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北京战犯管理所的高墙外缓缓西沉。远处德胜门楼顶脊上的阳光依旧鲜亮无比,不过在这院内,已有一股凉爽之气在四散游动,让人感到了一些舒畅。又一个白天就要过去!
栗温保的目光在这所名叫功德林的监狱内无目的地游动着。这座清末改建的日本模样的新式监狱,并未全然脱去它当初的庙宇原状,一些监房还能让人猜出它当初在庙宇内的身份和用处。一切都在变化,不变的只是这永恒的天空。
来到这里已经多少天了?栗温保摇摇头,不想让自己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管他多少天哩,如今计算时间还有什么用处?平生没有进过北京,没想到竟在北京的监狱里住了下来。北京的夕阳曾让多少个帝王看过,现在轮到我来看了!
读报纸的声音在耳畔越来越小,砖砌的高墙渐渐被栗温保的目光穿破。他又看见了南阳城,看见了卧龙岗,看见了落霞村。他看见年轻的栗温保拿着祖传的那杆猎枪,走上了铺着一层白雪的岗坡。猎枪托上的那绺红缨在白色的雪地里火一样地飘动。他瞪大两眼机警地顺着地找搜索,看到了,那两只毛色浅灰的兔子正在地垅里嬉戏。他慢慢地托起猎枪瞄准过去,一定是轻风把“此地危险”的信息带给了兔子,只见它们先是停止嬉戏猛然伏地,尔后倏地腾起,箭一般离开了嬉戏地。但也就在这一瞬间,啪——!枪声响了!他看得非常清楚,两只灰兔都是先向空中一跃,跟着便向地上栽去。“打住了——”他呼一下快活地站起身来。
“打住什么了?”正在身后听读报纸的狱友们一齐惊诧地问。
“没、没什么。”栗温保慌乱非常地又坐了下去。要是一直在落霞村打兔子那该多好,那样子打到今天,会打得多少免子?都是因为肖四,要是没有肖四鼓动抢劫盛家,我今天还会手握猎枪自由自在地走在卧龙岗西那广袤的田野里……
“栗温保——你的信!”
噢,我的信?!谁写的?栗丽!呵,我的女儿,你还惦记着你的父亲!你已经又结了婚,已经有了孩子!这么说,我也有了外孙了?!栗丽,父亲为你高兴!是的;为你高兴!你的妈妈如今在哪里?你的哥哥秉正和你大妈草绒如今又在哪里?你信上为什么不说明?我想你们,我真想你们!我多想抱一抱外孙,我多想教给他打兔子,教给他怎样平端起猎枪,教给他瞄准兔子的什么部位,教给他怎样屏住呼吸扣扳机,就这样扣,啪!……
太阳落下去了,现在看见的只有西天的晚霞。德胜门楼顶脊上这会儿已经涂满了血红的颜色,几只宿鸟在红色里像飞机一样盘旋,那些宿鸟是不是当年光绪皇帝看见的那些鸟的玄孙?……
参观紫禁城是给战犯们特意安排的一项活动。栗温保在那个天空湛蓝的头晌随狱友们走进威严的太和门时,心里满是激动。我做了多少年的皇帝梦,今日才得走进真正的皇宫。这就是金銮殿了,多么威武的地方。身为男人要真能在这个殿上坐几年那才叫真正的没有白活!可惜我当年兵马太少了,要不然我也会横扫八方统一中国,我才不管你国民党、共产党,我要在这个殿上坐下来。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大臣们分列两边朝我跪下三呼万岁?嫔妃们华衣美服环围身边?我发一道圣旨普天下都会照办?唉,假若我起事再早几年,身边再有几个好军师,也许真有那么一天!薛小亚,你现在到了哪里?我如今虽然上了金銮殿,却依然无权封你做贵妃,遗憾呐……
“老栗,跟上队伍!”负责带队的狱友打断了他的遐想。
“请问,我可不可以在御座上稍坐一霎?”他带了笑意问在殿内照管的工作人员。
“一般是不允许的,因为伯损坏文物。”
“我就坐一霎,半分钟!”
“好吧,既然你坚持。只是小心不要碰了其他东西。”
栗温保在狱友们的笑声中走到了彻座前轻轻坐下,呵,我总算坐上了皇位。在那一霎,他恍然看见了南阳城,看见了落霞村。从一个农民到一个皇帝,中间隔了太多的台阶呀,我仅仅爬了一半台阶就老了!天下有多少男人都想望着这个位子,这个位子的好处究竟有哪些?大权握于一手号令天下?全中国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吃喝玩乐随心所欲再不用操心有人制约?倘若真的允许我在这个位子上坐下来我将发布什么圣旨?第一个圣旨是把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东西都送一些来?第二道圣旨是在全国选三十名美女?三十名?比薛小亚还要漂亮的……
狱友们都在笑嗬嗬地看着他,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寻乐子。没有一个人看透我的内心,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对这个位子曾经怎么迫切地想望过。完了,我再没有真坐上这个位子的可能了,一切都是玩笑,都是玩笑了……
不过也不必太遗憾,就是真登上皇位做了皇帝,一百年之后你还不是依旧要变成灰?这紫禁城建成五百六十多年中历经二十四个皇帝,如今他们在哪里?不都变成土了?那么多貌如天仙的嫔妃如今又在哪里?不都已成了枯骨一堆?看开吧,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是人的,一切又都不是人的……
那天参观结束后开始讨论时,狱友们都在感叹故宫建筑的豪华壮丽,感叹当年和平解放北平使故宫得以完整保存下来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唯有栗温保还在回忆坐上那金漆雕龙的御座时的感觉。那座位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权呐,人间最宝贵的东西说到底是一个权字。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无了权也就没有一切。我如今无了权,所以什么也就没有了,只能在这监狱里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