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幕

栗温保率领他那损失了一半的部队且战且退到荆州城是在一个阳光血红的下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向南败退的路上惊惊恐恐地走,先退樊城,后退襄阳,再退荆门,如今总算到了长江边上的荆州。只要过了长江,大约就安全了!真没想到,军队一旦败起来是如此可怕,到处有人倒戈,随时有人叛逃,人人无心恋战。民众的离心更是可怖,不再笑脸欢迎,不再犒劳慰问,不给吃食甚至不给带路。这个政权究竟是怎么了?得罪了这么多人?

荆州的局面让人看了还算能安下心来,尽管到处都是南撤过来等待过江的军人、民团成员和眷属。但安排得还算井井有条。栗温保带领侍卫拜会了荆州驻军长官,弄清了自己的部队明天傍晚可以过江之后,心情略略有些轻松,这才扭身去看那依然巍峨的古城墙。倘是人们没有发明这些机枪、大炮,凭借着这座古城,我和我的部队在这里坚持上半年没有问题。刘备、关羽、张飞他们当年所以能在荆州久居,可能和当时使用冷兵器有很大关系。刘、关、张三位前辈,你们不知道今天的战争有多么可怕,一个连也就是一个百夫的兵力眨眼间就可能被枪炮消灭净尽……

轿车驶过开元寺门前时他命令停车。这座在唐代香火盛极名播八方的寺院如今已满脸都是破败之色,挤住在寺院里的士兵使它连平日的肃静也完全消失,几位敞怀喂奶坐在寺内的女眷使佛祖眼里充满尴尬。栗温保平日井不信任何宗教,但此刻看见佛祖却不由双掌合十。喧闹的寺院因这位中将大人的到来而沉入了短时间的静寂。栗温保垂首默立在佛祖面前,想起这些天的接连失败,忽然禁不住低声开口祈求:“佛祖保佑我和我的部队平安渡过江去!”他的话音未落,面前突然啪嗒一声,惊得栗温保蓦然后退一步,众人定睛看时,才见是一小块从屋顶坠下的碎瓦,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正爬在橡头向下眨着含义英明的眼睛。

栗温保重新上车向自己的营地驶去时有些心神不定。但愿那块碎瓦不是什么证兆才好。他那天晚上吃饭时喝了点酒,饭后他醉意矇眬地向临时卧室走,刚进门就大叫了一声:“来人呐——”众侍卫听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提枪奔了过去。

“干吗在我的卧室里放一只白兔?!”栗温保怒冲冲地朝侍卫们叫。

白兔?众人一愣,忙一齐用目光去寻,空荡荡的房子里哪有啥子白兔?“哪有兔子?”侍卫长笑问,“再说,这年头枪炮乱响,我们就是想找一只白兔也找不到呐。”

“怪了,我刚才一进来就看见有一只白兔在屋里乱跑。”栗温保摇了摇头,朝侍卫们挥手:“也许是我喝了酒,眼看花了,你们去忙吧。”众人出去后,他刚在床沿坐下,就又看见一只白兔出现在了床前地上,正定定地望着他。幻影,他妈的全是幻影!他拍了拍额头,猛向床上躺下去。

就因了这只白兔,他上床后久久不能入睡,随军护士给他服了两倍于平时的安眠药他才渐渐阖上眼睛。睡着后他仍死死抓住护士的手,似乎惟恐对方在他睡着后悄悄走掉。

大约就在他入睡不久,解放军的一支部队快速地包围了荆州。当栗温保被护士推醒的时候,枪弹已蝗虫样地扑向了他的临时指挥部。他想组织抵抗的愿望转眼间就被他的士兵们搅得七零八落,不少连、排成建制地举枪走向了对方。太阳又一次升起之后,守军将领们发现他们已经丢了荆州。

当栗温保发现连逃跑也变得不可能后,彻底的绝望与慌张使得他举枪指向了自己的头颅。事情突然间变得如此简单,只要他按在扳机上的手指稍稍一动,这个纷乱喧闹盈满枪声的世界就会离他而走。但他的手指却迟迟未动,渴望命运出现奇迹的幻想和对那个黑暗世界的恐惧阻止了那个手指对枪机的按动。到了那里我将再也没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没有宽敞的住屋,没有娇嫩的女人,没有精美的饭食,没有中将军服,没有侍从们的恭敬侍候……一股巨大的遗憾在他的心底旋转。随军护士不知是看出了他的犹豫还是出于真诚的关心,扑上前轻易地夺过了他的手枪。也就在这个时辰,一批解放军战士冲到了他们的跟前……

