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十幕

必须尽快嫁个男人!

当栗丽第一次挑上粪担向留给她种的那一亩坡地摇晃着走去时,她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农活的繁重和苦累使她这个从未接触过农活的人是那样吃惊;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过去对农民辛苦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和笼统;也几乎立刻就懂得了为什么历史上历次对官府的反抗都起自农民——他们是活得最苦最累的一部分人。

但嫁给谁?

栗丽在划成份时被定为地主——其父当年在落霞村的确买有七十来亩土地。一个年轻的女地主可以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必须是一个有力气的人;也必须是一个贫农;还必须是一个会干庄稼活的农民。只有找这样一个男人我才能在落霞村生活下去!栗丽自己定下了这三条标准,根本没有去想英俊、文雅、富裕、有知识这些通常的条件。这当然不能不让她觉到了痛苦。常常在半夜梦醒之后,她会把一长串的问号拉到自己的床前:假若你当初随父亲的部队南撤去了台湾,你如今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会和那个当团长的男人离了婚?会在一个师范院校里谋得一个教书的职位?会找到一个中年教授作丈夫?会住上一套有客厅、餐厅和洗澡间的房屋?会继续用上一老一少两个女仆?会在星期天去愉快地度假?……但几乎每当这些问号在她床前推挤时,她都会摇摇头再把它们一一赶走。不必再去想象了,你既然自己选择了现在这种生活,就应该有勇气面对它!你曾经在和父亲分别时说过,你不会后悔!

你不该后悔!

你不能后悔!

人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应该有能力活下去!

就按照这三条标准找一个丈夫吧。别把找丈夫这件事想得多么神圣,你不是已经有过一个丈夫了吗?丈夫说到底只是一个过日子的伴侣!……

划定了选择范围之后栗丽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找。这是一场不带任何感情成份的挑拣,没有激动自然也没有高兴,只有一种尽早寻到目标的迫切。种地是一桩我太难胜任的工作,我必须找到一个帮手!

她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个叫曹冬至的三十多岁的孤身男人腿上——那是一双真正的农民的腿,沾满了泥土且又粗又壮又长满了长长的汗毛。他符合那三条标准,但她却不敢让自己的眼睛在冬至的脸上停留,那是一张太让女人尤其是栗丽这样的女人失望的脸,不过栗丽早已过了以貌取人的年纪,她在心里说服自己压下对那张脸的厌恶。冬至,我就要你了!我想让你来帮助我自食其力!

决定要找冬至之后栗丽便开始对他施放表示亲昵的信号:冬至哥,麻烦你帮我挑担水来!冬至听见立刻上前拿过了水桶。三十三岁的冬至像村中所有非栗姓的男人一样,早把色迷迷的目光盯在了年轻漂亮的栗丽身上。只是碍于她是栗姓的姑娘,怕栗姓人着恼而未敢动手。他平日能做的只是晚饭后装作闲逛和另外几个男人一起磨蹭到栗丽门前,找点借口同栗丽说上一句两句话。如今见栗丽主动开口要他帮忙,高兴得那两只不大的眼睛里溢满了光彩。

事情最后决定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晚上。那天晚饭后冬至不辞辛劳地披着蓑衣来问栗丽要不要挑水,栗丽点头说好。冬至挑一担水进屋之后,栗丽说:麻烦你再帮我烧一锅开水!冬至急忙答应着蹲在锅灶前点火。开水烧好之后,栗丽指着门后的一个木盆说:把开水舀进去,再兑点凉水!冬至以为栗丽要洗衣服,忙又快活地一一照办。水兑好之后,栗丽上前插死了屋门,转身对冬至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冬至先是一愣,随即脸就在油灯下涨成了一片血红:“我……我……”

“不愿脱了你就出去!”栗丽断然地朝门一指。冬至慌得急忙低头讷讷着:“我……脱……”冬至不知所以慌乱无比地扯下自己的衣服,尔后羞得捂住裆部垂首立在那里打着哆嗦。“坐在水盆里洗净你的身子!”栗丽边说边朝冬至扔过一块手巾外加一个砸碎了的皂荚。冬至这时已感觉到事情正在向美妙处发展,急忙坐进木盆洗了起来。待他洗好擦净身子抬头看时,栗丽已脱得一丝不挂地仰躺在了床上。他高兴得疯了一样地往床前跑,离床还有一步时却又吓得赫然站住——栗丽手里竟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看见了吧,不要慌!”栗丽侧身用一个手指平静地拭着那个雪亮的刀刃,“要想上我的床得答应我三条,不的话这会儿就赶紧再穿上衣服出门!”

“啥?”冬至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第一条,从今以后不赌博、不喝酒、不嫖不缠别的女人;第二条,凡是我不愿做的事,不能强求我;第三条,每天晚上睡前洗脸洗脚,用盐水漱口!”

