银独自出门向卧龙岗西走去,秘书不知他要干什么,追上来问他要不要骑马,他摇摇头。他最后在落霞村边停住脚步,秘书以为他要了解村里的合作化情况,忙去喊来了村长。承银心不在焉地听着村长的汇报,目光一直在四下里逡巡。看到了!——在村边的那片桑园边上,他的目光触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你,栗丽!他提出去看看桑园,村长立刻在前边引路并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打算好好把这片桑园利用起来,养蚕收茧,缫丝,卖给尚吉利挣钱……承银没去听村长的介绍,只是用眼睛去打量那个越来越近的女人。栗丽,你变了,衣饰变了,也比过去胖了,腰身粗了,发型改了,像个劳动妇女了,只是你那张脸,还依旧那样耐看!哦,这就是你的儿子了,长得像你,瞧这两只大眼,多像你!——冬至家的,蔡专员来看看咱们——
她的反应真快——蔡专员好——
——你好,今年的茧收成如何——不能让别人看出你认识她。她的胸脯可比当年高多了,那一定是奶孩子的结果。她的臀部还是那样丰满圆润。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你的眼睛一定会露出东西。你现在可是专员,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决不能沉在这种感情里去,那很可能会把你毁掉!
——还行,谢谢专员来看我们——
——好了,再见,你们忙吧——
承银急忙转过身,不给栗丽以目光对接的机会。转身之后他多想再扭头看她一眼,但他扼制了自己的这种欲望。别看了,看看只会在心里引来更大的遗憾,走吧,你,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