栗温保是半月后又回到南阳的。自然这次不是坐的轿车而是囚车。当他在颠簸的囚车上看见浴在阳光里的南阳城时,他心里开始生出真正的后悔:当初应该自杀!自杀了我就不会有今天的回归。你这个手软的东西!车子在摇晃着前进,他的两胁能感觉到枪口的撞击。他看见了白河,水依旧流得不急不徐;他看见了卧龙岗,岗脊仍然原状卧在那里;他看见了北郊的独山,山体还是那副孤孤单单的模样。可是人事已非,人事已非了!这些河边的渔民,往日见了我会躬身肃立;这些街边的摊贩,过去看见我总是赶紧施礼;这些市民,当初见我总是恭敬闪避,可他们今天不同了,他们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你……

他不知道在前边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但他明白等待他的不会是他希望的东西。

我应该自杀,应该死在荆州,不该再回这里,不该呵!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是个死,让他们用枪崩了作罢。老子这辈子活到这个份上也已经值了,老子住过了南阳城最好的房子!老子吃过了南阳城所有好吃的东西!老子穿过了南阳城最有名的绫罗绸缎!老子玩过了许多南阳地面的漂亮女人!老子喝过了南阳地面上出产的所有美酒!老子穿过了中将军服!老子曾经让所有的南阳人敬畏过,老子作为一个男人如今死也值了!值了!开枪吧,你们!……

蔡承银是坐在客厅的那把黑漆靠椅上看着栗温保被押解着一步步走近的。一股终于战胜敌手的快感抑制不注地在全身弥漫。栗温保,你终于成了我的俘虏!多少年来,你一直想抓住我,杀掉我,没想到被抓住的倒是你自己!我们的搏斗终于有了结局!你现在作何感想?……

我看见你了蔡承银!这一次让你占了上风!我知道你这会儿满怀得意,不过也不要笑得太早!世事难料,也许有朝一日局面还会改变!你这会儿坐在我过去的客厅里,坐在我当初常坐的黑漆靠椅里,甚至连我当初喜欢的那个坐垫也没换,如果一旦局势有变,就不用费事了,我们两个只需换换位置!……

栗温保,我真想杀了你!我真想尝尝杀你的滋味!我要杀你就连打四枪:第一枪,是为了你当初对我和我母亲的欺压!我和母亲在你家当佣人的那些日子我还模糊地记得,你从来没把我们娘俩当人待!第二枪,是为了这些年你对我的追捕,你和你的士兵的子弹几次差一点就要追上我。第三枪,是为了你对百姓们的鱼肉,这些年,你欺负过多少平民?!第四枪,是为了你生生拆散栗丽和我的婚事,让我们那个孩子没能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

开枪吧!我看见你的手动了一下,想去摸枪了!我没想到会死到你的手里!我真后悔这么多年竟没抓住你,其实是完全应该抓住的!让你溜走的一个原因是我太大意,我一直认为你和你的人成不了大气候,没料到你还真成了气候!我特别后悔在接受日军受降的那天见到你时没有朝你开枪,那时候杀你真是易如反掌!还有在你小的时候,我该动手,我为什么那时没有看出你是个祸根!……

想想吧栗温保,想想你是为什么失败的!一个拥有那么多军队的政权如此快速地崩溃,一定有许多深刻的原因!你只要想通了原因,你就会对眼下的失败心平气和了。我知道你眼下还不甘心,但终有一天你会服气的!……

蔡承银,我至今想不通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快的获得人们的支持,是因为你们要平分土地?是因为你们要限制少数人富裕?是因为你们宣布将实行民主?你们是在哪一点上打动了人们的心?会不会是你们宣布要建立的那个社会?是共产主义迷住了人们?人们想住啥房屋就有啥房屋,想吃啥饭菜就有啥饭菜,想穿啥衣裳就有啥衣裳,想玩什么都可以,多么美的社会,可能建成吗?……

“我们又见面了。”承银缓缓地站起身来。

栗温保没有应声,只是盯着承银的手,看他什么时候去掏枪。此刻,他再一次对自己当初没能自杀而生了后悔。

“我有一个建议,”承银慢腾腾地开口,“我俩此刻不以胜利者和失败者的身份说话,我们只以两个‘人’的身份交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当初掌权时想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栗温保双唇紧闭,仍旧盯着承银的两只手。我知道你是想戏要我之后再掏枪,掏吧,杂种,我等着!

“你不愿说?那我就替你说了。你掌权时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掌稳手中的权力不使其失去并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利益!”

栗温保茫然地看定承银,不知他现在还谈论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我现在告诉你我掌权时想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我要让南阳的百姓们富裕!让他们活得舒服!”

栗温保依然盯住承银的手。现在他该掏出枪了。

“好了,我想对你说的就这些,现在我受权宣布对你的处置!”

栗温保的双腿轻微地一抖。

“明天,先送你去河南监狱,稍待些日子,再转去战犯管理所,你将在那里从容地回忆过去!”

栗温保的双眼震惊地瞪大:不杀?

“带走吧。”

栗温保有些机械地转身往外走,步出门槛时他抬了一下头,他这才发现,今天的头顶没有云彩,天,蓝得出奇……