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纬静静地坐在温煦的阳光里。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都出门开会了,保姆抱着孙女上街去玩,公务员去买菜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几只蝴蝶和几只鸡在那里晃来晃去。云纬先是坐在那儿打了一会盹,随后便把目光盯住了那些蝴蝶和鸡。一种莫名的烦躁突然涌来,使得她猛地起身挥动手边的小竹竿,把面前的蝴蝶和鸡都赶跑了。
滚吧,你们这些让我烦心的东西!
如今,一种无需操持什么的悠闲生活又来到了云纬身边。家里家外的事,都由儿子、儿媳们去安排;做饭、洗碗、抱孩子有保姆;挑水、扫地、买菜有公务员。她只需吃饭、睡觉、闲坐。按说她该感到满足和快活,可她却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想发火。
她走出大门,并无目的地向街上走去。她散漫地看着两边的街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她看见那个“国营尚吉利织丝厂”的木牌时她才意识到,她的内心深处是想要来看看达志。听说你为厂子收归国有哭了几次,可别哭坏了身子!人们传着你的孙子已娶了媳妇,孙子媳妇待你可好?如今不必为尚吉利操劳之后,你每日都干些什么?……
她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尚家院子。如今的尚家院子和尚吉利织丝厂已用砖墙隔开,只有织机的响声还在朝院里涌来。
“你找谁,老奶奶?”一声招呼猛地在耳畔响起,云纬扭脸时才看见一个年轻的媳妇站在灶屋门口。
“噢,我不找谁,我是想来织丝厂看看,没想到这院子和厂子已经隔开了。”她应着,目光却在飞快地打量这个少妇。你大概就是达志的孙子媳妇了。嗯,模样儿长得不错;两眼挺有神的;屁股也大,日后养几个孩子不会费事儿。——“老奶奶,进屋坐会儿吧!”——“不了,你爷爷干啥了?”——“去厂子里了,如今他每天都还在厂子里转。”——
唉,你还到厂子里去干啥?人家已有了新厂长。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有我才理解你的心清。不过你还是要看开些想开些,如今不是承达在管着工业局管着这厂子嘛,你应该放心,这不等于和你在管着一样吗?……
云纬走出尚家大院时太阳已经移至头顶,她想她该回家了,要不然媳妇们又该在院子里四处喊她吃饭,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儿子承达。当她看见儿子时儿子已走到了她的身边。“妈,你怎么在这?”——“我……出来随便走走——”她觉出自己的脸忽然有些红了。——“在咱家的大院里怎么走不行,干吗要来这儿?”——她听出儿子的语音里有了抱怨,于是吃惊地盯住承达的眼睛:“我愿到哪里走就到哪里,这还要你管?!”她来了气,她为儿子这种说话的声调生气。——“妈,我是说影响,你到尚家院里一走,不定会造成什么影响哩!”——“啥影响?你给我说清啥影响?……”
母子俩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回了家。儿子的抱怨点燃了云纬心中那股无名之火:“老子去看看你爹会造成什么影响?你说会造成什么影响?告诉你,老子决定了,最近就搬过去,和你爹结婚!”话出口之后,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怎么一下子说出了这话?
“那根本不行!”承达涨红了脸断然地说完这句,扭头就走。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云纬,只见她霍一下站起来叫:“啥叫根本不行?你敢在老子面前说这话了?老子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明给你说,我明儿个就搬过去!”……
当天晚上,整日在外忙工作的承银带着甸珍走进了母亲的睡屋。云纬知道他俩的来意,冷着脸未加理会,只低着头往包袱里放自己的用物。——“妈,你该安心在这儿度过幸福的晚年。”承银先开口。——“再说,你已经这样大年纪了,要是——”甸珍的话未说完,云纬扔下了手中的东西,怒冲冲地扭了脸问:“要是什么?年纪大了怎么着?就不兴找个伴过日子了?这是哪一家的王法?你们当初怎么给我说的?是不是嫌你们的妈这样做给你们丢人了?嫌丢人了就给我滚远点,老子不沾你们!”……承银和甸珍被骂走之后,云纬一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她那晚上差不多没有阖眼。天一亮老子就走,从此再不回这个院子!达志,这一次我可是什么也不管了!
那是个鸡鸣热烈的早晨,当横下心的云纬挎好包袱在鸡叫声里拉开门时吃了一惊:承达跪在门槛外边,门槛上放着他的手枪。——“妈,你要是一定要去,你就先把我打死!”——“你个狗东西,你敢来吓我!”——“不是吓你,妈妈,你知道他已经被划为了资本家,我虽然承认他是我父亲,但我和他并不从属于一个阶级。我们已经在经济上剥夺了他,那他在政治态度上势必和我们势不两立。我们当然要对他保持阶级的警惕。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去和他生活在一起,人们很有理由把我和文琳,把哥哥和甸珍嫂子划到他那个阶级一边。我们将因和资本家有牵连而被免去现在的职务。受此连累的将不仅是你的儿子和儿媳,还有你的孙辈们,他们将因有一个资本家爷爷而永远抬不起头。文琳昨晚已经表态,如果你真的去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不得不和我离婚。妈妈,你想想吧,你忍心看着我们分开吗?……”
包袱从云纬的肩膀上一点一点往下滑,终至于扑嗒一声落到了地上。生性倔犟的她不怕儿子们来硬的,却怕这种哭求。承达脸上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泡软了云纬原先的决心。我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后果,要是因此给儿孙们带来灾难那可是不该。你已经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去,不能在死前再给儿孙们去惹麻烦!达志,那就罢了,咱们此生就这样子算了!也许咱们是真的前世无缘。我不知道“资本家”这个称呼原来还这样厉害,它把我和你隔成了不同的阶级……她极慢极慢地转向儿子,呻吟似的说:“妈依你们,起来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