“行,都行!”冬至一听是这些并不可怕的条件,急忙连连点头。

“如果过后有一条你没有照着做,我可决不会客气!”栗丽最后抹了一下那锋利的刀刃,噹啷一声把菜刀放到了床头桌上,这才对冬至招手:“上来吧。”

冬至小心翼翼地向床边挪步,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床,但面对着栗丽那雪白的身子,却犹豫着没敢做任何动作,只拿眼睛怯怯地盯着栗丽的脸。

“愣着干啥?想咋做你就咋做吧!”栗丽闭上了眼睛。

冬至先是害怕地看了一眼床头桌上的那把菜刀,之后才像去逮一只正在打盹但随时可能惊跳开来的羊一样,屏住呼吸极慢极慢小小心心地伸出手,猛地抓住了那两条丰腴暄白的大腿……

办了结婚手续之后,冬至就正式搬过来住下。至此,栗丽感觉到自己又有个家了。自从一个南逃湖南又返回南阳的人带回母亲紫燕途中得病死去,那个团长丈夫已不知去向之后,再建一个新家的愿望就在栗丽心中生出了。如今,这个愿望总算得以实现。尽管这个家并不是希望中的那个家,但总是一个家了。

栗丽看人挺准。冬至是一个勤快的农人,地里的庄稼让他收拾得有模有样;家里的大部分活路也都让他包揽了过去。栗丽尽力帮助冬至做活,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新的日子。在地里,冬至下种时,她总要上前相帮着牵牛;冬至锄草时,她总是把锄掉的草拣拾到一起;冬至割麦时,她便学着捆麦。在家里,她用自己的一双巧手,把冬至的衣服改缝得有模有样,让他穿起来精精神神;她在土墙上细心地糊上了能搜罗到的白纸和报纸,每天打扫房间,把屋子收拾得清清爽爽;她变着法儿把那些粗粮做成可口的饭食,让冬至吃得十分满意。她有时候当然会把今天的生活和过去在栗府过的舒服日子相对照,会忆起旧日的种种奢华。不过每次她都能很快终止那种对照掐断那种回忆。她知道生活既然已经转了弯,就得接转变以后的道路走,对照和回忆除了增加不快和烦恼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她决心让自己在落霞村心境平静地活下去,人怎样活还不就是几十年时间?再说,在过去那种衣食充足房屋宽敞的日子里自己就没有痛苦?和那个团长结婚后不是照样每天都有气恼?

和冬至生活得时间久了,她感觉到自己心里也对他生出了一点满意。这点满意除了来自他干活勤快庄稼作务得好和知道心疼体贴人之外,还来自他夜里在床上的表现。每天夜里上床之后,只要栗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他是根本不敢碰一碰栗丽的。而一旦哪天栗丽表示了允许,他便像下地干活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全心全意地去做那事。他虽然不识字,但做起那事来也很有些办法,重要的是有力气,有时也能把原本漠然对之的栗丽送往一个极乐的境地,让她忍不住快活地呻唤几声。栗丽有时也不满意自己的这种表现:你怎么会在一个不识字的男人面前也显出了一份贱相?不过她还是常常没法控制自己,肉体真是一个粗俗的东西!

正因为有过这些还算欢乐的夜晚,所以后来当栗丽发现自己的月信没有照常来时也就没有觉着意外。她平静而淡漠地注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要来的你就来吧!既然要过这种生活就该接受这种生活赋予的一切。孩子在她肚里逐渐长大时她心里没有一般孕妇所有的那种欣喜——为一个不识字的长相也说不上像样的农民生个孩子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个孩子要是蔡承银的那该多好?!不过,当那个胖胖的男孩被接生婆放进她的怀里、当那个小嘴噙住她的奶头之后,她还是感觉到有一股欣喜像泉水一样从心底不停地涌了上来。呵,我的孩子!我有了你,尽管你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模样,你的爹不该是今天这个爹,可我还是喜欢你!……

对儿子的爱和哺育使栗丽变得更加忙碌,与此同时,她也开始了由一个城市知识妇女向农村妇女的快速转变。渐渐地,她也学会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稀饭;也学会了敢于当众掀开衣服把奶头塞进儿子嘴里;学会了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拉着羊进圈……

让给在战犯管理所的父亲写信的通知是在一个晚霞升起的时辰送到栗丽手上的。其时,栗丽正在自家门前的菜园里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拔着萝卜,每拔一个萝卜她都要扭脸亲一下儿子的脸蛋:又一个!我的小乖乖!又一个,我的小宝宝!又一个,我的小星星!……儿子被她的亲吻和叫声弄得咯咯咯直笑,就在这咯咯的笑声中栗丽听见篱笆外村长在喊:“冬至家的,有你的信!”

给父亲的信是在夜里冬至和儿子睡熟之后开始写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摸笔了,栗丽攥着笔在灯下坐了许久还没有写出一句话。写什么呢?爹,你好吗?承认吧,你没有把南阳治好!不要因为把权丢了而长久后悔,要看开些!你已经七十多岁了,来日无多,何必再计较胜败得失?一个人死了之后,什么东西属于他?!……父亲愿听这些话吗?爹,我已经成了家,并且有了一个男孩叫曹宁安,我的日子过得还好……就写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